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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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2-15 15:00

  梧 桐

  ——给喜爱霹雳舞的人们

  无数绿叶悬挂着聆听

  来自空间的音乐

  一些粗壮、扭曲的肢体

  簇拥着爬向月光

  又突然宁静下来

  一个年轻的骑者驾着

  一辆新型赛车驶过

  他弓着腰

  踩着神秘的夜的踝骨

  一只乌鸦应声附和

  “啪、啪”拍着翅膀

  在最高的树枝上

  2012年秋天,我又一次回到济南,参加母校110周年校庆,发现校门已经东移数十米,但从前我们进出的那扇大门仍在使用,门内外的那排梧桐依然挺立。而浙大西溪校区单身宿舍门外的那棵曾经给我带来五六首诗灵感的梧桐树,却因为拆迁被移植到了别处,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四、胶东

  胶莱河长约一百三十公里,南北两段各自反向注入黄海和渤海。

  ——题记

  1

  1983年国庆的那则周记(那时既没有长假,也没有双休日,国庆放假三天),我记录下了去黄河入海处新建的东营市(因为胜利油田而成立,正式挂牌是在10月15日)的即兴旅行:

  周五(30日)午后,我发现宿舍楼前停着一辆古城益都的卡车,说通司机,回寝室动员安庆,准备好行装(内衣裤、袜子、毛巾、牙具和口琴),带上钱和粮票。一刻钟后,我们便出发了。

  两点抵淄博,谢过司机。当日到东营交通已断,宿车站广场小旅店。晚餐后看电视,有电影演员孙道临主持的国庆晚会,含战友歌舞团的歌舞节目《青春》《金梭和银梭》,前者颇有现代舞的味道。

  国庆节早上醒来,搭乘八点半火车去胜利油田。路上景色甚是荒凉。幸遇历史系八一级张同学,一路畅谈齐鲁风光。又借来军棋一副,与安庆对弈,张同学充当裁判。两局下来,不觉快到目的地了。

  出得站来,别过校友,但见马路宽敞,房屋低垂,店门稀疏。待我俩找到设计院,却发现宝良同学串门去了,又去华东石油学院、电测站寻找另外两位同学王新民、常贵钊,也均不在,只好折回。等到宝良回来,已经是晚上六点,夜幕降临了。

  同学分别一年,见面十分亲热,晚上同屋闲扯,话题不外乎:旧日友情、现今的学习和工作、恋爱婚姻大事。第二天,宝良借来“海鸥”相机,我们拍了一卷,留作纪念,不停打转的抽油机可谓一景。中午借邻居小灶,宝良亲自掌勺,小宴一席,不在话下。

  东营是《孙子兵法》作者孙武故乡,也是山东最有代表性的地方戏吕剧发祥地。那是我第一次即兴旅行,把我带到胶东的边缘。研二暑假,我提前回山大,又与东营来的宝良在淄博会合,坐火车去烟台,那段路比京城还远。说到淄博,我只是利用它几次中转,直到三十年后,作客山东理工大学的稷下大讲堂,我才有机会游历,同时参观了管仲纪念馆和齐国国都博物馆。

  在烟台,我又一次见到大海,当晚我们住宿旅店。翌日换乘公车去福山县(如今是烟台的区),再转曲家庄,那正是室友安庆的家。安庆的哥哥和弟弟也都考上山大,只不过他们兄弟比老闫家少一个,因此没有被媒体报道。记忆里,邢家的平房与村里其他人家一样,都是土坯造的。

  第二天,安庆弄来三辆自行车,我们结伴去了蓬莱阁,那是一段比较长的路程。据我的手绘地图,途中路过了古现和解宋营两个村镇。百度查得,解宋营镇位于蓬莱市区东南约二十五公里处。比较地图上的距离,从曲家村到蓬莱县城应有七十公里,无疑那是我一生最远的自行车之旅了。

  古现是福山区的一个村,旧称古县,历史上出过二十七位进士,最著名的是清末的王懿荣。他喜欢金石,一次病中见到药店所售龙骨上的刻纹,当即比较了友人从河南安阳带回的古物,他成了发现和收藏殷墟甲骨文的第一人,那是在1899年。可惜他没有享受荣誉,翌年八国联军攻克北京城,他毅然投井身亡。

  我们在蓬莱住了一晚,翌日登上海边山崖上的蓬莱阁。那是胶东的最北端了,虽未见海市蜃楼,但按地理学划分,从此阁到大连老铁山的连线是黄海和渤海的分界线。故而,我在再次见到黄海的同时,也第一次见到了渤海,大二暑假经游天津时并未抵达海滨。令人感叹的是,虽然泥沙俱下的黄河注入渤海,渤海仍那么清澈,看来东海的浑浊也非长江所致。

  蓬莱阁初建于北宋,有人把它与南昌滕王阁、武汉黄鹤楼和湖南岳阳楼并称为四大名楼,并没有得到公认,也实在是无所谓了,因为屹立海滨的它独一无二。明代才有蓬莱水城,那是为了防御倭寇修筑的城墙和炮台,而抗击倭寇的戚继光正是蓬莱人,他还是密码学的始祖。由于胶东高低起伏的丘陵,加上路远返程天色已晚,我从一块坡地上下来时摔了一跤,结果膝盖擦破,鲜血横流。

  多年以后我才得知,唐代以来蓬莱便是登州治所,管辖烟台和威海。记忆中,登州这个地名也曾频频出现在《水浒传》里。事实上,一百零八将里有八位来自登州,包括母大虫顾大嫂。清代的登州文会馆(1864年)是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创立的私立学校,可谓齐鲁大学的初创阶段。1914年,州府移至烟台,从此蓬莱成为县治。

  回程我和宝良在淄博车站告别,我继续西行至济南,他向北回东营,不料这竟成永别。我毕业回杭州后没几年,就传来宝良因患癌去世的消息。所幸的是,他的儿子长大后,继承了父业,考入西南交通大学的自动控制专业。毕业后,又考取上海交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2

  半岛是指陆地一半深入海洋,一半同大陆相连的地貌,它的三面被水包围。从分布的现状来看,世界主要半岛多在大陆的边缘。半岛比岛屿交通方便,因为它与陆地连通,同时享有岛屿的海洋性气候、清新的空气和迷人的景致。更为难得的是,半岛常常引人想入非非。

  得天独厚的欧罗巴享有“半岛之洲”的美誉,我游历过北欧的斯堪的纳维亚,南欧的伊比利亚、亚平宁和巴尔干半岛,还有丹麦和德国的日德兰半岛、乌克兰的克里米亚半岛(现属俄国)。在亚洲,我造访过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三座半岛——阿拉伯、印度和中南(印度支那),还有小亚细亚、马来和朝鲜半岛,美洲则去过新斯科舍、佛罗里达和尤卡坦半岛。

  特别让我感兴趣的是半岛中的半岛,例如,伯罗奔尼撒半岛位于巴尔干半岛的南端,那里曾发生一场著名的战争。而胶东半岛也属于山东半岛,是指胶莱河以东的部分。除去潍坊和日照两座地级市,它还包含青岛、烟台和威海三座名城,可谓是小山东半岛。而大山东半岛则以潍坊寿光的小清河口和日照岚山建瓯之间的连线为界。

  从当代文学的角度来讲,大山东半岛包含了莫言的高密,而小山东半岛则包含冯德英的乳山和张炜的龙口,两县分属威海和烟台。1935年,冯德英出生在黄海之滨的乳山,今天的威(海)青(岛)高速经过此地,我曾相隔五年两次驱车经过,最近一次还遇到从未见过的持续了一个小时的特大暴雨。

  沿半岛的东海岸有一座昆仑山,是胶东最主要的山脉,那是道教主流全真派的圣地,也是游击战争的好去处。虽然海拔923米的主峰不及崂山高,却地域广阔。冯德英的三花故事《苦菜花》《迎春花》和《山菊花》均发生在此,讲述了抗战时期的传奇故事。

  与冯德英相比,张炜更关心当代生活,他的长篇小说《古船》《九月的寓言》《刺猬河》和《你在高原》每一部都引人瞩目,最后一部写作历时二十二年,长达四百五十万字,堪称中国之最。但张炜最初是写诗歌和中短篇小说的,并曾于1982年和1984年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我在济南读研时,张炜曾来山大中文系给文学社的同学讲座,清秀的脸庞留给我深刻的印象,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名作家。2015年夏天,我驱车路过张炜故乡龙口,在友人引荐下,曾作客他创办的万松浦书院并与之共进午餐。

  1955年,莫言出生于高密县大栏乡,如今刚好被G2O高速公路穿越。在莫言的小说里,把它称为东北乡,大栏乡的确是在高密的东北部,那里离青岛比潍坊更近。2015年,大栏乡果然被改名为东北乡了。

  莫言比张炜大两岁,“文革”开始后,刚读到小学五年级的他便辍学了。之后,他在农村劳动了十年,种高粱和棉花,也喂猪和割草。然后他参军了,做过图书管理员,趁机看了一千多部文学作品。莫言去北京以前,他已写出《透明的萝卜头》和《红高粱》等佳作。

  1990年秋天,莫言在鲁迅文学院和北师大合办的研究生班(据说当初北大不愿意办这个班,也因此错失一项莫大的荣誉,莫言如今是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主任)学习时,我第一次见到了他。那回我在中关村的中科院数学所访学,在一个星期天我去城东找浙江老乡余华玩。

  那次我们在他的学员宿舍里下了一整天的围棋,而莫言是他唯一的室友,不时放下手中的笔充当看客。那年余华刚满三十,莫言三十五,尚未有作品被译成外文出版。二十多年以后,莫言来杭州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一天晚上,他让人喊我一起在北山路泡吧,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发现他的女儿管笑笑也是山大校友。

  2012年,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正在坦桑尼亚的乞力马扎罗山下,给他发去祝贺的短信,他回复表示感谢。翌年年初,我的随笔集《难以企及的人物》繁体版在台湾出版(商务增订版易名为《数学传奇》),约请他和杨振宁先生写了推荐语。

  与前辈老乡冯德英一样,莫言的小说也写到抗日战争,甚至清朝或民国年代(《红高粱》《檀香刑》)。莫言也关注当代生活,从《丰乳肥臀》《酒国》到《生死疲劳》《蛙》,一步步逼近我们。无论哪部,都掺杂着奇异的风俗、性的紊乱、土地的欲望以及魔幻。

  2016年春天,莫言和勒·克莱齐奥应邀来浙大对话。当晚校长宴请,我末座作陪,与莫言重聚。席间我们谈到古时“高密三贤”之一的郑玄,他是东汉末年的大儒。郑玄遍注儒家经典,是汉代经学的集大成者,世称“郑学”。

  郑玄世代务农,却天资聪颖,从小习书数之学。除了儒家“五经”,他八九岁时便精通四则运算,后又研习《九章算术》,以至于清人阮元主编的《畴人传》里也有他的传记,他称“然则治经之士,固不可不知数学矣。”或许,这是我国最早论及文理通融的言论。

  3

  胶东指胶莱河以东的地方,此河因连接黄海胶东湾和渤海莱州湾得名。全长约一百三十公里,南北两段各自反向注入黄海和渤海,长度分别有三十公里和一百公里。广义的胶东或胶东半岛也包括了此河流经的潍坊市昌邑和高密两县,实际上,胶莱河还是高密和平度两县的界河,大栏乡河岸上的胶河农场有着大片的高粱地。

  现在我需提及胶东的三座名城,即青岛、烟台和威海了,可以说每一座都曾造访过五次。但首先,我想说说古称潍县的潍坊。它是一座手工业城市,坊有作坊的含义。清乾隆年间便有“南苏州,北潍县”之说,如今仍是中国最大的风筝、木版年画产地和集散地。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曾担任过为时七年的潍县县令,正是在此他写下“难得糊涂”的警句。

  潍坊有两个县级市堪称历史文化名城,即青州和诸城。青州是古“九州”之一,又名益都,建于公元前2070年。相传益是大禹治水的首席功臣,禹原定传位于益,后被启篡位,益便去著《山海经》了。北魏农学家、《齐民要术》作者贾思勰出生在青州,北宋政治家、《岳阳楼记》作者范仲淹曾任青州知州。

  诸城因舜帝出生于城北的诸冯村得名。宋代大画家、《清明上河图》作者张择端和著名金石学家赵明诚是诸城人,如此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便是诸城媳妇了。到了近现代,更是名人辈出,如清朝政治家、书法家刘墉,中共领导人中的秀才康生,毛泽东最后一任夫人江青。山大校友里,曾任中文系主任的作家王统照、毕业于中文系的诗人臧克家,也是诸城人。

  现在来说说烟台,起初她只是渔村,后来因抗倭需要,在此建立烽火台,那正是烟台的含义。再后来,因为港口的发现和发展变得热闹繁华。威海原是军事要塞,是距离日韩最近的城市,也是北洋水师的发源地和甲午海战的发生地,近年成为旅游度假胜地。而我频频造访威海和烟台,是因威海有山大分校和濒海的学术交流中心,说起来这与潘师和他的决策有关,如今的校长刘建亚则是我师弟。

  大三暑假,我乘火车第一次来到青岛,住在副班长孙志和家。他的父亲是副市长,我因此第一次住进了“豪宅”,木质的地板,宽大的客厅,与著名的栈桥近在咫尺。崂山行让我发现一座与泰山风格完全不同的山。泰山与帝王、圣人相伴,而崂山与道士为伍。

  在青岛,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蓝色的大海。除了迷人的海水浴场,还有异国风情的八大关。不过,最令我难忘的是一片月光下的海滩和漫步,以及码头上长长的挥手和道别……那是在离开山东三年半以后,我乘海船从上海抵达,结伴的有诗人孟浪。再后来,我又两次携家眷驱车来到青岛。还有一次是乘飞机,作客同宗的海洋大学、青大和一家二十四小时书店。

  换句话说,前四次我选择四种不同的交通工具——火车、轮船、汽车和飞机,而第五次我曾寻访母校旧址,如今属于海洋大学,其前身则是私立青岛大学。校内有闻一多故居,那一带叫小鱼山,临近汇泉湾。鱼山路三十三号是梁实秋故居,三十六号是生物学家童第周、物理学家束星北、冯沅君和陆侃如伉俪故居,后者紧邻高架桥。

  在福山路、黄县路和观海二路,分别有作家洪深、沈从文、杨振声、老舍、王统照的旧居。此外,还有几位不在山大任教的作家,萧军、萧红和舒群故居在观象一路,而《铁道游击队》的作者刘知侠故居在金口二路。以及三位海洋学家朱树屏、赫崇本和毛汉礼的故居,他们都是留洋博士,最后一位还是诸暨人、浙大史地系毕业生。

  离从文故居不远的福山路支路有清末政治家、思想家、戊戌变法领袖康有为的府邸,他在此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四年。1923年,六十五岁的康有为退出江湖,在青岛购房隐居,他在崂山刻石留下许多诗篇。起初康有为有意创办大学,但被剑桥毕业、曾任民国教育总长的蓬莱人高恩洪抢了先,后者于1924年牵头创办了私立青岛大学。

  同样活了六十九岁的还有老校长华岗,他的故居在龙口路。华岗是浙江龙游人,念中学时便参加革命,二十三岁任共青团浙江省委书记,二十六岁出席莫斯科中共六大。翌年他翻译出版《共产党宣言》,是第二个全译本,结尾首次准确译出“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据说华岗是乘船由港赴京途经青岛时,因病被挽留下来,担任(建国后首任)山大校长的,他在任上创办了《文史哲》杂志并首任社长。1955年,华岗受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株连被捕,十七年以后死于济南山东省监狱。

  华校长的悲剧令人唏嘘,他的前任赵太侔同样命运多桀。赵太侔是青州人,北大英文系毕业后,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戏剧。回国后他先在北平教书,后来济南,任省立一中校长兼山东实验剧院院长,培养了陶金、崔嵬等一批演员,江青(时名李云鹤)也是这个剧院的学员。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赵太侔曾两度出任青岛山东大学校长,网罗了一批知名教授。他的第二任夫人俞珊比他小近二十岁,出身绍兴名门,是当年红极一时的话剧明星,因在上海主演《莎乐美》成名。1968年4月24日,赵校长的遗体在栈桥附近水域被发现,死因不明。他的故居在龙江路,女儿赵实现任职中国文联,名字朴素,地位(正部)却高于老父。

  意外的事还在后头,那次我在小鱼山参观时,巧遇另一位悲剧人物——物理学家束星北的长子、八十多岁的束越新教授,他是颜色光学专家,海洋大学教授,山东省和全国纺织系统劳模。束教授出生在杭州,他的父亲当时在浙江大学任教,抗战时期全家随校西迁贵州。

  听说我来自浙大,束教授便邀我进了家门。在我的央求之下,他向我讲述了父亲最得意的弟子李政道教授的一则轶事。当年束老在贵州喜欢喝白酒,一次他买了一只鸡,独自在家小斟,刚巧李政道来访,便分给他一条腿吃。一旁的小束眼馋,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鸡被师徒俩吃进肚皮。后来我听人说,束老生前父子关系不佳。

  五、绘画

  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从精神上

  颠覆了传统,而雷诺阿的《包厢》则在

  技法上打破了古典的平衡……

  ——题记

  1

  我对绘画最初的兴趣来自于一本通俗读物《西方美术史话》(简称《史话》),此书后来诱导我看遍了世界各地的著名美术馆。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本美术类图书,1983年5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我买到此书已是在一年之后,扉页上有本人签名和购书日期1984年5月字样。那个月我的旅行图集是个空白,故而购书地是济南无疑,很可能是在泉城路新华书店。

  此书共十五印张、467页,定价仅一元八角。这本早已泛黄的小书与如今大部头豪华彩印的画册相比,只能算是小册子。作者迟轲,1925年生于天津,祖籍山东宁津。他曾就读于张家口的华北联大美术系专科班,毕业后一路南下,先后任教于中原大学、中南艺术学院,最后成为广州美术学院的终身教授,已于2012年病故。

  《史话》依时间顺序讲述,从原始时代开始,谈到了埃及的金字塔、斯芬克斯和肖克米特女神,以及巴比伦的汉莫拉比法典。多年以后我曾游历这两个文明古国,发现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和肖克米特(女人的身躯、母狮的脑袋和眼镜蛇的发辫)是二十世纪艺术的主要特征——拼贴(collage)的先驱,后来遭到亚里士多德的批判,他在《诗学》开篇以嘲讽的语调谈论类似斯芬克斯的作品。

  多年以后,我写过一篇长文《拼贴艺术》,开头便写到斯芬克斯,此文收在《数字和玫瑰》初版(三联书店,2003)中。遗憾的是,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龙和凤并没有带来艺术创新的启示。而当我在巴格达国家博物馆参观时,才看见汉莫拉比法典是刻在巨大的石碑上,其实也是一尊雕塑。

  接着该书谈论了爱琴文化和希腊艺术,讲到那位在美国经商致富的德国商人舍里曼,他读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入了迷,猜想史诗里描述的那场为争夺美女海伦而进行的特洛伊战争一定真有其人其事。1870年,舍里曼先到现属土耳其的特洛伊发掘,取得线索后再去爱琴海对面的希腊半岛,果然寻找到了史诗里描述的“阿加农王的面具”和老英雄喝酒的金杯。

  受舍里曼的激励,英国考古学家伊万斯于1900年在克里特岛展开挖掘,果然也找到了史诗里描述的米诺斯迷宫,遗址面积达一万六千平方米。多年以后,我造访了这些地方,并写过一首《序曲》,用作《美好的午餐》(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开篇,途中还经过了米隆岛,那正是断臂女神维纳斯的出土地。

  关于中世纪,《史话》着墨的重点是建筑,从罗马式的索菲亚大教堂和比萨主教堂,到哥特式的巴黎圣母院和米兰大教堂,均诞生于黑暗时期。前者是圆形拱券和水平线,宽阔平稳、略显笨重,装饰多几何图;后者是尖顶拱券和垂直线,高耸轻盈、富丽精致,装饰多生活化。前者由罗马人发明,后者是法国人的创造。

  作者文笔细腻简洁,且知道许多历史掌故。比如对耶稣的描绘,概括如下:公元前六年,生于今天伯利恒的一个马槽,母亲是未婚少女玛利亚,父亲是木匠。其时犹太国是罗马的一个省,耶稣三十岁开始传道,先是在木匠、渔夫中间,他的十二门徒中多位是渔夫。三年后,耶稣被罗马总督彼拉多判处极刑,钉死在十字架上而后复活……

  文艺复兴无疑是重头戏,作者依次介绍了波提切利、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琪罗和提香,但也错失布鲁内耐斯基、阿尔贝蒂(只引用了一句话)和厄尔·格列柯。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创作于1478年,洋溢着青春和生命的肉体原型叫茜蒙奈塔,她十六岁出嫁,后被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美第奇的弟弟朱利安诺看中,据为“情人”。

  二十二岁那年,茜蒙奈塔在美第奇家的选美会上当选“女王”,可惜翌年暴病身亡。出殡时没有用棺木,而是让美人仰卧车上围以鲜花,全城人看后无不哀惜。多年以后,我游历乌菲齐美术馆时细看了《维纳斯的诞生》,恰如在米兰和梵蒂冈观看《最后的晚餐》《雅典学派》和《西斯廷天顶画》。我还参观了中世纪的那四座教堂,并到耶路撒冷朝拜耶稣之墓。

  有关文艺复兴时期的北方,书中着重介绍了德国的丢勒、荷尔拜因和弗兰德斯的布鲁盖尔这三位画家。丢勒曾旅居意大利等国多年,他把人体解剖和透视技法等科学成果应用到版画中,能画出“一缕柔软纤细波浪式的秀发”,尤其擅长自画像,但书中只介绍早期组画《启示录》,而错过了晚期的杰作《忧郁》,后者因为四阶幻方的出现添加了神秘感。

  荷尔拜因在英国度过大半生,如同后来的同胞音乐家亨德尔,他以肖像画著称,画过《乌托邦》的作者莫尔和十六世纪的人文学者伊拉斯谟。后者曾作客剑桥女王学院,他给剑桥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使其重心从神学和培养牧师转移到培养有广博知识的人才。而博鲁盖尔被誉为欧洲第一个农民画家,他令我印象最深的作品是《通天塔》,可惜书中未有提及。

  2

  假如要挑选对自己成长过程影响最大的十本书,《史话》应是其中之一,这一点无疑,虽说有偶然因素。此外,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也在其列。我无法想象,假如未曾读过《史话》,我的诗歌会是什么样子,是否依然有鲜明的画面感或空间感。我没上过幼儿园,对中小学的美术老师没有记忆,大学里也没修过美术课程,甚至没有去过美术馆和画展。

  我对美术的理解和认识,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这不仅归因于作者的美术修养,也与他的文学功底分不开,尤其是他在书中安插了许多故事。不过,在阅读这本书以前,我已写出第一首诗《路灯下的少女》,也认识了西子湖畔一位会画画的女生。不然的话,我可能根本不会想到买这本书。

  仔细算来,我买《史话》时,离写出第一首诗《路灯下的少女》已有四个月,可能也已经写出第二首诗了,但这第二首以及第三首诗我找不到,甚至连标题也记不得。都说诗画相通,这一点我阅读《史话》的体会可以印证。记得我与那位女生的通信中讨论过绘画,至于内容全然忘光了。

  说到那些青涩的书信,连同后来炽烈的情书一起,在一个愤怒的夜晚被我烧个精光,一个信封也不曾剩下。记忆里,她和老师同学一起去上海看法国印象派画展,信中对展览做了详细描绘。并把绿色的入场券寄给我,这我并没有烧毁,而是在一次搬家过程中遗失了。巧合的是,《史话》的四幅封面照上就有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作品,是那种雷诺阿式的典型的乡村舞蹈。

  巴洛克和洛可可这两个艺术史上不可或缺的词,我最早也是从《史话》得知。除了意大利的贝尼尼、法国的普桑、佛兰德斯的鲁本斯和弟子凡·代克、西班牙的委拉斯凯兹,书中还提到,意大利有位特立独行的画家卡拉瓦乔,他曾在地中海的马耳他岛坐过牢,后来越狱成功。他了解底层人民的生活,直接把街头小贩和苦工拉来,让他们充当画布上的基督、圣母或圣徒。

  正是被卡拉瓦乔诱惑,2005年秋天,我从西西里飞抵马耳他。当然,我也不会错过那些文明之地,包括贝尼尼的罗马、鲁本斯的安特卫普,以及委拉斯凯兹的马德里。贝尼尼把建筑、雕刻和绘画混合在一起,被认为“巴洛克”(奇形怪状)。委拉斯凯兹作为一名业余的外交官,成就堪比业余的数学家费尔马,而他的艺术受到了卡拉瓦乔的影响。

  卡拉瓦乔英年早逝,他去世前四年,荷兰诞生了伦勃朗,他被认为是“按照荷兰农妇画圣母”(马克思语)。事实上,伦勃朗不仅在思想上继承了卡拉瓦乔,在技法上也吸收了后者的明暗法,造型更加真实、厚重,色彩也更丰润华美。不同的是,他的宗教故事画,显示了丰富的想象力和出色的构图技巧。多年以后,我不仅造访了伦勃朗的出生地莱顿,也参观过收藏他作品最丰的阿姆斯特丹国家美术馆,遗憾的是,伦勃朗生前仅以素描能手和版画家受到称颂,他真正堪称杰作的油画却受到批评家们的冷遇。晚年画家的房屋被没收拍卖,他仅仅作为以妻儿出面经营的美术公司的雇员身份在社会上立足。这已经算不错了,假如与在老人救济院里度过凄凉晚年的同胞画家哈尔斯相比。

  虽说法王路易十四建造的凡尔赛宫属于巴洛克时代的典范和杰作,这一风格却以它在音乐领域成就最大,这只要提一下维瓦尔第、巴赫和亨德尔的名字就足够了。这里面并没有法国人,因此,接下来的洛可可风格艺术主要出于巴黎就不稀奇了,它也是学院派的产物。“洛可可”一词意为“螺贝”,用以形容那些善于用卷曲的线条和繁复装饰的风格。

  华托是洛可可艺术的奠基人,他善长描绘贵族们的宴饮游乐、谈情说爱和歌舞弹唱。他的早期作品《发舟爱情岛》以四组男女表达了劝说、相持、犹豫和欣然接受的恋爱过程,他借此画成为法兰西艺术院院士。如今,洛可可主要体现在室内装饰的风格上了。学院派虽有保守之嫌,但在慢一拍的英国却成为亮点,从此雷诺兹和庚斯博罗的名字和画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

  戈雅是十八世纪最重要的西班牙画家,这一点在我后来造访普拉多美术馆时加深了印象。我发现,戈雅展厅里的观众氛围不同于委拉斯凯兹展厅,这只要想一想戈雅那两幅画《裸体的玛哈》和《穿衣的马哈》就明白了。有意思的是,《史话》只配了《穿衣的马哈》,留给我无穷的想象,据说当年画家因为另一幅画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审判,犹如那位佐证哥白尼日心说的物理学家伽利略。

  可是,那个世纪的画家主要集中在巴黎,那里有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新古典主义画家大卫的《马拉之死》,大卫弟子安格尔的《泉》,浪漫主义画家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以及米勒、库尔贝的作品,原作我都在卢浮宫里见过,还有《蒙娜丽莎》和《米隆的维纳斯》。《泉》被印制在瓷盘上,成为中国最畅销的艺术品,我也曾买过一件,不幸二十年后在一次搬家时摔破了。

  3

  罗浮宫位于塞纳河右岸,与之隔河相望的奥赛美术馆专门收藏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那里原本是巴黎的一个火车站。而我第一次看到这些作品,也是在《史话》中。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莫奈、雷诺阿、西斯莱等在巴黎的格莱尔画室学画。格莱尔继承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传统,让弟子们临摹希腊胸像和浮雕。

  有一天,莫奈对师兄弟们说,“咱们离开吧,这里不利健康,也不说真话。”后来,这帮人常在盖尔波瓦咖啡馆相聚,年长的马奈(比西斯莱、莫奈、雷诺阿大七至九岁)和德加(比马奈小两岁)也去,形成了后来被称为印象派的小团体。有趣的是,在上个世纪末,印象和德加分别成为杭州一家有名的画廊和楼盘的名字。

  马奈的惊世之作是《草地上的午餐》,他让一个全裸的女子目光坦然地与两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坐在一起,自然落选沙龙(相当于如今五年一度的全国美展)。偏偏那年皇帝拿破仑三世开恩,准许办落选沙龙,他还携带皇后去参观,结果亲眼看到了马奈的画,当即斥责“不道德”,从此不再有落选沙龙。

  但这则故事却帮助马奈的作品成为世界名画,当我于2009年秋天去奥赛美术馆参观时,画中女子的脸部特写仍出现在门外的招贴画上。说到这里,我想插一句。有一次我看国内选秀节目时,萌发了这样的想法,传统在中国之所以如此顽固,是因为绝大多数美丽的女子不求思变。

  可以这么说,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从精神上颠覆了传统,而雷诺阿的《包厢》则从技法上打破了古典的平衡,画中细皮嫩肉的少妇正面对着观众,而旁边举着望远镜的男子处在阴暗中窥视。这样画避免了整齐,表现了对称中的不对称。德加及其追随者图鲁斯·劳特累克则把目光对准下层舞蹈演员和色相出卖者,后来劳特累克因为酗酒,与拉斐尔、卡拉瓦乔一样,在三十七岁死去。

  风景画的革命相对温和一些,只是省略了一些细节而已。印象派风景画家中,以莫奈、西斯莱和毕沙罗成就最大。1874年,莫奈展出了油画《日出·印象》,被批评家们用来命名这一帮画家,那次展览也成了首届印象派画展。莫奈还画过《火车组图》,挺写实的,他曾去车站蹲点,粗中有细。2008年夏天,我在英国港市利物浦参观过一个冠名“蒸汽时代的火车”的画展,莫奈的作品也在其中。

  毕沙罗是印象派画家中最年长的,比马奈还大两岁,他是唯一参加过所有八次印象派画展的,可谓最坚定的印象派。更为理性的是点彩派,以修拉和西涅克为代表,前者的《星期天下午的大碗岛》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以至于后来我在剑桥的三一学院拍摄过一幅《如茵的草坪》来向他致敬。

  在毕沙罗去世前一年,远在塔希提岛的高更写道:“他是我的老师。”在他去世后三年,塞尚在自己的展出作品目录中恭敬地签上“保罗·塞尚,毕沙罗的学生”。塞尚后来被誉为“现代绘画之父”,他和高更、梵·高是后期印象派的三个代表画家,成就更为突出,可惜在《史话》中只是轻描淡写一番。

  书中讨论十七世纪荷兰风景画家的成就时,特别表扬了霍贝玛的《林荫道》。同时指出,荷兰也是静物画和风俗画的发源地。这或许是因为,荷兰是欧洲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人们对于来之不易的安宁富足的小康之家,有一种由衷的喜欢。我本人印象最深的《孟特芳丹的回忆》是法国人柯罗所作,他和英国风景画大师透纳的父亲均为理发师,后者与同胞康斯坦布尔将英国绘画提升了一个档次。

  由于时代的局限,《史话》把现代主义艺术放在最后一章,总共十四个页码。鲁迅推崇的德国女画家珂勒惠支和苏俄画家则作重点介绍,但没有提及康定斯基或夏加尔。至于立体派、野兽派、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抽象主义,均匆匆掠过。不过,也收了《格列尼卡》和《公牛头》,后者是自行车部件做的现成品雕塑,还有蒙克的《呐喊》和波洛克的作品,让我把目光投向奥斯陆和纽约。

  借弗洛伊德医生的光,书中也介绍了布勒东和米罗、达利、马格利特,我第一次看见了《内战的预感》和《虚假的镜子》,后来,超现实主义成为我最喜爱的艺术形式。在回到杭州以后,我经常去美术学院,偶尔也会从当代作品中获得灵感,其中就有下面这首诗:

  绿 风

  风来自高楼的峡谷

  经过有花瓶的窗台

  将一束花的叶子吹落

  而让另一束花只留下叶子

  风吹在她忧愁的脸上

  她的眼睛显得迷惘

  风轻轻揭开她的衣裙

  她的乳房多出一只

  风倾压在她的身上

  六、罗兰

  现在他终于可以抬起头来,注意周围的世界了。

  ——《罗素传:孤独的精神》

  1

  在《学习》一文里,我曾提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八音盒”节目播放的古典音乐小品对我的启蒙作用。我知道了数学王国以外,还有如此美妙的世界,那是我最早的灵性启蒙。刚好那段时间,我与西子湖畔一位美丽的姑娘开始了通信。她的字迹娟秀,字里行间透露出美术女生的浪漫情调。通信起始于1983年春天,终结于1985年冬天。一个来回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一两个月,成为我那三年的精神依托。

  这位女孩姓傅名笛,是浙江丝绸工学院(现浙江理工大学)的八一级同学。笛笛的父亲来自湖州双林,在杭州日报社里担任美术编辑,业余喜欢南宋史和杭州地方史。多年以后,在浙江卫视制作的七集纪录片《南宋》里,我们一同出境解说。笛笛的母亲是小学美术老师,正是宁波的一次火车误点,让我与她母亲在杭州城站相识。

  笛笛的父母原本是中学同学,却在她出生不久劳燕分飞,她跟着母亲改嫁。因此,笛笛与我一样从小缺乏父爱。在她的推荐之下,我从校图书馆借阅了《傅雷家书》。这本书是1954年至1966年6月间,翻译家、评论家傅雷先生和夫人写给两个儿子——未来的钢琴家傅聪和中学老师傅敏的家信集。

  这部家书主要有四个内容:讨论艺术、激发思想、训练文笔、树立榜样。除了生活琐事,更多的是谈论艺术与人生。我买到的是1981年三联首版的《傅雷家书》,由傅敏编选,268页,定价0.95元。收录傅雷家书127封,夫人朱梅馥一封。封面是戴眼镜的傅雷侧面素描和一支鹅毛笔,由浙江余姚人、作家、出版家楼适夷作序。

  傅雷出生于江苏南汇县傅家宅(现浦东新区航头镇),因出生时哭声洪亮,遂取名傅雷。四岁那年父亲因冤狱病故,由母亲抚养成人。十八岁考入私立的持志大学,校名取自朱熹的读书法“居敬持志”,意为持之以恒、专心致志。该校曾培养出国际大法官倪征燠等杰出校友,遗憾的是只办了十九年。抗战胜利后一度作为暨南大学校舍,1949年以后改建为上海外国语学院(大学)。

  傅雷在持志读了两年后,留学巴黎大学学习艺术理论,受罗曼·罗兰的影响喜欢音乐。三年后,他回国任教于上海美专,教授美术史和法文。次年,他与青梅竹马的表妹朱梅馥结婚。婚后生有三子,长子夭折,次子傅雷,三子傅敏。1958年,傅雷在第N次批斗后被上海作协宣布递补为“右派”;“文革”爆发那年,在红卫兵没玩没了的抄家和凌辱后,傅雷夫妇在江苏路家中服毒自缢身亡。

  傅雷翻译了许多法国作家的作品,包括丹纳的《艺术哲学》。“文革”后《傅雷译文集》出版时洋洋洒洒,共十五卷。既有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高老头》《夏培上校》《欧也妮·葛朗台》《贝姨》《邦斯舅舅》,也有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和《托尔斯泰传》,但最引起我共鸣的,要数罗曼·罗兰的四卷本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

  在我和笛笛的通信中,至少有提到《艺术哲学》和《约翰·克里斯多夫》。1983年暑假前夕,我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一套《约翰·克里斯多夫》,并把它带回了黄岩家中。那是1957年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首版的,傅雷翻译。四部共1700多页,总定价4.30元。

  近年来,这部小说的中文版本激增,比如袁俊生、汪秀华版(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韩沪麟版(译林出版社,2011)、许渊冲版(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2)。可是说实话,小说新译本不像重拍一部电影,后者仍有较大的可看性,甚至也不如诗歌新译本,译诗更具有可比较性。

  2

  那年夏天,我与笛笛无缘见面,《约翰·克里斯多夫》给了我巨大的安慰。之所以喜欢《约翰·克里斯多夫》这部小说,与书中有许多警句不无关系,还有一些纯粹是译文句子漂亮,从中我摘录出几十句(段),抄录在杂记本上,占据了满满六页。这其中,尤以爱情方面居多,有些只是情人的絮语,可能是那时我自己情窦初开的原因吧。

  幸福是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3-443)

  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着,用不着多大理由。

  女人早晚必有些心地善良的时间,只要你耐心等待。(3-376)

  圆满的爱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圆满的爱情伤害你的心。(3-432)

  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感觉到她的目光。(4-89)

  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接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托付给一个女人,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4-140)

  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态。(1-192)

  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以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1-269)

  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一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了,认识了以后,那感觉是永久不会消失的。(2-72)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2-94)

  你是我的,我才成为整个的我……(2-114)

  心旷神怡的恬静,莫名其妙的欢乐。(2-120)

  在爱情中间,往往是性格比较弱的一个给得多,并非性格强的那个爱得不够,而是因为他强,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4-229)

  真正爱的人没有什么爱得多爱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个儿给他所爱的人的。(4-258)

  心中苦闷的人最怕这黄昏落日的时光。(4-293)

  两颗相爱的心灵自有一种神秘的交流:彼此都吸收了对方最优秀的部分,为的是用自己的爱把这个部分加以培养,再把得之于对方的还给对方。(4-330)

  另外一些句子,则是关于人生和艺术,青春和友情,其中一小部分是作者借用其他人的。例如,德国作家歌德、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和龙沙、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拉丁诗人丹朗斯、德国政治家俾斯麦。这些句子沁人心脾,我也把它们录在后面。

  一册美妙的书是一桩秘密,只应当在静寂的心头细细体会。(2-54)

  苏格拉底建造屋舍,人谓太小,苏格拉底回答:“只要它能容纳真正的朋友就行了。”(卷七序)

  失败可以锻炼一般优秀的人物,它挑出一批心灵,把纯洁的和强壮的放在一起,使它们变得更纯洁更强壮;但它让其余的心灵加速它们的堕落,或是斩断它们飞跃的力量。(3-171)

  要是一个人,听了乐器的美妙的和弦,或是听了温柔的歌声,而不知道欣赏,不知道感动,不会从头到脚的震颤,不会心旷神怡,不会超脱自我,那么这个人的心灵是不正的,丑恶的,堕落的……(龙沙;3-213)

  碰巧的机会自会找到能够利用它的人。(3-221)

  人生的钟摆永远在两极中摇晃,幸福也是其中的一极:要使钟摆停止在它一极上,只能把钟摆折断。(3-333)

  倘使艺术没有一桩职业维持它的平衡,没有一种紧张的实际生活作它的依傍,没有日常任务给它刺激,不需要争取它的面包,那么艺术就会丧失它最精锐的力量和现实性。它将成为奢侈的花,而不再是人间的苦难的神圣的果子。(3-340)

  人生并不可悲,它不过有些可悲的时间。(3-3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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