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斯里兰卡与中国联姻的混血女子,父母在上海繁华的成都路开有珠宝店,《色戒》中易先生带王佳芝购买的那枚“鸽子蛋”,其原型便出自她家。倘若不识张爱玲,她原本是云海或纤尘中的路人甲。
在张爱玲的《对照记》中,不见胡兰成与苏青,却有她。她大眼睛,瓜子脸,肩宽腰阔,直视镜头,有着热带地区人民特有的热情目光,与张爱玲的腼腆与欲拒还迎形成鲜明对比,倘若女子亦分泥与水,炎樱属泥,张爱玲属水。两人相识于香港大学二年级,当时的香港,有着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宁静与斑斓。
人们总是同情与自己相同命运的人,却会喜欢与自己不同命运的人。炎樱的成长像一株向阳的石榴树,既没有天才式的早慧也没有无奈的残酷青春,既没有性格惊世骇俗的母亲与姑姑也没有亲情的扭曲与剥离。她健康简单得像个女佣似的站在张爱玲面前,操着半生的中文说:“那女人的头发非常非常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当张爱玲憋足了劲儿得了学校的两个奖学金,她却没心没肺地吃着蛋糕,像那只永远吃不饱的加菲猫,而偏偏她的身材小而丰满,属于随时可能发胖的那一类。很快,战火烧到香港,奖学金变得没有意义,当所有人战战兢兢躲避炮火时,炎樱一个人冒死去电影院看卡通片,电影散场后,如往常那般回宿舍洗澡,宿舍早已人去楼空,而她,哼着歌,窗外不时有流弹像爆竹般划过。
张爱玲是出名要趁早的,而炎樱只是过好每一天的。女性之间,往往少不了羡慕嫉妒恨,她却是个特例。张爱玲愿意带她见自己所有敬仰与喜欢的男人,即使那些男人夸赞炎樱,她也无以为意。难能可贵的是,炎樱并未辜负她。《小团圆》中,有苏青与胡兰成闹出了性病的爆料,炎樱却永远是正面的,明晰的,站在女性这一边的。可见,朋友与朋友很是不相同,而女性之间,能够保持长久友谊的,一定一个是明星甲,另一个只是同学乙,后者可以聪明可以有才却不能有野心,一旦有了野心,她便被设防了。
张爱玲喜欢夸炎樱美,或许正是因为明白炎樱并不那么美。当时在上海,似炎樱这种混血女孩,很难有中国男子追求。而炎樱的性格,又近乎一个中性人。她曾经对张爱玲说,如果我以后的丈夫吻了你,我当时会生气,过后还是会与你和好。因为我一定经常在他面前夸你,因此,他爱上你也是理所当然。这样的表白,因为过于幼稚而显得格外真实,即使很难被感动的人,也是会被它打动的吧。
炎樱唯一一次出风头,是给胡兰成写的那封信,她的博文通达把胡兰成给震惊了,信看到最后才明白,她原来是要告诉他,朋友代表一个人的水准,张爱玲有我这样的朋友,你怎可小瞧她。一个有着庸常生长经历的幸福女生,往往是甘当配角的,因为她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更不需要在命运面前打肿脸充胖子。
晚年,她曾经写信给张爱玲,说,你一定已经出名了,可我并不开心,因为你连我的信都懒得回了。她以为时光还停留在四十年前的上海,停留在两人喝完咖啡,她央求张爱玲送她回家,而张爱玲抱怨了一路,最后硬是要她付给自己坐黄包车回家的一半车费的青葱岁月。她以为昔日女友想出名,如今出了名定然春风得意,却并不知道,光阴已经使一些东西面目全非。彼时两人都在美国,昔日占上风的那一位,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背负了一些不怎么好听的名声,嫁了一个也许自己并不爱的美国老头,名气算是有了,却在贫病交加中挣扎。
1993 年,炎樱给张爱玲的信中写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斑斓的女生?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斑斓,但George(炎樱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斑斓,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 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还能写出这样纯真得有些傻气的文字,唯一能够说明的是,她过得很幸福,没有经历岁月风沙的打磨,到老还像一朵花儿。她定然不会有炫耀的意思,然而于读信人来说,于一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名女人来说,这是怎样的一种打击?明星甲与同学乙终于分道扬镳,或许在明星甲眼里,两人其实早已形同陌路。在她看来,同学乙的婚姻生活只是合伙经营,并无爱情可言,这是她在她面前,尚存的唯一资本,可惜,生活并不认同她的资本,她所谓不为换取什么的真爱,最终换来的却是一个大大的玩笑。
两年后,张爱玲与世长辞,炎樱并未受邀参加葬礼。炎樱像她的影子一样,出了不该出的名,亦像她的影子一样,在人们意犹未尽时莫名消失。
这就是平民同学乙的故事。往往,在我们身边,那些没有远大志向、没有起伏人生、看上去毫不起眼儿的小豆丁们,若干年后却过着最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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