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驶离汉阳门

　　被一双眼睛看得有些心慌

　　明云思在黑板上写板书，字迹清爽工整，一如他整个人。他听见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小心推开，有人悄悄掩了进来，摸到座位，却不小心磕到课桌，低低的一声叫痛。明云思佯装不知，继续抄写李商隐的《无题》。直到少女坐定，才慢慢转过身，开始今晚的课程。

　　明云思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林淑臻，长腿大眼的她来夜校报名的那天，穿了一条鲜红色的健美裤，上面一件白底黑条的蝙蝠衫，触目惊心的漂亮。明云思在办公室的时候，隐隐约约会听到英语老师抱怨林淑臻上课时在后排“哧溜哧溜”地吃热干面，数学老师接过来说星期日在某家商场前面看见过林淑臻化了浓妆走模特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明云思不想多探究，林淑臻在他的课堂还算乖巧，偶尔迟到，也是尽量悄悄地进来。

　　武汉的夏夜出奇的闷热，老式电风扇在头上慢腾腾地转过来转过去，班上大部分学生被暑气蒸得昏昏欲睡，只有林淑臻，肩平腰挺地端坐在凳子上，一双杏眼溜溜地盯着语文老师明云思。毕竟还是年轻，明云思被这样一双晶亮的眼睛看得有些心慌，不敢迎回去，只好擦擦汗，望着窗外的江水，和昏黄的灯火，把课讲完。

　　1985 年的武汉，夜校老师明云思，在一双少女明目的照耀下，心底微微悸动，不掺杂任何想法，但也足够回味。学期结束的时候，学校发给每个学生一张师评表。班主任明云思在翻看收上来的表格时，意外地发现有一张在自己名字一栏中密密麻麻写满字迹。他拿起细看，上面写着：“明老师的粉笔字很好看，明老师的普通话讲得好，明老师的衬衫洗得干净，明老师笑起来很温柔，我最喜欢明老师，明老师我喜欢你”。这简直是一封情书，少女明目张胆的表白吓坏了明云思，他赶紧把这张表塞回去，停一停，又想抽出来仔细地看看，最终没敢动这张表是林淑臻的。她的字远不及本人耐看，总是挤做一团，明云思在她交上来的作业上，总是会批注“注意字迹”，甚至当面说过她，少女没心没肺地笑笑，下回照写不误。

　　明云思最后还是偷偷地把这张表格销毁，又找来一张新的自己填好交上去。他的孩子都已经进幼儿园了，他不想给自己，也不想给她，招惹任何麻烦。

　　无限的压抑夹杂着无限的希冀

　　新学期开始，明云思没看到林淑臻来上课，问她相熟的同学，说是她去上海参加什么时装模特比赛去了，还没回来。

　　明云思再见到林淑臻，已经是一个月后。那天傍晚，他刚把自行车从轮渡上搬下来，朝学校骑了不远，有人在后面“明老师明老师”急急地喊他，回头一看是向着他奔跑过来的林淑臻，军绿色书包抓在手里，额前别着一只粉色塑料发卡，长发飘散在风里鼓荡。林淑臻一把抓住明云思的“黄鹤”牌二八自行车，轻轻一跳坐上了后座。明云思的车跟着他的心跳了几跳，骑出好远才稳住。

　　明云思问她比赛进行得怎样，她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去比赛了？明云思笑笑说，我是你班主任，你缺课我当然会问，倒是你，也不请假，就这么跑了。林淑臻在后面咯咯地笑，她说，明老师你知道吗，上海人说话好怪的，我不是我，是阿拉，你不是你，是侬。明云思也跟着笑，没注意路上的坑坑洼洼，自行车颠了一下，林淑臻一把抓住明云思的后襟，长腿跟着晃晃悠悠地踢踏。明云思说，你抓紧我，不然掉下去摔坏了你。林淑臻笑着接过来，摔坏了你赔我。

　　明云思问她模特当得辛苦不，她大人一般叹口气，说，怎么不辛苦，赚得不多，就靠脸蛋混几年，老了就不能干了。明云思安慰她，我觉得你会成功的，你会成为……那个年代的明云思不知道世界上还有super model 这样的人物，他搜遍了词汇，也只好说，你会成为一个好模特的。林淑臻坐在单车后面笑了，撒娇似的说，好啊，你可说过的啊！

　　那晚的月色美好得近乎铺张泛滥，月光白蒙蒙地笼罩下来，合着远处江潮的节拍，像是在鼓动着某种情绪。林淑臻跟着明云思走到存单车的工棚，少女有些沉默。她看着明云思弯腰锁车，对着他清瘦的背影，说，明老师，在上海的时候，我没有想过爸妈弟妹，我只想见到你。

　　明云思的肩线震了一下，他想起那张师评表，不敢回头，但是他听到少女呼吸中的哽咽，无限的压抑夹杂着无限的希冀。明云思有些心乱，他背对着她，低低地说，林同学，我们该去上课了。

　　他还是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尽力不去看她，他快步奔向教室。林淑臻没有跟上去，她还呆在原地，一脸的泪，在月光下格外晶莹。那天晚上，她又缺课了。

　　背影在沉沉暮色中很落寞

　　林淑臻一连旷了一个星期的课，明云思实在按捺不住，他决定到她家去找她。去的时候，他从学校收发室的橱窗里拿了她的信，里面装着获奖证书和一张模特培训班的通知书。

　　明云思没有想到林淑臻的家会安在这样一片又脏又乱的小巷里，正是傍晚时分，家家摆出竹床，有人吃饭有人聊天下棋。林淑臻的父亲一脸的油汗，抽劣质烟光着上身，看见老师来了，赶紧吆喝女儿。林淑臻蹲在煤饼炉子前面照看一只钢精锅，听见有人找，趿拉着塑料凉鞋，随便套了件母亲的宽松背心，头发马马虎虎地夹住就跑过来，看见明云思整齐洁净的衬衣长裤，不自在地拽拽身上的衣服，招呼他到她房里说话。林淑臻和妹妹住在加盖的一层阴暗的小阁楼里，稍抬腰就撞到头，明云思坐好后递给她那封上海来的信，她默默地一字一句地看完，还不等说什么，楼下母亲在喊她给要拉屎的弟弟拿便盆，林淑臻满脸窘色地让明云思稍等，飞快地下去又飞快地回来。回来时那封信不知被她放在了哪里，明云思刚要问她，林淑臻抬起脸，明老师，如果我去了上海，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明云思看着她，一缕汗湿的长发腻在她光滑无瑕的皮肤上，美丽得不真实。他努力笑笑，说，不会啊，你可以给我写信，一样的。林淑臻勾着头，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机会来之不易，但是她拧着身子，没有看他，说，要是我不想去了呢？要是我就是想待在你身边呢？听不出这句话有几分真假，明云思望着她，此时固执倔犟的她完全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他长吁一口气，拉下脸做出严肃的口气，林同学，请你想清楚，这样的机会不是谁都能得来的。明云思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挥着手，你自己的前途自己负责。林淑臻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她依旧低着头，不言语，但是明云思知道她哭了，她点点头，声音略显沙哑，她说，好吧，老师，我听你的。林淑臻稍稍停了一下，依旧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明云思听得很清楚，但是他无法回答。

　　她说，明老师，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

　　她送他出去，两个人并排走，远处有人聚在一起看黑白电视，整个巷子都听得到《上海滩》的歌词：“爱你恨你，问君知否？似大江一发永不收”。这句歌应景得过分，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送到巷口，明云思挥挥手让她回去，她不肯，执意看着明云思骑车离开。

　　明云思的背影在沉沉暮色中很落寞。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刻很想告诉她，留下来吧，哪怕只留在我的课堂。可他怎能这样做呢，他明白这样的地方是关不住这只飞鸟的，她应该有自己的天空，他给不了她应得的未来，那就只好放手。

　　少女恋恋不舍地登船而去

　　林淑臻终于要去上海了，她把简简单单的行李拎在手里，迟迟不肯登船，她在等他来送别。拥挤的江汉码头，有个男人挤过人群，手里提一只尼龙网兜，装着满满的水果、麦乳精和饼干桶。他把手里的东西交到少女手里，摸摸她的头，叮嘱几句，少女恋恋不舍地登船而去，她站在船尾，裙裾随风飘扬，在他的眼里，像是要飞起来。

　　明云思就这样送走了林淑臻。

　　那年的教师节，明云思收到一个从上海寄来的包裹，很小，里面只装了一支普通的黑色英雄钢笔，上面请人刻了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附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写着，老师，这句诗我现在明白了，写的不是你，是我。

　　她始终叫他“老师”，他也在这个名号下，和她保持安全而遥远的距离。可是睡不着的夜，听着身边妻子安详的呼吸，明云思的心里，想的又是谁？林淑臻最终成为第一代时装模特，她改了名，叫Coco Lin，走红

　　几年，后来结婚，又离异。她开了一间演艺公司，刚刚四十出头的她，仍然美丽得让人心折，只是当年那个跌跌撞撞的少女，她的眉底眼角，已经有了岁月流过的痕迹。

　　略微发福谢顶的明云思在收拾杂物的时候，无意中翻出当年在夜校教书时的学生资料卡，发黄的照片上她穿着那件白底黑条的上衣，已经晕开的黑色钢笔字是明云思清秀的字体，他怔怔地看着那张年轻的脸，手指轻轻地拂过来，又拂过去。

　　轻轻一个动作，隔了25年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