卖画记（四）

　　秦老板十分地热情。因为大雨，秦老板画廊的生意也受了影响。他盼着有人来。他不晓得许百川是谁，他把他当成了一个有钱的商人。年轻女人散发出的味道也让他入迷。不多一会工夫，他说话的语气就显得十分地亲密，就好像她是他的亲人。他还在巨大的根雕茶道上泡好了茶，请他们喝茶。许百川就和他谈论书画。他假装自己是一个书画商人。他说自己从外地来，是想看一看此地有没有合适的书画，略作收藏。他装得十分地像，简直就像是真的。因为在谈起书画鉴别、装裱、印章、题款一类话题的时候，他显得很是在行。他说话的时候，腔调平稳，徐缓有度，一点没有炫耀的意思，你会觉得他懂得的比他说出来的还要多。听了他的谈论，我顿时涌起一股钦佩之情。原先我以为他是拍电影的人，书画未必会懂，不料他懂得的其实比我还多。古语云，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看来此话不假。许百川说话之际，温和礼貌，不动声色，但我晓得，他其实是在观察我。他在看我作画，然后，他还在等待那些买画的人进来。他需要观察一个艺术家如何把手里的画卖出去。我晓得的，这些对他有用处。

　　那时候我努力作画，为的是在他面前展示我最好的水平。我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有很多人来到画廊里，看画买画。我希望自己就是他所期待的那个样子。如果不是，我会觉得羞愧。就像是我说了谎，然后他揭穿了我的谎话。他是导演，但是他能看见我画里的败笔。这让我觉得沮丧。

　　谢天谢地，许百川来到画廊里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他们简直就像是许百川带来的。他们在画廊里走动，围在我周围，看着我画画。老实讲，我还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画过画，因此画里的好几个地方都洇了墨团。好在我在构图上略作调整，并没有十分明显的败笔。有人还赞美了一番我的画，有人问画的价格；接着他们和秦老板说话，因为他们都认得秦老板。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停留在许百川带来的女人身上，他们同样对她的味道入迷。秦老板也是十分得意的样子，就好像她是他的女人。有些人还开起了玩笑。年轻的女人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的脸上一直是某种若隐若现的微笑。可是你会觉得那微笑里有一股冷漠。她对他们的搭讪没有一点兴趣。她是许百川带来的女人。她和画廊里的这些人没有一点关系。唉，我为这些人感到羞愧。

　　许百川显然也不习惯这些吵吵嚷嚷的人。他要离开。秦老板就努力建议他买一幅书法。那幅字挂在画廊里的墙上，是国内一个名家的作品。此前他们一起观赏它，因为这位书法家已经故去，所以作品的市场价格已经上涨了。秦老板以为许百川对那幅字有兴趣。许百川略作沉吟说，那他就买一幅画吧。

　　许百川就买了我的一幅画。他买画的时候对秦老板说，当今的很多画都显得繁琐而流俗，过于注重技巧而缺少意境，这位画家的画笔墨简单，但画中有一种难得的古意。秦老板附和说，你说得太好了，你是真正懂得欣赏他的画的人啊。

　　我心里十分感激许百川。他的赞美是说给画廊里的这些人听的。他也是故意要买一幅我的画的。其实他根本不需要我的画。他是名人，要谁的画没有呢。他假装不认识我，或许就是为了在他们面前赞美我，然后买我的画。他真是一个好人。我没看错，他是一个好人。

　　果然，等到许百川和她的女人离开后，有人就买了我的画。不过他只肯出300元。秦老板就从中说情。他说这个人是他二十年的好朋友，在书画金石上有极高的鉴赏力，他虽然出价不多，但只要他说谁的画水平高，那就等于是在江湖上做了一次免费的广告。秦老板这么说，我就不好再坚持了。就300元卖给他了。接着有个人说他不要画，他想让我写一副挽联。他说是有个亲戚死了，他要送一副挽联过去。秦老板就又从中撮合，铺好纸墨，让我写一副。我就写了一副。秦老板看了我写的字赞美说，自古书画不分家，老兄的字也是力透纸背，有古拙之气。写字是临时客串，所以价格就很便宜了。对方只肯出20元。秦老板建议他出50元。他们在那里讨价还价，我顿时觉得有一股世俗之气。于是我索性就不要钱了。

　　忽然有个人说，他见过许百川，就是那个很出名的导演，这几天在秦州开会，住在秦州的五星宾馆里。他这么一说，马上就有人也想起来了。秦老板说，难怪我总看着眼熟，这几天在电视上天天都看见他呢。有人就说，你傻了吧，人家到你店里来，你应该请人家题个字啥的，名人墨宝，很值钱呢。秦老板懊悔不已说，我就觉着这个人气度不凡嘛，你只看看他带的女人，香喷喷的，一般人谁有那样本事。有人说，导演就是干这事的，漂亮女人要想演戏，就得陪导演睡觉。有人就附和说，对的对的，新闻上天天都在说这事，那些出名的导演，天天都在睡漂亮女人，一天和一天的女人都不一样。他们就纷纷在那里议论。个个脸上的表情都是羡慕和嫉妒。

　　他们在那里七嘴八舌的时候，我心里在笑话他们。虽然我也不十分晓得许百川的生活，我也觉得他和女人的关系就是他们说的这样，但是因为我和许百川是如此亲近，所以我就像是拥有了和许百川一样的神秘、荣耀和风流。就好像他们在谈论我的生活，就好像他们谈论的女人是我的女人。

　　等他们离开之后，我忍不住还是告诉了秦老板我心里的秘密。我说许百川其实是我的亲戚。算起来是我的兄弟。我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我是艺术家，我不想利用兄弟的名声。我要靠自己。我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愉快极了。我晓得这样说不好，因为许百川叮嘱过不要说出来，可是我还是没有忍得住。它在我身体里蹦蹦跳跳的，我没办法让它安静下来。

　　秦老板脸上露出十分愕然的表情。就好像我说了谎话，他不打算相信那样。接着他就伸出油腻腻的一双手，和我使劲地握了又握。他激动地说，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老兄也是江湖高人啊。然后他说，能不能引见他拜访一下许导演。我那时脑袋发热，也就慷慨地说，这个容易，这两天找机会就带他去。秦老板十分地高兴。等到傍晚画廊里下了班，他就请我去饭馆吃饭。我晓得，他总是有点怀疑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自从我说是许百川的亲戚之后，他对我变得热情了好多。吃饭的时候秦老板说，他有个侄女就在秦州上大学，许百川在大学做讲座的时候她也去了；她学的是理工科，但是最热爱的是演艺事业。她十分想做一个电影演员。因此他就想把他侄女推荐给许导演。

　　这个事情让我觉得有些为难。我不晓得许百川愿不愿意见他们。可是秦老板不断地给我添菜，他还点了几个十分贵的菜，我就不晓得怎么拒绝他的要求了。我就说，行。

　　9

　　我在伏羲画廊画画到第三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画廊里发生了一件事情。本来是秦老板跟我商量好，下了班就去拜访许百川；我心里正发愁这事情怎么办，因为我不晓得许百川在忙什么事情，有没有工夫什么的。结果就遇上这事了。

　　当时有个胖子来到画廊里。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堵城墙。秦老板已经很胖了，但是在这个人面前就跟一只小鸡那样。那胖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身后跟着两个人，面目凶恶，一看就是两个保镖。秦老板一看他们进来，赶忙就给他们泡茶，满脸都是笑容。胖子没说话，坐下来喝茶。他的两个保镖就站在他身后。胖子喝了两杯茶。第三杯他举起来没有喝，忽的一下就泼到秦老板的脸上。秦老板的一张脸顿时就湿了。我以为他会生气，不料他只是掏出手绢擦了擦脸，重新又堆上笑容来。胖子这时开始说话了。他说你他妈的竟然骗到老子头上了。秦老板说，不敢不敢，我有十个胆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胖子说，你他妈倒是说得好听，你那幅画是怎么回事？说话间，胖子抓起茶壶，只听见嘭一下，那把茶壶就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秦老板说，我向你发誓，那幅画是真品，我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胖子说，你他妈还不承认！给我砸。接着他身后的两个保镖就走上来，见着什么就砸什么，只见噼里啪啦的，画廊里的柜子画框、笔墨纸砚、坛子罐子响成一片。秦老板赶过去阻拦他们，他们两个就像踢皮球一样把秦老板踢来踢去。

　　我就没办法画画了。因为他们打起来的时候，画画的桌子被他们掀倒了。笔墨和纸张散了一地。这时我就忍不住生气了。我走到胖子跟前对他说，你不能随便砸东西。胖子看了我一眼，露出十分轻蔑的样子，就好像此前我是一团空气，等我走到他跟前才发现了我。胖子说，你他妈是谁啊？老老实实滚一边去。这时我就十分地生气。我说，不管我是谁，你也不能乱砸东西。胖子就一巴掌抡过来，把我打趴到地上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想还他一巴掌。还没伸出胳膊来，一个保镖就冲过来，一拳打到我脸上。我就觉得脑袋嗡的一下，什么也不晓得了。

　　等我清醒过来，天已经黑了。地上一片狼藉。那几个人不见了。画廊里很安静。秦老板那时候坐在沙发上喝茶。听见他咕噜咕噜的吞咽声音和喘息声。他的脸像一只脏兮兮的大馒头。眼睛都陷到肉里去了。秦老板把我扶到沙发上坐了一会。我就问他是怎么回事。秦老板就给我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原来胖子买了秦老板一幅齐白石的画。买画是去送礼。他是个矿老板。本来可以送钱，但收礼的这个人不喜欢钱，喜欢艺术品。因此他就来找秦老板，让他挑一幅好画。秦老板就给了他一幅齐白石的画。画里是一个寿星，几个童子，一棵桃树上长满了大大的仙桃。胖子也觉得这幅画喜庆，就拿了去送礼了。结果事情没有办成。人家派人把画退回来了。因为人家请了一个专家鉴定，说这幅画是假的。胖子于是就十分地生气。他就带人来砸画廊。本来要多砸一会的，不料我倒在地上不起来，他们就停手了。临走时胖子对秦老板说，限他三天内找一幅真画来，不然就一把火把画廊烧了。

　　我就建议秦老板找警察。把画廊砸成这个样子，真没有王法了。秦老板说，找警察没有用的，警察也得喊人家叫爹。你没看见吗，前面他们砸东西的时候，外面一个人都不敢进来。整个秦州城没有一个人不认得他的，老远看见他都得绕着走呢。我就说，那你卖给他的画是真的呢还是假的？秦老板说，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当时我去北京，见到一个人，说他祖上跟齐白石他老人家是世交，这画就是齐白石他老人家送的。他说得特别像真的。我一看这画也像是真的。我就买下来了。也花了我几万元呢。我说，你是道上的高人啊，真假该看得出来的。秦老板说，这你就不懂了，如今这世道，正应了一句古话，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谁能看得出来？有些假画，做得比真画还像是真的，有些真画你反而认不出来，反而就当成是假的了。所以呢，一幅画你说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说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老实讲，我还是替秦老板担心。我就说，那人家再找上门来，你怎么办呢？秦老板这时找了几颗药吃下去。他胸有成竹地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有办法的。我还有一幅徐悲鸿他老人家的画。我把徐悲鸿的画给他就是了。我说，这个徐悲鸿是真的还是假的？秦老板说，真的。我说真的就是真的。再说，真的假的对他来说有什么要紧。我知道怎么说。跟这些有钱人打交道得讲究方法。他有的是钱，钱都多得长虫子了。他又不在乎那几十万。他拿徐悲鸿过去，不见得还要送给前面的那个人。他有时候买一幅画就是为了好玩，他是为了让别人拍他的马屁，说他有文化。那些钱多得长虫子的人最喜欢别人说他有文化。我就多拍他马屁，他高兴了还会多给我点钱呢。正好算是店里砸坏的东西的补偿。

　　秦老板这时冷笑一声说，我他妈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就说，秦老板你要多保重啊。

　　当时已经是晚上了。我们两个都是鼻青脸肿的样子。这个样子哪能去拜访许百川。秦老板就建议我明天再卖一天的画，正好可以带他侄女去找找许百川。因为是他的建议，明天的住宿和吃饭的钱他会给我掏。明天卖画的钱他就不分成了，全归我。秦老板挽留的表情十分诚恳，他已经把我当成朋友了。再说，我脸上的伤口本来也是因为他的事情才有的。我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接着我们一起收拾了一下画廊里的东西。我们互相道别，约好第二天见面。

　　10

　　老实讲，在秦州再卖一天画有什么意思呢？我卖了三天，三天都是瓢泼大雨。在大雨中我总是期待着能够发生些什么。但实际上我期待的并没有发生。我不想要的反而就来了。不过就算天气晴朗，又能如何？一定还是这个样子的。你晓得我在说什么。我是说，这三天我没有卖出多少画。就卖出了两幅。一幅卖给了许百川。他真是个好人。另一幅卖给了秦老板的一个朋友。可要是许百川不买我的画，另一个人就未必会买。正因许百川买了一幅，所以另一个人才买了另一幅。我心里晓得事情就是如此。实际上许百川不需要我的画，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我的画才买；他买画是为了给我捧场。为了让别人买我的画。可是别人也不肯多买，因为他们只是妒忌他，只是对他身边的女人有兴趣。他们对他买哪一个画家的画没有兴趣。因为秦州的人们太懒了。一下雨他们连看一幅画的心思都没有了。当然，主要是他们不喜欢我的画。他们喜欢热闹的。我画里的风景太冷清了。

　　因此我三天只卖出了两幅画。一共得到800元。一半分给秦老板，这样我实际能得到400元。若是再除去我住宿、吃饭和纸墨的花费，我就差不多没有剩下一分钱。你晓得的，我不是在谈论钱的问题。我可以不在乎这个。但是你能拿什么去证明你可以不在乎这个钱呢？若是和金钱比较，我更愿意得到人们的赞美，更愿意他们视我为一个艺术家；若是拿金钱和赞美交换，我一定只要赞美。可我晓得实际上不是这么简单。这二者的关系其实就像是一道算术题。金钱是计算过程。我要的赞美是计算结果。没有计算过程的一道算术题，能凭空得到一个结果吗？连傻子都晓得不能。我晓得世人就是这么计算一个艺术家的分量的。你没有赚到钱，那一定就配不上他们的赞美。

　　想到这些，我顿时就感觉到十分地惆怅。我就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我在雨中走过秦州的街道。街道上空濛而荒凉。雨水浇湿了我的衣服。我的眼睛里也湿乎乎的。我觉得这连绵不断的雨水就像是我感伤的眼泪。又觉得我就像是一条流浪的狗。我在雨中孤独地奔走，不晓得要走到哪里去。

　　不过，当我回到好客招待所的时候，我的心情就舒畅起来了。

　　那个借给我水桶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小红。她穿着红睡衣，红拖鞋。她正在等着我回来。

　　11

　　老实讲，我十分高兴认识了小红。要说她的长相，倒没有什么特别。她的两个眼睛的距离有点宽，她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她的眼睛总是在空中飘来飘去的，就好像在看着别的地方。实际上她没有看别的地方，只是你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她的鼻子也有点塌陷。她说这是由于小时候走路撞到一棵树上。嘴巴也比别人要大。因为她的大嘴巴，我就觉得她应该比较能吃。这一点当然是我的错觉，其实她的饭量很小，吃了不多一会她就说吃饱了。我喜欢嘴巴大的女人。一看见女人的大嘴巴我就感觉多了一点什么念头。我还觉得一个女人嘴巴大一点比小一点好看。刘小美的嘴巴就比别的女人大。她的嘴唇红红的，不薄也不厚，又柔软又湿润，就好像随时要溢出香甜的汁液一样。就算只看见她的嘴唇，我也会发晕。当然，这是刘小美的嘴唇。小红的嘴唇肯定不能跟刘小美比。我只是说，小红的嘴巴大，这个不算是女人的缺点。

　　你晓得的，这不是相貌的问题。就算小红长得比这个样子好看一点，或者难看一点，我都很高兴认识她。我只身来到秦州，人生地不熟，于茫茫人海中认识了这个叫小红的女人，这就是佛家所讲的缘分。两个陌生人要是能够认识，那也一定是这两个人之间原本就有些相同的地方。果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说第一眼看见我，就看出我是一个艺术家。我就问她是怎么晓得的。她笑起来说她一看我的样子就晓得。我听了她的话心里高兴。她的话就跟赞美一样。

　　第二天晚上我从画廊回来，正躺在床上休息。这时候小红就过来了。她就像是等着我回来一样。她浑身上下红艳艳的，还散发出那种香喷喷的味道。然后她就坐在房子里和我说话。她说本来是要出去办事的，但是雨下得这么大，她就不想出去了。她说她不喜欢下雨，一下雨空气里就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她就总是怀疑这种味道是自己身上发出来的；因此她实际上不是讨厌下雨，而是讨厌下雨时候的自己。我说你这个话说得十分哲学，不过我和你的看法不同。我喜欢下雨，下雨的时候你会觉得世界很安静，你会觉得雨水把那些吵吵嚷嚷的东西都冲走了，你喜欢的东西就要来了。小红说，那你喜欢的是什么东西呢？我就想了一想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看起来简单，其实呢，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不过总而言之，人是要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的，而且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定得和别人有点区别。

　　小红说，你说话我爱听。她的表情就跟一个小学生听老师讲课那样。我发现，小红的模样其实不难看，尤其是她这么认真地和我说话的时候。接着她问我卖画怎么样。我就说很好。我就大概谈论了一下卖画的事情，我说虽然下大雨，不过当他们听说我来之后，还是有好多人来画廊看我作画；我顺便又谈论了一下秦老板，他的伏羲画廊是秦州最有名的画廊，很多画家都想在那里卖画，但是只有少数有实力的画家才能去。小红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十分钦佩的表情。她说自从第一次看见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大艺术家，她看人一向很准，不会看走眼的。

　　其实你晓得的，第一天我就没有卖出去画，但是我心想不能跟她这样讲。她崇拜艺术家。愿意听我说话。我就得把自己说得好一些，不能让她失望。果然小红说，当一个画家真好，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一边喝着茶，一边摆弄一下画笔，就什么都有了。她说她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一个画家，不料因为家里的变故，她就没了这个想法。我就说，愿闻其详。小红那时就叹息了一声。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现着泪水。小红所讲的故事十分长，等到我听完她的那些往事，我发现自己也是泪眼朦胧。她经历的事情太悲惨了。我曾经以为自己的生活已经十分辛酸，但是听了小红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己的事情也就不算什么了。我比她好多了。老实讲，我在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愉快的情绪。我见到的人都是比我过得好的人，终于有一个比我还要凄惨的人出现了。一时间我百感交集，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哗啦一下就流出来了。小红此时已经是满面泪痕。她的泪水不断地从眼睛里流下来。那两股泪水就像是在互相追逐和奔跑，但是它们永远保持了这么宽的距离，根本没有希望会合到一起。我觉得小红就是自己泪水里的一股，另一股就是她的命运。她哭得这么凄惨，我不晓得怎么安慰她。我想掏出口袋里的手绢，帮她擦眼泪；又一想这样的举动有些唐突。再说我的这条手绢已经十分地脏，上面还有我的鼻涕。我就在房间里找纸，却发现一张纸也没有。我就下楼到好客招待所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一筒纸。我顺便还买了一袋瓜子。

　　等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小红已经不哭了。不过买到的纸还是派上了用场。她擦脸，擤鼻涕。然后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说话，再也不提从前的事情了。我自从晓得了小红的遭遇之后，她的相貌也越来越好看了。我甚至觉得，小红其实挺好看的。

　　我在伏羲画廊卖画的三天里，空闲的时候我都要想一想小红。一想起她我就觉得暖和。每次我回到好客招待所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就觉得小红是我的女人，她在等着她的男人回去。当然这是我心里的秘密。我不能给别人说。第二天晚上，小红拿给我一件夹克。原来她白天趁着做生意的空隙，给我买了这件衣服。她说是因为看到我穿的这件皮尔卡丹夹克太脏了。换上她买的衣服之后，她就拿着皮尔卡丹到一楼的水房里，把它洗干净了。

　　呃，我心里十分地感动。你晓得的，我这一生没有人给我买过衣服。小红是第一个。我心里的感激和喜悦真是难以言表。夜里我就抱着那件新衣服睡觉。我抱着它，就觉得小红在我的怀里。我在想，要是我卖画有了钱，一定要给小红买一件衣服。

　　12

　　小红看见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她心疼地说，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立刻就跑到一楼的水房里提了一桶水上来。我看了一下镜子，发现我的脸五颜六色的，狰狞得像一个鬼。原来之前在画廊里和胖子他们争执的时候，我鼻子和嘴巴里出了血，脑袋上起了一个包。又经过雨水的冲刷，看上去就十分地瘆人。难怪小红会这么吃惊。我就好好洗了一把脸。除了一颗门牙有点松动，其他地方都是好的。小红就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给小红讲了一遍。在讲述画廊里的事情的时候，我做了好多改动。比方说那个矿老板带来的打手是5个而不是实际上的2个。而且这5个打手都带了匕首和菜刀。然后他们把秦老板捆起来了。他被捆得像一团麻花那样。矿老板当时说，要是不退还他的几十万元钱，他就要砍下秦老板的一只手。这时候我就忍无可忍了。我要是不挺身而出，秦老板的一只手就会不见了。因为他们是黑社会，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于是我就拿起一把椅子冲上去。我和他们激烈地搏斗。当然我是寡不敌众，但我这种拼命的样子把他们唬住了。接着他们就砸了店里的东西撤退了。

　　你晓得的，事情不是这个样的。但是当我给小红讲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就这样讲了。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这样。而且我这样讲的时候，自己也不觉得在说假话，就像是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等到我讲完之后，我发现我已经完全相信事情就是这个样的了。我一点都没有说假话。

　　看得出来，小红对我讲的故事入了迷。我在讲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嘴巴一点点张开，后来就完全张开了。我都能看见她的两排整齐的牙齿和湿乎乎的舌头。小红的牙齿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她入神地望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钦佩和赞许。顿时我觉得自己所受的伤应该更重一点。

　　你晓得接下来的事情是什么样子的。其实当时两个人都是那样想的。小红坐到我身边，先是拉着我的手，接着靠到我的肩膀上，后来她就躺到我怀里了。她热乎乎的身体和香喷喷的味道顿时就把我包围了。我的心就像是一匹狂躁的马那样在奔跑。有那么一会，我差一点就接不上气来。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根本就不听我心里的使唤。小红娇羞地说，我一见到你就喜欢你了。我就说，我对你也是如渴而思浆，久旱而思甘霖，朝思暮想而夜不能寐。小红说，你说话我爱听，你的话文绉绉的，一听就是有文化的。我就说，美妙的词句要有人懂得它的美妙，若不然，那就算是对牛弹琴了；昔日伯牙弹琴，子期听音，就是这个道理；你要是喜欢听我说话，我就天天说给你听。小红说，伯牙子期是干什么的，你讲给我听听。我说，这个说来话长，一言以蔽之，差不多就跟我们两个这样。

　　这时我们已经顾不上说话了。我气喘吁吁的，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小红在那里温柔地安慰我，让我别着急，慢慢来。可是我的身体不听我心里的使唤。你晓得的，我已经有10年没有抱着一个女人了。10年前我有过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又瘦又小、皮肤黝黑的女人。其实我就有过那样一个。可就是那样一个，我也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模样和味道。我就跟从来没有过一样。因此我抱着小红，就像是我的第一次。她脱得光溜溜的。她的手臂和腿缠着我。她在那里扭来扭去，嘴里说着甜蜜的言语。她就像一团大大的滚烫的水。我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水淹没了。因此我就那么抱了一下小红。或者我还没来得及抱着小红。我就没办法控制自己了。就那样呼的一下出来了。我把她的身体弄得黏糊糊的。小红一点没有嫌弃的样子。她用纸擦拭了一番。然后她躺在我怀里，温柔地说，你说话给我听吧，我爱听你说话。

　　我躺在那里，抱着小红。我的身体和呼吸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了。虽然我那么匆忙地收了场，但是我已经觉得她是我的女人了。我们就像是一起过了10年那样久。我抱着小红，一时间觉得就算你拿世上最好的东西来，我也不愿意换的。我就给小红讲了一番子期和伯牙的故事。之后我又讲了一个汉代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但是毕竟，那都是古代的故事，我觉得小红更想知道的是我的生活。她已经是我的女人了，她也应该知道。于是我就给她讲我的故事。

　　你晓得的，我是个十分坚强的人。我受的那些苦我只想埋在心里。要是与别人分享我就会觉得羞耻。我愿意让那些苦难深藏在心，然后秘密地腐烂。面对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就更不能说出来；我喜欢她，她是我的女人，我不想让她因此而难过。因此在我的故事里，只有那些美妙的部分，是一个天赋异禀的艺术家的成长传奇，那些苦难的部分则统统被我过滤掉了。当然，因为伟大的艺术家总会与世俗发生矛盾，所以我还不算十分地出名；世人往往在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一个艺术家的价值。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小红说，你已经是大画家了，你要是再出名，我就见不到你了呢。

　　小红的话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我说，就算我有一天成了全世界最出名的画家，我也不会忘记你，你是我的女人。

　　那时候我就突然觉得身体上有反应了。我抱着一个女人这么久。又说了这么多甜蜜的话。我就又开始了。小红其实也是这样的想法。小红发出温柔的呻吟之声。她说，你看，我也受不了了。这一次小红拿出一个套让我戴上。老实讲，我还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东西。小红就帮我套上了。呃。真是世间最美妙的事情啊。其美妙真是难以说出来。小红娇喘微微，风情万种，有那么一会，我恍然觉得缠绕着我的身体的女人不是小红，而是我一直喜欢的女人刘小美。顿时我就觉得自己像一只鸟那样飞起来了。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飞翔的感觉了。从前是《问道图》让我飞起来。现在是一个名叫小红的女人。那时候我终于晓得，世上能让我飞起来的东西有两样，一样是《问道图》，另一样就是女人。让我飞起来的女人有两个，一个是小红，一个是刘小美。表面上是小红，因为她缠绕着我的身体；可是我飞起来的时刻，我心里想着的女人是刘小美。因此我不晓得是她们两个里的哪一个。我就在心里说，就算是她们两个吧。

　　如此美妙。如此令我魂飞魄荡。

　　我激动地说，小红，你跟我走吧。

　　小红也很激动的样子。她说，行呢。

　　我就告诉小红说，明天还要在画廊卖一天画，还有别的一些事情要办，等到晚上我回来，就带她去大饭馆吃饭，吃完饭带她去逛夜市，给她买几件好衣服。你是我的女人，因此就得穿得更好看一些。

　　小红说，衣服不买了吧，那得花好多钱呢。

　　看得出来，小红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已经在替我节省了。我心里说，就凭她这样善解人意的样子，我也得给她买衣服。我就说，小红你放心，我有买衣服的钱，我来秦州的时候带了钱呢。本来就是打算零花的。说着话，我拿出那张存折让她看。

　　小红温柔地说，那我就等你明天晚上回来。

　　我们就这样说着甜蜜的话。不晓得说到什么时辰了。后来我们就睡着了。

　　13

　　可是早上醒来之后，我发现小红不见了。起初我以为小红是去了楼下的厕所，或者去了她的房间，或者是外出买早点，或者去办什么事，但她总归是会回来的。我就躺在床上听窗外哗啦哗啦的下雨声。我躺在床上，等她回来。就这么过了一个小时，她还没有回来。我就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就起来，在房间里四处寻找她。但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她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来。我就去她的房间敲门，敲了很久也没有声音。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服务员走过来说，别敲了，房间里没有人。我就问她人呢。她说一大早就走了。我顿时就觉得有一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上，喘不过气来。我就想小红到底去了哪里呢。我依然觉得她会回来。我在房间里坐了一会。那时候早都应该去伏羲画廊，可我还是留在房间里；我看着房间的门，就好像小红随时会从门口进来一样。忽然想起我的存折。我就在包里找。我找那张存折的时候，我脑袋上的汗水哗一下就冒出来了，紧接着我就全身都是汗水。那就像是突然间被扔到一个热腾腾的水缸里。

　　你晓得的。我的那张存折不见了。那上面有一万元。那是我全部的财产。多年来我在兰州的街头摆摊算命，风里来雨里去，好多次还要躲避城管的棍棒、皮带和拳头，经常像一条狗一般四处逃窜，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些钱。我用这些钱来交房租，买宣纸颜料，还要用这些钱开画廊，老实说来之不易。只是因为我喜欢小红，我就没有说这是我算命挣来的钱，我告诉她是卖画的钱，是我拿来随便零花的钱。我喜欢让她觉得我有钱。她一定也喜欢我有钱的样子。其实这些钱是我的全部了。她要是都拿走了，我该怎么办呢。接着我心想，我没有说出存折的密码，或者小红不一定能取走这些钱。于是我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去找银行。

　　雨下得哗啦哗啦的。我在雨里跑来跑去。后来找到一家银行。银行的人才准备开门。里面的人慢腾腾的，就跟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慢。我就在那里等他们开了门。有个女人问我办什么业务。我就说我来看看我存折上的钱。她问我存折呢。我就说存折没有了。她说没有存折怎么查？我就说存折弄丢了，因此我就想看看上面的钱。我说话的时候，我脑袋上的雨水和汗水搅和在一起，顺着我的脸往下流，眼睛都被遮住了，我就一边用手抹眼睛，一边和柜台里的女人说话。那个女人看着我的样子，好几次都要笑出来。不过她也看出来了我很着急。她就让我拿身份证。我就递给她。她看了一眼说，你这是异地开户，我们这里办不了。接着她就写了一个号码在纸条上。她告诉我说打这个号码就可以查询挂失。

　　我就又跑到雨水里找电话亭。拨了好几次，总算拨通了。有个女人和我说话了。她的声音就跟蜂蜜一样。我越着急，她的声音就越是甜蜜。她问了好多我的信息，我晓得她担心我是假冒的。后来我听见她在那里敲电脑。她温柔地说，您好，您的存款余额是20元。我这里暂时冻结您的账户，请您七日内到当地营业厅办理挂失业务。谢谢您的使用。再见。

　　我就在雨里站了一会。我身上的水哗啦哗啦地往下流。后来我回到好客招待所。前台有个服务员看见我说，伏羲画廊的秦老板打了两次电话了，他请你回电话给他。我就在前台给秦老板回电话。我本来想跟秦老板说我的存折的事情，可是电话通了之后，我又不想说了。秦老板在电话里骂骂咧咧的，他说都快中午了你怎么还不过来。我就跟他说了个谎话。我说是早上拉肚子，因此就耽搁了。秦老板的声音里透出半信半疑的样子，他说你拉肚子也要跟我说一声啊，那你就赶快来，这边还有人等着买你的画呢。我当然不相信秦老板的话。他是要我带他去见许百川，因为他的侄女想当电影演员。我又想起来，我还欠秦老板400元，因为前几天卖画的800元还在我身上。他找我也有这个原因。

　　回到房间里，我又坐了一会。我坐过的地面上一会工夫就积了好多水。我就像是坐在水上面那样。有些时候，我感觉小红就在房子里。她在温柔地和我说话。有些时候，我又感觉小红就从来没有到过这里。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个名叫小红的女人。起初我还能闻见一点她的气味，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消失得干干净净。到后来我就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我就在房间里坐了一些时候。我心里在想我该怎么办。我想得最多的问题是钱。我口袋里还有一些钱。那个叫小红的女人并没有拿走这些钱。我猜她是故意留给我的吧。这些就是我全部的钱了。我要是付了房费，又付了给秦老板的400元，我就只剩下不到200元。我在想，我拿这200元回到兰州，立刻还要付那里的房租；房租是每月500元。这样我一回到兰州就得再找300元。我该怎么找那300元呢。

　　我正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好客招待所的服务员过来问我说，是退房还是续住？

　　我就说，退。

　　14

　　那时候我心里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我觉得我可以不付给秦老板那400元。因为我的存折被小红拿走了。我又觉得我还可以向许百川要一些钱，他有的是钱。因为我没有钱了。我要是不来秦州，不在伏羲画廊卖画，那么我就不会损失我的那一万元。你看，我多么不知羞耻。这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逻辑。可是我当时确实是那么想的。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你晓得接下来我干什么了。我收拾好我的包。退了好客招待所的房。我出门就朝着车站的方向走。让我惊奇的是，外面的雨停了。太阳出来了。这让我的心情好起来。我就在秦州的街道上走路。后来我发现我居然走到秦州大饭店门口了。我晓得许百川就住在这里。只是我不晓得它的位置。不料我无意间就走到这里了。这个饭店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座宫殿。我就站在饭店前面的一棵树底下。饭店发出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本来我是往车站走的。不料我走到了这里。

　　站了大概半个小时，我就往饭店走去。饭店的玻璃门在不停地旋转。人们就从那里进进出出。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穿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挡住了我。他问我有什么事。之前我看见他见到每一个人都要鞠躬。我晓得。我是看上去太奇怪了。我背着一个大包，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我就告诉他说，我来找许百川。就是那个拍电影的导演。他是我的亲戚。这年轻人上下打量我，眼神十分狐疑。因为我站在门口的时候，还有水珠顺着我的裤管流到地上，那就像是我憋不住尿。他说，你跟他预约了吗？我说是约好的。他说，那请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说我没有电话。他说，你可以告诉我号码，我替你打。

　　我说，我没有他的号码。

　　我跟他说话的时候，落到地上的水形成了两个可笑的圈。正好就把我的两只鞋子包围起来。年轻人这时低头看地上的水。接着他说，很抱歉，你不能进去。我就说我为什么不能进去？他说，你就是不能进去。

　　老实讲，这年轻人傲慢的样子让我有些生气。我就在心里说，不和这样的人计较，我就从这个玻璃门里进去，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我正要往里面走的时候，忽然发现两个穿着警察衣服的人站到我旁边，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黑颜色的棒子。我都没注意他们什么时候窜出来的。简直就像是顷刻间从地里冒出来的。

　　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我就只好从那里离开了。我又回到刚才的那棵树下面。我站在那里，看着饭店的玻璃门。我心里说，许百川总会从这扇门里出来吧。我就站在这里等他出来吧。

　　15

　　后来我看见许百川出来了。三四个人簇拥着他。那个来过伏羲画廊的年轻女人也在。隔了这么远我仍然闻得见她身上的香味。他们出来之后，有一些年轻的男女涌上去，他们和许百川拍照，还请他在他们拿着的本子上写字。许百川的一张脸光洁新鲜。他就像是饭店的光芒的一部分。那时候我才晓得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是因为只有他的这张脸才配得上饭店的光彩。然后他被簇拥着走向一辆汽车。那辆车离我站立的这棵树十分地近了。而且许百川上车的时刻，我觉得他的眼睛其实是往我这里看了一下。或者他已经看见我了。

　　我举起一只手，嘴巴里喊了一声。

　　你晓得的。实际上我没有发出声音。我的嘴巴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或者我喊出的声音被饭店的光芒挡回来了。

　　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是说，那时候我看见许百川，令我难过的，不是他身上的那些刺眼的光亮，而是感觉我太破烂和渺小了。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顿时就感觉到难以言语的羞耻。我就觉得，即使他看见我，帮助我，我又能怎么样呢？我还是那样的轻微，轻微得像是空气里的尘灰。我永远也不会有他脸上的那种夺目的光亮。

　　我就这么看着他走进汽车。然后，汽车的屁股冒出一股烟雾，顷刻间就不见了。

　　16

　　那天我在秦州汽车站停了很久。我坐在车站的候车室里。我在考虑我要到哪里去。后来我决定去西安。因为西安是一座大城市。西安比秦州要大得多，甚至比兰州也大得多。

　　我就买了一张车票。然后我坐上一辆去往西安的汽车。

　　第三章

　　1

　　我是许多多。来自洛镇的艺术家。我离开秦州之后，就一直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不管我走到哪里去，我都是艺术家。我一面走，一面思考。我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思考。虽然我还不晓得我最终到哪里去，但是总会有一个地方是我愿意留下来的。我时常觉得我就跟一颗种子一样，在寻找合适的土壤和气候，一旦找到了，我就会发芽抽穗，呼呼呼地长起来了。在我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的时候，我看见极其多的事情。你说它有多稀奇就有多稀奇，你说它有多荒唐就有多荒唐。你都没法想象，因为你没有见过。我说我见过，我给你说出来，你未必就信我说的。我要是没有见过，听了一个见过的人这么说，我也不信。后来我就明白了，世界就是由我见过的和没有见过的事情组成的，是由我相信的和不信的事情组成的。有时候你就得相信你没见过的和你不相信的事情。我是艺术家，我从来都不说假话。我要是说这个事情有，那就一定是有的。

　　我慢慢跟你说。时间多得很。我走了那么久，看见了那么多，一时半会是说不完的。老实说，我走得也有些累了。也该坐下来歇一歇了。我这么坐着说话，就当是我歇着吧。说话不累。我走路的时候我就不停地说话。只要有人愿意听，我就说给他。我从前不爱说话，后来我变得爱说话了。有时候没人听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自己跟自己说话。我就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一个在说话，一个在听。这样我就不觉得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