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关或无关(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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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2-15 14:41

  是占了陶月英的便宜。

  顾嫂脱下了回娘家的衣服,换上平时干活的装束,来到了谢家。从心里说,她是惦念谢五常的。谢家人人都好,但若说有情谊,还是老人有情谊。虽说谢小蓝和陶月英也不拿她当外人,时不时就送她个不再流行的包,或者不时兴了的一套衣服,但情感好像不是这样就能建立的。比如,哪天顾嫂把饭菜做得没合胃口,谢五常从不说什么,那姑嫂却可以抱怨得无尽无休。顾嫂表面也应承人家说得对,但心里有时却想,谁没个手高手低呢,能填饱肚子就得了,值当得花说柳说么。

  顾嫂再也没想到,此时的谢家成了硝烟未散的战场。谢五常从屋里打到屋外,任什么东西都会给上一拐杖。从打一进到院子里,顾嫂就觉出了异样。一只塑料脸盆在花坛旁歪着,显见得是在这之前被人踢了一脚。拖把原本在墙角晾晒着,此刻飞到了大门洞子里,挡着了顾嫂的路。顾嫂随手把拖把拾起来,放回到了原地,大声说,美人蕉碍着谁了,怎么就把花儿揪掉了?顾嫂把那几片大红的花瓣也捡了起来,放到手里吹了吹。顾嫂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屋里的吵闹声立时降了温。顾嫂有些不敢往屋里走,隔窗望去,客厅仿佛也是一片狼藉。陶月英卡腰站在沙发拐角的地方,虽说闭着嘴,但那侧着脸的形象,都似冒着怒气。

  顾嫂悄没声地进了厨房。中午的碗筷都还没洗,几片瓜皮都丢到了垃圾桶外。她扎好围裙,细细看了看盘碗里的内容,有个凉菜,也有个热炒,但没有做汤。汤盆还是她走时摆放的样子。老人就爱喝一口汤,包括谢小蓝,却都不愿意多动手。嫌麻烦。老丫头都心眼少,娇气,难得为别人着想。顾嫂边洗碗边打开了冰箱的门,查看里面还有些什么。她晚上一定要给谢五常做个汤,哪怕就一只鸡蛋几片芹菜叶呢。

  谢小蓝到厨房打了个晃,脸沉得水一样。顾嫂问,月英呢?谢小蓝说,走了。顾嫂问她晚饭吃什么,她说吃气,气都气饱了。顾嫂忽然想起还有几只虾仁,正可以做碗虾球汤。她征求谢小蓝的意见,谢小蓝说,你去问我爸吧,别问我。

  谢小蓝一转脸,谢五常就堵在门口站着,吓了她一跳。顾嫂也同时看见了谢五常,穿一件小格子长袖衣服,看着像新的,胸前却已经污渍斑斑了。顾嫂很吃惊,一天不见、,她觉得谢五常灰了不少,消瘦了不少。脸颊陷得深了,连头上有数的几根白头发,都根根直立了起来,看着像个年老的刺猬。

  谢五常可怜巴巴地说,他们不要你了。

  顾嫂没明白,不要……谁?

  谢五常的喉头滚过一串声音,你。她们另找别人了。

  顾嫂看了谢小蓝一眼,见谢小蓝在拼命给父亲打手势。父亲看见了,却如同没有看见。他不屈不挠在那里站着,倔得像一只不知死活的山羊。

  顾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腾地脸红了。缓了缓,顾嫂摘下了两只袖套,艰难地说,我是该走了。

  七

  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顾嫂不知道,谢小蓝也不知道。谢小蓝比顾嫂早一点到了家里,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了。上午,陶月英嗑着瓜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谢五常拄着拐出出进进,经过陶月英这里,都要斜一下眼仁儿。说地该擦了,衣服该洗了,屋顶上的蜘蛛网该罩罩了。陶月英动也没动,只是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谢五常在门口盯了陶月英几分钟,陶月英当然有感觉,但她假装不知道。

  谢五常没有顾嫂的电话,否则他早就会把电话打过去,问问顾嫂为什么不来。太阳升高了,外面的蝉又没死没活地开始叫,谢五常烦躁地举头看天,恨不得把天戳个窟窿。谢五常的焦躁,哪里逃得了陶月英的眼睛。陶月英冷冷地说,顾嫂今天不来了,快把新衣服脱了吧。扭过脸去,陶月英小声说,穿那样好的衬衫,哪里配。谢五常像鱼一样张着嘴巴喘气,他听见了陶月英的话,可他对陶月英的话无动于衷。

  顾嫂干啥去了?他问

  不来了。陶月英故意回答得节省。

  她啥时来?谢五常的话说出来像沙子一样干涩。

  陶月英说,啥时也不来了。

  陶月英这话是随意说的,谢五常也听得随意。他缓慢地扭过身去,一顿一顿地朝外走。他还是不相信陶月英的话,他觉得顾嫂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谢五常对陶月英的不相信,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那时他刚从岗位上退下来不久,一位酒厂的老朋友托陶月英给他捎来两瓶陈年佳酿,是窖藏30年的稀罕物,酒厂也就那么几瓶,陶月英却在半路上把酒送给了自己的爹,对谢五常却提也不提。那是谢五常与陶月英第一次翻脸,说她不值两瓶酒钱。陶月英说,我连一瓶酒钱也不值,当初你为什么非要看上我?

  谢五常当年看上陶月英,除了她的模样可人,还有她1.70米的身高。谢家的人都是方肩膀,圆身子,身高都在1.65左右,典型的冬瓜体形。要想改变家里的这种基因,惟一的希望就是儿媳妇要有足够的身高。事实证明,谢五常这一点是高瞻远瞩,现在谢家的第三代已经明显改变了状况。只是他与陶月英的关系总是很难融合。外人看不出什么,如果有其他人在场,陶月英对谢五常有足够的客气。如果是两个人单独面对面,陶月英就有点欺负人了。

  陶月英接了同事的一个电话,是介绍顾嫂来的那个人,叫王芳。王芳问陶月英为什么没来上班,陶月英说顾嫂回娘家了。话说到这里,陶月英忽然变得吞吞吐吐,她说如果我们辞了顾嫂,你不会有意见吧?

  王芳嘎嘎地笑,说我能有什么意见,跟我非亲非故的。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她只是给我家做过家政,我看她人还老实,就介绍给你了。

  陶月英说,你能再介绍个保姆吗?

  王芳说,没问题。我的一个邻居,最近刚从印花厂下岗,正托我找事做呢。人没说的,又干净又能干。只是——你为什么要辞了顾嫂呢?

  陶月英伸着脖子朝屋子里看了看,谢五常像张弓一样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等不来顾嫂,谢五常都有点虚脱了。陶月英自以为机密地说,老爷子看上她了,吵着要入洞房呢。我今天特意给她放一天假,看老爷子怎么折腾。话音未落,“乓”地一声巨响,谢五常把床头柜上的一只花瓶打落在地上,瓷器碎片炸裂开来,甚至撞到玻璃窗上。陶月英的话像给谢五常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就把他的斗志激发出来了,他的身上陡然就有了精神。谢五常骂陶月英混蛋,说你不配糟蹋顾嫂!谢五常爬起身,疯了一样在屋里院里到处砸东西,把陶月英吓傻了,只得给谢小蓝打电话,让她快些回来。谢小蓝一看家里的样子就会急得呜呜哭,因为谢五常从来也没有这样发疯过。无论谢小蓝说什么,谢五常也不为之所动,他越砸越有劲儿,越砸越上瘾,把砸东西当成了一种娱乐。

  谢家召开了紧急会议,是老大主持的。中心议题就是讨论是否换保姆。老大平时也是主持惯了会议的人,各种问题想得面面俱到。他特意让谢小蓝给外面的哥哥姐姐打电话,征询他们的意见。谢小蓝还在气头上,话说得很不客气。说爸简直是疯了,为了保姆把家都砸了。外面的哥哥姐姐话说得都很客观,说爸没事吧?没事。没事就好。一个保姆,换就换呗,还商量啥。一家人在客厅开会,谢五常在床上躺着。没人邀请他开会,他也自觉不开,他知道自己差不多是这个家的编外人员,凡事没有插嘴的份儿。人没了斗志,就像散了架一样拾不起个儿。老大进来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出去了。父子没有对眼神,但谢五常感觉到了后背让儿子盯出了洞,那洞有点火烧火燎。汪普也到屋里转了一圈,在谢五常的头前站了会儿。他有点搞不懂这个老人,是因为他从来也没想搞懂过他。

  谢五常躺在床上,却尖着耳朵,外面每个人说的话他都能一字不落地听到。老大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爬上床了。他不怕陶月英,但他有点怕老大。年轻的时候老大怕他,现在倒过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说话做事要看老大的脸色,就像小时候老大看他的脸色一样。老大现在是家长,家长都有家长的威仪。老大看到家里乱糟糟的样子,严厉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大的问话,把谢五常吓得一激灵。陶月英说,有同事给她打电话,推荐新保姆,她只不过是问了问情况,就把老爷子惹翻了。大家看见了,他把家弄成这样,能说他对顾嫂没想法?大热的天他还穿了小粉格的高档衬衫,穿给谁看的,这还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顾嫂明明知道老爷子对她有想法,还答应前来守夜,包子里是什么馅儿,还用得着别人说?

  陶月英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这些话就一嘟噜一串地往外涌。这些话,谢五常都听到了。他清楚,自己是对顾嫂有想法的,只是这种想法不能由别人来说,这是他心中的隐秘,心中的隐秘是不能让人随便戳破的。既然戳破了,就有戳破的代价。他白天的那通砸,就是明证。可现在被陶月英在家人面前这样信口开河,他又无可奈何。他无法反驳她,又没有力量用身体去抗衡。他是一个人,而他们是一群人。他清楚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呼呼喘着粗气,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他睁大眼睛望着屋顶,像一匹等待宰割的动物,心里充满着悲伤和绝望。

  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陶月英,心里搅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很多时候,他很不愿意听这个女人说话,像许多人到中年的夫妻一样,连房事似乎都要AA制了。他更不愿意听这个女人讲父亲的是非,不愿意,但能听得进去。骨子里,他对父亲的感觉也有点特殊,小时候因为惧怕而没有存储对父亲的爱,如今,在诸种复杂的感觉中,有一种感觉不能面对,那就是对父亲的冷漠。

  他心底的冷漠只有自己能触摸得到。而在表面,他要硬着头皮装出热情。

  陶月英又说这一天自己如何辛苦,不上班也要过来陪老人,最后却落得个里外不讨好。老大不耐烦地说,你别说没用的。不用顾嫂,能找到新的保姆么?陶月英马上收住嘴,说一个从印花厂退下来的女工叫宋月仙,人家愿意到咱家来。老大看了汪普一眼,他还记着允诺他们回家去住的话。老大问,能值夜吗?陶月英说,不能。老大语速很快地说,不能就不能,小蓝你们就别搬走了,哪里住还不都是住。小蓝托着腮不言声。汪普坐在沙发扶手上一直在摆弄手机,突然插话说,哪里住都是住,可在哪里住也不如在自己家住舒服。

  汪普的话把大家吓了一跳。谈到家务事,他是从不插言的。

  老大盯了他一眼,说,汪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汪普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犹疑地说,我也就是说句实话。其实还有一句实话,顾嫂真的对老爷子别有用心吗?真的别有用心她就一定能得逞吗?

  谢小蓝说,汪普,你听大哥的。

  汪普执拗地说,大哥说的就一定都对吗?

  老大的脸气得像铁一样黑。汪普的神情像孩子一样单纯,老大顶烦他这一点,不像个男人。老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果断地说,明天就让宋月仙来,把顾嫂的账结清,一分钱也别少她的。

  老大去了屋里,对仍然躺着的谢五常说,从明天开始换保姆,有能耐您就把家再砸一遍。

  说完,老大裹着风声走了。那些话像鞭子抽在谢五常的身上,谢五常蜷曲了一下身子,情不自禁用双手抱住了肩膀。

  八

  从谢家出来,顾嫂心里很不痛快。不止不痛快,甚或还有点尴尬和难堪。昨晚还跟老耿热烈讨论守夜的事呢,今天就被人家辞了,这个弯子,不是那么好转。

  顾嫂心情不好,晚饭也没怎么吃,拿着小本本开始打电话。顾嫂先给王芳打,顾嫂是王芳介绍去的,理应给人家通个消息,顺便再拜托她,有合适的机会再介绍一下。不料王芳张口就说,谢家的老爷子看上你了?顾嫂恼道,你这话是听谁说的?王芳说陶月英亲口告诉她的,不会有错。顾嫂闭紧嘴巴,半天才缓过来一口气,顾嫂说,谢老不过是对人好,她怎么能这样编排一个病人呢。

  顾嫂在那里拨电话,老耿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家里订了一份晚报,老耿每天都要从报头看到报尾,不那样看,就觉得对不起自己花的报钱。可今天老耿总是很难集中精力,顾嫂每个电话拨通了,他都要侧着耳朵听一听。顾嫂心里急,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顾嫂的收入是家里资金链的一个重要环节,顾嫂那里断掉了,就意味着家里的经济增长是个负数。

  王芳的话,让顾嫂发了脾气。当然不是对着王芳发的,是放下电话以后发的。顾嫂把手里的小本子摔在了桌子上,本子蹦了一下,翻到了地上。顾嫂冲着老耿说,她们真是不怕丑,居然跟外人编排自己的老人。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女!

  老耿也无可奈何。管不了外边的事,老耿只能安慰顾嫂,反正咱也不在谢家做了,她爱说什么由她说去。顾嫂说,做官人家的人可是跟咱们不一样,咱就是想把活干好了。老耿说,她们都是闲的,不愁吃喝,也不愁钱花,可不就得琢磨点闲情闲事。老耿把小本子从地上捡起来,递到了顾嫂的手里,又拍拍她的肩膀,让她消消气。顾嫂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子水,用手背摩挲了一下嘴角,开始继续打电话。顾嫂拨通了两家家政公司,结果人家都没有人值晚班。又打给一些工友,问她们在做什么,需要不需要人手。电话打了一圈,也没个结果。顾嫂坐在床边生闷气,老耿放下了手里的晚报,说咱先出去遛遛弯,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明天去劳务市场转转,兴许就有机会了。

  从外面散步回来,老耿开门的时候就听见家里的电话铃响起来没完。顾嫂抢着去接,果然是过去一起打工的姐妹打来的,说给一家商厦去擦玻璃,问顾嫂去不去。顾嫂喜出望外,什么都没问,就一个字:去!

  宋月仙只来了三天,就再也不来了。谢五常总在身后盯着她,说她偷了这个偷了那个。那天宋月仙拎着包出去,谢五常愣说她把半瓶香油藏在了里面。宋月仙赌气把包拉开,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地上。宋月仙问,看清楚了,有你家的香油吗?谢五常什么也没说,拄着拐回了屋里。宋月仙不依不饶说,要不是看你有病,我就到公安局告你诬陷!谢五常在屋里“哼”了一声,冲着玻璃窗说,你今天没拿就是昨天拿了,反正半瓶香油没有了。把宋月仙气得在院子里蹦高。她对谢小蓝说,你就是一个月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侍候了。他不是有病,他这是成心找茬儿。

  谢家一连换了三个保姆,哪个也不能坚持做一周。谢五常的那种挑剔,不是一般的挑剔,饭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凉了就是热了,动不动就去搜人家的身。陶月英再也不来这里蹭饭了,什么时候被老大逼急了,才过来点个卯。年轻的时候,陶月英把老大拿捏得分分毫毫,人到中年,老大事业有成,情景才有了颠倒。陶月英偶尔也撒泼,但会在老大能够容忍的限度内。稍一出圈儿,陶月英会自己回来。

  谢家的保姆,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洗那件粉格子衬衫。除了那天穿过一天,谢五常再也没穿过,不穿,还要洗,每天都要洗,这不是有病了么?衬衫的前襟有一块油斑,是怎么洗都不能洗掉的。谢五常今天看见今天骂一通,明天看见明天骂一通。几个保姆都是这样给骂跑的。谢五常说人家手是猪爪子,连个衣服都洗不干净。他盯着人家洗,还盯着人家晾晒,衣服撑到衣架上,连个褶皱都不能有。保姆都说,谢家的活好干,谢家的人难缠,简直比鬼子都会折磨人。干活还要被折磨,天底下都没有这样的理。

  内蒙古小姑娘素素在某一天的早晨走进了谢家,她是继顾嫂走了以后的第四个保姆。素素是一个乖巧的女孩,叫谢五常爷爷。素素刚来三天,就知道了谢五常当年差点当了县长的事,是谢五常告诉她的。谢五常让素素洗那件小格子衬衫,素素很爽快地答应,素素说,爷爷的衬衫一看就很高档,只有县长才穿得起。谢五常便得意地说,当年他差点当了县长。素素便开始叫他县长爷爷,谢五常脸上笑开了花,但还是有些紧张地说,你别这样叫,让人听见不好。

  素素聪明地说,有人的地方我不叫。

  有一天,谢五常主动对素素说,那件衬衫别洗了,又没穿,费那力气干啥呢?谢五常用的是抱怨的语气,仿佛以前所有洗衬衫的日子都是别人自作多情。素素很高兴,连忙给谢小蓝打电话,说爷爷不让洗衬衫了!谢小蓝赶忙跟外地的姐姐汇报,说天爷爷,老爹的魔怔可是过去了,这都多久了啊!姐妹俩抱着电话煲粥,把家里的所有成员都论说了一遍,说到嫂子陶月英,谢小蓝说,还多亏是她心眼多,我跟爸整天住在一个屋檐下,也没想到他对人家保姆动心思,人家有丈夫。

  姐姐说,没丈夫也不行,爸都多大年纪了,哪能这样折腾。

  趁着高兴,谢小蓝又给汪普打电话,汪普对这件事有想法,光哼哼不说话。谢小蓝不满地说,你怎么这样,对我爸漠不关心。汪普带着情绪说,谢家又不是没儿子,凭什么我们要全天候侍候?谢小蓝说,大哥不是工作忙么。汪普说,他也就饭局忙。我工作就清闲?一天到晚累个臭死。汪普的身后就是隆隆的机器声,汪普的话,都是喊出来的。谢小蓝有些气,说你跟大哥比啥,你又没吃亏。汪普理解谢小蓝指的是什么,因为陶月英说过这样的话:你们住在这里,吃饭不要饭钱,住店不要店钱。谢小蓝不以为意,可汪普能听出弦外之音,仿佛他们住这里是来占便宜的。每天面对一个病歪歪的老人,这种便宜她怎么不占呢!只是这样的道理谢小蓝听不懂,在这种人情世故面前,她是个糊涂虫。汪普怒气冲冲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回去了,你爱住哪住哪!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谢小蓝气得给汪普发短信,说有本事你永远不回来!谢小蓝等了半天也不见汪普回音,再打电话过去,汪普却关机了。

  谢小蓝回到家,见谢五常在床上躺着,素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只包襻在肩上挂着,腿边是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谢小蓝上一眼下一眼地看,问素素是怎么回事。素素说,爷爷不用我了,让我现在就走。谢小蓝刚要去里间,素素又说,我也不愿意在这里干了,姑姑你给我结工钱吧。

  谢小蓝头都大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素素像讲故事一样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下午四点多,谢五常去外面的石凳上坐着,过了伏天,天气明显凉爽了,那些蝉一夜之间都销声匿迹了。谢五常惦记它们,举着脑袋找,一个也看不到。他让素素去家里拿竹竿,敲打一下槐树,看那些蝉是不是睡着了。素素知道这有点搞笑,可还是乖乖地去拿。她把竹竿举过头顶,用力一下一下敲打老槐树。素素的用力,有点虚张声势,是表现给谢五常看的。没发现蝉,只把一些树叶子敲飞了。谢五常很高兴,他喜欢看素素敲打槐树的样子,为他敲打。这个时候他已经把蝉忘了,满心眼的喜悦,都是因为素素。心底的柔情像水波一样有了涟漪,他忽然发现自己舍不得离开这个女孩。他抖抖索索地从裤腰里摸出钱包,拿出200元钱,一脸神秘地说,素素,素素。

  素素丢下竹竿跑了过来,伸手去接钱。她说,谢谢县长爷爷。她以为谢五常要犒劳她。

  谢五常却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他仰头望着素素,认真地说,你陪我睡觉,这钱就给你。

  素素打了个愣,说爷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五常并不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思维有点回不过弯儿,只是机械地重复了句,你陪我睡觉,这钱就给你。

  素素与谢五常狠狠吵了一架。素素对谢小蓝说,他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我是好人家的女孩,凭力气吃饭,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

  谢小蓝听了事情的原委,立时没了分寸。她见不得素素站在这里,甩出几张纸币,让她快走。谢小蓝闯进了里间,谢五常却睡着了,听见谢小蓝诈尸一样地叫,懵懂地侧卧过身来,眼睛红得像只年老的兔子。他说我做梦呢,你说话不能小点声?

  谢小蓝啊啊啊地语不成调,说些什么,谢五常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谢五常朝她摆了摆手,说你别烦我,我好不容易才睡着。

  谢小蓝又提高分贝地发出了一声叫,自己先把耳朵捂住了。

  这天夜里,谢五常起身去洗手间时,一头栽向了墙角的暖气管子,在地板上躺了三个多小时。额头磕开个三角口子,被一早起来的谢小蓝发现时,血渍都成了僵死的蚯蚓。等到急救车赶来,谢五常的脉搏已经很微弱了。

  谢小蓝在那天晚上一直失眠,连最喜欢看的韩剧也难看下去。汪普除了一条短信就再也没有消息,这种赌气方式让谢小蓝觉得非常不习惯。凌晨两三点钟,她刚朦朦胧胧睡着,就听见洗手间的方向咕咚响了一声,可她没想到是谢五常栽倒了,如果早知道事情是这样,她多困也会爬起来去看一看。

  谢小蓝几乎都要崩溃了,给外地的哥哥姐姐通报消息时,都是痛哭失声,害得哥哥姐姐以为回来就是要奔丧了。心疼父母的人,都是不能守在父母身边的人。哥哥姐姐下了车都直接奔了医院,他们一个人拉着父亲的一只手,许久都没有松开。医生说,谢五常是血管病变导致脑出血。栽得这样重,人即使能救回来,家属也要做准备了。

  九

  谢五常一周以后才苏醒过来。

  医院的护工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每天负责给谢五常翻身洗澡接大小便。可人家只负责值夜里,白天的许多事,都要家属亲自打理。前几周还好说,谢家这四个儿女轮流值班,老大如果不来,会派个单位的小青年。小青年把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比最尽心的儿女都不知道要尽心多少倍。那种状况看上去,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悲凉,同病房的人都以为小青年是谢五常的孙子。因为小青年尽心,陶月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尽心。上午打一晃,下午打一晃,一天的值班就算结束了。相比之下,其他三兄妹却是苦不堪言。老二的老婆是教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飞过来看一眼公爹,又急急地飞走了。小蓝的姐姐叫小青,在南方一家企业做业务主管,手机如果能消停十分钟,就阿弥陀佛了。谢五常发病的转天汪普才知道信儿,匆匆放下手头的工作赶了来,却遭了谢小蓝一通骂。谢小蓝的那通骂是含了委屈的,她怪汪普在那样紧要的关头不在家,让她独自面对躺倒在洗手间头脸成了血葫芦的父亲,那种惊吓差点导致谢小蓝昏厥。没人同情汪普,甚至都隐隐对他生出怨恨,倘若他在家,谢五常也许就能被及时送到医院,状况说不定会好得多。那种敌意让汪普如芒刺在背。汪普不管不顾地说,老爷子就应该有人值夜,要是顾嫂不走,这一切说不定都不会发生。汪普的话,含了多层意思。他觉得假如顾嫂不走,谢五常这次就不会发病。

  没人愿意听汪普的话,都觉得他这是在推卸责任。陶月英回头把这话学给老大听,差点让老大气炸肺。老大觉得汪普不只是在推卸责任,而且是直接把责任推向了自己。他当即给汪普打电话,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老大说汪普别的没学会,却学会了嚼舌头。汪普三十多岁的人,被骂得眼泪汪汪。对这位大舅哥,他向来是畏惧的。过去他追谢小蓝追得辛苦,在谢家生活这几年,他觉得比当初的辛苦还要辛苦。

  谢五常出院以后,家里就开始闹人荒了。医院里的护工来谢家做了几天就走了。人家喜欢在医院做,不但赚的钱多,还每天面对不同的面孔,有新鲜感。谢小蓝强留都留不下,也只得给钱走人。老二和小青也相跟着走了,他们各自都有一摊子工作,都不是别人能够代替的。他们临走都给小蓝撂了些钱,让她再请个保姆,千万别累着自己。话是这样说,谢小蓝明白,她是逃不掉了。每天守着病人,请多少个保姆,说不累那都是假的。老二甚至单独请汪普吃了一顿饭,喝了点小酒。老二是同情汪普的人,知道这些年他在这个家生活得不容易。在早是父亲看不上他,后来是大哥看不上他。他是为了小蓝才在这个家忍气吞声。父兄都是混在官场的人,看人的视角与老二不一样。老二在大学做副教授,教心理学。老二握着汪普的手说,兄弟,二哥是分身乏术,就拜托你替我尽份孝心了。汪普掉了眼泪,结婚这些年,谢家从没人对他说句体贴的话。老二的这份拜托,在他看来比山都重。

  汪普在谢五常的屋里住了几天,就有点顶不住了。工厂的活计一个萝卜一个坑,汪普一人看两台机器,一丁点都分不得神。谢五常的觉却越来越少,夜里经常冷不丁坐起来,摸索着下床。他的半边身子很难协调,如果不是汪普身手矫健,准会栽个大跟头。汪普问他下床干什么,他说回家。汪普告诉他这里就是家。谢五常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蔡小个子呢?刘大手呢,顾长风呢?汪普不知道这些人是谁,谢小蓝也不知道。谢小蓝不认识父亲认识的那些人,而父亲不认识她。她问谢五常自己是谁,问十遍谢五常答十遍,却没有哪次回答得与上一次相同。

  老大要带队到南方去考察。临行的前一个晚上,夫妇两个来看谢五常。虽说不出门老大也没时间为父亲做些什么,可把父亲就这样扔给妹妹,老大多少有点愧疚。他对小蓝说,这次考察任务很紧要,自己又是带队的人,实在不能不去。陶月英也在一旁帮腔,说官身不由己,你哥也是没办法。不过还有我呢,我会经常过来照看。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谢小蓝脸都瘦了一圈,走路脚底下打晃。她从小就没为什么事情操过心,突然肩上有了这样沉重的一副担子,谢小蓝总觉得都要被压趴下了。陶月英话没说完,谢小蓝的眼泪就下来了。她的眼睛原本就是通红的,掉下来的眼泪,也像红色的玻璃珠子一样。

  谢小蓝知道,嫂子也就是在哥哥面前嘴巴好使。可她又不好意思把矛头直接对准嫂子。你们都走吧,大不了我辞职。谢小蓝赌气地说。

  陶月英搭了老大一眼,那意思是,瞧你这个妹妹。

  谢小蓝的一句话,让老大心里仅有的一点愧疚顿时没了踪影。老大一向觉得谢小蓝不懂事,这时越发觉得她不知轻重。他习惯性地咬了咬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小蓝你不用这样讲话,你真辞了职,我发你一份工资。

  谢小蓝嚷,你能养我一辈子吗!

  老大沉稳地说,你还真别小瞧我,你那几个工资我还真是拿得起!

  汪普息事宁人,说还是抓紧时间请保姆吧。嫂子多留些心。

  陶月英还对汪普耿耿于怀,说两条腿的保姆天底下到处都是,一划拉就是一火车。

  谢小蓝马上变得怒气冲冲,说明天你就给我拉一火车来,让我瞧瞧!

  谢小蓝把同学朋友的电话都打遍了,拜托他们留意有没有合适的保姆。几天过去了,连个回话的也没有。谢小蓝心急如焚。汪普提起顾嫂,说谢家对不起人家,顾嫂尽心尽力在这里做,还讲人家的是非。谢小蓝问,你觉得她没有是非?汪普说,有是非的是老爷子,他想亲近顾嫂。谢小蓝说,不管谁是谁非,扼杀在萌芽状态总是好的。汪普“哧”地一声笑,说还扼杀呢,你倒说得有趣,你以为那种感情还能在枯木上发出芽来?他的亲近,也不过是雾里看花罢了。

  这话点醒了谢小蓝。谢小蓝自言自语说,汪普,你说得对,这些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正在上班的老耿被告知有人找。他出来一看,见谢小蓝在门口站着,旁边停着一辆电动自行车。谢小蓝与老耿握了握手,这让老耿觉得有些突兀。老耿说,是找我家里的吧?谢小蓝问顾嫂好不好,最近在忙些什么?刚才去家里敲门了,顾嫂好像不在家。老耿摩挲着手说,她一直在打零工,这几天回娘家了。梨熟了,黄灌,脆皮,雪花,都要下树了,家里人忙不过来。老耿小心地问,你找她,有事?谢小蓝点了点头。老耿说,她娘家装了电话。谢小蓝说,你还是告诉我地址吧,我去一趟。

  谢小蓝打车顺顺当当找到了那个叫官厅的山村。进了村才发现,她还是有麻烦。她只知道顾嫂的姓,却不知道叫什么,也不知道顾嫂的家人叫什么。她在山脚下遇到了一个放羊人,比划着说了半天,在城里住,丈夫是工人,姓耿。放羊人说,这个村在城里住着的多着呢,语气颇自豪。灵机一动,谢小蓝说那家经营着梨园呢,眼下正在摘梨。放羊人笑得嘎嘎的。说眼下就是梨下树的季节,家家都摘梨,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家?谢小蓝一筹莫展,忽然想起顾嫂说过的话,娘家的房子站得高看得远,前面就是山,翻过山去就是官厅水库。放羊人把鞭子朝身后一背,朝司机挥了挥手,说,跟我走。

  再也没想到,谢小蓝见了顾嫂会搂着她哭。顾嫂没想到,谢小蓝也没想到。顾嫂拍着谢小蓝的肩,等着她自己把哭声停下来。顾嫂猜到了肯定是谢老出了问题,但她没有问。离开谢家,谢家的人和事就与她没有关系了。她对老耿和娘家人都是这样说的,不是她做得不好,是谢家人误解她。陶月英经常对谢小蓝挤眉弄眼,顾嫂离开了谢家,才逐步回过味来。

  顾嫂对家里人介绍说,这是谢书记的女儿。老太太一听这话就慌了,攥着谢小蓝的手左看右看,嘴里咂着舌头说,像,像。把谢小蓝搞得莫名其妙。顾嫂解释说,当年谢老在这里当过公社书记,前面的水库就是他修的,这里的人都念着他的好。谢小蓝惊讶地问,怎么没听你说起过?顾嫂比谢小蓝更吃惊,怎么,你没听谢老说过?

  顾家的热情让谢小蓝无言以对。倭瓜籽是新炒的,摸到手里是烫的。刚下树的苹果和梨又新鲜又水灵。去年留下来的松子和榛子,都只有小小的一把,但谢小蓝知道,这是招待贵客的。谢小蓝坐在炕头上,反攥住老太太的手,打听当年父亲修水库的事,老太太瘪着嘴巴,说得滔滔不绝。谢小蓝感到很震撼,那座水库比自己的年龄还大,这样久远的往事,老太太竟如数家珍。

  谢小蓝眼泪汪汪说起父亲的病,现在已经不认得人了,连女儿都不认得了。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找个保姆却比登天都难。老太太看了看谢小蓝,又看了看顾嫂,悄悄抻了抻顾嫂的衣袖。顾嫂把衣袖朝上挽了挽,故意没理会母亲。谢小蓝在顾家一出现,顾嫂就猜到了她是为什么来的。她生谢家人的气,立志不再登谢家的门。老太太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她出溜下炕,去掀栗子皮颜色的柜盖,提拎出一个包裹,老太太说,我七十六了,我去侍候谢书记几年。

  谢小蓝上前抱住老太太,“哇”地一声哭了。

  十

  谢五常每天要问几十遍这是哪,你是谁。顾嫂不回答自己是谁,只说自己的家在官厅水库边上,中间隔着一座山。翻过那道山梁,就是那一大片平平展展的蓝镜子。你还记得官厅水库吗?

  谢五常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忆丧失了,他成了一个活在平面的人。顾嫂给他擦身体的时候,给他的身体做按摩的时候,他的眼神会随着顾嫂转来转去,然后问上一句,这是哪?你是谁?

  顾嫂问,你是谁?

  谢五常收回目光,垂下头认真地想,一只手指抬起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像钻头一样拧上几拧,似乎要钻到深处去。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很苦恼。

  顾嫂说,你姓谢,当年差一点当上县长呢。

  顾嫂非常想把当年的事情说得详细,说不定就能唤起谢五常些什么。顾嫂说,县长是很大的官,能管着那么多人吃喝拉撒。你若当了县长,那该多风光啊!

  顾嫂知道,有关县长的记忆,曾经是谢五常的伤痛,但也是谢五常的荣耀。时间久了,伤痛逐渐消失了,差一点当了县长之类的话,成了比荣耀更尊贵的资本。邻家张老太曾与谢五常是平起平坐的官,见面打趣地喊他谢县长,谢五常很恼火,背后骂张老太想当个候选人也没当上,纯粹就是个狐狸精。谢小蓝没心没肺地问,有那样老的狐狸精吗?

  当年谢五常被差额差下来的事,曾掀起过轩然大波,被人津津乐道了好几年。可那些事,作为局外人的顾嫂不知道。平头百姓只关心油盐酱醋,官场离他们十万八千里。顾嫂两年前走进谢家,才知道谢五常是当年自己见过的谢书记。顾嫂提及往事时,谢五常并没有对官厅水库表示出多么感兴趣,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问情况。他为官多年,没有哪些事情是特别能够记住的,除了那次选举失利。顾嫂想,当年人家就是大书记,不会记得小老百姓当回事的事。

  谢五常的嘴唇总干得起皮,顾嫂每天要喂他无数次的水。顾嫂一手拿水杯,一手拿调羹,问谢五常是谁,谢五常说,我是谢县长?顾嫂咯咯地笑,说你不是谢县长,你没当上。谢五常自己揪了揪耳朵,表现得毫无概念。顾嫂问我是谁,谢五常的眼睛会在顾嫂的脸上扫半天,说你是端水的大嫂。

  顾嫂说,对,我就是端水的大嫂。

  顾嫂问谢五常当初为什么没当上县长,谢五常很茫然。他用懵懂的眼神看顾嫂,特别想回答顾嫂的话,可却像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不知道答案。关于那件事,顾嫂稍稍留了下心,就从张老太的嘴里套出了一些情况。当年谢五常其实是被人栽赃了,人代会在宾馆召开,报到那天,就有小道消息在与会代表之间流传。说谢五常的候选人身份是花了银子买来的。当时谢五常正经手县里的重点工程,手里有大笔资金周转。这条消息很阴险,选举在即,代表们既不能放任一个腐化分子坐上县长的宝座,又没有时间和机会让候选人洗清冤枉。结果那次选举谢五常连三分之一的选票都没有拿到。张老太说,谢五常吃亏就吃在了直肠子,他总以为把工作干好就一了百了,却不知道别人的心思都用在了“琢磨”上。谢五常就吃了不“琢磨”的亏。当时选举结果出来,谢五常是被救护车拉走的。就又有人放出风来,说谢五常连一点领导干部的修养都没有,能上不能下,这样的人,还能当县长?

  张老太还说,从那以后谢五常就开始泡病号,烦了就拿老婆孩子出气。他老婆的身体原本好着呢,谢五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愣是把人吵成了秋后下架的黄瓜,整天连一点精神头也没有。前几年孩子们都不愿意理他,后来他也病了,关系才稍微有了改善。谢五常人老了,心却不老。身体病了,心劲却不减。还为当年没当成县长耿耿于怀呢。

  张老太问,他是不是愿意别人叫他谢县长?

  顾嫂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其实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可她既不愿意欺骗张老太,又不愿意把谢五常的隐私暴露出来。所以顾嫂只能说不知道。

  张老太朝她挤了挤眼,说你回去叫他一句谢县长,看他答不答应。

  他不答应。顾嫂干脆地说。

  进了十月,槐树的叶子黄了。秋风在瓦垄上打滚的时候,谢五常总算从床上爬了起来,虽然架着双拐还要走一步退两步,但对于他这种危重病人来说,已经是奇迹了。顾嫂给他穿上那件小格子衬衫,谢五常觉得很新奇,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突然喊了声,顾嫂!

  顾嫂吃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不知所措。自己是顾嫂么?自己是谢五常记忆中的那个顾嫂么?

  顾嫂说,你喊我?

  谢五常笑眯眯地说,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顾嫂问谢五常回哪里的家。谢五常望着屋顶想了半晌,说咱们去找蔡小个子,去找刘大手,去找顾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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