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画记（三）

　　第二章

　　1

　　你晓得的，从洛镇出来，我并没有去洛州。洛州虽然有100个洛镇那么大，可要是和我心里的疆界比起来，它还是显得小。洛州就等于放大了100倍的洛镇，人们说着和洛镇一样的话，模样和表情也和洛镇的人一样。你就可以想得到，他们也一定和洛镇的人们一样，不能理解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孤独。想到这里，我就决定不去洛州。可是我能去哪里呢？我就站在县城的马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考虑我要去哪里。不知是凑巧还是缘分，这时我忽然听到两个人说话。他们说起了洛镇的刘小美。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他前阵子去了兰州，有一天在城隍庙旁边逛街，在街上看见了刘小美，她穿着鲜艳的衣裳，屁股扭来扭去，在兰州的街道上走过去了。他这么说话的时候，表情下流，我恨不得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但是我顾不得生他的气。他说的这个消息让我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然后我就晓得该去哪里了。

　　因此我就到了兰州。兰州真是一座十分大的城市，只听得哗的一声，顷刻间就把我完全淹没了，就跟一滴水掉进一片大水里，连一点响声都没有。我就觉得有些害怕，紧紧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看着城里的车子和人大水一样涌过去。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的人，要想让人们晓得你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那就十分难。可是话说回来，人们晓得城市里又拥挤又忙碌，为什么还要千方百计往里面走？因为城里的好东西太多了，你看，城里那么多的商店，卖那么多稀奇的好玩意，吃的喝的玩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要是在洛镇住着，这些东西我一辈子都看不见。你看，那么多好看的女人，她们穿的裙子短得就跟没有穿一样，我站在路边，随便一看，就能看见她们的腿和屁股。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去，把我当成了空气。她们的身上散发出香气，一股一股地飘过来，一时间都让我喘不过气来。你看，漂亮的女人都住在城里。洛镇本来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呃，你晓得的，正是刘小美。可是刘小美离开了洛镇。她一走，洛镇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说，刘小美，你在哪里呢？你要是走在兰州的街道上，你就比所有的女人都漂亮，你的香气就比整个兰州城的女人加起来还要多。

　　我就在兰州城走来走去。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我想找一个地方卖我的画。可是城市十分大，我走在里面，时时就能把我淹没，我就像一只蚂蚁那样。我该在哪里卖我的画呢？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时间就过去了好些天。

　　后来我在一个巷子里租了一间屋子住。这屋子很小，要走很多个弯子才能到。房东是个胖胖的女人。头发烫成一团一团的卷，看上去就像是一匹马。我就告诉她说，我是来自洛镇的艺术家。她听了我的话，就开始大笑起来，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她就说了些什么。我不晓得她说了什么，她说的话就跟洛镇的麻雀发出的声音一样，又尖锐又嘈杂。她说话之后，旁边的人就都跟着大笑起来了。后来我才晓得，她当时是说，艺术家是你这样的？你要是艺术家，兰州城里的人人就都是艺术家，哈哈。

　　我晓得。她是看我穿得破烂，没有钱，不像一个艺术家。我不生气，不光是她，人人都会这么看。我租了她的房子，房费比别的地方便宜好多，我更不应该生气。我就一笑了之。我心里说，总有一天，你们会晓得我是艺术家。

　　我就在兰州城隍庙附近的路边摆摊。我戴上石头墨镜，坐在那里。地上放一块布，布上写了几个字：预测吉凶，风水看相。城隍庙周边人多，人们在我眼前走来走去，有些人就停下来，让我算一算。我算完了他们就给我一点钱。你晓得的，我先得挣些钱，然后我就可以卖我的画了。我还在想，我坐在这里等着，说不定哪天就能遇见刘小美呢。

　　呃，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其实我早就晓得会有这么一天。那天我正在摆摊，一个女人走过来，让我帮她算一算。她走过来的时候，带来了那股子香气，一下子让我喘不上气来。我就抬起头看她。我就这么一看的工夫，听见心里哗的一声，就跟一股大水突然涌过来，把我淹没了。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差一点就要晕过去。我就那样看着她，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你晓得的，我在兰州城里遇到了刘小美。刘小美也一下子认出我来了。她惊奇地说，你怎么在这里？然后她让我把摊子收拾起来，跟着她走。看得出来，她也十分高兴看到我。我就跟着她，走过一条街道，到了城隍庙里。那时候我才晓得刘小美在这里开了一个画廊。然后她就高兴地跟我说话。她跟我说话的时候，身上的香气一股一股地飘过来，让我一直恍恍惚惚的，气也喘不上来。她还是那么漂亮，她比在洛镇的时候更漂亮，她的漂亮简直要了我的命。呃，我真是十分激动，一时间眼泪都涌了上来。

　　唉，可是我心里十分惭愧。我这个样子，怎么就能说喜欢她，把她当成我自己的女人呢。我得让自己成了真正的艺术家才能这么说。我就一直没怎么说话。她的香味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说，我想在兰州城里卖我的画。

　　她说好，正好她开了店，我画的画可以摆到她的店里，她来卖，要是能卖得出去就好了。

　　你看，她说话的样子就跟我是她的男人一样。她一点都没把我当成外人。她就跟这几年也在找我一样。顿时，我觉得兰州城又繁华又漂亮。

　　对的，对的，我激动地说，艺术家就该好好画画，我晓得的，我一定好好画。

　　过了几天，她就带我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叫许百川，三十来岁，长相俊美，油头粉面的。原来他是刘小美的朋友，听说我是艺术家，就一定要见我一见。见了才晓得，他是一个十分出名的导演。他正要拍一个电影，电影里要演一个像我这样的艺术家。我一听，心里就十分高兴，他要是在电影里演了我的事情，那就不光是兰州，连北京城都会知道有个洛镇的艺术家。当然，我不能让他看出我心里的高兴，我是艺术家，我要骄傲一点才对。因此我就喝着茶，给他讲我的先祖传奇，还有我自己的故事。呃，讲起我自己的故事的时候，有些我没有讲，有些我增加了一点。我这样说是为了让我的样子看上去骄傲一些。

　　果然他听了我的故事，对我十分敬佩。他是真正的艺术家，和我是同类，理解我作为艺术家的欢乐和孤独。他还和我同姓，算起来祖上都是洛镇人，我就在心里把他当成了我的兄弟。他说，他的电影里倒不是要拍我，他是在找合适的故事；我的故事对他有帮助，因此他还是十分感谢我。

　　呃，我没有看错，他是个好人。他听了我的故事，第二天就买了许多宣纸、笔墨送给我。他送的纸张、笔墨都是十分好的。又过几天，他还托朋友给我办了一张画协的会员证。这让我心里高兴。

　　刘小美看上去也十分高兴。你要好好画画，她说，只是兰州的书画市场复杂，新入道的画家卖画很难，好些画家几年都卖不出去画，不如你先去小一点的城市卖画，那里倒是有市场，等到有一点影响了再在兰州卖。她的建议十分对，她是为了我好。果然，她很快就帮我联系到秦州的一家画廊。你看，她忙前忙后，把我的事情当成了她自己的，把我当成了她的男人。

　　我就在心里下了决心，一定要成为一个人人都晓得我的名字的艺术家。我一定要卖出我的画。

　　正当我准备去秦州的时候，许百川说，他也要去秦州拍电影，他让我坐他的汽车，一起去秦州。我当然十分愿意。我还没有坐过那么高级的汽车，就跟躺在茶馆里喝茶一样舒服，坐在汽车里，外面的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2

　　他真是一个好人。这年头遇见这样的好人难呢。你看，他这么好，就像我们是亲戚。可是我晓得，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他和我一点都不像。你根本想不到他会和洛镇有什么关系。你看，他油头粉面，风风光光的，有钱有貌又有本事，人一辈子的好事都让他赶上了。你不佩服都不行。我这么辛辛苦苦地画画，从洛镇跑到城里，不就是想着有一天能过上像许百川这样的生活吗。我简直想不到还有比他更好的生活。人一辈子要是能像他这个样子，就啥都不缺了。你看，他要什么就有什么。比方他开的这个汽车，我坐上一点都不颠，就跟坐在茶馆里舒舒服服喝茶一样，但就喝了那么一会工夫，车子就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了。不晓得他开的是什么车，但这个车子肯定是一般人买不起的。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汽车。我想着我有一天也要买这样的一辆汽车。我从兰州开到洛镇里。那才叫风光。实话说，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边还有点嫉妒。可是我也是晓得的，我的嫉妒轻微得很，轻得就像尘土一样。我拿什么来嫉妒许百川呢？我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我就坐在后排，看着许百川开车。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像是任何一个地方他都可以这么随便地去、随便地来。我就听见我的心里边叹息了一声。接着我在座位上发现了一根女人的头发。这根头发光泽鲜亮，又柔软又好看，一看就晓得是年轻女人留下来的。这个女人嘴唇红红，乳房肥肥，皮肤嫩嫩，一点都不晓得羞耻。她就在这里和许百川搞上了。这后排的座位就跟一张床那么宽敞。想到这里，我心里又有点不好受。就好像躺在这里的本来是我的女人那样。多少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愿意躺在这里啊。这也不怪她们无耻。哪个女人见到许百川这样的男人不动心呢。我要是一个女人我也一定愿意的。唉，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你要好了，就啥都有，你有了还要给你增加；你要是不好，就啥都没有，你没有了还要给你减少。

　　我是艺术家，我要大度一点，我还要骄傲一点。像他那样的生活，有一天我也一定会有的。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我的明天。因此我还要表现得高兴一点。他风光了就跟我风光一样。你看，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和洛镇有关系的人。可是不管怎么变，他也改变不了先祖的出生地。我们有一个相同的祖先。所以我们一定在某些地方是相同的。要是我的先祖留下来家谱，说不定就能发现我们其实是兄弟。因此就可以说，既然我的兄弟能够如此风光，那么我也一定是可以的。他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风光。他一定也是遇到了很多困难，一定是经过打拼才这么有出息的。

　　再说，他也有难处。我一见他就晓得他有难处。他是个好人，但是好人办好事也有目的。我就不信他愿意白白地做好事。他就是想拍一部好电影。他想不好到哪里去拍，遇见我了，就晓得怎么拍了。因此说我是他的贵人。要是他没有遇到我，说不定他就没有灵感了。拍电影要是没有灵感，那就等于白拍。我是艺术家，我晓得这个。看得出来，他心里边着急。越是着急他就越是痛苦。他的痛苦一点都不比我少。当然了，他的痛苦和我的痛苦不一样，因为他不用担心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汽车和女人，他痛苦的是自己拍不出好电影；可是不管怎么不同，痛苦总归是痛苦。比如像我这样的艺术家，生活里的艰难倒在其次，最大的痛苦是没有画出一幅令世人惊叹的画。因此我和他的痛苦是一样的。这都是伟大而深刻的痛苦，世人都不晓得的。他若是拍不出好电影，人们就会笑话他，忘记他，因为名声就跟一颗摘来的蔬菜一样不容易保鲜，只有把它放到冰箱里才可以。我将来有了大大的名声，我晓得我会比他还着急。

　　因此这不是他要帮我，是我在帮他。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我看见他痛苦的样子，心里倒觉得高兴。这就跟他分担了我的痛苦一样。连他这样的人都有痛苦，那我的痛苦就算不得什么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我的想法没什么错。你说我还能怎么想呢。

　　3

　　坐着许百川的汽车，就感觉忽的一下，到了秦州了。当时他问我说，我要住哪里？还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我晓得他是个好人，我要是说我还没有想好住在哪里，他一定会给我登记一个宾馆的；或者他会邀请我一起住在秦州大酒店，那是秦州最高级的宾馆。我其实是很想和他一起住的，他是导演，我是画家，住在一起也不会给他丢脸。再说，这样我就能省下很多钱了。当时我在琢磨，要不要说出我的想法来。我要是说出来，他会答应我的要求的。因为他又有钱，又热心。可是我转而一想，我要是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那会有多寒碜。我已经给他们夸耀过了，我到秦州是参加重要的画展，我还把画展说得跟他们的会议一样气派。这样就不能说我没地方住了。你看跟他一起的那两个人，眼睛里装满了势利。于是我就赶忙说，你忙你的事，我这边有接待的。伏羲画廊的老板已经给我登记了宾馆了。许百川听了，就跟我握手告别。他说，他在开会的间隙会来画廊看我画画。那两个人也假装很热情地跟我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们。接着，我看见许百川的汽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烟雾，忽的一下就不见了。

　　我在路边的电话亭里给伏羲画廊的秦老板打电话。我说我是艺术家许多多。秦老板说许多多是谁？他这么一问，倒让我愣住了。难道他是真的不晓得我是谁吗。我说我是兰州的画家许多多，几天前跟他打过一次电话的。秦老板说，他还是想不起来。他的口齿含混不清，我猜他大概是喝醉了。我就只好说，原先刘小美跟你联络过，刘小美你总该想得起来吧，我就是她说的那个人。秦老板这下立刻就想起来了。他说失敬失敬，请我到画廊去找他，坐5路公交车就可以直接到伏羲画廊。我就在路边等了一会，看见一辆5路车开过来了。上了车发现人很多，互相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们说的话和洛州话差不多，因此能晓得他们在说什么。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之类。我在他们中间挤着。有些女人就跟我翻白眼，她们身上的脂粉气味和白眼一起飘过来。我提的包看起来又大又脏，我猜她们把我当成民工了。我就在心里冷笑，我怎么会是民工呢，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卖票的女人挤过来说，我提的包太大，要多补一张票。我就说我在兰州坐公交，提着一样的包都没有补票，你这里咋就要补票？卖票的女人说，兰州补不补票关她鸡巴事情，总之在这里就得补票。她的话让周围的人听得很舒服，他们说，兰州算什么地方，我们这里才是大城市。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秦州真的是一座比兰州更大的城市一样。他们嘴巴多，我没办法跟他们理论。只好多买了一张票。我不免对秦州这个地方有点失望。这里的人们要是都跟公交车上的人一样，那就一定是不懂得艺术的了。

　　老实说，秦州也的确不算一个小地方。在历史上比洛州还有名。比方唐代的大诗人杜甫就曾经在秦州住过。杜甫住了好几个月。那时候兵荒马乱，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杜甫就更凄惨了。他是从陕西逃过来的，打算到四川去投奔他的一个朋友；到了秦州，又饿又冷，走不动了，只好住下来了。他住在秦州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呃，当年他住过的地方现在早都找不到了。他老人家带着一大家子人，到秦州举目无亲，一点吃的都没有。他的诗写得十分好，可是秦州人不晓得他是大诗人，未必就肯读他的诗，再说，人人都忙着逃避战乱，谁还能顾得上一个诗人？写诗又不能当饭吃，不能让战争停下来。因此杜甫差点就饿死在秦州了。他的一个儿子就饿死了。那时候他是又冷又饿，就到山上去拾柴火，捡橡树上掉下来的果子。那果子又苦又涩，本来就是猴子和野猪吃的东西。他在旷野上呼喊，四周是凄厉的冷风；他是伟大的诗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懂得他的诗。你说他可怜不可怜？人世间还有比他更孤单更穷苦的人吗。这孤单简直要了杜甫的命，可是对世人来说，那就是了不起的财富；不用我多说，你也晓得这个道理。他在秦州写了一百首诗。正是这一百首诗，让秦州一下子有了文化。本来是一个又破又穷的地方，因为这一百首诗，立刻就是一个又富裕又有情调的地方了。现在人人都说秦州是一个好地方，还不是因为杜甫在那里写过诗嘛。

　　老实说，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就像是唐代的杜甫。一到秦州这个城市，一想起杜甫，我就忍不住有这个感觉。有时候心里觉得我比杜甫还要孤单。不过孤单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怕。等到若干年过去，人们就会说，洛州的艺术家许多多曾经在秦州卖画；人们会说，你看，秦州有多好，因为许多多来过秦州。虽然我不晓得将来的事情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想起这一点，我很高兴。

　　我在5路车上挤着。过了一阵就到了伏羲画廊了。秦老板是个胖子，脸颊红彤彤的，像是刷了一层鲜艳的漆。刚开始我以为是喝酒的缘故，后来才晓得不喝酒也是这么红。不过我看他印堂发暗，眼大无神，我就晓得他的心脏有些问题。秦老板见了我的面，显得十分热情。他称赞刘小美在金石书画上有很高的鉴赏力，因为有一次他拿了一幅清代的书法去鉴别，正是刘小美看出了这幅书法里的破绽，原来这是一幅赝品。要不是刘小美，他就要花大价钱收购这幅书法。他和刘小美就见过一次面。但那一次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一个女人不光长得漂亮有风度，还有这么高的才学，在女人里就算是万里挑一了。所以刘小美介绍的艺术家一定就是高手。秦老板又说他这里每年都有很多牛逼的艺术家来卖书画，个个都来历不凡；有些不太出名的艺术家只要在伏羲画廊来过，那也一定会在书画界打开门路，很快就会变得牛逼起来。所以伏羲画廊算是秦州最好的画廊了。他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他就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那样。他说的正是我想要的。我就在心里琢磨，我一定要努力画画，要多卖几幅画出去。接着秦老板带我参观了一番他的画廊。其实门面倒是不大，不到七八步就能走到最里面。只见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书画。有些是当代的书法和绘画，有些是古字画；当代的书画里，有些就是来过伏羲画廊的书画家留下的，另一些则是秦老板收集的国内名家的作品；古字画里有些经过了揭裱，大部分则保留了当年的原貌，看上去古色古香，有一股陈年旧岁的气息。但是老实说，我怀疑这些古字画里有些是赝品，因为字画里的笔墨看着陈旧，却没有那种苍凉的味道，仔细辨识，会发现那些笔墨其实是新鲜的。我是不晓得如何说得清新鲜和陈旧的区别，但是我就是这样感觉的。当然秦老板对自己的收藏很得意。他说这些古字画里的任何一幅都可以随便换一辆高级汽车。我就附和他，说了些赞美恭维的话。不管他的古字画能不能换高级汽车，我心里是很羡慕他的。你看，他浑身都是肉，悠闲地走来走去，手里端着一把高级的紫砂壶，壶里泡着好茶叶，那茶的香味传过来，弄得我不停地咽口水。

　　接着就转到正题。秦老板问我可带了画作，有什么样的名头？我就从包里拿出我的画给他看，又拿出画家协会的证书。秦老板仔细地看过了证书和那几幅画。他的眼珠转了几个圈，看起来在考虑什么问题。他这样思考的样子让我心里有些慌张。过了一会，秦老板说：老兄的画很有古意，这个很难得；当今的画家能够画出古意的，确实很少了。不过要是说起市场行情，老兄的画就显得有些落伍了。秦州虽然是文化古城，但是人们却喜欢时尚的东西。新东西总是有市场的，书画也是一样。老兄的画功力深厚，但是这些古树、亭阁、小桥、流水什么的，当今的人们都不喜欢啊。他这时叫我看身后墙上挂的一幅画，他说这种画倒是有市场的。

　　我就回头看他说的那幅画。这幅画题为《春睡图》。画上是一枝葡萄架斜逸而出，零星点缀了一些紫色和暗红的葡萄，两只蝴蝶绕着葡萄在飞舞；架下的空地上，一个女人斜卧在地，正在酣睡。女人没有穿衣服。她有很大的乳房，有肥硕的臀和大腿。虽说是写意画，但是画画的人把她的乳房和臀故意画得十分细致，小腹下面的毳毛都隐约可见。看了这幅画，就感觉这个饱满的女人不是在睡觉，而是在等待一个男人。她看上去香艳露骨，似乎都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秦老板呵呵笑说，他不是让我画这样的女人，也不是只画女人才能卖得出去。你是艺术家，我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对不对？我说晓得，你是说人们喜欢什么画，我就画什么画；像我这样的画不一定有市场。秦老板赞赏地说，老兄聪明。不过或许你能够遇见知音呢，人世间藏龙卧虎，肯定有高人懂得你的画；还有，老兄的作品打算标价多少呢，每幅画？我就反问他，一般像我这样的画家，作品标价是多少？秦老板说，我这里的行情和规矩是这样的：凡是我请到伏羲画廊里的画家，作品价格和画廊所得的分成都不一样的：若是国内的名家，比如各省的画协主席副主席，或者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里美术学院的教授，他们的标价就很高了，画廊顶多拿十成里的一成收入，有时候遇见牛逼的，我连一成都拿不到，只能请人家留一幅作品；因为这些人已经名声在外，就算他们躲到小巷里画画，也有人会找上门去求画的。另一种画家就是不太出名但是有中国画协会员证书的，作品价格在两千元到五千元之间，画廊里一般拿作品售价的三成，也有拿两成的，他们最后要留两幅作品给画廊。最后一种就是像老兄这样的省级会员了，价格大概是两三百到五六百之间，也有比这个价高的，但也有比两百少的，画廊里的分成也就高了，一般是五五的样子。不过像老兄这样的新锐画家，若是能打开局面，作品的升值空间一定也很大。老兄你明白了吧？

　　听了秦老板的一番话，我想了一想。首先我很庆幸自己有一个画协会员证书，否则的话我就不能算到秦老板所说的画家类别里去；我就连一个画家都算不上。可见艺术界真是一个名利江湖啊。其次我在想我自己作品的标价问题。按目前的情况，我属于秦老板所说的第三个梯队，期望的价格就不能超过这个梯队的上限。这是规矩。不过在这个范围内，作品价位的高低还是有讲究的。书画家对自己的作品标价多少是一门学问。标价高低，其实就等于书画家对自己作品的身价定位。标价要是低市场就会好，但以后要卖高价就难了；要是标价高就可能没有人买画。我需要钱，但是也不能过分地自贬身价。于是我就选了500元这个价。三尺500元。显然这个价在省级画协会员里属于高价位。但我心里说不能再低了。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不能只为了钱。秦老板赞赏地说，好，老兄果然是胸怀大志的人，就按老兄的意思。

　　4

　　晚上我和秦老板在旁边的一家饭馆里吃了饭。虽然秦老板一再表示要付饭钱，但我还是坚持自己掏钱。我是觉得秦老板言语间有点试探的意思。比方他会说，他晓得兰州的书画家某某某某，他跟他们吃过饭，参加过他们的展览，每个人书画的风格、优劣和市场里的行情他都晓得等等。他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是他不晓得我是谁。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就有点不舒服。因此我不能让他觉得我是个穷人。我得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吃完饭，秦老板问我住在哪里。我说我就住到附近的旅店吧。秦老板说，附近有一家好客招待所，又便宜又干净，可以住到那里。秦老板就送我到好客招待所的门口。然后我们握手告别，说好第二天在画廊见面。

　　我在好客招待所登记了房间。房价是一晚60元。老实说，我有点心疼我的钱。我还没怎么住过招待所，不知道一晚上还要花这么多钱。但是招待所的服务员说，这个价格在秦州算是最便宜的了，因为在别的招待所，这样条件的房子一晚上要100元。她这样一说，我心里头就舒服多了。进了房间之后，闻见一股浓烈的臭豆腐味道。原来招待所楼下是一条马路，路边有个摊子正在煎臭豆腐；摊子就在我这间房子的正下方。本来味道没这么浓，但是有一扇窗户没有玻璃，臭豆腐的味道就从窗框里传进来了。我讨厌这种味道，我觉得它跟茅坑里的味道很像，我也奇怪为什么城里人喜欢这个味道。可见世人的口味真是五花八门。房子里还有几个蚊子在飞。秦州的蚊子个头很大，发出十分响亮的嗡嗡声。也是从窗子里飞进来的。我就想去跟招待所理论一下。因为这个房间缺了一块玻璃。要么补上玻璃，要么就少收房费。我觉得至少应该便宜20元。我就在楼道里喊服务员，喊了好多遍没有人答应。后来想想算了吧，免得人家说我是故意要找他们麻烦。不过房子里的床看起来又宽敞又舒服。我就在床上躺了一会。本来就要睡着了，不料一只大蚊子盯在我脸上，一下子把我疼醒了。这时我觉得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因为晚上吃饭的时候，我陪着秦老板喝了两瓶啤酒。我平常是不胜酒力的，一喝就会闹肚子。我就坐到马桶上去拉屎。我有便秘的毛病，躺在床上的时候总觉得马上要拉，但坐到马桶上就没有了。因此我在马桶上坐了很久。这期间我在想着第二天卖画的事情。我在想有多少人来买我的画，有多少人来赞美，作为艺术家，我该有多么骄傲。你晓得的，一想起这些事情我就很愉快。就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顿时就感觉浑身舒畅，连臭豆腐的味道也不那么难闻了。

　　结果我发现马桶里根本没有水。起初我以为是自己不晓得怎么使用马桶，我就把马桶上的所有按钮都摁了一遍；后来我才晓得是马桶里确实没有水了。这时房间里的味道就十分地难闻。我只好到楼下去找服务员。等了一会终于见到一个。我告诉她马桶里没有水。她回答说是招待所的水管坏了，每个房间都没有水。要用水就到一楼的厕所里去接。我就跟她借了一个盆子去接水。但是我上下楼走了好多趟，马桶里的东西还是冲不下去。我才晓得原来马桶本来就是堵塞的。我又沮丧又生气。这样的房间还要60元，太贵了。我正叹气的时候，旁边房间里有个女人走出来，看着我笑。她大概30来岁的样子，头发散乱，穿着一件红色睡衣，脚上是一双红色的拖鞋。她问我是不是在冲马桶。我说对的。她就说我这样冲是冲不下去的。得用一个水桶接满水，再找一个拖把来，用拖把捅水，这样就可以冲下去了。说话间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水桶给我，她说一楼的厕所里有拖把。我就按她说的去弄。果然不多一会，马桶里的污秽就冲下去了。我顿时觉得十分痛快，就好像是我自己痛痛快快排泄了一次。

　　我给这个女人去还水桶。她就站到房间的门口和我说话。她的身上香喷喷的。她说她晓得我是艺术家，是来秦州卖画的。我就问她是怎么晓得的。她笑起来，说一看我的样子就晓得。我听了她的话心里高兴。她的话就跟赞美一样。我就问她是干什么的。她说她是做生意的。我说做生意怎么住招待所。她说她也是刚到秦州，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接着她说她叫小红。我们就这样说了一会话。

　　回到房子里我心里愉快。我十分感谢小红的帮忙。要不是她，马桶就冲不干净。房子里就会有臭烘烘的味道。她这样热心地帮助一个陌生人，证明她是一个好人。而且她身上散发的那种味道也让我着迷。夜里我躺在床上一直想着她身上的那种味道。你晓得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女人说过话了。我离她那么近，我们站在门口说话。她的睡衣红艳艳地摇摆，就好像随时会滑落一样，让我心神不定。当然，我这样的念头是十分下流的。我不该这么想。但是总而言之，因为小红的关系，房间里臭豆腐的味道不见了，飞来飞去的蚊子也忽然少了好多。此前我还抱怨这里的条件不好，认识了小红之后，我就觉得住在好客招待所还是很好的。

　　5

　　我在伏羲画廊卖画三天。这三天里，发生了许多事情；这许多事情都是我没有料想到的。我就晓得，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和他得到的总归不一样。我是艺术家，就更是这个样子。就好像应该是这样。唉，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了。

　　6

　　首先连着下了三天的雨。那雨下得十分地大。只见伏羲画廊外面的街道白茫茫一片。人们在雨里穿行，看上去就像是各式各样的、仓皇逃窜的鱼。有时候我都觉得雨水要把伏羲画廊淹没了。空气里湿漉漉的，连说出的话都要滴下水来。秦老板说，秦州本来就多雨，所以下雨也不稀奇。但是他又说，这回的雨比往年下得猛，往年这个时候的雨，顶多下一天就会停，所以这个雨下得奇怪。听了秦老板的话，我就看了一阵下雨的景象。确实，这雨下得十分地大，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样。而且雨来得不早不晚，正好赶在我卖画的时候来了。我就想，莫非这是上天在向我暗示些什么吗？

　　我在画画。秦老板手里捧着一把壶在喝茶。他一边喝茶一边和我说话。他看着画廊外面白茫茫的雨雾，忽然叹息了一声。

　　他说：我不喜欢下雨。一下雨我就觉得格外地口渴。我就感觉呼吸不顺畅。空气不够用了，因为那些雨水把空气都带走了。更麻烦的是一下雨我就腰疼。雨下得越大就越疼得厉害。因此每次看见雨落下来，我就会说，我的腰要疼了；我话音刚落，腰就开始疼起来了。天气晴朗的时候，我经常就忘记了我有腰疼这回事，我觉得自己活得健康，一点毛病都没有；但是只要下雨，我就马上觉得自己是个病人。这雨就像是我的一个仇人。它专门揭我的伤疤，让我心里不痛快。

　　秦老板这时找了一颗药丸吃了。他就着茶水，吃得津津有味。他接着说：一下雨人就懒。就什么都不想干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反正我们秦州就是这样的。秦州人本来就很懒了，就算天晴的时候人们都懒得干什么。他们总是说，事情那么多，光阴那么长，干不完的事情明天再干吧。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秦州是个文化名城，祖先留了那么多的建筑、文物、传说和诗文，可是秦州人未必就懂得珍惜。就好像秦州本来就应该这样的。有这么多东西留在这里，他们就觉得自己也有文化了。其实好多人不懂的。好多人一辈子住在秦州，可是秦州有哪些好建筑、好字画、好宝贝，他们不知道。就因为懒嘛。人只要一变懒，就成这样的了。

　　秦老板又说：不过懒也有懒的好处。人一懒就有时间，一有时间就能玩出花样，这个花样就是文化。你发现没有：古代那些写出好诗句好书法，画出惊天动地的好画的文人，其实都是懒散的人。他们都不为衣食发愁，都是整天优哉游哉闲逛的人，所以就花心思到书画诗文上面了。没想到这一懒散，反而就出了好东西了。你觉得我的见解如何？

　　我说，秦老板不愧是高人，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你的见解十分精辟，你所说的正是世上最深邃的人生道理。在下十分佩服。

　　秦老板哈哈大笑说，老兄过奖了。所以我说的意思是，老兄你就好好画吧，总有人会赏识你的才华的；别着急，天要下雨就让它下吧，它总会停的。

　　7

　　我在伏羲画廊里画了三天。滂沱大雨令我觉得十分孤单。时时觉得自己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只小船，不晓得要漂到哪里去。不过这种孤单的情怀倒是适合作画。因为伟大的作品都来自于艺术家的孤单。再说，我能够在这里卖画而不必在雨中奔波，已经很令我知足了。难道这不正是我心中一直渴望的光景吗。因此我专心作画。三天里我总共画出12幅。每天画4幅已是十分地多了。因为画画不比写字，从构图、勾勒、设色、皴染，就算你再写意，一幅画总归是要花很多工夫的。再说我在有些景物的线条上追求细致，简直就像是工笔。这12幅加上我带来的几幅，就差不多有20幅的样子。若是这些画都卖掉，就差不多可得一万元；除去给秦老板的一半，再除去我住好客招待所的钱和吃饭的钱，我还能剩下好多。这就算是我卖画的收入。有了这些钱，我该怎么花呢？我就在心里想我要怎么花。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些计划。不过钱还没有到手，我就先不说出来。在画画的间隙，我就忍不住想这些事情；每次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十分高兴。作为一个有理想的艺术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但是我又觉得，偶尔这样想一想，也没有什么。毕竟我是一个穷人。

　　我画的主要是山水。远山古树，亭台小径，飞鸟行人，小桥流水。我用色也几乎只是黑白。我觉得山水画的最高境界就在于色彩简单，泼墨留白就足矣。山水里可以寄托世间最美好的渴望。那种悠远宁静之气，足以忘忧得道，也足以排遣心怀。每当我作画之时，会想起先祖留下的那幅《问道图》。它总是如在眼前。画里的苍茫之气令我神游八方，那书生和道士的飘逸之态令我忘却尘世间的喧闹，顿时就心静如水。我的理想就是有一天能够画出《问道图》一样的画来。你晓得的，我所有的山水，意境笔墨，设色构图，其实都离不开这一幅《问道图》。因为，《问道图》里的山水古树书生道士，正是世间最真实和最高远的景象。它是洛镇的山水，也是兰州和秦州的山水，是天下的山水。如今，就算我的山水只得《问道图》的一点皮毛，那也足以令世人惊叹赞美了。我也偶尔画一些人物，比如山间牧童，或是林间浣女一类。牧童倒是容易画，因为古代山水人物里，到处都是牧童，本来就是寻常风景；浣女就难了，只因我见过的女人太少，那女人眉宇间的摇曳，身姿上的线条，实在是难以勾勒。你也晓得的，我画里的女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就是那个我喜欢的女人。但经常我越想把她画得生动的时候，我就越是画不好。

　　有个男人看上了我画的女人。他告诉我说他要买。但不是我画好的这一幅。他的意思是让我再画一幅。他说林间浣衣的女人太小了，要画得很大，还有她的衣服太多了，女人的线条都看不出来。你就画成一个裸体的女人吧，你就画她不是在洗衣服，而是在水里洗澡。她身上一件衣服都不要穿。你要是按我的意思画，我就买。我还可以多出钱。我出1000元。

　　那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我在想要不要按他的意思画一幅出来。老实讲，1000元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其实十分地心动。但问题是我怎么就能画出他要的这幅画呢？就算我画人物，也是要有山水做烘托的，人物不过是山水里的一个风景罢了，因此还是山水；更麻烦的问题在于，就算我只画人物，我也画不出一个裸体的女人啊。我见过的裸体的女人只有一个。那是我的婆娘。可是这个女人早已经跑到青海去了。我经常都想不起她长什么样。她的身体我倒是记得，又瘦又小，没有乳房也没有屁股，简直就不像一个女人。

　　于是我在心里叹息一声。我告诉他说，我画不了这样的画，请他另请高明吧。

　　秦老板当然听不见我心里的叹息。他先是赞美我有文人的气节，不为五斗米折腰，确实令他深感敬佩。不过他又说，偶尔画几幅应景之作，也无伤大雅，因为世间之人，多为名利来来往往，出淤泥而不染，到底是很难的。他露出十分惋惜的样子。其实他并不晓得我的心思。我要是能画裸体女人，我肯定就画了。问题是我实在不晓得怎么画出一个裸体的女人。

　　8

　　许百川来过伏羲画廊。就是那个十分出名的导演。之前他说过他会来。他还说，我不要告诉别人他是谁，也不要告诉别人他和我认识。我晓得他的心思。他是怕别人认出他来。晓得他名字的人太多了。晓得他的名字并不表示他要晓得对方是谁。他哪有那么多的兴趣和工夫。要是换了我，我也会这样的。他说，我要看见他来，就不要刻意说什么话，我只在那里继续画画就行，就当他是一个来买画的人。我说，晓得了，请他放心。

　　果然他来的时候假装不认识我。他在画廊里走来走去，看那些字画，跟秦老板说着话。他油头粉面，气宇轩昂，虽然摆出谦和礼貌的样子，但是我能看出他隐藏的一股骄傲之气。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女人。这个女人十分地美貌，高跟鞋踩到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许百川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她的腰肢故意夸张地扭动。她身上不晓得抹了什么香料，整个画廊里都是她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头晕目眩。我猜她或许是许百川新选的演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