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画记(六)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卖画
  • 发布时间:2016-01-10 15:01

  若是有一天我功成名就,我一定要到西安城来找阿唯。她眼神里的忧郁,她身体上淡淡的香味,让我永远地难以忘怀。

  10

  我就到了北京。

  我在兰州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北京举办的大师杯书画征文比赛。当时我把一幅作品和300元审评费一并寄了过去。后来就很久没有消息了。打他们电话也不通,我就想这个比赛是不是用来骗钱的。在西安我又打了一次电话。这次居然通了。里面有个人十分客气地说,他就是大师杯的领导,评奖推迟的原因是参赛的作品太多了,简直是大师云集,竞争十分激烈;不过我的作品水平还是很高的,很有希望取得一个好名次。听了他这番话,我心中十分高兴。我就对他说,目前我正在各地参加书画活动(我这么说是为了壮大我的行色),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到时候我怎么领奖呢?他说会在北京举行隆重的颁奖典礼,还要邀请中央领导和演艺界明星来参加,到时你直接来领奖。我说听你的口气,我已经得奖了吗。他说,当然还没有,但据他观察,我的作品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打电话之前,我在心里琢磨我能去哪里,想了很久也不能确定;打了电话之后就突然觉得我可以去北京。说不定等我到北京的时候,书画比赛的结果就出来了。等我领了奖,我就在北京卖画,北京是个十分有文化的地方,一个艺术家一定可以找到发展的空间的。实际上在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决定要去北京了。不过我没有告诉对方我的想法。我要是说出来,他就会认为我十分期待这个奖,还会认为我没有我自己说的那么忙。我先不说,到时候找到他们再说也不迟。

  我坐了一趟火车到了北京。一到北京,我就觉得忽的一下被什么东西淹没了。一时间,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从前我想象北京很大,到了北京之后,才晓得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上一百倍。简直是无边无际的大。我走在这些密密麻麻的人群、汽车和建筑里,觉得我自己比一只蚂蚁还要小。人们都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都是冷冰冰的神情,没有一个人肯看你一眼。我就是脱光了衣服走在路上,也没有人注意。在如此巨大的地方,我简直连一颗屁都算不上。一时间,我坐在路边,看着这座巨大的城市,内心茫然,想找一个感慨的词语都找不见。但转而一想,北京有文化,不就是因为大吗。正因其大,高手们就都来到这里了。越大的地方高手就越多,我晓得这个道理。像我们洛镇就没有高手,因为洛镇太小了,小得什么东西都放不下。唯一的一个艺术家也毅然地离开了洛镇。他不辞辛苦,来到北京,就是为了和高手们切磋技艺。如此一想之后,我内心顿时释然。放眼望去,北京也不再那么让我眩晕。我就站起身来,加入到那些拥挤的人群中去了。在大街上走了许久,找到一个旅馆。屋子在地下,黑咕隆咚的摆了七八张床。里面热烘烘的,有一股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我就觉得这不像个旅馆,倒像是个存放杂物的地窖。不料这样的地方,一个床铺一晚要收一百元。它收一百还是有人住,我进去的时候就只有两张床铺是空的,其余的都已经有人了。到了晚上,住旅店的人都回来了,里面的气味就比白天还复杂,有些人互相说话,有些人神色严肃。我就故意不和他们说话。我是艺术家,就算和他们住到一个房间,也要骄傲一点。再说,我走了很久的路,实在是有些疲惫了。我就抱着我的包,美美地睡了一觉。

  早上起来,我就出门。我要去大师杯书画赛的地方看看,说不定他们评奖已经有了结果。我坐了三个小时的公交,总算看见我要找的那栋高楼,它就在离我一里路的地方,只隔了一条马路。但是我站在马路上,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可以到对面。这时一辆汽车停到我旁边,开车的人问我到哪里去。我就说我到对面那栋高楼去,却不晓得怎么过去。那人让我上车。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我。他是一个秃顶的胖子。他告诉我说,这条马路中间是隔离带,人不能通行,得坐车绕才能到对面。他还说,北京的好多地方都是这样的,你要去的地方看着就在眼前,但走起来就远了,得走半天才能到。他说到这一点的时候,看起来很骄傲,就好像这是北京值得炫耀的优点一样。果然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看不见对面的那栋楼了。他在车子里穿来穿去,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过了一阵工夫,我终于看见那栋楼了。车子停下来,胖子说车费是一百元。我听了十分吃惊,我说我要去的地方就隔了一条马路,怎么就一百元了?他说,哥们,一百元就算便宜你了,你也不看看我这是什么车?我看了看他的车子,皱巴巴脏乎乎的,虽然不晓得是什么车,但我想这车一定不如许百川的车子那么高级。这时我才晓得这个人是骗子。我就说一百元太贵了,这段路不值一百元。他就目露凶光起来,他说你还是识相点好,否则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会叫几个哥们来修理修理我。他还拿出电话,做出要打电话的样子。一看他这样凶巴巴的神情,我就不好再跟他计较了。我是艺术家,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只好掏了一百元给他。只见他的汽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黑烟,顷刻间就不见了。

  原来这栋高楼里有很多公司办公。人们进进出出的,十分繁忙。楼里的保安看我穿着破旧,又提一个大包,就拦住我盘问。我就拿出一张报纸,指给他看报纸上大师杯书画赛的广告。保安说那你是干吗的?我说我是画家,到这里来领奖。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怀疑,看起来不相信我是画家。我就打开包,取出画让他看。他这才相信我没有说假话,摆摆手让我走了。

  上到高楼上,在走廊里走了很久,发现这一层楼上的很多房子都是空的。后来看见有个人从一扇门里出来,我就走上去问他大师杯书画赛的办公室在哪里?对方是个大约30岁的年轻人,头发乱糟糟的。只见他十分警惕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他问我是干吗的?我就说我参加了大师杯书画比赛,来这里看看评奖结果出来了没有。他哦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到走廊的另一头上厕所去了。我看他的样子怀疑他就是搞书画赛的人,我就趁机从门缝里偷看房间。只见里面乱糟糟的,地上堆了好多纸张,我一眼就发现,我的一幅作品也在地上。原来这里正是书画赛的办公室。这时那人回来了,他向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进了房间。房间里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电话。有个纸箱上面放着一杯茶,一包烟卷。地上堆着许多书画。有些还没有打开来。再就没有什么东西了。看见这种情景,我内心难免十分失望,这和我期待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认为举办比赛的地方应该又高级又干净。那人这时对我显得客气了很多,他让我坐下来,我就坐到旁边的一堆纸张上面。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参赛的作品是什么。我就说我叫许多多,来自洛州。我指着地上的一幅画说,这就是我的作品。他说他想起来了,我前几天给他打过电话。我说那你就是大赛的领导?他说正是鄙人,鄙人姓吴,你就叫我吴总吧。吴总接着赞美了一番我的画,他说他正打算给我的画评一等奖。有了这个奖,你的画立刻就会升值的。你也会立刻成为国内的著名画家,你会身价倍增,香车美女随便就到手了。吴总看见我的神色里还是有点怀疑,他就开始讲起大师杯书画赛的举办过程。在历届大赛中,有很多无名之辈都成了国内书画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列举了一大串书画家的名字,有一些名字我早都听说过。只见吴总滔滔不绝地说了很久,还讲起当年很多画家为了得到一个好名次,私下请他吃饭泡女人,可见为了名利,人们往往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不过他始终坚持大赛的公平公正精神,力争把大奖颁给那些真正有水平的艺术家。——鄙人和你素不相识,你也没有贿赂鄙人,但我还是打算要给你一个大奖。足可证明鄙人是公平公正的,对吗你说?

  吴总虽然年轻,看上去也像是没有睡醒的样子,但是一旦说起话来,就有一股江河奔涌的气概。当下说得我心花怒放,原先的顾虑顷刻间不见踪影;恍然间,我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灿烂辉煌的殿堂里,到处都闪烁着金光;吴总潇洒而风流,正坐在一张十分豪华的桌子后面跟我说话。放着茶杯的纸箱此时也变成了一个高档的茶几。有个香喷喷的年轻女人正在为我们斟茶。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我就感谢吴总对我的扶掖之情,我说,茫茫世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吴总正是这样的一位慧眼识英雄的人,将来我若有出头之日,一定涌泉相报。吴总听了此话,哈哈大笑。我就说我这次来北京行程紧张,能不能最近就拿到得奖的证书?吴总说,你要想拿证书,现在就可以拿走。我说这简直太好了,就请你现在给我吧。

  吴总此时略微沉吟了一下。他说由于是高级别的比赛,有许多支出费用,包括评委的评审费、领奖大会的场地费、明星的演出费、获奖证书的工本费等等,都是需要花钱的。所以历届大赛的圆满进行,都需要参赛艺术家的支持。我说我一听就晓得,你是说得让我掏钱,那么掏多少才能有奖呢?吴总说据奖级的不同赞助费也不同,一般情况下,像你这样有实力的艺术家可以评为一等奖,一等奖就至少需要一万元。当然了,你要是能出三万元,就可以给你颁发一个大师杯奖杯,这就是最高奖了。这个奖杯是用上好的水晶特制的,光成本就要好几千呢。有了这个奖杯,你就正式跻身于大师行列了。听了吴总的这番话,我不免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我正处于惨淡奔波之时,若不是西安城的好心女人阿唯帮忙,连一张火车票都买不起;不要说三万元,让我拿出一千元都没有。

  我十分希望能拿到证书。我想用数目不多的钱把证书拿到手里。我就开始跟吴总讨价还价。我说本来我也是不计较他开的价,但是我遇到了一些麻烦,有个小偷把我的钱包偷走了。我接着就向他描述这个小偷偷走我的钱包的过程。我描述得十分逼真,就像是在北京火车站真的有这样一个獐头鼠目的小偷,极其巧妙地把我的钱包偷走了。你晓得的,我遇见小偷的事情是在西安,不是北京。但是为了拿到吴总手里的证书,我就把小偷从西安搬到了北京。我还把有些情节改变了一下。比方说我把钱的数目增加了很多,这个小偷其实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周围还有好几个凶恶的同伙,一旦偷窃受到抵抗,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我这么讲了一番之后,忽然觉得自己也相信这个事情真的在北京发生过了。我讲的事情完全是真的。这都是由于吴总太能说话的缘故,你只要听他说一番话,你就会觉得无论他说什么,都是真的;受到如此强烈的气氛的感染,你会发现自己也善于说话了,而且说出来的话也都像是真的。

  听了我一番话,吴总陷入了沉思,他一定是相信了我的话。他说,本着爱护一个艺术家的考虑,他决定破例为我颁发一等奖证书,我只需付他一千元钱就可以了。但是这一千元我也一时拿不出来,我就要求他再便宜一点。最后吴总决定收我五百元钱。我给了钱之后,吴总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证书,在上面写上我的名字和作品的名字。老实讲,吴总的字写得有点马虎,不像是一个艺术江湖上的人。写好之后,只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印章,盖到了证书上面。

  我得奖的事情就是这样。

  11

  我就到了琉璃厂。你晓得的,琉璃厂是古玩墨宝聚集之地,卧虎藏龙,十分了得。只见这里店铺林立,江湖上各路高手进进出出,一派繁华景象。老实讲,我早已对此地心生仰慕,只是一直无缘谋面,此时看见,不由得激动万分。简直觉得,这里就如我一直渴盼的女人。其万种风情令我心旌摇荡,我料想她也是裙裾半开,待月西厢,只盼着有情之人远道而来。

  但此地树大而根深,暗藏许多江湖玄机。我游荡多日,只不过略知一点皮毛,内里乾坤往往不能多得。我先是在繁华店铺闲逛,只见店内陈设各类珍奇古玩,不多时就让我目眩神迷起来。光是那些已故的名人字画,就不晓得有多少。原先我只是听说的大师作品,在这里随便就能遇到。一看之下,顿时就觉得苍茫阔大,精妙无比。原来古往今来,光是艺术大师的作品就如此之多,更不要说还有数不清的无名之辈。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真是渺小,简直就是一粒灰尘。不由想到,有一日我的肉身化为灰尘,不晓得我的作品可有一两件能挂在此处,供后人收藏品评?若如此,就不枉我追求艺术一场了。恐怕十分难。你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四处游荡,衣冠不整,宿不能得酣睡,不能得温饱,作品也不能得世人赏识,不晓得何时是出头之日。我心里是骄傲的,可老实说,我也就只剩下这些骄傲了,要是连这样的东西都丢了,我就什么都没了。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我这么叹气的时候,有个人对我说,看得出老兄是懂画的人,我有便宜的名人字画,你想要我就带你去看。原来他把我当成买画的人了,以为我感慨是因为这些书画的价格。的确,每一幅悬挂的作品售价十分昂贵,死得越早的艺术家,其作品售价就越高。有些标价后面的零十分多,我都数不过来。我就说,名人字画哪有便宜的?一定是假的。那人说,你跟我去看就知道了。我就观察了一下这个人,虽然相貌略有猥琐,但也不像是那种谋财害命的人。我就跟着他走了。他带我走进店铺背后的小巷里,曲里拐弯走了很久,到了一间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面黑乎乎的,有些诡异,我就警惕地四面察望了一番。只见他从一个角落里取出一团纸,摊开到地上。一只灯泡这时候在头顶亮起了。地上摆的,是一些画。他指着这些画说,你看,这些画和外面店铺里的一模一样,但是我这里的画比外面便宜得多。我说,你这些画一看就晓得是假的。他说,真假问题就看你怎么想了,你说真的它就是真的,你说假的它就是假的。我说,此话怎讲?他说,你就说这幅齐白石的《虾趣图》吧,这虾也是神气活现,笔墨浓淡合适,钤印名章都有,你要装裱起来,对别人说,这就是齐白石的真迹,有谁会说这是假的?你心里知道它不是真迹,但只要你想着它是真的,那它一定就是真的了。真假之间,一念之差。你以为外面店铺里悬挂的那些书画都是真的吗?也不见得。那只是你事先想着它们是真的,你这么想了,就不再怀疑它们是假的了。我悄悄给你说,外面店里的有些画就是从我这里拿的。我这里几百元的画,进了他们店,就变成几万几十万了。你不信?我凭什么要骗你呢?听了他的一番话,我也觉得有些道理。古今天地之间,艺术家画出一幅上品的画,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哪能有如此之多的真品到处出售,想必其中一定有些是假的,或者有些印章题跋是真的,画却是门徒或者别人代笔的。只是一走进那些豪华店铺,你就不由得有了一股敬仰崇敬之情,心里也就不怀疑那些书画的真假了。

  带我看画的这个人姓李。他让我叫他老李。老李在这个小房间里存了好多画,都是近代以来十分有名的大师作品。他跟我聊得比较投机之后,就放松了戒心,他说你想要谁的书画都可以,只要你先交一点定金,两三日之内就可以拿到画。不同的艺术家,作品价格也不一样。比方老李刚才说的齐白石,售价300元,最低可到150元,因为齐白石的真品市场上流传很多,又易于模仿;黄宾鸿的400元,张大千的500元,徐悲鸿的600元。还活着的一些画家的作品就要贵一点,因为若是画得不十分相像,就会露出马脚,万一人家打起官司就很麻烦。我说老李,话是这么说,但稍微细看,这些画运笔粗糙,缺少灵动之气,墨色也是新的,一看就是模仿的。老李说,像你这样的行家自然能看出画里的手脚,可现今世上,又有几个人真正分清笔墨里的真伪呢?买画的人多为送礼和附庸风雅,画里的境界就没有人理会了。老李此时露出钦佩的神色,他说,原来老兄是个高人,正所谓真人不露相,我还以为老兄只是想买一幅便宜的画。我就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我来此地,是想找一个地方卖画的。说话之时,我就拿出我的画、得奖的证书、还有一个省上的会员证书给老李看。老李十分内行地看了一会我的画,又研究了一番我的证书。老李说,老兄的画风走的是古朴路子,有明清山水的影子,有些笔法颇为苍劲,可见你平日也下了不少功夫,佩服佩服。听了老李的赞美,我十分高兴。看来琉璃厂确实是高手云集,一个卖假画的人都能一眼看出书画中的风格,真是太神奇了。老李接着说,你的这些证书却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个大师杯的证书一看就是假的,无非是骗财的勾当。你拿这样的东西不但不能提高身价,反而还会被江湖人士取笑呢。我一听,不免有些沮丧。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个证书不靠谱,但不晓得怎么回事,你一到那种地方,听吴总那么一渲染,你就一时鬼迷心窍了。老李说,要想提高你的身价,我倒是知道一个门路。我说愿闻其详。老李说,琉璃厂有许多古玩老店,里面有鉴定大师,你的作品可以请他们评审认证,再发给你一个评定证书,这个证书在书画江湖上才是真正有用的。我说请他们鉴定得花多少钱?老李说,我认识其中几家的评定大师,可以带你过去,价格上会有优惠的。

  我自然是想得到这样的认证,可是我计算了一下自己的钱,已然所剩无几。再过两天,连地下室的住宿费都要掏不起了。如此一想,不觉又是一声叹息。老李一看我的表情,就晓得了我心里的念头。他说,他倒是有个建议,可以解决我近日的困境。他说,我看老兄画画的功力深厚,就请你在我这里画画,我给你找些明清山水的画册,你把它们按原样画出来。你就住在这里画,我免费让你住,每天再付你50元;若是你的画能卖出去,每幅画给你提成100元。你意下如何?

  这真是太好了。老李就算每天不付我50元,我也会高高兴兴地干这个事情的,这下好了,我的生计问题顿时就得以解决。老李真是个好人。当时我就立刻搬到老李的屋子里来了。虽说这个房子又黑又狭小,连一个床板都没有,睡觉只能在一张吱吱作响的沙发上面,但我也已经十分满意了。不管怎么说,别人要是问起我来,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是住在琉璃厂的艺术家许多多。

  老李拿来一册《明代山水画谱》,让我临摹其中的若干幅。他一再强调,照原样画出来就可以。他问我一天能画几幅出来,我看了看那些画,略略思考,说,一天可以画两三幅。老李听了,十分高兴地说,我早就知道,我看人是从来不会看走眼的。

  12

  果然老李是个江湖高人,他相貌十分平常,脑袋经常缩到脖子里去,一对细小的眼睛总是转来转去,就像一只老鼠那样不怀好意。但交往之后,我不由得对他佩服起来。我画画的时候他不断地带人出出进进,不多一会就能卖掉几幅画。我画好的画他都拿走了,不晓得拿到什么地方去,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画上盖好了印章,写好了题跋。那些画顿时就不像是我画出来的,就像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有时我看着这些画,也恍然觉得这些画是那些已经去世的画家画出来的。

  我得承认老李十分有眼光,他一眼就看出我是最适合画这些画的人。到我画画之时,我也觉得,和这些古代的画家就像是朋友那样心气相通。我主要临摹的是明代画家沈周、文徵明和仇英的作品。老实讲,从前我只是听过他们的名字,却没有看见过他们的作品。此时看到之后,竟然觉得这些作品正是我期望的那个模样。其实临摹他们的作品不难,勾勒点染都不费功夫,有些作品的笔墨线条简单,不多一会我就能画完。比如像沈周的《溪山秋色图》,我只花了两个小时就画好了。老李见了,大为赞叹,说像我这样有功力的画家已经不多见了。我就说,此画只有几棵枯树,一座苍山,其余就是大片留白,只需勾勒出苍凉荒远之气就可以,因此容易。老李说,古话说得好,高手在民间,我就知道老兄是个高手。我赶忙说,你老兄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我在江湖游荡,还不晓得何时是出头之日呢。老李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你放心,只要你跟着我老李,机会比琉璃厂的古画还多。我们就这样互相拍了一阵马屁,都觉得十分愉快。

  我临摹这些古画的时候,老李还顺便讲了一些这些画家的掌故。他说明代的画家沈周是个极大方的人,扶贫济困,广施钱财,他的画虽然卖得快,但家中总没有余财。有次他的邻居丢了一件珠宝,正好沈周家里有同样的一件,邻居就认为沈周家的这件是他丢的,沈周就二话没有说,把珠宝送给邻居。后来邻居的珠宝找到了,就很是惭愧,把拿走的那件又还回来,沈周呢什么话都不说,一笑了之。还有一次,沈周花很多钱购买了一部古书,有个客人来访,见到之后说,这部书是他家藏的宝物,已经丢失一些日子了,却原来在这里。沈周听了,就把这部书给了他,始终不辩解,也不说自己花钱购买的事情。你看沈周的气度有多大。因此他才能画出流芳千古的好画。文徵明就更有气量了。有人伪造他的画,他知道后不但不生气,反而说,他(伪造画的人)才华在我之上,只可惜没有得到世人的赏识,我只不过是领先一点得到赏识罢了。他这么一说,伪造他画的人就不怕他了,竟然拿着假画来请他写上题跋,盖上印章;文徵明居然也就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这样的画家才是真正的大师,现在你临摹他的画,就算你冒充是他的真迹出售,他知道了也一定不会生气的。说起临摹,明代的仇英就是一位真正的高手了。他一生临摹的古画比他创作的还要多。他善于融合各家各派的长处,经他临摹的古画甚至比原作还要富有神采,因此他是整个明代临摹古画水平最高的一个。可见光是临摹这一项功夫,也能造就大师呢。

  老李讲了这些画家的故事之后,我临摹古画的时候,不由得又增加了亲近之感。就像是我和它们是失散多年的好朋友,重新相见,分外亲热。有时我恍然觉得,我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有时候我是沈周,有时候是文徵明,另一些时候则是仇英。他们也十分欢迎我的到来,他们说,因为他们的真迹已经十分少,所以就让我把他们的画临摹下来。他们很高兴我这样做。

  13

  你晓得不晓得?实际上我心里的想法没有说出来。那时候我还不打算说给老李或者其他的什么人。我的想法是一个秘密。不能随便就说出来的。

  我的秘密是:我总觉得我临摹的这些画在哪里见过,就在心里一直想这个问题,后来晓得了,我看这些画眼熟,是因为它们和我的那幅《问道图》有相似的地方。有些地方的笔墨简直十分像。我越是临摹这些古画,就越是觉得它们相像。它们越是相像,我画的时候就越是觉得顺畅。就好像我不是在临摹他们的画,而是在临摹《问道图》。呃,你晓得的,作为艺术家,我当然受到《问道图》十分深刻的影响,有很多年我就是一直在观看揣摩这幅画的,它就像是我走进艺术殿堂的启蒙老师。老实讲,我画的几乎所有的画都有它的痕迹。

  在老李这里画画的时候,我再一次十分强烈地感觉到《问道图》里的气息。有时我会恍然觉得,《问道图》就是他们中一位的作品。但我又觉得不完全是。《问道图》的萧瑟高远之气比他们几位更多。画出《问道图》的画家,一定比他们几位经历了更多的人生困顿。我肯定是这样的,你要是看了《问道图》你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可是这些画家到底与《问道图》有什么关系呢?《问道图》是何人所作,又经历了什么样的世事变迁?我就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些问题。有那么一会,我很想把这些念头说出来,然后请老李鉴定一番我的画;凭老李的学问,说不定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可是话到嘴边,我就又咽回去了。我先祖就留了一幅画,我不能随便就这么拿出来。

  因此我最终没有说话。

  14

  我在琉璃厂画画数月。总而言之,过得十分愉快。我临摹那些画,有一部分老李在我眼皮底下卖掉了,有些卖了300元,有些卖了500元,有几幅还卖到800元。当时没有卖掉的那些画,老李就收起来。也不晓得他拿到哪里去了。凭老李的本事,这些画一定也能卖得掉。老李除了卖我的画,还卖掉不少其他的画。因此老李卖了好多钱。我看见老李在一旁数钱的样子,心里就难免有一点嫉妒,就好像他应该把卖画的钱多分我一些一样。而老李并没有多给我钱,他在我眼皮底下卖掉的那些画,每幅给我100元。这是事先说好的。老李说这就等于是按合同办事,江湖上最重要的原则是讲信义,他要是多给我了钱,那就算是违反了合同了。老李说得对,我不应该眼红老李挣这么多钱。我要是有老李的这么一间屋子,有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巴,有他的卖画的门路,我就可以自己卖画了。这样我的收入就会多出很多来。我是寄人篱下,所以就只能少拿钱。再说,要不是老李把我留在这里,我就连住宿的地方都没有。老李人不坏,每天还另付我50元钱,有时候我正在画画的时候,他还会提一碗盒饭给我吃。他还有一次提了两瓶二锅头酒和我一起喝了几杯,他说这个二锅头不是普通的二锅头,而是全中国最正宗的二锅头,有一年美国总统到北京来,最喜欢喝的就是这种二锅头。这种酒在北京的市面上很难找,只有对北京熟悉得跟自己手指头一样的人,才晓得从哪里可以买到。我喝了几杯,果然觉得这个酒与众不同,正是老李形容的那个味道。老李还说,等到哪天有空的时候,他要带我去找个女人玩一下。他说他晓得一个男人不能长时间没有女人,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尤其如此,可以忍受的期限是三个月,若是超过三个月,他就会因此而没有创作的激情。接着他就问我,多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了?我就想了一想。我立刻想起了西安的阿唯。但是我不晓得阿唯算不算老李所说的碰过的女人。若是算数,那就刚好三个月,若是不算,那就超过三个月了。不过老实说,自从我离开洛镇闯荡江湖,碰过的女人少之又少,严格算起来,数年之间,也只有在秦州的时候有过一个叫小红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又悄悄地离开了我,事情过去之后,我就没有那么仇恨小红了。但小红显然是个骗子。骗子算不算碰过的女人呢?如此一盘算,我难免有些惭愧。作为一个艺术家,我碰过的女人太少了。不过我不能对老李讲实话,那样他会笑话我。我就说,不晓得多长时间了,但三个月应该有了,你看,我在你这里画画都已经超过三个月了。老李听了,十分高兴的样子,就像是他期待的正是这样的回答。他说会带我去一个十分好的地方。北京的女人都很贵,但他带我去的地方,女人不仅很出色,价钱也便宜。老李的一番话,说得我十分心动。我也很期盼能碰一个女人。我十分懂得一个女人对一个艺术家的重要性。我浪迹江湖,追求名利不就是因为一个女人吗。呃,想起这一点我就心里酸楚。

  我就对老李说,感谢老兄的关怀,我也想跟着你去找女人。不过你能先带我去做书画认证吗?老李一听,拍了一下脑袋说,差点就给忘了,这事容易,近日就带你过去。

  过了两天,老李就带我到了珍古斋里。珍古斋看上去十分堂皇,店里悬挂无数画家真品,恍然间就像是来到了笔墨飘香的古代。一位妙曼女人正在珠帘后面抚琴,更增添了高山流水一样的意境。那些古画,价格惊人,从几万到几十万元,甚至还有上百万售价的。老李早就讲过,这里是北京最气派的书画店。凡天下珍奇古玩,这里应有尽有。老李问我说,最近江湖上有一件大事可曾晓得?我说我忙于画画,不晓得是什么大事。老李说,香港嘉德拍卖会上有一幅作品,拍卖出了一个天价,你猜有多少?四个亿。是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的一幅字。这幅字就是珍古斋从江湖上搜罗收购的,接着就送到香港拍卖了。听了老李的话,我更觉得珍古斋气象恢宏,遍藏玄机。只见老李进了店里,跟每一个人都打招呼,虽然他的表情有一点过分讨好的样子,但也足以说明,老李和他们很相熟。接着老李就带我从店里走进去,一直进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屋子里面摆放了各种古玩,中间是一张大桌,桌子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个看着十分高级的茶壶。一个长须飘飘的老先生正坐在桌子后面喝茶。只见他神情严肃,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派,顿时就令我肃然起敬。

  老李此时低声对我说,快问季老好。我就赶忙给季老鞠躬。老李说,这就是江湖上传说的季老先生,书画界顶尖级的鉴赏大师。季老此时略微颔首,算是和我打了招呼。他接着喝他的茶,可以清楚地听见茶水经过喉咙的吞咽之声。想必季老喝的茶一定是茶中极品,因为在他吞咽之时,我的嘴巴里不由得生起许多津液。老李此时十分恭敬地俯向季老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一边看我。之后季老便说话了。他的声音有如洪钟,宏厚响亮,与他的威严气度十分相配。季老说,兄台可曾带你的画来?我赶忙说,带了,带了,今天就是专门聆听你老人家的教诲的。

  我就把画打开来,摆放到那张桌子上面。季老站起来,看着我的画,走了几步。只见季老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有点意思。老李这时对我说,你听明白了没有?季老说有点意思就很不容易了,有点意思就是有意思,就是赞扬你的画了。我就赶忙说,多谢季老夸奖。季老接着说,兄台之画有宋元山水之气象,笔墨还算老道,不过整体构图显得粗糙随意,人物山水比例也不恰当,显得过于写实。宋元山水重虚,重境外之象,所以要懂得浓淡相宜才是正品。听了季老的话,我越发对他增加了景仰之情。果然这季老是个高人,他只看了我的画两三眼,立刻就看出我画里的缺点了。一般人看画,只说好或者不好,但若要他说出不好之处,他就未必能说得清。我自己有时也觉得画里的什么地方有问题,只是不晓得问题在哪里。有时我走来走去,反复地想,也想不清楚。这下好了,季老几句话说中了要害。一时间,我对季老充满了感激,都不晓得说什么样的话了。就光凭季老的这几句点评,我也愿意掏钱给他老人家。

  季老说,以兄台这几件作品的水平,可给你一个山水精品的收藏证书。老李这时对我说,珍古斋认证的收藏证书分三种,普通的画只写收藏二字,水平高的就写山水精品,要是特别好的画,就是大师收藏证书。老兄来自民间,非官员非名流,能得到山水精品证书,已经算是很难得了。还不赶快谢谢季老。我就赶忙又向季老道谢。老李又说,季老的这个证书可是非同凡响的,这个证书和你拿的那些证书就是天地之别。你拿上这个证书,你的画价就会翻一倍。明白吧你?我说,晓得,晓得。季老就找出一份证书,准备往上面填字。老李见我没有动静,就提醒说要交认证费五千元。呃,刚才忙着说话,都忘了钱的事了。老实说,五千元有点贵,幸亏我之前预料到认证的价钱不会便宜,所以就没有十分吃惊。再说,我兜里也有些钱了。在老李的店里画了几个月的画,收入的钱差不多有一万元。五千元也掏得起。老李看我有点恍惚的样子,就以为我是舍不得掏那五千元。他就有点不快地说,老兄,我可告你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季老先生此时也有点不快,他就把找好的证书收起来了。这时我对他们说,两位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问季老:若是我想拿一个大师收藏证书,得多少钱?季老听了此话,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略做沉吟说,此事不关钱多寡,以兄台目前的绘画水平,颁发山水精品已尽了老朽全力,若是给了你大师证书,老朽就坏了江湖规矩了。老李这时也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看来老兄的胃口不小呢,大师收藏证书的认证费是两万元,一分钱也不能少,你掏得起吗?你要掏得起我就当面跟季老求情,给你一张。老李这么说的时候,季老没有说什么。那就表示我要掏了两万,说不定季老会给我一张大师的收藏证书。可惜我兜里只有一万元。

  这时我说,我还有一幅画,请季老赐教。我就取出一幅画,摊放到桌面之上。季老一见,略略吃了一惊。他站起身来,走动几步,驻足凝神,观赏起来。只见他突然对我客气了许多。他说,坐,请坐,请喝老朽一杯茶。

  然后季老陷入沉吟之中,他看我神情也与之前十分不一样。季老说,敢问兄台,这幅《问道图》是你何时所画?我说,也是最近画成的。季老说,这就奇怪了。老李说,季老这话一定有言外之意,请季老明示。季老又沉吟了片刻。

  季老说,兄台所画,乃明代大画家文举先生之《问道图》。文举先生在世之时,生计潦倒,其作品并不为人称赞,大多作品也都湮没于世,留下的作品少之又少。这幅《问道图》是文举先生最有名的作品,但很可惜,此画真迹已不在人世。连后世画家的临摹作品也很少见,老朽算是见多识广之人,但也只是见过两三次而已。今日见到兄台此画,不免心有感慨啊。

  我听了季老的话,不由得心中又喜又惊。季老果然名不虚传,一看此画就知道端倪。从前我一直探访此画源头却徒劳无功,不料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总算晓得了这画原来是明代文举先生所作。但文举先生是何人,我却从未听闻过。

  季老又问,敢问兄台,你临摹的画是何样式,现在何处?

  老实说,当时我内心激动,差一点就要把包里的那幅古画拿出来。你晓得,那幅《问道图》就在我的包里放着,我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片刻都不曾离身的。可是在闪念之际,我又决定先不拿出这幅画。在外奔走数年,我不得不留一点戒心。我也承认,我比在洛镇的时候狡猾了许多。当下我喝了一口茶,不慌不忙说,季老眼力非凡,让我五体投地。这幅《问道图》真迹,正是在下祖上所传。年轻之时,天天观摩,画中格局笔墨也就烂熟于心。当我凝神之时,画中人物飞鸟常会振衣展翅,确实十分神奇。这幅画就在洛镇。我画出此画,也都是据心中记忆,临摹而成。

  季老听了,微微一笑,但我看他神色,似乎不十分相信我说的话。接着季老给我一个山水精品收藏证书。我正要掏钱的时候,季老摆手说,与兄台相识算是有缘,这个费用就免了。来日还有问题要与兄台请教。

  季老居然白送我一个证书,真是令我十分惊喜。老李此前一直没有说话,与季老告了别,走到街道上,老李开始说话了。

  老李说,今天你算是交了狗屎运了。

  我赶忙说,那是托你老兄的面子。

  老李说,我告你啊,你可是欠我一个大人情,我混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季老免费送人一个收藏证的。

  他接着说,季老见了你的画,连说奇怪,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李又说,你刚才拿出的这幅我也没见过,你是什么时候画的?

  我说,晚上。晚上一个人无聊,我就画了这幅画。

  老李说,好你个老许,学会干私活了,干了私活还藏着掖着了。

  我看老李不高兴,就赶忙说,今天我托你的面子,省了五千元,也就等于赚了五千元,干脆我请你老兄去吃饭吧。

  老李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就好起来了。他说,吃,凭什么不吃?

  15

  找了个高级的饭馆吃饭。老李要喝二锅头,点餐的女孩子说没有。老李就在菜单上选来选去,选了一个酒。老李十分得意地说,你看看,这个饭馆在北京算好的吧,可我要的酒它还是没有。老李的意思是让我佩服一下他喝酒的品味。老李的脸喝红之后,他就开始盯着饭馆里的女孩子看。他又看屁股又看胸。接着他就跟我讨论起女人来。他说他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但即使如此,那还不够,还要多多地见识女人。他给我介绍了一番京城里各种风格的女人,以及她们分布的情况。一听老李这么一说,你就不得不佩服他。更主要的是,老李总在说这个话题;不管我说起别的什么事,老李总会有办法把话题又引回到女人身上。他不停地说,就像是一种暗示。这暗示越来越有力。到后来我就得接受他的暗示了,我于是提议,去老李说的那个地方。老李的脸色红通通地发出亮光。他说,那地儿可是得花不少钱,你得想好,你想好了吗?

  看他的表情,就像是我在求他花我的钱一样。呃,这也是老李的本事。

  吃完饭,我就跟着老李走了。从一个胡同里钻进去,转了好多弯子,到了一个昏暗的地方。原来是一个洗发店。店老板是个女人,正叼着一颗烟卷看电视。老李就跟她闲聊了几句。过了一会,女老板就带老李和我走到店面背后的院子里。又转了几个弯,到了一个更黑的地方。我和老李各进了一间房子,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只有一个床铺,一盏昏暗的灯。过了一会,进来一个女人。她身上裹了一件浴巾,没有说话就把浴巾脱了,原来浴巾下面什么都没有穿。一团肉就把我包围了。老实说,她的皮肤不怎么好,两个乳房倒是十分地大,在那里晃来晃去。她三四十岁的样子。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光溜溜地挤到我身边,我一时不晓得怎么办。她一直没有说话,一只手在我身上摸了一会,接着她就把我的衣服脱了。我这时晕乎乎的,还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好久都没有见过女人,这个女人的手和身体就像烧起来的火那样炽热。我想假装有经验的样子,但是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在那里抖来抖去。她摸了我几下,起身取了个套子,撕开来,给我套上。我就起身,爬到她身上。她张开腿,两条腿把我包起来。我觉得我抱住了一团大火。我喘不上气来。她的一只手在下面帮我。这时我就觉得我不行了。可能进去了一点,也可能根本没有进去。我浑身都是汗,不停地喘气。后来我下来了。我在一旁躺着。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心里还有些惭愧。我不敢看这个女人,就像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过了一会儿,她从床上起来,裹上浴巾,走了。

  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有一股十分奇怪的感觉。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一个女人来过,又离开了。因为光线昏暗,老实说,我连她的模样都还没有看清楚。过会我要是遇见她,说不定都不认得她了。她没有说话,没留下声音;她有气味,可是她的气味被房间里的气味遮住了。我唯一记得的,是她有两个松弛下垂的、巨大的乳房。然后我还想,就这么一小会儿工夫,一把钞票就不见了。想到这一点我就心疼。

  过了一阵我回到洗发店。老李正坐在店里的一张脏兮兮的沙发上,翘起腿,手里拿着一支牙签剔牙。他看上去心满意足的样子,就像是刚刚吃了一顿宴席那样。我取出钱付账,一共是两千元。我把钱反复数了好几次。因为数钱的时候我的手抖个不停,数着数着就乱了。

  老李在回去的路上问我,怎么样,这地儿的女人有味道吧?我不晓得如何回答老李的问题,老实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要是让我说实话,我只能说,这里的女人不说话,就跟哑巴一样。还有,我没来得及干什么,兜里的钱就哗啦一下没有了。我十分心疼这些钱。

  当然我不能说我没干。那样老李就会笑话我。

  我就对老李笑了一下。我说,呃,这地儿还不错。

  16

  季老没收我的钱,给了我一个收藏证书,我料想他老人家还要找我。果然我的料想是对的。过了几天,季老捎话给老李,请我到珍古斋喝茶。老李显然对我有些眼红,季老请我喝茶就像是我占了他的便宜。老李说,季老请你,肯定是你们家的那幅古画的事,我可告你啊,要是有什么好处,比如季老要收购那幅画了,你可别忘了还有我一份,懂吗你,吃水不忘挖井人,要不是我,你能有这机会吗。我说,老兄说得对,在下铭记于心,不敢忘记。

  我从老李那里出来,穿过几条街,就到了珍古斋里。季老已在里面等我了。原来季老只请了我一人;桌上已经摆好一壶热腾腾的茶,两只茶杯。那茶杯通体奶白,温润如玉。季老说,这壶是宜兴紫砂壶,倒不特别神奇;这杯子却有些来头了,是南宋钧窑瓷器,当时只是朝廷贡品,如今已是极为罕见了。此杯若配上好茶,香气盈面,茶色如玉,只需一杯,便可令人忘却尘世劳碌,通体舒泰。季老如此一说,那茶的味道果然就十分不同,但这般贵重的物品,举杯起落之际,我不免格外小心。稍有不慎,恐怕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茶过三巡之后,季老渐渐转入正题,季老说,请问兄台,画了《问道图》的文举先生,你可曾了解他的生平?我说,说来十分惭愧,要不是你老火眼金睛,我都不晓得这画是文举先生的作品;至于文举先生生平,就更是一无所知了。季老说,我倒是颇知一二,今日老朽就向兄台略微讲一讲文举先生的事情吧。要说此人,可真是一位奇人。

  季老呷了一口茶,就向我讲起了明代大画家文举的故事。

  17

  文举,钱塘人氏。钱塘者,今杭州市。其父文景,为当地有名画师,人物山水,倶得其妙。文举少年时家境富有,天资聪慧却好玩乐。他兴趣不在绘画方面,而是金银锻造工艺。所谓锻造,即用金银打造人物、花鸟、礼器等工艺饰品,待价而沽售。当时富家权贵,多以购买此物为风尚。文举是极为聪慧手巧之人,经他设计构制的物品,个个有如活物一般。售价也比别人高出几倍。文举因此声名远播,自己也极为得意自负。有一日,文举进了一家工艺店铺,看见一位工匠正把许多金银花鸟投进熔炉。细一察看,那些花鸟正是自己所造,不免大为惊讶,问匠人何故要毁坏这些精美礼器?匠人说,这等工艺饰品,原本就是富家玩物,各类造型都依时令风尚,如今又有了新款工艺,这些旧物便都过时了,要回炉熔化,再制新品。文举一听,顿时恍然。他原以为自己所制器物,机巧生动,不仅可把玩清赏,还可以传之后世而成不朽精品,不成想,倏忽之间,已为世人所弃。由此看来,机巧玩物终不能传世也。幡然悔悟,立志学画。文举原本天资过人,既下决心,画艺大进,果然不久之后,其山水人物已为里巷四野称赞。当时正逢朝廷网罗天下有才之人。其父文景先生被召为宫廷画师,即刻就要进京待诏。便带上文举,一同启程进京。当时明都城还在南京。到了南京,只见人群熙攘,一片繁华景象。文举年少,挑一担行李,不免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到了南京水西门,更是物华繁复,文举索性放下担子,只顾着观赏此地风光。不料旁边一个挑夫起了邪念,趁着文举贪玩,挑起担子就走。顷刻之间,已然没入涌动人流中了。那行李中装有衣物盘费,文景先生若干书画条幅,更主要者,还有朝廷诏书和地方通牒公文。文景父子顿时面容失色,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有热心人便建议说,若记得挑夫姓名状貌,或可请当地长者查找此人。这挑夫是文举到水西门时上前来搭讪的,并不曾问其姓氏;相貌倒也有一点印象,只是并无特别之处,茫茫人海,如何辨别?文举细想片刻,便进了一家店铺,索要纸笔,依先前印象画出一副挑夫的相貌来。文举描摹之时,一旁有许多人围观,初时轮廓模糊,浅次形貌清晰,众人都称赞文举下笔如有神助,画上之人,眉眼生动,似乎在某处见过这人,但又不能说出究竟。只见文举在画中人的眼睛上轻轻点上最后一笔,那人立刻就如活过来一般。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道:这不正是水西门三里巷的徐二么!话一出口,众人便都附和点头,早就有人带路,穿过三街两巷,果然看见挑夫徐二神色张皇躲在家中,只一会工夫,就从他后院找到文举的扁担。原来这文举所摹画像,竟如徐二一模一样,分毫也无差别。一时间,南京城内人人都知道有个少年画师,绘画点睛功夫,比上古顾恺之还要神奇。但文景先生深知江湖险恶,对其管束极为严格,告诫文举艺海无涯,不可恃才而放任,只让他专心学画,以求技艺精进。不久朝廷迁都北京,文景父子也一同进京。文举此后一心学画,数年过去,技艺大长,花鸟走兽,草木山风,一下笔即有如神助。这文举还有一样本领,就是临摹古人山水,能达到以假乱真地步。文举作画之时,正值南宋院体画风盛行,其绘画风格,也多受院体画派影响。文举有时便专门临摹南宋大画家马远、李唐、郭熙、夏圭诸人作品。他着墨运笔,竟与原作不差纤毫,连时人都莫辨真假,更不要说后世之人了。现今流传下来的院体山水真迹,有一些其实就是文举临摹的作品。可见文举之才。文举自己也不免洋洋得意。

  不料文景先生仙逝。文举便不能继续留在宫廷,于是回乡。文举自此专心绘画,名播四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都以得到文举画作为荣,求画者络绎不绝。甚至有伪托文举之画而沽利者。文举听闻,也并不计较。文举名声,连当朝皇帝也有所听闻。有一日,朝廷下诏,文举被正式征召进京,做了宫廷画师。恰逢一日,皇帝要阅览画师作品,文举便呈上自己的一幅画,名为《秋水独钓图》。画上是一片茫茫秋波,隐约远山,江面上一叶小舟。舟上一人正在垂钓。所不同者,这垂钓之人身着一件大红袍,在苍茫烟雨中极为醒目。一见此画,群臣和画师都不免发出称赞之声。凡画家都知道,绘画色彩中,青褚最易着色铺染,唯有这大红色最不易皴设,因此许多画师有意回避画中红色。文举却故意以大红着色,以此炫耀自己才华。不料突然有人说,此画虽为佳构,但微臣却有浅见,与众人不同。说话的人名叫谢环,是当朝另一位画师,很得皇帝喜爱。皇帝便叫谢环说出理由来。当下谢环不慌不忙说,朱赤之色,代表富贵权位,只有我天朝宫廷高官才可以着青紫红袍,山野渔夫应着白衣,岂能随意谮越呢?这岂不是讽刺圣上不公而乱了纲常吗?听了谢环之话,皇帝顿时龙颜变色,拂袖而去。这谢环其实是嫉妒文举才华,只是一直不曾找到诋毁机会,见到文举《秋水独钓图》,心里不免又妒又恨,担心会因此而失宠于皇帝,于是就大加曲解而行诋毁之能事。从古至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争权夺利之宫廷。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当朝皇帝若不喜欢他的画,谁敢有称赞的言语呢?文举就因这幅画而即刻出了宫廷,客居京城。旅居之时,门庭冷落。从前一帮奉承之人,一个也不见踪影。他用心作画,只可惜无人来买。竟至于到了生计艰难的地步。穷困之时,也曾在京城繁华之地,向旧日朋友乞讨。转眼之际,已是满头白发了。只能再回杭州。文举胸中有抑郁不平之气,作画时难免借画风而浇心中块垒。因此其晚年画风大变,枯石苍云,疏浚凌厉,其画少皴染无墨骨,只用简约墨线勾勒,清空迷濛,极有文人隐逸空幻之趣。这一时期的画品当是文举一生中最高者。可叹,杭州也仍为势利之城,文举虽有如此佳作,却也是知音稀少。人人都以为他是失宠于当朝皇帝的没落画师,便也就以他的画作为末品了。文举晚年时节,一女出嫁,苦于无资置办嫁妆,于是拿出自己最钟爱的作品求售,竟然应者寥寥。文举不免慨然而长叹道:想我一生画画,都在追寻高远浩渺之气,却不料为区区金银所累,这难道是文人的命运吗?正在愁苦无计之时,杭州城里一位知府听说了此事,便出资收了文举的画,又另捐若干钱物,以助文举度日。这位知府很是赏识文举才华,但世风如此,他也不能左右人心风尚。可怜一代画师,竟也晚景凄凉,终至于悒悒而终。

  文举一生,除去少壮风流,大多年景都潦倒度日,既为世俗所弃,其大多作品也就散没无闻。所以文举作品,留到后世的就很少了。后人多知晓文徵明、唐伯虎、董其昌诸位大师,却少有知晓文举者。殊不知这些绘画大家,其作品多受文举影响。所谓世事沧桑,其荒谬之处就在这里。

  你可曾知晓《问道图》是何来历?这幅画正是文举先生晚年所作,是他自己极为用心的作品。但苦于无资嫁女,因此就拿出此画求售。正是前面说到的那位杭州知府,收罗了此画。此事确凿,是因为这位知府任职之余,曾著有《杭城杂录》一书,其中“文海录”一章中有记载云:

  癸未秋,以一千钱购得山水画作数幅。内有《问道图》者,空远萧疏,为画中上品。此画为杭城文举所作。文举先生为当世隐者也。

  又,明代文人朗英所著《七修类稿》中也有记载说:

  癸未冬,杭城知府邀约品茗,见其收罗书画逸品。内有文举所作《问道图》一幅,见之则满目萧然,意境迥然。又叹其生不逢时终日困顿也。

  《明代画录》中也有记载说:

  文举晚岁愈贫困,嫁女无资,遂取己平生所得意画作,辗转市中求售。杭城知府怜其才,出资收之。其画中有《问道图》者,笔法尤胜。

  谁知世事无常,弘治年间,江南大旱,四方灾民蜂涌而入杭城。一时间哀鸿遍野。杭城知府怜恤流民,未曾上报朝廷而开仓放粮。龙颜大怒,命浙江巡抚严加查办。可怜一个清廉正直知府,被革职而流放西北戍边。此后竟然不知所终。这《问道图》也就无从知晓其下落了。

  季老讲到此处,我忍不住插话说,这位杭城知府可是姓李?

  18

  老实说,听季老讲述文举事略,我不由得悲喜交集。欣慰之处,原来我先祖留下如此一幅惊世好画。难怪这画与别的古画十分不同。画中人物飞鸟,原来是凝聚了文举先生毕生的心血才气,因此才真的会飞舞起来。那画中的枯淡幽远、人生荣辱从前只是看到一点皮毛,此时就由模糊转入深沉,就像是能够感觉到文举先生作画时的感慨、运笔时的苍茫之气。我悲伤之处,则在于文举先生一代画师,竟一生潦倒到这般地步。他才华闪耀,却也不为世人赏识。难道这就是艺术家必须要承受的命运吗。我内心顿时充满了感慨。恍然之际,我觉得文举先生穷困无依的生活,简直和我十分相似。有一个时刻,我觉得自己就是文举,正在忍受世人的冷落嘲讽和困苦。不晓得什么时候,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流下了脸面。

  季老自然也看到了我眼中的泪水。他呵呵一笑道,看来兄台确实是性情中人。不过艺术与名利之间,原本就有矛盾。一代画师身世坎坷,原本也寻常。你有如此好画,应当高兴才是。

  我就擦去眼中的泪水。我说,你老说得对,我应该高兴才对。

  季老此时说,兄台可否拿出《问道图》,让老朽一睹画中丰采呢?

  听季老如此说,我不由得十分吃惊。我说,你老如何知道我带着《问道图》?

  季老一笑,说:老朽是从你的画里看出来的。兄台所画的那幅《问道图》,虽然笔法粗糙,着墨皴染也深浅失度,无非刻意摹仿,只是原画的皮毛,但是兄台的画中却有一股凛然苍茫之气,可见兄台一定是在原画中浸染已久;大凡古代名画,都蕴藏了天地山川之精魄,年代愈久而精魄愈沉,就好比陈年佳酿,岁月风尘只增其醇厚而不减其香味。这画中精魄,只凭摹仿很难得到,须得有原画的熏染才可以在笔墨里表现。因此兄台若不是随身带了原画,则断不能在画中流露这苍茫气概的。

  此时我略微沉吟一番。我说,自古有高山流水之韵致,伯牙一曲琴声,个中幽微情怀,只有钟子期这样的高士才能懂得;一幅好画里的高逸之气,也只有知音才能体会得到。你老的这番话说得太好了,你就是《问道图》的知音。你说得没错,我先祖的这幅画确实就在我身上。这许多年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随身携带,从来没有离开过。只要这幅画在我身边,受多少苦我也不觉得;更主要的是,我每一次画画的时候,都能明白地感觉到《问道图》散发出的神奇气味,在这样的气味里,我就会觉得自己能画出一幅好画来。

  接着我就俯下身体,从大包里取出那幅《问道图》来。我把它摊开,摆放到季老的桌子上面。我说,我多年追求绘画艺术,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其实就与这幅画有十分的关系。正是因为热爱这幅画,我才立志要成为一个画家。这算是我的一个秘密。你老晓得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他一定不愿意让别人晓得。洛镇的人晓得我有这幅画,但是洛镇的人不懂得艺术,也不晓得这幅画对我有什么意义;除此之外,我就没有给任何一个人说起这幅画了。因为这是我的秘密。但是现在它遇到了知音,我就觉得应该把它拿出来了。呃,这幅画,就请季老观赏吧。

  19

  季老这一看,从中午一直到了晚上。只见他屏息而静气,神色庄严,凝神而望,就如入定禅师一般,许久才将目光转到另一处。他观望之时,空气里十分安静。简直能听到他的目光划过《问道图》的声响。季老手上戴了一副干净的白手套,他时而以手摩娑画面,发出轻微又清晰的声音,时而又取一副放大镜,俯向画面,细心观察。他时而点头,流露欣喜之色;时而又发出叹息之声。时而陷入沉思之态,时而自言自语,其声低微,不辨所以。季老观画之时,俨然是一派浑然物外的神态,乃至于到了后来,他看我的时候,眼神里一片迷茫,就像是不认识我一般。我就说,季老,我是许多多。季老这才如梦初醒的样子,他说,啊,是了,是了。我是进了画境,恍然以为自己正行走于山林古道,心神游荡而失却方位了。季老此时气喘吁吁,满头都是大汗,他颓然落座,许久没有再说话。他看上去十分疲倦,就像是经历了一番久远的跋涉,耗尽了全身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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