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结束的时候请叫醒我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校园,情感
- 发布时间:2010-10-27 13:11
校车还没有来。一只江鸥平展着它硕大的翅膀从很近的地方飞过，掠过树梢、一条大狗和跑步的女人。它比我更熟悉这片地方。
我们搬过来不过一个星期，对这里完全陌生，三层的花园洋房，在家里都还是会不停地迷路。院子里有树有秋千，邻居都是外国人，还有各种长相威风面目慈祥的大狗。妈妈幸福地叹着气说：“这才是房子啊，哪像我们之前的家——根本只是个抽屉！”
而我却只觉得没有办法抵制的陌生。这里的人和事都在一分一分地增加着我的陌生感，邻居们陆续送小孩出来，各等各的校车，她们纷纷对我笑了。外国人的世界总是这样喜气洋洋——他们从来不会因为别人多占了共用楼道而跟邻居吵上一架，他们只对邻居微笑。
一个玩滑板的鬈发少年从我身边掠过，也像老朋友一样冲我微笑，也像江鸥一样仿佛生着翅膀。
校车来了。
Ring out the bells again
Like we did when summer began
每天早上我出门越来越早，为了躲开妈妈满溢的幸福感，在九月摇摆的晨光里一个人静静地多站一会儿。我好像总是能遇见那个滑板少年，棒球帽紧紧压在栗色鬈发上，他在微风里展开双臂，像是一只白鸟展开了翅膀。他从来不玩什么花哨的动作，只是酷爱滑行。而滑行，我认为那是一种极需要心理素质的探险，因为那感觉肯定酷似幸福，因而十分危险。
关于这栋从天而降的别墅，妈妈没有多加解释，只说是沈叔叔送的，然后就天天忙着添置东西。她是美人中的美人，因此有天生的权力，不管之前经历了什么，也可以只微笑，不思考，她心里从来不放多余的东西。
沈叔叔我见过几次，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叔叔，对妈妈很好，对我很好，但是我仍然相信我们只是借住而已，总有要还的一天。我替妈妈当心着这房子里的地板家具和所有摆设，偷偷擦去她蹭在墙上的口红印迹。
一只知了叫了起来，我心里陡然一阵烦恼。滑板少年忽然在我身边打了个转停下了，很惊喜地指着我手里的钥匙扣：“Hedgehog！
You like hedgehog？”
他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能看见他鼻子上淡淡几粒雀斑，而他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我措手不及，悲摧的英文一时间组织不出一个完整的回答，也不知道什么什么hog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只好瞪着他。
他摸摸鼻子，说起中文来了：“我是Keaden，你好！不好意思，你也喜欢刺猬吗？我之前有一只，在我们家院子里，住了很多年，我想我是…God！有点想它了。”他说英文的时候就像是个美国人，现在说中文，又像是中国人了。
他说英文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现在他说中文，而我依然不知道怎么答。
我捏着那只刺猬形状的钥匙扣，心里想着赶紧想个英文名吧万一他问起来，Maggie 不够特别Lexie 是不是不容易记…静默里他已经蹬上了滑板：“See you！”
我简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小家子气。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病了两天，换季例行感冒，第三天妈妈送我去搭校车，一出门就看见Keaden，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妈妈却抬手就打上了招呼：“嗨！哪家的小孩这么帅啊？”Keaden也笑着招手：“早上好！”
两分钟之后妈妈已经踩上了他的滑板，她的日本水墨大花的披肩在风里张成了帆。妈妈啊。
新水手张着帆驶远了，Keaden 还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我们之间仍然只是静默。
在校车上坐下之后妈妈递上书包，她笑着冲我眨了一下眼睛，用夸张的嘴型无声地说：“他、喜、欢、你！”
我美丽的妈妈。她甩掉高跟凉拖就可以光脚蹬上滑板，她从来就不惧怕滑行和幸福感。校车的窗玻璃透着九月的微凉，九月的晨光，Keaden 驾驶着他的滑板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的眼泪毫无缘由就来了——前两天病着，两个早晨我都从三楼的窗台看见他，在我平常等校车的那棵树下，久久停留，四处张望。他在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他在等她出现。是啊我没有办法不感觉到令人眩晕的幸福，但不是为我，是为了他在等的那个女孩，那个新搬到这栋房子里的，穿着浆烫过的白衬衣灰格子校服短裙，因为过于骄傲而不愿意理他的16 岁女孩，而不是这个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得以借住在这里，转进了好学校，却因为英文太烂而错过了跟他对话的时机，最后又因为可怜的一点骄傲只能就这么沉默下去的，我。
他在等的那个女孩——假设她叫Olivia，会披了她的厚披肩跑下楼去，在楼梯上她是跑得很快的，但是出了门她就做出散步的样子，闲闲地走到他面前，她会带着重重的鼻音对他说：“病了，今天在家休息。”语气是不经意的。她的头发松散着，没有像平时那样束起来，脸也十分苍白，显出一双眼睛越发的漆黑，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一些，而她则微笑着摆手：“伤风呢。快去吧，你要迟到了。”Olivia 会把披肩裹得更紧些，目送他离开，这时必然有风，吹起她的发梢和裙角，她站在风里，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双微笑的黑眼睛，印在他心里，再也无法抹去。
而我只是定定地站在窗前直到两腿酸痛。眼泪鼻涕一齐袭来，感冒更重了。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Falling from the stars
搬家之后沈叔叔没有来过，妈妈当然说他最近比较忙。妈妈也忙，打扮完房子又开始打扮我，不停地给我钱催着我去买漂亮衣服。
我把钱又重新存好，只推说功课紧没时间。
有妈妈的鼓励，Keaden也常常地来约我出去玩了。每一次出门都像是一次角色扮演，我扮演Olivia。我向她借了许多昂贵的道具，因此演得很像。一起玩的总是有他的一帮朋友，每个人都喜欢Olivia。
Keaden 家院子里一棵枣树成熟了，大家找了长竹竿一通乱打乱抢。Keaden抢得太多衣服兜不住，枣又重新滚了一地，他竟然扑在地上趴成个“大”字不肯起来，誓死捍卫他的胜利果实，最后做出守财奴的满足表情，倒头安息了。每个人也都喜欢他。我们把所有的枣都倒给了他，将他埋了。
在夜晚的河边我甚至替Olivia 学习滑板。在记得我是谁的时候我只会摔跤，但是Olivia 学得很快，成功的一刹我感觉就像是在飞行，有风有翅膀。Keaden在后面轻推着我，掠过一盏盏路灯和矮灌木，掠过捕鱼和看捕鱼的人，一棵飘着香味的桂花树。到了路的尽头他放慢了速度，从后面环抱过来，吻我的面颊和耳垂。
前面已经是灯火通明的城市主干道，车辆川流不息，整个世界都在轰响。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Becoming who we are
学会了滑板就再也不会忘掉，Olivia 会了，我也会了。于是，什么时候是她什么时候是我，越来越难分辨。如果午夜飞行的是Olivia，还在发烫的左脸就是我的；如果被吻的是Olivia，内心的汹涌就是我的。总不能所有的都是Olivia的，不然我又去了哪里呢？
我总不能丢了。
小区外面是一条偏静的路，夜晚偶尔会有人开着跑车在这里飚速度。我们的滑行通常是很慢的，类似于散步，但是他总是喜欢在跑车开足马力经过我们的时候亲吻。
他的朋友们走在我们身边，三三两两分散在夜色里，连他的朋友我也那么喜欢，闹起来像幼稚园的孩子，安静的时候又像经历过一切世故的大人，什么都了解，什么都体谅。
头顶是上海难得的清朗夜空，大片的云在风里赶路。他喜欢久久地把头深埋在我的脖子里，鼻尖微凉，是飞行后的温度。
Like my father’s come to pass
Eleven years has gone so fast
九月的最后一天我们约在蓝蛙吃晚饭。出门前我路过妈妈的房间，看见她站在窗口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萧瑟。最近妈妈常常这样发呆了，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爸爸离开的时候她这样子过。然而转过身来她却是笑着的，她问：“你的小男朋友呢？”
我的小男朋友正说着他所知道一种蓝色的蛙，是地球上最毒的动物之一，体内的毒素可以在瞬间毒死100 个成人。“我爸爸捉到过，在哥斯达黎加。他们用它的毒素来研制使肌肉松弛的药物。”
他忽然提起他的父亲，使我吃了一惊，因为刚刚我也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并不常想起他。自从11 年前他离开我们，每次想起他都不是愉快的事，并且紧接着就会发生更不愉快的事。最近一次想到他是我生日那天，结果体育课就从双杠上掉了下来，一个星期没能正常走路。
Keaden的眼睛里有平常没有的东西。我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我爸爸是法国人，他是生物学家，最近准备帮Discovery 做一个专门的课题研究，我们全家要回法国了。”他的眼睛是淡栗色的，今天它是告别的淡栗色。“他已经帮我申请好了那边的学校，所以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的一颗心直往下沉，手指僵硬得一时没有办法往咖啡里加糖。餐巾上蓝蛙先生悠闲地看着我——给我一点了不起的毒素让我放松肌肉吧。
Keaden 带给我很多法国大学的资料，在他看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去法国念书吧，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那里有很多适合女孩子的专业。每个女孩都热爱巴黎，不是吗？”
是的，也许很快我们也会离开，但不去巴黎，而是要搬回妈妈所说的抽屉里去了。
我一份一份假装看得津津有味。他不知道他不可能在巴黎等到我，就像那天，他也不知道我不会在那棵树下出现。从第一次见面算起，我们拥有一个完整的九月，整整30 天。这超过了我能期待的。
Keaden笑着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们家的院子里从来没住过刺猬。”
今天的咖啡特别的苦。九月就要过去了。
As my memory rests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最终我见到了沈叔叔，在我们决定搬家之前，他非常恳切地请求妈妈不要搬走，但是妈妈笑着拒绝了。出门的时候沈叔叔掉了眼泪，妈妈好像也哭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晚上妈妈要我跟她一起睡，“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把这里当家，随时准备着归还所有的东西。”她说，“这里也许确实不是我们的，可是至少有一点你是弄错了：你一直觉得是你假扮了另一个女孩子在恋爱，可是事实恰恰相反——是她借了你很多东西去恋爱了。妈妈是这样想的，我想Keaden 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你肯让他知道一切的话。”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Keaden 写过来的Email 都是英文的，他能认识的中文字不会超过幼稚园小班学生。但是他请了中文老师在帮他补习。
他大学也计划主修生物，所以假期就跟着父亲到各处去。他曾经在梅康图尔国家公园的山坡上跟一只旱獭面对面相遇，距离不过一米。他曾经看见落日的余晖洒在留尼汪岛上的欧石楠上。在布雷恩，他看见几万只牛椋鸟同时起飞，瞬间遮盖了天空的最后一抹光亮。他几乎每天都有Email 过来，或长或短。他在鲁鲁图岛看见过座头鲸。
我写过去的Email 都是中文的，管他看不看得懂。我告诉他我们搬回了浦西的老房子，重新跟很多人争抢拥挤的共用空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邻居的争吵声中入睡，早晨在争吵声中醒来，但是我们睡得特别安稳。我的房间没有了落地窗，除了一张小床就只能勉强放张课桌。
我告诉他我的身边也寄居着很多小生物，我通常抬手就把它们拍死。
Keaden，你的中文慢慢来，慢到Olivia她终于能忘记Olivia。虽然，她明白这不会管什么用，因为Keaden，这个斩钉截铁的发音，你让她怎么忘。
……
我们搬过来不过一个星期，对这里完全陌生，三层的花园洋房，在家里都还是会不停地迷路。院子里有树有秋千，邻居都是外国人，还有各种长相威风面目慈祥的大狗。妈妈幸福地叹着气说：“这才是房子啊，哪像我们之前的家——根本只是个抽屉！”
而我却只觉得没有办法抵制的陌生。这里的人和事都在一分一分地增加着我的陌生感，邻居们陆续送小孩出来，各等各的校车，她们纷纷对我笑了。外国人的世界总是这样喜气洋洋——他们从来不会因为别人多占了共用楼道而跟邻居吵上一架，他们只对邻居微笑。
一个玩滑板的鬈发少年从我身边掠过，也像老朋友一样冲我微笑，也像江鸥一样仿佛生着翅膀。
校车来了。
Ring out the bells again
Like we did when summer began
每天早上我出门越来越早，为了躲开妈妈满溢的幸福感，在九月摇摆的晨光里一个人静静地多站一会儿。我好像总是能遇见那个滑板少年，棒球帽紧紧压在栗色鬈发上，他在微风里展开双臂，像是一只白鸟展开了翅膀。他从来不玩什么花哨的动作，只是酷爱滑行。而滑行，我认为那是一种极需要心理素质的探险，因为那感觉肯定酷似幸福，因而十分危险。
关于这栋从天而降的别墅，妈妈没有多加解释，只说是沈叔叔送的，然后就天天忙着添置东西。她是美人中的美人，因此有天生的权力，不管之前经历了什么，也可以只微笑，不思考，她心里从来不放多余的东西。
沈叔叔我见过几次，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叔叔，对妈妈很好，对我很好，但是我仍然相信我们只是借住而已，总有要还的一天。我替妈妈当心着这房子里的地板家具和所有摆设，偷偷擦去她蹭在墙上的口红印迹。
一只知了叫了起来，我心里陡然一阵烦恼。滑板少年忽然在我身边打了个转停下了，很惊喜地指着我手里的钥匙扣：“Hedgehog！
You like hedgehog？”
他的脸就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能看见他鼻子上淡淡几粒雀斑，而他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我措手不及，悲摧的英文一时间组织不出一个完整的回答，也不知道什么什么hog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只好瞪着他。
他摸摸鼻子，说起中文来了：“我是Keaden，你好！不好意思，你也喜欢刺猬吗？我之前有一只，在我们家院子里，住了很多年，我想我是…God！有点想它了。”他说英文的时候就像是个美国人，现在说中文，又像是中国人了。
他说英文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现在他说中文，而我依然不知道怎么答。
我捏着那只刺猬形状的钥匙扣，心里想着赶紧想个英文名吧万一他问起来，Maggie 不够特别Lexie 是不是不容易记…静默里他已经蹬上了滑板：“See you！”
我简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的小家子气。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病了两天，换季例行感冒，第三天妈妈送我去搭校车，一出门就看见Keaden，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妈妈却抬手就打上了招呼：“嗨！哪家的小孩这么帅啊？”Keaden也笑着招手：“早上好！”
两分钟之后妈妈已经踩上了他的滑板，她的日本水墨大花的披肩在风里张成了帆。妈妈啊。
新水手张着帆驶远了，Keaden 还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着。我们之间仍然只是静默。
在校车上坐下之后妈妈递上书包，她笑着冲我眨了一下眼睛，用夸张的嘴型无声地说：“他、喜、欢、你！”
我美丽的妈妈。她甩掉高跟凉拖就可以光脚蹬上滑板，她从来就不惧怕滑行和幸福感。校车的窗玻璃透着九月的微凉，九月的晨光，Keaden 驾驶着他的滑板不远不近地跟着，我的眼泪毫无缘由就来了——前两天病着，两个早晨我都从三楼的窗台看见他，在我平常等校车的那棵树下，久久停留，四处张望。他在等一个人——无缘无故地，他在等她出现。是啊我没有办法不感觉到令人眩晕的幸福，但不是为我，是为了他在等的那个女孩，那个新搬到这栋房子里的，穿着浆烫过的白衬衣灰格子校服短裙，因为过于骄傲而不愿意理他的16 岁女孩，而不是这个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得以借住在这里，转进了好学校，却因为英文太烂而错过了跟他对话的时机，最后又因为可怜的一点骄傲只能就这么沉默下去的，我。
他在等的那个女孩——假设她叫Olivia，会披了她的厚披肩跑下楼去，在楼梯上她是跑得很快的，但是出了门她就做出散步的样子，闲闲地走到他面前，她会带着重重的鼻音对他说：“病了，今天在家休息。”语气是不经意的。她的头发松散着，没有像平时那样束起来，脸也十分苍白，显出一双眼睛越发的漆黑，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一些，而她则微笑着摆手：“伤风呢。快去吧，你要迟到了。”Olivia 会把披肩裹得更紧些，目送他离开，这时必然有风，吹起她的发梢和裙角，她站在风里，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双微笑的黑眼睛，印在他心里，再也无法抹去。
而我只是定定地站在窗前直到两腿酸痛。眼泪鼻涕一齐袭来，感冒更重了。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Falling from the stars
搬家之后沈叔叔没有来过，妈妈当然说他最近比较忙。妈妈也忙，打扮完房子又开始打扮我，不停地给我钱催着我去买漂亮衣服。
我把钱又重新存好，只推说功课紧没时间。
有妈妈的鼓励，Keaden也常常地来约我出去玩了。每一次出门都像是一次角色扮演，我扮演Olivia。我向她借了许多昂贵的道具，因此演得很像。一起玩的总是有他的一帮朋友，每个人都喜欢Olivia。
Keaden 家院子里一棵枣树成熟了，大家找了长竹竿一通乱打乱抢。Keaden抢得太多衣服兜不住，枣又重新滚了一地，他竟然扑在地上趴成个“大”字不肯起来，誓死捍卫他的胜利果实，最后做出守财奴的满足表情，倒头安息了。每个人也都喜欢他。我们把所有的枣都倒给了他，将他埋了。
在夜晚的河边我甚至替Olivia 学习滑板。在记得我是谁的时候我只会摔跤，但是Olivia 学得很快，成功的一刹我感觉就像是在飞行，有风有翅膀。Keaden在后面轻推着我，掠过一盏盏路灯和矮灌木，掠过捕鱼和看捕鱼的人，一棵飘着香味的桂花树。到了路的尽头他放慢了速度，从后面环抱过来，吻我的面颊和耳垂。
前面已经是灯火通明的城市主干道，车辆川流不息，整个世界都在轰响。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Becoming who we are
学会了滑板就再也不会忘掉，Olivia 会了，我也会了。于是，什么时候是她什么时候是我，越来越难分辨。如果午夜飞行的是Olivia，还在发烫的左脸就是我的；如果被吻的是Olivia，内心的汹涌就是我的。总不能所有的都是Olivia的，不然我又去了哪里呢？
我总不能丢了。
小区外面是一条偏静的路，夜晚偶尔会有人开着跑车在这里飚速度。我们的滑行通常是很慢的，类似于散步，但是他总是喜欢在跑车开足马力经过我们的时候亲吻。
他的朋友们走在我们身边，三三两两分散在夜色里，连他的朋友我也那么喜欢，闹起来像幼稚园的孩子，安静的时候又像经历过一切世故的大人，什么都了解，什么都体谅。
头顶是上海难得的清朗夜空，大片的云在风里赶路。他喜欢久久地把头深埋在我的脖子里，鼻尖微凉，是飞行后的温度。
Like my father’s come to pass
Eleven years has gone so fast
九月的最后一天我们约在蓝蛙吃晚饭。出门前我路过妈妈的房间，看见她站在窗口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萧瑟。最近妈妈常常这样发呆了，在我的记忆里还是爸爸离开的时候她这样子过。然而转过身来她却是笑着的，她问：“你的小男朋友呢？”
我的小男朋友正说着他所知道一种蓝色的蛙，是地球上最毒的动物之一，体内的毒素可以在瞬间毒死100 个成人。“我爸爸捉到过，在哥斯达黎加。他们用它的毒素来研制使肌肉松弛的药物。”
他忽然提起他的父亲，使我吃了一惊，因为刚刚我也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并不常想起他。自从11 年前他离开我们，每次想起他都不是愉快的事，并且紧接着就会发生更不愉快的事。最近一次想到他是我生日那天，结果体育课就从双杠上掉了下来，一个星期没能正常走路。
Keaden的眼睛里有平常没有的东西。我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我爸爸是法国人，他是生物学家，最近准备帮Discovery 做一个专门的课题研究，我们全家要回法国了。”他的眼睛是淡栗色的，今天它是告别的淡栗色。“他已经帮我申请好了那边的学校，所以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的一颗心直往下沉，手指僵硬得一时没有办法往咖啡里加糖。餐巾上蓝蛙先生悠闲地看着我——给我一点了不起的毒素让我放松肌肉吧。
Keaden 带给我很多法国大学的资料，在他看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去法国念书吧，我们就又能在一起了，那里有很多适合女孩子的专业。每个女孩都热爱巴黎，不是吗？”
是的，也许很快我们也会离开，但不去巴黎，而是要搬回妈妈所说的抽屉里去了。
我一份一份假装看得津津有味。他不知道他不可能在巴黎等到我，就像那天，他也不知道我不会在那棵树下出现。从第一次见面算起，我们拥有一个完整的九月，整整30 天。这超过了我能期待的。
Keaden笑着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们家的院子里从来没住过刺猬。”
今天的咖啡特别的苦。九月就要过去了。
As my memory rests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最终我见到了沈叔叔，在我们决定搬家之前，他非常恳切地请求妈妈不要搬走，但是妈妈笑着拒绝了。出门的时候沈叔叔掉了眼泪，妈妈好像也哭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晚上妈妈要我跟她一起睡，“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把这里当家，随时准备着归还所有的东西。”她说，“这里也许确实不是我们的，可是至少有一点你是弄错了：你一直觉得是你假扮了另一个女孩子在恋爱，可是事实恰恰相反——是她借了你很多东西去恋爱了。妈妈是这样想的，我想Keaden 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你肯让他知道一切的话。”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Keaden 写过来的Email 都是英文的，他能认识的中文字不会超过幼稚园小班学生。但是他请了中文老师在帮他补习。
他大学也计划主修生物，所以假期就跟着父亲到各处去。他曾经在梅康图尔国家公园的山坡上跟一只旱獭面对面相遇，距离不过一米。他曾经看见落日的余晖洒在留尼汪岛上的欧石楠上。在布雷恩，他看见几万只牛椋鸟同时起飞，瞬间遮盖了天空的最后一抹光亮。他几乎每天都有Email 过来，或长或短。他在鲁鲁图岛看见过座头鲸。
我写过去的Email 都是中文的，管他看不看得懂。我告诉他我们搬回了浦西的老房子，重新跟很多人争抢拥挤的共用空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邻居的争吵声中入睡，早晨在争吵声中醒来，但是我们睡得特别安稳。我的房间没有了落地窗，除了一张小床就只能勉强放张课桌。
我告诉他我的身边也寄居着很多小生物，我通常抬手就把它们拍死。
Keaden，你的中文慢慢来，慢到Olivia她终于能忘记Olivia。虽然，她明白这不会管什么用，因为Keaden，这个斩钉截铁的发音，你让她怎么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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