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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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2-15 14:43

  一

  那个消息一出,黄老五就郁闷上了。相当地郁闷。他炒鸡的时候不再把小戏盒子放在灶台上,也不哼唱京剧了。不但如此,还叹上了气。那气叹得又粗又长,把正常的喘息给掩映得不存在似的。这样一来,他老婆就紧张了,偷偷跟儿子黄超五说,你爹那老犟驴这几天不对头,戏也不听了,也不唱了,那气半天不喘一口,喘一口就喘得跟老牛似的,别是添了毛病吧?超五瞅机会用走、站、蹲、贴等方式挨近他爹,进行观察。超五发现,爹的气只是偶尔地喘得像老牛。其实像不像老牛,超五并不确定,因为他在童年时期就跟着爹娘到这个城市里闯荡,并不记得老牛怎样喘气。说闯荡,也有点夸张,二十多年了,超五一家绝大部分时间就耗在这间黄老五炒鸡店里。超五一家都知道黄老五的脾气,用超五娘的话说犟驴。超五娘这样抱怨的时候,超五就会皱了眉头努力想驴倔强起来啥样,实在想不出来的时候,他就瞅着他爹嘿嘿地干笑两声。超五费这种脑子都是因为他的儿子黄越超。黄越超,那真是个虚心好学不厌其烦地上问也不厌其烦地下问的孩子。尤其是喜问这种问题——爸,我奶说我爷倔得跟犟驴似的,犟驴啥样?黄超五要是不能给他解释清楚,黄越超就会得出结论——就是说犟驴跟我爷一个样对吧?弄得黄超五喜不得怒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在这种问题刚一出现的时候,赶紧扒拉童年的记忆。

  黄老五叹气的原因谁问也问不出来。超五娘和超五还有超五媳妇秀红都只能打打擦边球,旁敲敲侧击击。

  你哪里不舒服吗?

  心里不痛快吗?

  顾客挑刺了?

  ……

  觉得胸口压气吗?

  黄老五都一一否定了,有时他也硬打精神安慰一下家人的关心和好奇。其实在压气这个问题从他老婆嘴里出来的时候,黄老五几乎要脱口承认了——不压气能叹气吗?明知故问。但就要说出口的时候,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会引发来很多问题,会弄得他更烦,更压气。再说了,说了有用吗?无非就俩结果,一是理解你,二是不理解。理解的话,必然会陪着你压气,大家伙儿一块压,还不如他一个人压合算。不理解的话,那就麻烦了,不但会当笑话,还会讽刺你挖苦你呲打你。所以呀。黄老五不觉叹出一口更深更郁闷的气。这气,深得带了肺腑的悸动,郁闷得跌跌撞撞地闹出了声响。在外人听来,就接近被藏掖的悲伤了。超五娘再三地问儿子儿媳——我不在的时候,老家来人了吗?你大姑二姑三姑二叔三叔四叔都没来?那来没来别的人?卢家村的没来?

  超五娘问的时候,内心里直后悔二十年前和黄老五吵的那场架。那时候,黄老五的二姐来借钱翻盖房子。黄老五和她商量借多少。她决绝地拿死坚持——一分也不借,店面早等着攒足钱返修,你姐那屋又不急着娶儿媳妇,是有钱就翻没钱就等等的事,这店面要是塌了买卖就倒了,一家子喝西北风去?!你要敢借出去一块钱,我就死给你看!在二姑姐赤手空拳地抹着眼泪走后,黄老五朝她喘了半个月的粗气。从那后,他老家那帮兄弟姊妹再没出现过借钱的事。其实她最担心的不是钱,是卢家村里的那个破鞋,原来在店里的时候,一天到晚老五哥老五哥地叫得人浑身掉小米……她来了?还是她咋着了?

  二

  那个消息是三天前的晚上即将打烊时,顾客泄露给他的。那时,整个店里就黄老五和那个男人。黄老五在他斜前方的角落里坐着,困得脖子软了,用手腕子托都托不牢稳。当脑袋从手掌里滑脱坠着脖子乱颤的时候,黄老五就赶紧睁开眼,装着瞅围裙上的油点子,他可不想让人误会他在装困撵客。别说是十一点,就是凌晨三点,只要到他黄老五的店里来,那也一概没得说。突然,那人的手机响了。铃声把黄老五的脖子给惊直了,他掀起围裙朝灯光瞅了一眼,找准最大片的污渍搓。那人正两手架着一块鸡骨头啃,就伸了无名指把手机的免提按开。

  你知道某某某被逮了吗?

  谁?!谁?!你再说一遍!

  某某某啦,我这可是内部消息,说是被中纪委带走了解情况,这年头被带走的有回来的吗?保密啊,估计官方的消息要等一段时间。

  男人激动得把没啃完的鸡骨头啪地一下扔进菜盆里,大叫——我操!我操!操他个亲祖宗啊!

  电话里那人哈哈大笑着说,快去吧。电话断了,男人用黏糊糊的手抓起手机,瞅瞅角落里搓围裙的黄老五说,你听见了吗?某某某被逮了对吗?!

  黄老五一下拿不准该不该表示听见了属于秘密的事,就笑笑说,逮谁也跟我这小老百姓没关系。

  男人不屑地哼了下鼻子说,没关系?!当官的能和老百姓没关系?只是被人家操弄了不自知罢了。那脚没直接踢到腰杆子上就不知道腰疼,像我们这种被压断了腰杆子,在地上爬了多年跪了多年的,就关系大了!

  他咋着你了?黄老五看见男人眼里泛出了泪光,不由得多起事来。

  男人说,你就说你听见某某某被逮了对吗?我是在你黄老五炒鸡店里对吗?我不是做梦对吗?

  对对对。黄老五点着头,看了眼男人桌上的白酒瓶子。

  男人的眼泪流了下来,男人又哭又笑地喊——我操!操他个亲祖宗!!!

  黄老五安慰着男人说,好好好,操操操。把男人安慰出店后,黄老五关了店门,躺到收款台后面的小床上,一回忆,立马就不对味儿了。他不由得一下坐直了身子。男人要操他亲祖宗的那某某某,那王八蛋,不就是那个在他心里待了七年的某某某么!!!

  三

  上床前,黄越超在他爸努力的描述中,想象着犟驴的样子——是不是逮谁拿蹄子踢谁呀?是不是杠杠着个头,谁的话也不听?是不是尾巴也乱甩打?怎么甩?上下甩还是左右甩呀,它会转着圈甩吗?像大毛笔画圆那样。它会叹气吗?跟我爷一样?

  有完没完?再说哪天把你送回农村去,让你跟毛驴一块过活去。黄超五一嗓子就把黄越超的联想吼散了。黄越超气嘟嘟地说,回农村就回农村,反正同学老师都知道我是农村来借读的,本来就看不起我。他把书包拉上拉链,咚地扔到地上。秀红吆喝着儿子去洗脸刷牙,她朝超五笑笑说,上周六,一个女顾客和儿子聊了半天,结账的时候跟我说,你这孩子非常有意思,想象力很丰富,善于提问题,让好好培养。超五说,那都是后话,现在要紧的是知道爹到底为啥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已经有好几个老客户跟我反映说鸡炒得和原来味不一样了。秀红凑近他的耳朵问,爹是不是曾经有过相好的?超五脸一红,瞪了眼说,琢磨啥呢?我爹是那种人吗?我家里要是有那种事,你娘能让你嫁给我?秀红说,是呀,我娘就怕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我看他奶奶那语气那神色好像在担心这方面的事呢。你就说说呗,到底有没有?反正我都跟你这么多年了,也不会因为这事跟你闹离婚去。超五说,你闹离婚我也不怕,这年头,男人越离越吃香,倒是你们女人离不起,离一回打对折,离两回得倒贴。秀红说,不见得,我后石窑的三表姐,离了婚,那说媒的多得海海的,还有几个光棍子主动上门呢。超五坏笑着说,要不我也给你个机会?秀红打了他一下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黄越超趿拉着拖鞋进来问,什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秀红说,就是你爷不干好事,你爹就不干好事,你爹不干好事,你也学着不干好事。黄越超说,为什么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呀?超五说,等回老家时,爸指着屋子里的房梁给你讲才能讲清楚。黄越超还想问,被秀红重新拽回卫生间——看看,看看,这脸每次只洗鼻子眼这点门脸,腮蛋子两边那灰都快揭饹馇了。黄越超在洗手盆前被秀红使劲按着脖子,撅了腚往后缩,试图挣脱。秀红打了肥皂在他脸上乱搓。黄超五对秀红说,你管他呢,没听人说强按牛头不喝水,强按鸡头不啄米,黄越超天生就一顺毛驴。黄超五说完,呵呵地出了门。他知道刚刚这句话足够儿子黏缠半天的,他要趁秀红不在身边的时候,去看看能不能和爹谈谈。

  四

  黄超五成人前,一直都站在他娘的阵营里。那事发生时,他跟黄越超差不多大。那时,他爹娘在老家的小镇上开了个小饭店。雇了个远房表姨去帮忙。一开始,娘跟表姨亲亲热热的,一口一个妹妹。没半年,娘就背后里叫她骚货。那时,娘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盯着那个骚货。他只要是发现那骚货和爹头对头摘菜或者俩人眼神飘来飘去的时候,都会跑去报告娘。这让他枯燥无味的生活一下子刺激惊险起来。他把爹和表姨想象成秘密传递情报的特务,把自己当成执行任务的便衣警察。一开始,他总是做直接详细的描述,用一个孩子的敏感和夸张——

  摘菜呢,就差一指头就碰一块了……

  我爹这样眯着眼,就这样朝她笑……

  表姨那眼珠子这么朝爹转一下,再这么转一下……说啥?嗯,爹说用啥洗的头呀,这么好闻,还说表姨头上那香味熏得他肠子在肚子里乱汩涌……

  俩人唱戏呢,我爹把韭菜花插表姨头发里。表姨唱——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我爹唱——好人家歹人家,不该鬓间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实可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

  没几次,超五当侦查员的快乐就被娘的谩骂和眼泪消解掉了,他依然当着娘的侦查员,但只是在有异常情况的时候,跟娘说快去看看吧。娘问,咋了?他说,没咋。

  后来,听说表姨用黄花闺女结扎的代价嫁给了省里的一个干部,给四个孩子当后娘。结了婚的表姨领着那个干部很风光地从他家小饭店门口走,在她和爹常一起择菜的那个窗子前停住脚和路过的人摆手打招呼——嗨,您好,您好。他们一家三口在窗子后面瞅着。他想出去学着表姨打招呼的样子招呼她,被爹一把扯了回来。他扭头看爹,见爹正红着脸死盯那干部。他听见爹的胸膛里咚咚地响。他的胸膛里也咚咚地响,为自己终于看见了结扎的人——他觉得每个结扎的人都是英雄——因为他自己就体验过结扎的痛苦——用皮筋把小鸡鸡勒住,爹抽袋烟的工夫小鸡鸡就又红又肿,疼得摸不敢摸,碰不敢碰,尿都尿不出来。女人没有小鸡鸡,要结扎一定更加困难,估计得把撒尿那地方揪拔起来才能扎住——一定比勒住小鸡鸡更疼。表姨得多勇敢呀。结着扎还笑得满脸开花。表姨和干部走过去了,好闻的雪花膏味飘进屋子里。娘吸吸鼻子,瞅眼爹,嘟囔说,咋着都能浪出花来,给城里人当个骡子后娘就浪成这个样儿,要是当了正宫娘娘还不得浪翻天。爹冲上去就扇了娘一巴掌。娘躺地上嚎哭不止,招惹得看热闹的把门框都挤歪歪了。但爹和娘谁也不跟他们解释为啥打架。超五也不说。那个年代,不像现在,那时男女关系是最丢人的事。这之后不久,他们一家就离开了那间小店。用娘的话说,到处残留着狐狸精的骚腥味儿,一天都待不下去。

  黄超五长大结婚生子后,尤其是被秀红因为鸡毛蒜皮吵得头疼的时候,他就会时常想起当侦查员的情景,心里会莫名地涌起一种和爹谈谈的冲动。谈什么呢?他不知道。何况,这是不能谈的,那等于打爹的脸。厌倦了母亲的嘟囔时,他甚至想如果把母亲换成表姨,爹的生活会是啥样的?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爹眼睛两头向下弯,下眼皮撮起来往上顶的笑容。那笑容随着表姨离开后,就消失了,一直到黄越超出生才重新出现。仿佛,爹在这个世间准备了两套笑容,一套只给表姨和黄越超,其他的人用另一套来应付。

  五

  没有熟客的时候,黄老五就在前台那里坐着,听着顾客叽叽喳喳混杂在一起的话。他伸着耳朵,跟在一锅杂粮粥里挑豇豆一样,目的明确地寻着,捡着——和某某某相关的词。时间一分一秒地挪完了一天又一天,黄老五不但没听到点儿啥,还惊讶地发现,店里的客人比以往少了!这个发现被发现的时候,黄老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脊背上却刺挠挠地出了汗。这肯定跟某某某有关!黄老五在膝盖上摸索着掌心里的汗,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个判断,他不由得想起那个顾客的话——当官的怎么能和百姓没有关系呢?有关系。有关系。黄老五在心里给顾客点着头。他的郁闷瞬间黏稠起来,气喘得更粗更跌撞,更像牛,像累得要死的牛。他觉得胸膛里用来喘气的那根管子跟厨房里的下水管差不多了,上面粘了太多的油腻和脏污,不通畅了,快堵死了。得通通才行。黄老五坐下,起来,起来坐下地折腾。吸进肚子里的那口凉气,顶得他肠子乱汩涌。他到厕所蹲了十分钟,也没通开。从厕所出来,就看见了可能帮他通通的人——李俊,老乡,当年那事的见证人。

  李俊带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都一脸的悲苦和木然。黄老五迎上去说,他李叔,你可是有阵子没来了。李俊说,风头上,都尽量窝家里,要不是亲戚来看病,真不能出来嘚瑟。黄老五问,还是老规矩?李俊说,行,我吃过了,把他们招待好就行。黄老五干咳了下嗓子说,那,我让超五炒,咱俩说几句话咋样?李俊问,有事?黄老五点着头说,有事有事。说着就安排李俊的亲戚们坐下,拉着李俊坐到收款台后面。

  李俊问,啥事?别是我办不了的。

  黄老五说,就是听了句闲话想跟你打听打听。黄老五等一个领着孩子的老妇人从台前走过后,看看四下,低声说,前几天,晚上,一个顾客说某某某被逮了,你听到这方面的消息了吗?

  李俊舒出一口气说,哪能没听到,现在一大帮人都吓得咬着指头过日子呢,这么大的萝卜被拔出来,还不知道得带出多少泥来!听说家里搜出两个亿的现金,光情妇就养了五十多个。家里还搜出了粉碎机。传说先是用粉碎机把钱打碎了往厕所里冲,堵了厕所。又天天开着油烟机,点火烧,剩下这些。李俊竖起两个指头在黄老五眼前晃了晃。黄老五原本一直用厚墩墩的眼皮兜着的眼白露了出来,一口倒吸的凉气吱吱地钻进肚子,跟饿极了的蛇一样,对着黄老五的五脏下水一顿一顿地进行吞噬。黄老五捧了肚子,落下眼皮,勉强给李俊倒了杯茶说,你先喝着,我去下厕所。

  黄老五刚蹲到便坑上,那条蛇就带着嗤嗤的声音一钻而出,偶尔伴随着砰砰的动静,跟炸了鞭似的。他长叹一口气跟他心里的某某某说——是不了解情况的人糟蹋你的吧?听着就不像真事,哪有舍得烧钱的?还粉碎了钱往下水道里冲!那是钱,又不是垃圾。不信,不信,反正我不信,说得太邪乎了。传得神乎其神的那话咋说?对,传奇,也就是个传奇吧。还有那情妇,五十多个,就更传奇了,老天爷也不信呀,那么多,不得弄混喽?那葫芦瓢的能按得住?神仙也应付不过来呀!再说了,那情妇不得是对眼的,合心坎的?一个半个倒是可能的,世界这么大,谁能没有个对眼的合心坎的?黄老五想起了那个谁,想起了那段瞅着女人就觉得心里亮堂肚肠子都想撒欢的日子。那悄默声地用祖祖辈辈的颜面和名声、用老婆的眼泪和儿子的幸福、捂死了的情分。是呀,只是个情分,就送她走的那天晚上,在她村头上,抱着她的肩膀子,鼻子蹭着她头发呆了眨眼的工夫。心怦怦的,恨不得立马天塌地陷,一块死了,却又怕路过的人看见,惶惶乱乱、潦潦草草地抱了抱的情分。黄老五知道,情分和情妇,离着老远。情妇得是办了真事的,能经常抱怀里的。

  黄老五从厕所里出来,再三问李俊,你说这事能真吗?

  李俊说,八九不离十,现在苍蝇都大得跟牛似的,何况这么大的老虎。前边揪出来的,哪个不上亿?!

  黄老五用油烟熏了近三十年的小香肠一样的手指搓搓脸问,他那年来我店里吃鸡的时候,应该还没干那些事吧?

  李俊嘿嘿一笑说,那谁知道。说完,瞅瞅他的那帮亲戚,想起这么多年来不管他带多少人来吃饭,黄老五最多收个成本钱,觉得刚刚那话太应付他,又更正说,这才几年,六年?七年?那么多的事集中到几年里干也不可能吧,肯定是就那么一路干上来的。

  就那么一路干上来的。黄老五咂巴着这句话,发现刚才那通泄,只通开了肚子的下半截,上半截往上依然堵着。他张开嘴长喘口气说,他怎么能这样呀,你说,他放着那么大的官,那么受人尊敬的差事,他咋就不好好干呢,弄那么多钱干啥呀,又花不了。那,那女人,弄一个半个的对对眼,合合心,不就够了么,弄那么多干啥呀?他弄那么多,得撒多少谎,得生多少愧呀?

  李俊有滋有味地瞅着黄老五,在心里讥笑他——不知道了吧?弄不明白了吧?把你放那个位置上,估计你也得那么干,说不定比他还厉害。他在心里把自己和他认识的人一一往那个位置上放,掂量着谁能例外。谁能例外?

  唉!黄老五又叹出口气。李俊就着这个唉字,突然意识到黄老五的话里既没有幸灾乐祸也不是真好奇,倒有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味儿。李俊宽解他说,看你操的那闲心,把自己弄得跟人家爹似的,炒好你的鸡就行了。再说了,把苍蝇老虎打干净了,不是个好事么。黄老五点点头说,我知道是好事,我也知道自己操的是闲心,可这心里就觉得不是个味儿,就是生他的气,他要不兴师动众地来吃我的鸡,我认得他是谁呀?他干吗非要来吃我的鸡呀!最后这句话,黄老五说得又抱怨又委屈。

  六

  真就兴师动众。

  还惊心动魄。

  七年前的那天早晨,黄老五早早地就被梦里那头猛虎追醒了。荒野里,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突地窜向他,黄老五没命地往前跑,边跑边回头,见那老虎四周竟然还跟着许许多多的骡马牛羊鸡狗鹅鸭,它们追随着老虎一起跑。黄老五心想,那么多可吃的你不吃,非追着我干啥?!跑着跑着,终于看见了自家的门,黄老五心里一阵狂喜,窜进去返身把门死死地拴住,正想松口气的瞬间,却见那老虎仍坐在他家堂屋的饭桌边,瞅着他,心满意足地用舌头舔着嘴唇。黄老五想起堂屋的床上有他不足两岁的小孙子……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不是在家里,也没有老虎,四处是桌椅板凳,实实在在坐在店里的小床上,外面已是人来车往的喧闹。黄老五起身草草地洗了把脸,闷坐着一遍遍想梦里的情景。挨到早饭的点,就从店的后门出来,走了五十米到租住的楼房里。超五一家三口还在睡着。超五娘看他进来,瞅瞅墙上的钟表说,咋不多睡会儿?黄老五说,夜里做了个噩梦吓醒了,黄越超还好吧?超五娘一听就知道那梦跟孙子有关,也知道小孩子是不能夸的,就说,正撅着小腚睡得踏实呢。黄老五知道这是很好的意思,就放了心。匆匆吃了早饭,要去店里开始一天的准备工作。超五娘嘱咐他——面对太阳,在地上画个十字,站上面说日出东来日落西,今晚这梦真稀奇,梦好了是只宝,梦不好化摊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弥陀佛。说三遍。黄老五答应着出了门,又扭身回去叮嘱她,今天你让秀红看孩子,你去店里,秀红看孩子,手脚灵活,别让他娘俩下楼,跟秀红说,瞪眼瞅着,别大意了。超五娘点着头,安慰他说,放心吧,梦都是反的。

  每天早晨,黄老五进门的声音基本上就是黄越超的起床铃,此时他已穿戴整齐,跑出门来让爷爷抱。黄老五抱起孙子,顿觉天地间阴霾散尽,心里一片锃亮。当黄越超在他腮帮子上留下一团奶臭味的哈喇子时,黄老五乐得上眼皮立马两头下弯,下眼皮紧撮着顶上去,一来一去的两股力挤成了比缝更细的丝儿。黄越超扒着他的眼皮问,爷爷,你眼珠子挤不挤得慌呀?

  哈哈哈,挤得慌,挤得慌。

  那你就别挤了呀。黄越超把他上眼皮给翻开,咯咯地乐。

  好好好,爷爷不挤了,不挤了。

  放下小孙子,黄老五擦擦乐出来的眼泪,走到太阳底下,捡块小石头在地上画了个十字,按照超五娘的叮嘱,踩上去,念叨了三遍。

  黄老五在黄越超的问题里,美滋滋地过了半天,转悠到货架子后面的时候,还禁不住瞅眼秀红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镜子,看着自己的小眼珠子替黄越超询问——你们挤不挤得慌呀?呵呵地笑两声,再使劲眨眨眼——嘿,还真有点挤得慌呢。

  当李俊带着两个小警察出现在黄老五的面前时,黄老五正听着京剧《大保国》里杨波给龙国太的一段奏本——臣不奏前三皇后代五帝,奏的是大明朝一段华夷……他的长柄勺子随着板眼翻了几下锅,起——锅——了,一个了字还没抽出丝来,就卡在了嘴边。他愣愣地看着三个警察。

  警察,他见过,在大街上,在他的餐桌旁,但没见过在灶台旁的。联想到他的那个梦,他知道祸从天而降了。李俊跟两个年轻的警察说,带上他的勺子和锅。黄老五说,等我把鸡盛出来,给客人端过去。李俊说,连鸡一块端走。黄老五的汗下来了,他问,我犯了啥事?李俊拿出惯用的腔调说,犯啥事你自己知道,走,跟我们走一趟。

  李俊当时得到的命令是,把黄老五炒鸡店的厨师连锅带勺,二十分钟内送到分局。不要问原因,只保证完成任务。

  是!保证完成任务!

  李俊从上次把任务玩砸了,被从分局贬到派出所后,就一直盼着分局有新任务下来,好给自己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那不堪回首的上次,本是个露脸争光的机会。分局长后来拍着桌子骂他:你他妈的狗肉包子上不了台面!烂泥扶不上墙!

  他理解局长的愤怒,知道局长骂得对,局长骂得有爱心,最重要的是局长骂得恨铁不成钢。今年春节去局长家时,局长曾许诺只要他肯努力,一定会给他进步的机会。他李俊,多么需要进步呀,他浮来山老家的那祖林,就指望他的进步冒冒青烟,一大家子人多么需要他的进步来光宗耀祖、撑腰杆子呀;他李俊多么需要进步,在那些早已进步发达的同学朋友面前挽回点颜面呀;他李俊的老婆多么需要他的进步给他一个减免家务的理由呀……

  两个月前,那个进步的机会来了——到这个城里来视察的国家领导人突然提出要去社区卫生院了解民情。市里上上下下一阵乱而有序的忙碌后,扮演病人的,大夫护士的,路边店主的,顾客的,街上行人的,环卫工人的,等等,都一一安排井然。因为李俊的爷爷是个乡村郎中,小时候跟着爷爷耳濡目染,积攒了一些医学知识,尤其是偏方——煮鸡蛋趁热蘸红糖治拉肚子,大蒜冰糖水治咳嗽之类的,不少。平日里,被同事们戏称为赤脚医生。所以,艰巨的任务到来时,分局长亲自点名让他担任最显眼的那个大夫,以便防备领导询问时,能回答得比较内行。

  表演总得有道具。

  道具还得是不容易引发询问不容易出差错的。

  大家想来想去,统一意见——就拿个体温表吧。同事老刘他妈充当病号。

  当国家领导人在各级领导人的陪同下走到李俊的科室门口时,他以公安战士所特有的沉着冷静对老刘他妈说,阿姨,时间到了,请把体温表给我。阿姨从腋窝下把体温表拿了出来。他举起体温表时,几乎和国家领导人对了脸。这无上光荣的时刻呀!可以炫耀可以传说好几代的光荣降临了!国家领导人和颜悦色地问,大夫,老人家体温不高吧?李俊说,报告领导,不高,七十三度五。国家领导人的脸上浮上了一层意义不明的笑,看眼他的桌牌说,哦,副主任医师。所有的脸都阴森起来。有几双眼,瞬间长出刃来。尤其是由分局长扮演的卫生院院长的眼,已成了双管猎枪,突突地发射子弹。在这谁也不知该如何接话的瞬间,真正久经沙场沉着冷静的刘妈妈把双手伸向了国家领导人,用既惊又喜的语气说,这,这不是做梦吧?!我这辈子竟然能亲眼见到您!有了您亲自的关怀,我们这些老疙瘩头保准身体都能棒棒的!越活越旺相!在掌声笑声和灯光闪烁中,那几双长刃的和发射子弹的眼,慢吞吞地转移了方向,用热恋的眼神凝望着国家领导人的笑脸。

  时间紧任务重,李俊不敢有半点懈怠,亲自驾车投入新的任务。不知道原因,李俊有点为难,一不能干净利落地踹倒上铐子,二不能和颜悦色地进行解释,只能说跟我们走一趟。

  这一趟走得哇——

  后来,黄老五多次用这一句起头儿,打算把他的这段经历用京剧唱出来。胆战心惊,心惊胆战呐啊啊啊——花脸,高腔,扬上去。每次都在这里卡了壳,他倒也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来编词造曲,就像他在老家镇上的小饭馆里琢磨炒鸡——该搁点啥进去才好吃,最终琢磨得成了功。做事,跟种子生根发芽一样,成熟了,才能落地生根。他黄老五用一盆炒鸡在这个城市里站稳了脚,解决了一家子的生存。同样,他也需要一样东西让他荣归故里,告老还乡。钱,不够档次,或者说他的钱不够锦衣还乡的档次。刚出来的头几年,他算是有钱的,但没几年的工夫,老家那些搞水泥预制的,弄苗圃的,开服装加工厂的,开超市的,当村干部的,就都比他有钱了。

  这一趟走得哇——

  黄老五这样起着头儿的时候,他找见了自己荣归故里告老还乡的独一无二的锦衣。在那到如今还延续着冬天老头儿小孩们蹲墙根晒太阳,从古至今扯一场,夏天老头儿小孩们摇着蒲扇聚成堆说说唱唱的村庄,即将成为老头儿的黄老五知道,他的小曲必将像他的炒鸡一样受人待见,他的宝贝孙子黄越超必将因此而骄傲,而敬佩他。那,那个谁,她,说不定也能偶尔走到他家村头上,能偶尔恰巧地听见呢。听说她嫁的那个干部实际上的级别还比不上个七品芝麻官,就一个局里的小科员,虽然把她哥哥家的三个孩子给弄成了城市人,但估计他一辈子连见也没见过某某某这个级别的。听说,这两年她又回了娘家——伺候死男人后,那四个孩子就再也没登过她的门,她落了个孤苦一人。她要是去听,他一定撒开嗓子唱。他要让她听见自己的辉煌。他要让她为当年在他窗子底下,用嫁了个不及七品芝麻官的男人产生的荣光,来欺压他曾经炽烈的爱恋,抵偿。

  七

  就是在从店里去分局的车上,李俊和黄老五拉开了友谊的序幕。先是李俊被那锅鸡的香味引诱得唾沫一口接一口地咽,瞅准一块无骨的肉块捏起来塞嘴里。那真叫一个好吃呀,最重要的是他尝到了家乡的味道。李俊不由得想问问黄老五这鸡里都放了些啥。黄老五哆嗦着说,报告警察,俺放的没一丁点儿违法犯罪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油盐酱醋,花椒肉桂八角和糖,真是没有违法的!李俊笑着说,看你五大三粗地哆嗦个啥?黄老五说,俺紧张,被你们弄来肯定没好事,还把一锅鸡也弄来,俺真没乱放东西在里边,谁中了毒也不会跟俺有关系。李俊摸下嘴角问,你老家哪里的?莒县浮来山的。

  莒县浮来山的。李俊心想,怪不得尝到了家乡的味呢,看样子也不像是犯大事的,没必要吓唬他,就平展了眉头说,咱们是老乡呢。

  老乡?!你也是浮来山的?

  嗯,我浮来山大果街的。

  哦!真是老乡,真是老乡,我心里踏实多了。黄老五在膝盖上擦擦手掌,眼巴巴讨好地看着李俊。李俊受不了这眼光的叮咬,就说,你给我交个底儿,犯啥事了?

  真没。黄老五说着扭头瞅眼另外俩警察,低声说,除了前些日子因为要拆迁,小区里的业主们拉着我上访,虽然我不是这城市人,毕竟我也在这干了二十多年,挪了窝,老顾客就没了,考虑到这点,我就跟着去了一趟。

  闹事了吗?

  没,绝对没,就打个横幅,悄默声地站市委门口来着。

  那应该跟今天这事没关系,放心吧,不用紧张。李俊拍了拍黄老五的膝盖。这一拍,在黄老五心里,犹如悬崖边往后一拽,眼见的不再是无底深渊了。

  到了分局,黄老五和李俊都看见已经有七八个锅勺和厨师在会议室里了。黄老五的心停止了晃悠,他确信今天这事跟违法犯罪没大关系了。他琢磨着要赶紧给店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放心。自己没有手机,就得找人借。找警察借?有点放肆。找其他厨师借?也不知谁有。就试探着说,也不知道哪里有电话,想跟家里说一声。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话说,你来得晚,没听见,人家公安说了,要有组织有纪律,不能打电话,回到家也不能说今天这事。话毕,有人来招呼说上车走。李俊把黄老五拉到旁边说,打听清楚了,是请你们炒菜的,放心吧。黄老五呵呵一笑,长舒一口气。那舒舒坦坦的一口长气,足够抵达到他店里了。他端起自己的锅。李俊看看其他厨师的空锅,接过去,跟几个同事说,黄老五炒鸡,我那片区的,真是好滋味,我特地要了一锅请兄弟们尝尝,以后谁想吃,找我去。

  八

  牲畜也跟人一样啊。这是黄老五被拉到五星级大酒店菲尔特,在那宽阔、明亮、铮亮、一个灰点子也看不见的巨大厨房里,看见几十只整整齐齐地伸着脖子并着腿的白条鸡时,在心里发出的感叹。他曾杀过几万只鸡,也都是煺光它们,但从未这样为它们摆出整齐优美的姿势。

  牲畜也跟人一样啊,虽都逃不过一个死,却死得如此不同。他想起二三十年来死在他手里的鸡,无一例外地都是在他狭窄逼仄杂乱肮脏的小厨房里,被杀,被按到大铝盆里过滚水煺毛,被开膛,被扔到案板上,剁碎,被他的锅勺翻炒,被盛到普普通通的瓷盆里,送到那些普普通通的桌子上。他瞅瞅那整整齐齐挂放的厨具,再摸摸光洁冰凉的案板,看看那带着精美图案的盘碗,吸吸鼻子,竟然没有丝毫厨房的味道。黄老五觉得不管是人还是畜生的死,真是不同。一只鸡死在五星级酒店和死在他黄老五炒鸡店是有绝对不同的。像人,死在穷乡僻壤的小黑屋里和死在繁华富足的城市别墅里,完全不一样。

  让黄老五振奋的是,他这样的一个人,一辈子没进过五星级酒店的人,竟然也被请到五星级酒店的厨房里执掌“帅印”。是呀,谁说厨师不是帅,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长的,凡是能入嘴的,都听厨师调度。官封至武乡侯执掌帅印——在一个灶前,他不由得晃起了身子,小声地唱着,在脑子里比划颠锅翻炒的动作。

  那位师傅,那位师傅,对,说你呢,没穿工作服不能进入操作间!

  黄老五被请进了更衣室。好家伙,原来不止他们这一车的八个人,乌泱泱,好几十。有人招呼大家安静,说请市府办公室马主任讲话。黄老五循着声看去,竟然是常在电视里见的人,他仔细地端详着,心里想等回去给超五和他娘好好讲讲。马主任说,今天把大家请来,是因为有极尊贵的客人来到我们市里,他喜欢吃你们当中一位炒的鸡。因为时间紧,怕到时现去请你们耽误事,所以呢,就把大家请来了,请大家耐心等候。在此呢,也请即将被选中的那位师傅,发挥出高超的技艺,把你炒鸡的本领通通使出来,让我们尊贵的客人满意。尊贵的客人满意,就是我们的父母官满意,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吧?

  懂懂懂。

  让这么多人来,就炒一个鸡,伺候一个人呀?

  就用一个人呀?那弄这么多人来不是瞎耽误工夫么!

  谁有意见谁出来讲!有极其严厉的声音喝斥。说话的人都立马闭了嘴低了头。

  今天,你们在场的每一位,都是在为我市的发展建设做贡献!我市的发展建设,不仅是市委市府的责任,也是每一个市民的责任,也是每一个在这个城市里求生之人的责任。是我们的责任,就应该无怨无悔,任劳任怨!还是那句话,谁有意见,谁出来讲!

  谁也不敢出去讲。不但不敢讲,黄老五还发现大家不自觉地排了队形,一排排,整整齐齐,伸着脖儿,并着腿,像案板上的那些鸡。黄老五左右一瞅,大约地算了算数,将近五十个。

  有人拿了一套崭新耀眼的白色厨师服过来,挂到他们对面的镜子边。他们瞅着那套衣服,目测着它是否合体。毕竟,他们从未穿过这么洁白耀眼高贵的衣服,从未进入过五星级的厨房,从未给极尊贵的客人炒过菜。他们在心里猜测着极尊贵能极到什么程度。如果,如果,是顶级的,那他们就是当过御厨的人!哪怕不是那么顶级的,只要是常在电视里报纸上露脸的,那也是种光荣,最起码能用来吹吹牛么!哼,不让讲,都让干了,还不让讲?!不让公开讲,不让大声讲,那就私下里讲,偷偷讲。反正,这好不容易见识了的场面,破天荒得来的荣光,不能烂肚子里。再说了,这么多人,讲了,他们也弄不清楚是谁讲的。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就提出来,好提前解决。

  估计,啊,我估计啊,那滋味能被极尊贵的客人喜欢,在料上肯定有自己拿手的配方。这顺手的锅和勺子倒是带来了,可那料没带来啊。黄老五瞅瞅那说话的人,心里一万个赞同和佩服。刚刚,一顿喝斥,黄老五的脑子被吓得想不起这重要的事了。

  这么兴师动众地被弄了来,要是炒不出那极尊贵的人喜欢的味儿,影响了这个城市的发展建设,会不会被弄进局子里去?黄老五的手掌心又开始汗津津。

  哈,这你们放心,这是五星级酒店,而且,我们提前为这次接待做了充分的准备,所有的材料,一应俱全。要不这样,你们分批进去看看,如果发现自己需要的东西没有,赶紧报告。有人给他们发了一次性的天蓝色头套鞋套和口罩,排好队往厨房里走。有人嗤嗤乐着说,打扮得跟做手术的大夫似的。

  真是应有尽有。

  绝大部分人在一次性鞋套的窸窸窣窣声里,确定了自己的配料无缺。不但无缺,还开了眼,长了见识。

  黄老五看着那琳琅满目的佐料,有很多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但他知道他缺。缺他娘做的酱和他自己熬制的五和水。娘那酱,别人做不出来,村里那么多人没一个能做出娘的味儿来。同样的材料竟出不了同样的味儿。也是奇怪。黄老五曾经让老婆专门跟娘学,毕竟老太太总有老得动不了的那一天。但就是不行。上嘴一尝就知道有差别。那酱,是在立冬的时候,把当年的麦子黄豆豌豆芝麻炒到焦黄,上磨磨成粉,加上烧开的井水做成窝头,用新稻草垫着,一层层地放在瓦缸里,缸口用泥巴封死,放在炕头上,蒙上被子,暖一冬。等到开春,把缸打开,抽出里面隔层的稻草,用刚发新芽的花椒和香椿枝子烧水,滚热浇上,搅匀,然后每天中午头,晒两个小时的太阳,边晒边搅。起码晒一个月,才能成为娘的酱。这儿,别说是五星级,就是七星八星十星,它也不可能有啊。再说,自己那用花椒八角香椿桂皮艾草熬成的五和水,那也是秘方啊,说出来不都叫人家学去了么。黄老五第一次觉得形势严峻,毕竟大家都是行家,一说,就会破。

  就在黄老五纠结不已的时候,就听有人报告说,缺料,自己家配的老汤,秘方,这里没有。

  办公室主任问,这种情况有几个?举手看看。

  黄老五赶紧把胳膊高高地举起来。十三个。主任数了数,转身出去打电话。不一会儿回来说,请示了领导,我们首先得保证客人的安全和健康,大家就用现有的材料现熬制。现在就可以去。有工作人员吆喝着问,有几个人进厨房?有人抱了一摞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衣服进来。有九个穿了衣服。剩下黄老五和另外的三个。黄老五看他们都不是一个车来的,知道不是一个区的,心里踏实了点。

  马主任亲自询问他们有什么困难。前面那个提出问题的人说,我得用自己的老汤。主任皱了眉头说,老汤都是什么成分?赶紧熬去!那人说,我不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熬,再说一时半刻也熬不成。马主任的两条眉毛拧到一块说,你是不是故意找别扭呀?!你不想想你是在和谁说话吗?!不想想叫你来是干啥的吗?!重要性都给你们讲了,咋这么不懂事呢!那人辩解说,不是找别扭,我总不能做了这一次饭,丢了饭碗吧。马主任冷笑一下说,你以为你的饭碗想不丢就不丢?信不信我现在只要打一个电话,你的店就永远开不了门?!那人愣怔了一下,喘喘气,说信信信。

  信就赶紧去!马主任已厌烦得不再看他的脸。

  那人到底是有胆量的,他说,我回去把我家的老汤拿来不就得了。

  马主任说,刚刚讲了,外面的料一律不能用。

  那人说,你们要是不放心我,怕我加害领导,那这样行吧,你们派人去我店里取。我,啊,是突然被抓来的,而且也没往店里打过电话,店里也不知道我来干啥,就是我有害人的心,也没有机会往料里加东西呀。

  黄老五看马主任脸上颜色渐缓,就鼓起勇气说,我平日里炒鸡,最主要的料,是俺老家酿的一种,嗯,嗯,跟酱差不多的一种东西,那极尊贵的客人既然吃过,那就得用同样的料,对吧?

  马主任抿着嘴瞅瞅他,又瞅瞅另外的两个人问,你俩呢?

  那俩也说都是自己提前熬好的料,炒的时候,挖一勺子进去,现熬,来不及。

  马主任盯着他们四个,咬着牙,指点着说——老实交代,你们那配料里有没有加违法违禁的东西?一滴香呀、大烟壳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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