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有关或无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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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7-02-15 14:41
顾嫂问蔡小个子是谁,刘大手又是谁。谢五常茫然地看着顾嫂,回答不上来。顾嫂又问顾长风是谁,话刚一出唇,顾嫂突然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难以置信地问,你说去找顾长风?
谢五常说,顾长风在山上搬石头呢。
顾嫂激动得慌里慌张给兄弟打电话,说谢书记连儿女都不认识,却记得咱爸。蔡小个子是不是蔡庄子的老书记?还有那个叫刘大手的,是不是刘庄子的谁谁他爸?
兄弟说,当年咱这三个村子都是从水库底下搬出来的,刘大手几年前死了,但也在刘庄当了一辈子书记。他们三个都是豁出性命修水库的人,只有咱爸牺牲了。
“牺牲”这个词,还是谢五常当时给定的性,说顾长风同志死得其所。虽然不能追认为烈士,但像烈士一样光荣。
顾嫂放下电话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她对谢五常说,顾长风是在山上搬石头呢,知道搬石头为了啥吧?
就像被一缕灵光洞穿了黑暗的心房,那些漫山遍野的石头吸附着岁月悠悠在远处打晃。谢五常犹疑地说,是……修水库吧?
顾嫂说,是修水库!那水库叫啥名儿?
谢五常又用一根指头去拧太阳穴,拧了半晌,谢五常犹疑地说,是官厅吧?
谢小蓝下班回家,顾嫂让谢五常喊小蓝的名字。谢小蓝一溜小跑跑了进来,说爸爸认识我了?谢五常凑近了看她,说你是小青还是小蓝?谢小蓝说,我有姐姐那样老吗?谢五常想了想,肯定地说,你是小蓝,你姐姐是短头发。谢小蓝比划着说,“喀嚓”,我也把头发剪短了。我是谁?谢五常笑眯眯地说,甭骗我,你是老丫头,谢小蓝!
谢小蓝指着顾嫂问,她是谁?
谢五常盯着顾嫂看,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谢小蓝说,她是顾嫂,你不记得顾嫂了?谢五常的眼角淌出一滴浑浊的泪,他咕哝了句,顾嫂让你们赶跑了。
老大外出一周,陶月英一周没有露面,她跟谢小蓝在电话里闹翻了。陶月英责怪谢小蓝不该再请回顾嫂,即便请她回来,也应该先跟自己打个招呼。谢小蓝跟嫂子说了她去顾家的事,只换来了陶月英的一声冷笑,那意思仿佛在说小蓝是在编故事。小蓝也是个拧脾气,开始把话说得很刻薄,说你那一火车保姆都拉哪儿去了?是不是全都拉给大哥相看去了?
陶月英自知有些理亏,心里有气也强忍着。她好言好语说,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谁让我是你嫂子呢。不过还是应该把丑话说在前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记住我的话。
谢小蓝说,我心情很好,就是不会防人。嫂子要不你来替我算了,我担心会把房子给你看丢了!
话不投机,陶月英“啪”地把电话挂掉了。
十一
在院子朝阳的地方放上躺椅,上面铺上厚棉垫儿,谢五常躺了上去。谢五常的心情总是没来由地好,神情笑眯眯,一张脸跟着太阳转来转去,就像株年老的向日葵。顾嫂在一旁择菜,或洗衣服,或晾晒谢五常的被褥,不论手头干着什么,总不忘记跟谢五常拉家常。顾嫂总是把洗衣洗菜的水留起来,冲厕所用。谢小蓝和汪普都不以为然,说水不值几个钱,不用那样费事扒拉地节省。顾嫂说,自己节省水,好像还不是因为钱,而是从小在山里养成的习惯。
顾嫂自然而然跟谢五常谈到了山里的水,天旱的年月,全村的人担着水桶翻山越岭去找山泉。大人担大水桶,孩子担小水桶。山里的水总是比油还金贵。古语说山多高水多高,哪里泉眼旺盛,乡亲们是知道的,可总有些特殊的年景,该旺的泉不旺,该有水的地方没水。不止官厅一个村这样,周围的十几个村庄都这样。
很多山外的人都奇怪,大山深处怎么会有官厅这样的村名。村里人会告诉你,村北的整个山场在早都是皇家禁地,与清东陵一脉相承。专门为看林人修的衙门就坐落在村中央的位置,山里人都叫衙门官厅,叫看林人大老爷。人家享受的是七品待遇,跟城里的县太爷称兄道弟。逃荒落难的人路过这里,看见官家的房子,就觉得有了依仗,也就留下了脚步,借块风水宝地栖身,这样就有了官厅村,又有了后来的官厅水库。顾嫂问,你记得第一次去官厅是哪年哪月吗?谢五常眯缝着眼,看上去是在回想,可坚硬的石壁堵塞了他回想的路,他的思维只好停留在石壁的表面,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把石壁洞穿。他看着顾嫂,目光有水的清澈,有阳光的温度,有大山一样瓷实的信赖。忙完了手里的活计,顾嫂搬了板凳坐在了谢五常的面前。那簇美人蕉的影子投射过来,正好打在了谢五常的脸上。顾嫂发现了,先移动躺椅,再移动板凳。顾嫂回望一眼,见再没有什么影子能过来打扰。顾嫂拍了拍谢五常的膝盖,说记着,那一年是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三号!
你不信?那日子在石头上刻着呢!
……自行车扔在了山脚下,谢五常带领公社秘书踏上了通往官厅的路。小路在大山间穿行,很多地方窄得甚至搁不下一只脚,穿着40码绿胶鞋的谢五常总要小心地把脚偏到稍稍平坦些的石缝中间。他到这个公社当书记三个月了,下决心要走遍所辖的二十几个村庄。官厅是离公社所在地最远的地方,再往北就是广袤的原始次生林。谢五常那年34岁,是县里最年轻的公社党委书记,以敢想敢干著称。老秘书五十几岁了,在公社工作了十几年,都没去过官厅。他嘟囔,历任公社书记谁都没去过那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那里的人早起都不洗脸,多俊的闺女也没法瞅。
那一年整个华北地区都干旱,可干旱跟干旱不同,县里的口号是抗旱保种。可具体到深山区,喝口水都成问题,哪里有种可保。
谢五常走了半天的山路才来到了村里,见村头的崖壁上挂着浅浅一道湿痕,有露珠一样的水滴顺着崖壁往下淌,下面有水桶承接。而水桶后面,是长长的水桶和扁担阵,排得歪歪扭扭,但紧密得无懈可击。谢五常在那个水桶旁站了半天,见那水滴像眼泪一样少,谢五常便也想把自己的眼泪滴落在水桶里。如果能源源不断地淌出泪水,谢五常甚至想把两只眼球留在那座山上。
一座闹水荒的村庄到处静悄悄的,连狗吠声都显得有气无力。山上也有不怕旱的植物,叶子是不褪色的颜色。但那样的植物很少,连半尺粗的松树针子都成了铁锈的颜色,山顶被日光直射,都要冒出烟来了。山里人的焦渴也反应在头发上,谢五常发现,有些孩子的头发都成了红颜色,从远处看,就像腾挪的火苗一样。
谢五常在大队书记家吃了一碗小米倭瓜饭,书记叫顾长风,家有一儿一女。饭后书记的女人像捧什么圣物似地捧过来一碗水,谢五常没喝,递给了这家的女儿,女儿却端给了自己的弟弟。弟弟端起那碗水就不知去向。谢五常是第一次见到顾长风,公社开会,通知不到这里。他问顾长风怎么才能解决山里的水荒问题,顾长风瓮声瓮气地说,修水库。
谢五常让他仔细说说想法。
顾长风说,山里不是缺水,流经村边的一条河每到夏天甚至能形成洪峰,把峡谷两边的石头冲得七零八落。久了,水道便被乱石堵塞了,水流湍急时,水在上游就开始四溢而去。从官厅一直往北数,形成的大大小小的湖泊有几十个,大些的像一块场院,小些的像一只簸箕。只是这些水都很难存住,经过一两个月的蒸发,就见不到踪影了。可怜的是赶上这样的大旱之年,泉水不旺,又没雨水,河水断流,百姓就只能渴着了。若是在前面的峡谷处修一座水库,把多余的水储存起来,老百姓就不愁没水喝了。
谢五常想都没有多想,豪气地挥着手说,修!
谢五常从屋里出来,才发现顾家的院子里跪了许多人。从当年看守官厅的大老爷走,村里就没来过比谢五常更大的官。村里的人都低着头,谁都不说什么。谢五常慌得不知该扶哪一个好,一个劲儿地说,我还会再来的,我会再来的。
谢五常来的这个日子,被顾书记刻在了石头上。这块石头,既是念想,也是盼望。那位顾书记,就是顾嫂的父亲。转年的这个季节在水库工地被石头砸死了。
那块刻着文字的石头,后来成了顾长风的衣冠冢。
记忆就在这个时候像泉水一样咕嘟咕嘟冒了出来。谢五常仰着头望天,天很蓝,不时有鸟儿的身影在院子上空掠过。谢五常的眼神逐渐有了内容,他问顾嫂认不认识张明同志。顾嫂小心地问张明同志是谁,谢五常拧过身子看顾嫂,抱怨说,你咋能不知道张明同志呢?当年他是县里最大的官,他不点头,水库就修不成。顾嫂抿着嘴笑,说即使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
谢五常的记忆陷在了官厅水库里。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回忆当年的事。他说,开始他跟县革命委员会汇报修水库的事,挨了张明同志一顿剋。张明同志说,小谢同志,现在全县上下都在开展批判《“571工程”纪要》,你不好好搞“批林整风”,走的啥子道路!
谢五常说,自己一点也不怕那个“老川儿”。张明同志是四川人,他们背后都不叫他的官职,而是叫他的外号。当初谢五常去那个山区公社任职也是老川儿点的将,老川儿在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说,谢五常最年轻,最年轻的干部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谢五常,你敢不敢去?
自从有了修水库的想法,谢五常就泡在县革委机关不走了。每天张明同志一上班,谢五常的山区缺水课就开始上。谢五常把那十几个山村都走遍了,数据、资料、状况和人员分布,各种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张明同志上厕所,谢五常都在他的身后跟着。换了别人,张明同志早就烦了。可他拿谢五常没辙。谢五常年纪小,在他面前就像个小孩子。
张明同志一伸手,水杯就递到了他的手里。谢五常还不忘记说一句话,山区人们还渴着呢。
张明同志屋里有一盆花,平时都是办公室的同志负责浇水。谢五常告诉那些管浇水的人别浇,他让张明同志看效果。一盆植物,是怎样因为缺水而死的。
这样过去了一段时间,那盆植物就蔫了叶子。刚长出的花蕾也迅速枯掉了。谢五常每天都把花盆摆到张明同志办公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张明同志坐在椅子上时,花盆就正好对着他的鼻子尖。终于有一天,张明同志拍了桌子,说既然修水库,就修一座全县最大的!
谢五常把张明同志抱了起来,抡了好几个圈儿。把他放下时,张明同志晕得险些摔倒。
谢五常还说起了他与蔡小个子、刘大手和顾长风之间的许多事。寒冬腊月的天气,他们就着野兔子肉在石头窝棚里喝烧酒。远处还有狼嚎,狼的眼睛像绿色的手电珠一样。但狼始终也没敢走过来,水库工地到处弥漫着硝烟味儿,狼胆子再大,也是怕人的。
尽管说得磕磕巴巴,但谢五常能把事情说完整。不完整的地方,有时顾嫂还能补充。谢五常不知道顾长风与眼前的顾嫂有关系。谢五常想不起问,顾嫂也不愿意说。顾嫂问谢五常为什么会记得顾长风这个人,谢五常敲着椅子扶手说,他是为我出了力的。水库竣工,我一不让放鞭炮,二不让敲锣鼓家伙,而是号召所有的人,对着水库为顾长风三鞠躬。顾嫂说,山里的人到现在也没忘记当年的谢书记,都当你是恩人。谢五常得意地说,那是,做一辈子官都不如修一座水库,那是让多少辈子的人都受益的大事。
顾嫂故意说,修水库不如当县长。
这话让谢五常很不以为然。谢五常提高声音说,十个县长都不如修一座水库。你去问问,山区人们是记得那时的县长还是记得我谢五常!
十二
见到老大,谢五常的失忆症状加重了。他从上到下打量老大,问他是谁。老大把脸凑过来,说我是你的大儿子。认得不?谢五常摇摇头,说老大长得比你白。老大笑着说,我这不是刚从南方回来么,晒黑了。
谢五常摇头说,你不是我儿子。
老大问,那我是谁的儿子?
谢五常茫然地注视着酷似自己的那张脸,却什么也看不出。
顾嫂在一旁说,你跟他说官厅水库,他记着官厅水库。
老大不喜欢顾嫂在一旁插话,不耐烦地说,说什么官厅水库!
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过分,老大扭过头来问了句:你是官厅的?
顾嫂简直要欢欣了,她希望老大知道她是官厅的人,知道她之所以又一次到谢家来,不是为了挣谢家的钱,是因为谢五常修了一座官厅水库。钱在哪里都能挣。她真的不是为了钱才来到谢家的。只有老大明白了这一点,顾嫂待在谢家才不尴尬。
老大的眼睛拐了个弯儿,目光打到别处去了。对于父亲与官厅水库的关系,他比谢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但也比谢家的任何一个人想法复杂。时下的人都爱钻窟窿倒洞贴关系,他虽说做一方诸侯,但那是个偏僻的小乡镇,这种贴关系的事他没少干。眼下,他不愿意跟这个保姆有任何牵扯。单是保姆这第二次上门儿,就让他看扁了。是让陶月英看扁了。那天他刚出差回来,陶月英第一句话就说,那个保姆回来了,因为保姆的事我跟小蓝闹翻了。
即便没有这一层,他也不会给保姆这种攀附的机会。
顾嫂的欢欣也很快打了折扣,她看出老大的神情中写满了冷落。
老大清淡地说,老爷子在你们那里当过书记。
顾嫂说,是个好书记。乡亲们都念他的好。
他掂量地看了看顾嫂,声色不动地说,可他现在不是书记了,他现在只是个病人。你别有事没事提什么官厅水库,这对他没有好处。
顾嫂噎了一下,心里说,怎么没好处呢,好处已经看到了呢。可顾嫂没有勇气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她还是怕着老大。
顾嫂给老大泡了杯茶,老大却嫌茶杯没有洗干净,训斥说连杯茶都洗不好,你还能干好什么!顾嫂含了眼泪躲到了院子里,对着天上的星星自言自语:我这是图的什么呢!可谢五常一喊顾嫂,顾嫂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丢下了。顾嫂跑进屋里,问谢五常有什么事。谢五常说他要上厕所。老大想去搀扶他,谢五常挡了他一下,说让顾嫂来。
老大发出了一声冷笑,说你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话让顾嫂激灵了一下,顾嫂问,你说谁?
老大拿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五常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栽的那个跟头,似乎把他哪里栽开了窍,他好像比以前还聪明了。老大给父亲买来了轮椅,谢五常却说什么也不坐。他说坐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除非你把我的两条腿锯掉,否则打死我也不坐。谢五常指挥谢小蓝把轮椅收起来,他说他不想看到这个鬼东西,看到它心里不太平。谢小蓝很听话,用个纸箱子把轮椅整个盖了起来。经过这段时间的波折,她似乎长大了。
谢五常对顾嫂的依赖却越来越严重。走路爱牵着她的手。坐下来顾嫂要在他的视线以内,一秒钟看不到,就一声一声喊个不停。天气都凉了,他还是坚持穿那件小格子衬衫,连件外套也不加。顾嫂问他为什么不穿外套,谢五常抻扯着衣襟说,穿上外套你就看不到这个了。在谢五常意识里,还是觉得这件小格子衬衫好看,而好看是为了让顾嫂看。想明白了这一点,顾嫂又好气又好笑。顾嫂说,你这件衣服一点也不好看,皱巴得像什么一样。谢五常将信将疑地看着顾嫂,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把这件衬衫脱了下来。顾嫂表扬说,这样就对了,到什么季节穿什么衣服才叫好看。谢五常仰头看着顾嫂,想了好久才说,我听你的。
屋里并排放着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两张床之间是一米宽的过道儿。每天都是谢五常睡了以后顾嫂才上那张小床。谢五常起夜的尿盆就放在了床边的一条方凳上,上面盖着一块圆圆的硬纸片,是装牛奶的纸箱子剪成的。每一次小便,都是顾嫂在背后扶起他,让谢五常自行解决。顾嫂上了床以后就一声不吭,谢五常有点不甘心,在夜色中朝顾嫂这里望,有事没事地假装咳嗽两声,想引起顾嫂的注意。顾嫂摸准了谢五常的脾气,并不搭理他,谢五常轻轻叹口气,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这个晚上有些特殊。谢五常翻来覆去睡不着,十几分钟就起来小解一次,每一次都尿出那么几滴。谢五常又一次爬起来,说自己还想尿尿。顾嫂闭着眼睛没动,说你刚尿完,哪里还会有尿,你就是折磨人。谢五常没有言语,又躺下了。似梦非梦中,顾嫂感觉到谢五常在窸窸窣窣地动,他捻亮了台灯,对着顾嫂照了照。看到顾嫂没动静,他做贼一样轻轻地把茶杯里的水倒进了尿盆。为防止水发出声音,他让杯子离尿盆很近。因为太近,“咚”地发出了一声碰撞。谢五常紧张地往顾嫂这里看,见顾嫂没有动静,他轻轻地把水杯放回原处,拉灭了台灯。
转天一早,谢五常对顾嫂说,我不是折磨你,我是真有尿。
他把尿盆端起来给顾嫂看,说都是我尿的,这么多。
他还把谢小蓝喊了进来,把尿拿给她看,强调说,这是我自己尿的。把谢小蓝气得哭笑不得,说我知道了,这是你尿的。会尿尿也成英雄了。
顾嫂吃惊极了。谢五常夜里捣鼓的事,她是知道的。她看到他探下身子时一只手抓紧了床护栏,所以她没动。
顾嫂再也没想到,谢五常还有这样的用心。
十三
去顾嫂娘家的事,谢小蓝在电话里对姐姐说了。父亲在山里当过书记,修了一座水库。一个76岁的老太太至今不忘记他的恩情,都想来伺候他几年。谢小蓝酝酿了半天情绪,还是没挡住堵鼻子,说起那一幕她就泪水涟涟。谢小蓝是一个爱动感情的人。自从父亲病倒,她这一阶段是最放松的,不但能按时上下班,偶尔能回自己家住,晚上还能跟汪普出去散步。多亏顾嫂答应了来守夜,把父亲交给顾嫂,她是一百个放心的。
谢小青在南方待了八年,有点刀枪不入了。她在洗手间里耐着性子听完了小妹囔着鼻子的声音,不等小蓝把话说完,她就急着说,你千万不要感情用事,这年头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好人不是没有,但不一定让你遇见。或者,人好一时是可能的,但好几时就不容易了。所以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否则将来出了什么麻烦,后悔的还是你自己。
姐姐的话让谢小蓝听得很郁闷。她赌气地问,将来能出什么麻烦?
谢小青开始现身说法。她的一个邻居,儿女都在国外。请了一个保姆,善良得不得了,每天给老人端屎端尿。老人的儿女为了感谢她,从国外给她寄名牌衣物。谁想到呢,三年后保姆失踪了,还带着一大笔现款。原来是她把房子偷偷给卖了。小青总结说,保姆肯定是个好人,因为从一开始她不会有卖房子的想法。但好人不一定能做得长久,这年头,最大的诱惑就是有无数个做坏人的机会,很多时候,做坏人是一件快乐的事。
能与谢小蓝沟通想法的只剩下了汪普一个人,谢小蓝觉得很孤单。哥嫂是那个样子,姐姐又是这样看问题,他们怎么就不能相信顾嫂呢?汪普给出的解释说,他们都不属于顾嫂那个阶层,所以无法理解顾嫂的感情。谢小蓝吃惊地说,你的意思,我们沦落到跟保姆一个阶层了?
有一天,谢五常小便的时候突然勃起了。起初顾嫂没有注意。像往常一样,顾嫂从后面扶住他,让他自己端着尿盆。可谢五常攥紧顾嫂的手在身上蹭,顾嫂的手背突然触到了冰凉坚挺的一个物件儿,吓了一跳,后背立时有冷汗下来了。但顾嫂没有声张,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把尿盆接过来倒进了洗手间,又在洗手池里洗了半天手,才回到屋里。谢五常哼哼着说肚子不舒服,顾嫂看透了他的心思,把谢小蓝喊了过来,说谢老不舒服,不行就到医院瞅瞅?谢小蓝正在看韩剧,人过来了脑袋却留在了剧情里。她问谢五常怎么了?问了两声,谢五常却装着睡着了。谢小蓝前脚刚走,谢五常又开始哼哼,说自己要死了,肚子痛得厉害,咋就没人给揉揉肚子呢?
这次顾嫂没有过去,任凭谢五常在那里哼哼。谢五常哼哼得非常艺术,顾嫂能听见,对面住着的女儿和女婿绝对听不见。顾嫂的那块手背上似乎长了癣,总是痒的感觉。她这才意识到她自己可能遇到麻烦了,她从没想到谢五常还是个男人,他首先是一个老人,其次还是个病人。他怎么可能是个男人呢?
这一宿,谢五常的哼哼时断时续。他只要醒着,哼哼声就没停过。什么时候断了,就一定是有了呼噜声。可呼噜声还没打上几下,他又开始了哼哼。顾嫂一夜没有睡着,早上起来,小蓝吃惊地说,顾嫂,你变成熊猫了!
顾嫂留了个心眼,不再让谢五常碰她的手,她也尽可能地不碰谢五常的身体。衣服穿得厚了,她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拎着他的衣服保护他。谢五常感觉到了这种距离,有时候会故意往顾嫂的怀里靠,或者出其不意地捏一下顾嫂的脸。直到有一天,顾嫂睡着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只手探到了她的衣服里,顾嫂的一声惊叫被活活咽了下去,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谢五常的背影,他没事人儿一样,踮着脚坐到了自己的床边。
趁着谢五常午睡时,顾嫂把丈夫老耿叫了来。他们眼下变成了牛郎织女,见个面居然需要鹊桥了。老耿吃惊地发现,几天没见面顾嫂就变得憔悴了,人整个瘦下去一圈。老耿问顾嫂怎么了?顾嫂强忍着眼泪说,这两天有点睡不好觉,老爷子夜里总闹。顾嫂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把谢五常的另一面说出来。就这样老耿也立马着急了,说这样下去不是事儿,铁打的人也顶不住这样熬,跟他们说,你不守夜了!顾嫂小声说,我有点说不出口,当初是我自己答应人家的。老耿提高声音说,守不了就是守不了,这么啰嗦干啥!难道你非要一条命搭进去?原本你就不应该答应这个差事!顾嫂说,你小声点,这不是想跟你商量么,我跟人家怎么说?老耿说,这还能怎么说,实话实说!谁守得了让谁来守,你今晚就给我回家!
老耿原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忽然就发现一根木拐抡了过来,一下子跳到了屋外。谢五常把一支拐支在腋下,两只手舞动着另一只拐,追着打老耿。同时嘴里也不闲着,骂老耿哪里来的王八蛋,敢到我的家里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老耿来的时候谢五常就已经醒了。他不傻,知道老耿是谁。就是因为知道老耿是谁,他才有了醋坛子心理。老耿以为谢五常不认识自己,赶忙解释说,他跟顾嫂是一家的。谢五常却听不得这话,抡起拐杖又要往外砸,被顾嫂拦下了。谢五常不依不饶说,你还敢说一家的,我打死你个一家的!顾嫂看情形不对,让老耿快走。老耿却不动。说我走可以,你也得跟我一起走,他要打你怎么办呢?顾嫂说,他不会打我的。你别犯糊涂了,我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你快走吧!老耿要走,谢五常却堵住了通往门口的路,谢五常可着嗓子嚷,快打110,家里来强盗了!顾嫂急了,上前去拉谢五常,老耿才从谢五常的身后钻了出去。
顾嫂生气地说,他是我的男人,怎么就成强盗了?
谢五常说,他就是强盗!
顾嫂说,你咋这么说人家,强盗还能让你打?
谢五常梗着脖子说,他就是强盗!
顾嫂说,你咋还红口白牙乱说!我跟你说了,他是我男人!
谢五常斜着眼仁儿看了顾嫂一眼,没再说什么。他缓步走向客厅的沙发上坐下,突然可怜巴巴地对顾嫂说,你别走,我舍不得你。
顾嫂说,我是保姆,不是你们家的人。
谢五常说,你别走,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他翻自己的衣兜,拿出了红的黄的好几本存折,拍在了桌子上,说这些都给你,你就留下来吧。
他张开双臂,意思想拥抱顾嫂,仿佛顾嫂已经是他的人了。顾嫂别过脸去,突然觉得很难过。她没想到谢五常会动这样的念头。过去谢五常种种亲近的举动,并没有让顾嫂产生类似的联想,她始终把他当成一个老人,还有,当成一个病人。
顾嫂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她说,谢老,水库不是给我们家修的,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
顾嫂起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留下了。再留下,不定会有什么意外事情生出来。身后谢五常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说你想干什么?
顾嫂想了想,没有回答他。
没到下班时间,老大两口子和谢小蓝一起回来了。起初是张老太打电话给陶月英,说保姆两口子收拾老爷子呢。老耿跟谢五常吵嘴时,张老太就在门口儿听声儿。谢五常喊打110,张老太就急忙跑回了家,给陶月英拨通了电话。陶月英这段时间来得少了,但她让张老太留神一下隔壁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告诉她,单位、家里、移动电话陶月英都写在了一张纸上。张老太很用心,经常搬着凳子做隔墙的那只耳朵。放下张老太的电话,陶月英就打谢小蓝的手机,说你请回来的那个保姆,知道她背着我们都干些什么吗?谢小蓝阴阳怪气说,只要把爸照顾得好,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陶月英一点也不计较谢小蓝的态度,说刚才张老太打来电话,他们两口子合伙跟爸干架呢。你知道她丈夫到咱家去干什么吗?谢小蓝说可能有什么事吧。陶月英说,有事用得着跟老人吵架?你也动动脑子。谢小蓝问,那你说因为什么?陶月英故意卖关子,说我也不知道。但又很快拾起话题,说还能有什么事,他们那种人,熬不住呗。谢小蓝没听明白,什么熬不住?陶月英边说边发挥想象,那方面熬不住。在咱家做那种事,臭不要脸。谢小蓝“腾”地脸红了,她想到了他们也许是在自己的床上。陶月英继续说,我猜肯定是他们做丑事让爸看到了,爸受不了他们那样,所以才会吵起架来。吵起来他们还动手,爸才喊打110。多亏隔壁的张姨听到了,通知了我。
谢小蓝说,你说的不像真的。
陶月英说,是不是真的你回家一问就清楚。
谢小蓝满脑子疑惑回了家,见了顾嫂,还是忍不住发了火。她质问顾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两口子欺负我爸一个人。一看谢家人的这三张脸,顾嫂就明白了八九分。在谢家这两年,里外的环境都熟悉得差不多,顾嫂大致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想到了张老太这个老电报车,经常在墙头上探头探脑。顾嫂说,你去问谢老吧,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三个人都去了屋里,陶月英贴着顾嫂走了过去,狠狠剜了她一眼。谢五常侧着身子朝里躺着,几个人一起喊爸,问他有没有被打坏,哪里疼么?谢五常自从感觉出顾嫂的冷淡,一下子没了心气儿。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显出了疲惫和萎顿。此刻他恹恹地说,没有人打我。陶月英说,你都喊打110了。谢五常说,没有人打我。谢小蓝从屋里走了出来,扯着顾嫂去了自己的房间,说你和老耿都干了些什么?你给我说实话!顾嫂说,我不能在这里干了,我把老耿找来,是想商量一下怎么对你们说。顾嫂话没说完,谢小蓝就“啊”地叫了声。她没想到顾嫂说出这样的话,愣了愣,马上变得惊慌失措,说你不在这里干了,凭什么啊?
顾嫂没法跟谢小蓝讲实话,脸憋得通红,她说不出口。她说今天大家都来了,就把事情说清楚吧,我不能在这里干了,你们另找别人吧。谢小蓝跑进了另一间屋子,把顾嫂要走的事刚说出口,谢五常像个孩子似地先哭出了声。老大一向沉稳,此刻也有些慌了神儿。老大慌神儿不是因为父亲哭,他们本来是为了父亲要打110的事情回来的,突然面对顾嫂要走的局面,重心在顷刻间发生了偏移,他们都感到了一座山朝自己压来。
十四
老大翻着白眼对陶月英说,你来值夜?
老大说这话是有目的的。陶月英一直反对顾嫂来家里,现在顾嫂要走,老大是想报复她。
陶月英溜了谢小蓝一眼,说还是女儿贴心。
谢小蓝双手插在兜里,哼了一声。她现在反而坦然了,父亲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她不准备再大包大揽了,有哥嫂在场,难题是他们的。谢小蓝说,我们单位正搞竞争上岗……我要是在嫂子那个岁数,提前退了都行。
陶月英说,你以为事业单位跟你们的小厂子一样,说退就能退?
老大从谢五常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客厅抽了一根烟。爹是亲人,这个谁都懂。可这个亲人是个巨大的累赘,谁都这样感觉,可谁都不能说。烟抽到一半,他在花盆里摁灭了。短短的几分钟,老大思索了很多问题,又把很多问题理出了头绪。他断定此刻谢家离不开顾嫂,既然离不了,留下顾嫂就是比父亲拨打110更重大的事。他果断地叫了一声顾嫂,顾嫂从谢小蓝的屋子里出来了。她不敢看老大的眼睛,平时她也没有跟他对视的习惯。老大让她坐,顾嫂移了一下脚步,没有坐。老大是一家之长,顾嫂觉得有些话应该跟他说。
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不在这里做了。今天就走。
老大笑着点了点头,不经意地说,我听小蓝说了。
顿了顿,老大用随意的口吻问,你是官厅的?那里的乡亲还好吧?
机智中,老大抻起了官厅水库这个话题。因为此刻在他和顾嫂之间,能成为话题的也就是那座水库了。那一片山区的人祖祖辈辈喝不上水。为了修水库,谢五常差点丢了官。差点丢官的事你知道么?老大的口吻都有些像玩笑了。顾嫂说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她的家乡跟县上山重水复,上面的事她一个小老百姓哪里会知道。老大又问,小刘庄的寡妇吊死的事你总知道吧?顾嫂想了想,恍惚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老大说,她就是因为谢五常死的。谢五常一直住在小寡妇家,小寡妇为了勾引他,一双一双给他绣鞋垫,那些鞋垫摆满了整个窗台,一辈子都用不完。眼看水库就要修完了,小寡妇开始上吊抹脖子地闹,非让谢五常带她去城里。谢五常没答应,她就真的一根绳子吊死了。
这件事一直被捅到了县里,专门上了常委会。有关处分也很快下来了,看在谢五常修水库的分儿上(县里也是为了大事化小),保留了他的官职,但之后的许多年,谢五常都受了这件事情的牵连,许多次提职的机会都与他擦肩而过。他目前的这个样子,往远处追究,也还属于水库后遗症。
老大的声音很柔和,是拉家常的口吻,在顾嫂听来,甚至有了天籁的味道。顾嫂呆呆地看着老大胸前的一颗纽扣,满心眼里都是感动。老大是领导,老大从没用这种语气与她说过话,虽然老大说的话不符合顾嫂心中的真实,但顾嫂想不起来反驳他。在老大的叙述中,顾嫂想起了那个小寡妇,是山外人,会做一种葱油饼。当年谢书记就是因为爱吃葱油饼才住进了她的家。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合适么?山里人说,没什么不合适,谢书记说合适就合适。只要能把水库修好,他就是想住嫦娥的家,山里人都会给他想办法。小寡妇模样好,心灵手巧。山里人都很尊重她,说亏得她留住了谢书记,谢书记才能一门心思修水库,她这也是为山里人造福呢。那时的山里人,都以为水库修完了谢书记会带她走,像古时候的皇上微服私访一样,把在民间看上的丫头带进宫,当妃子。小寡妇虽然当不了妃子,但让谢书记赏口城里的饭吃应该是不难的,在山里人的眼中,谢书记手中的权力就跟古时候的皇帝一样大。谁也没想到结局会是那样。谢书记走了,小寡妇上吊了。谢书记走的那天,山里人跑了几十里山路披红戴花送他出山。小寡妇死了,山里人厚葬了她,给她堆了山那样大的一座坟包,把她绣的鞋垫都和她葬在了一起。大家都说她是个有骨气的女子,为修水库做出了牺牲,死得像顾长风一样光荣。
只是老大不会知道这些。要不要告诉他呢?顾嫂犹疑着。
老大突然问,顾长风是你父亲?
顾嫂激动得要战栗了。她没想到老大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为老大不知道,以为谢小蓝没有告诉他。可老大说,他对修水库时的一切情况了如指掌,他不但知道顾长风,甚至还知道顾红莲,知道顾红莲家那幢碉堡一样的石头房子,因为他曾经去过两次。
顾嫂吃惊地说,你说的顾红莲……是我?
老大说,你来谢家那天我就知道了你是谁,我在官厅你的家里的相框上,见到过你的照片。
顾嫂当然想不到,老大自从步入官场,一直就在研究官场学问。他研究官场无非就是一个目的,怎样规避父亲走过的路,不重蹈父亲的覆辙。父亲不是一个成功的从政者,即使现在那座水库成了山里的一颗明珠,在老大看来,那不过是对父亲的讽刺。因为许多并不拥有“明珠”的人都在官职上走到了父亲的前面,父亲是一个失败的官员。
老大把父亲作为一个个案研究,把父亲工作和生活的地方都走遍了。他走进那座石头房子就是两年前的事,顾嫂放大了的虚光照片摆放在了显眼的地方,那张脸上的两个高颧骨,被老大一眼就记住了。
顾嫂被老大说得入了迷,她不由得就去捕捉老大的眼神。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的某一个地方遭遇了,老大轻声说,顾嫂,留下来吧,就算我求你了。
顾嫂心里一热,她还能说什么呢!
顾嫂起身去了厨房,让眼泪欢快地流了个痛快。顾嫂的眼泪是有一点欢欣性质的。假如说,她过去留在谢家是因为谢五常的话,那么从现在开始,顾嫂留下来是为了老大。
为了老大的感觉也很好。
顾嫂从厨房出来,围裙套袖之类的都戴好了。她用一把刷子刷着一只小油罐,招呼老大说,你们都别回去吃饭了,正好冰箱里还有牛骨头,我给你们烧汤喝。
老大说,外面有山珍海味我也不去吃了,就喝顾嫂烧的牛骨头汤。
陶月英给他丢眼色,说爸要打110的事还没问清楚呢。
老大低声骂了她一句,猪。
十五
谢五常睁大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屋顶。顾嫂留下了,却不是为他留下来的。他老得像倭瓜瓤子的大脑转悠的尽是这些念头,这些念头让他觉得委屈。晚饭他只是喝了很少一点汤,顾嫂端过来,想喂他,被他挥了一下手,碰洒了。老大马上又盛过来一碗,从顾嫂手里接过了调羹,不由分说,把汤喂到了谢五常的嘴里。谢五常不情愿地张了几下嘴,就又躺下了。老大对顾嫂说,老人也不用太惯着,毛病都是惯出来的。他朝顾嫂挤了挤眼,顾嫂就知道怎么回答了。顾嫂响亮地说,老大,我知道了!
谢五常一个晚上没有与顾嫂讲话,他就那样躺着,有时候需要小便,他用膀子晃开顾嫂,不让她扶。顾嫂只得在身后盯紧他,两只手虚张着,时刻做着准备。每晚谢五常都要泡泡脚,今天顾嫂把水端了来,谢五常却理也不理。顾嫂动手给他脱袜子,被谢五常踹了一脚,正好蹬到了顾嫂的小腹上。谢五常的那条没有毛病的腿,还是很有些力道。顾嫂龇牙咧嘴了半天,才忍过疼痛。顾嫂兀自喘了几口气,把水端走了。回到屋里,见谢五常跷着二郎腿戴着老花镜在摆弄那几本存折,边摆弄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顾嫂,既是赌气,又是炫耀。顾嫂没在屋里停留,她轻轻掩上了房门,来到了院子里。
她给老耿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跟东家说好了,暂时先不回去了。老耿关心她夜里睡觉的事,顾嫂小声说,你这一来,谢老老实多了。这不,还没到睡觉的时辰,就自己先爬上床去了。老耿长叹了一口气,说钱难挣,屎难吃。侍候人的事,哪里是好干的。你自己千万要多加小心。顾嫂说,你放心吧。这家的老大留我,我才不好意思走的。老耿不相信地问,老大留你了?顾嫂跟老耿说过谢家老大的事,老耿对他有看法。顾嫂使劲点着头说,是老大留我的,他不留我我一准走。老耿又叹了一口气,说也都怪我没本事,才让你到外面受委屈。顾嫂说,你有本事我就不受委屈了?说不定委屈受得更多呢。
顾嫂回到房间,谢五常已经睡着了。顾嫂暗自庆幸有这样一场波折,既让谢五常死了心,又能让自己留在谢家。从心里说,顾嫂是不情愿走的。现在找份儿工是越来越难了,打零工的日子没有保证,很多工作还是在室外进行的,有风险不说,还能累死个人。就像上次跟人去擦玻璃,站在几十米高的窗台上,朝下看一眼,人就像要飘起来一样。再把玻璃擦干净,得有神仙的本领才行。顾嫂那天返了两次工,才把一天的工钱领到手。
顾嫂没有脱外套就躺下了。她决定以后睡觉再不脱外套了。她临睡之前看了看谢五常,给他掖了掖被子。把水杯里倒上水,把尿盆放到那只木凳上,用硬纸片盖上,就熄了灯。顾嫂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连续几天没睡好觉,瞌睡都追到眼皮子底下了。
顾嫂能听到自己的呼噜声,甚至能梦见听到老耿的呼噜声。老耿是一个打呼噜很有水平的人,能让楼下失眠的人睡不好觉。医生说这是一种病,建议老耿手术。可手术是那样容易做的?医院就差吃人了!再加上顾嫂已经听习惯了,老耿的呼噜就这样与日月同在了。长长的呼噜像蝌蚪一样挂着小尾巴,有时候会憋住一口气,半天喘不上来,人就像要断气一样。顾嫂担心地起身看着老耿,直到老耿千回百转地把那口气吐出来。
顾嫂梦见老耿的时候,谢五常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觉得有些闷,是因为心里的一口气总也不能吐顺畅。他不理顾嫂,不是真的不理,而是有一点赌气的成分。眼下顾嫂香甜的鼾声,成了一种诱惑,他非常想在这个时候仔细看看顾嫂,摸摸她的脸。这个想法很强烈,甚至让他有了一种烧灼的感觉。谢五常扯掉了上衣,在黑暗中去摸拐杖。谢五常觉得自己的腿脚都有些轻飘了,像年轻的小伙子一样。
梦见老耿打呼噜的间隙,顾嫂看见一只黑色的大鸟朝她扑来。那只鸟长着硕大的翅膀,裸着胸膛,骨骼和苍白的皮肤清晰可见。大鸟像磨盘一样朝她压来,顾嫂觉得都要窒息了。顾嫂发出了一声尖叫,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那只鸟朝外推去。鸟跌落的一刹那,顾嫂猛然清醒了,两只木拐叮当甩了出去,砸倒了一只花架和花架上的一盆花。
顾嫂作为过失杀人犯的生活从这里拉开了帷幕。
尹学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