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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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7-02-15 14:44

  没没没,绝对没。四个人急忙摆着手表态。

  马主任说,你们明白撒谎的后果吗?!

  精瘦的那个问,啥后果?

  马主任冷笑着说,啥后果?自己想,使劲想。

  马主任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说,请示过了,派人去你们店里取,你们现在把店名和地址写下来。我可告诉你们,取的料,我们要备案,进行检验。要是里面有对客人身体健康不利的成分,我们将依法进行查办。

  九

  让我们来,耽误了店里的生意有补助吗?

  做梦,照你那么想,那不还得有惊吓费和停业损失费?

  八成顾客都以为咱犯事了,说不定以后不愿到店里了呢,要这样,就损失大了。

  家里还不知乱成啥样了呢,毕竟是被公安带走的。为啥不让打电话呢?

  肯定是怕家属店员嘴巴大,吆喝得满世界都知道。

  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马主任从窗子里看着各公安分局的车疾驰而去,长长地舒口气。他拿着手机,不时地瞅一眼,生怕在嘈杂里错过了市长的命令。好几个小时了,他忙得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他转过身,盯着刚刚说话的几个人,大声地清嗓子。他们立马闭了嘴,瞅着脚尖。

  马主任看着自己费尽心思弄来的一群人,在心里叱问他们——容易吗?!你们以为很容易是吧?还这事那事的不好好配合。大半天了,我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前天,知道大领导要来,我就开始拿招待方案。住还好说,吃就难安排了。每次接待,都是市长亲自抓。好在,市长和大领导的秘书关系不错,能提前给透透信,把领导的爱好传达一星半点。你们这些个只管自己个人那点小利益的人,哪里能理解一个菜、一顿饭的重要性。还,不就炒一个菜么。它是一个菜么?!是简单的一个菜么?!我拿了三套招待方案,市长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我们都清楚,这方案只在得不到秘书帮助的情况下进行使用。也就是说,出不了彩。大领导什么没吃过?什么没见识过?想在他嘴上出花儿出彩儿,太难了。这几天,我亲自到三套方案里的酒店去试吃了一下,和他们的大厨商量了具体的菜单出来。今天下午一点,市长接到秘书短信说——老板午餐时提到,二十年前在你们城市的一家小菜馆里吃过的鸡,味道不错。市长和我才确定了接待方案——就餐地点确定在菲尔特,把小店的厨师弄来弄那个鸡。你们知道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家跟鸡相关的小店么?二十年前的小店它还开着吗?它还是小店吗?那厨师还活着吗?还是厨师吗?那鸡到底是炒鸡炖鸡熏鸡蒸鸡烤鸡烧鸡腌鸡焖鸡还是别的鸡?这都是问题。你们可能会说了,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么。能问吗?!能随便问吗?!别说大领导,就是大领导的秘书也不是随便问的。你们光看市长风光了,看见过他为难么?就说这事吧,整个中午连午觉都不敢睡,眼瞅着手机,等消息。就等来炒鸡两个字,用了将近两小时。市长什么时候跟别人低三下四过?光拜托就一次用好几个。有了炒鸡这两字,我得找工商局查二十年前注册开张的饭店吧,得了解当年那些饭店是不是鸡做得有特色吧?好不容易,又等来几个字——说是家炒鸡店。这才把几百家缩小到几十家。好在,公检法和市政府是一家,走街串巷找人这事他们最在行。就现在,你们闲得掐指头玩,市长还在紧张地拜托呢,得一个拜托接一个拜托地请人家秘书想方设法帮助进一步缩小范围,找出到底是你们谁家的鸡来。也好赶紧解散你们。别觉得你们辛苦,你们坐在五星级酒店的空调房里辛苦啥?楼底下,各公安分局的人不比你们更辛苦?——这么冷的天,在车里待着命呢。

  十

  到饭点了,黄老五听见厨房里响起了熟悉的动静。只是那些动静比他自己弄出来的要斯文些,丰富些。他大都单打独奏,最多儿子在边上给配配音。人家五星级的,是整个戏班子,有操琴的敲鼓的弹琵琶的打锣的蹭咣咣镲的,乒乒乓乓,锵锵哐哐,吱吱哑哑,嗨嗨吆吆,一台戏。一台秋天里的戏,热热闹闹,而又风声萧萧。黄老五第一次侧耳听厨房的动静,竟然就有了入戏的激情和冲动。他站起来问,能不能去厨房看看?

  静候!静候!马主任的跟班立马制止了他。马主任看看外面的天,再看看手机跟他的跟班说,你打一下我手机。跟班按下键,马主任的手机立马就“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地唱起来。他确定地说,嗯,没问题,怎么还没信儿?!话音刚落,手机又挑上了担,他一下站起身——黄老五炒鸡?!好好好!马上让他开始!

  听见自己名字的时候,黄老五全身一阵僵硬接着一阵酥软。软得脑子都快化了,眼珠子也黏了,粘在对面墙上的那套洁白耀眼高贵的衣服上,两脚拔不起来。

  黄老五炒鸡店的厨师,谁是?!

  我我我!

  好,你留下,其他人都散了,楼下有送你们来的车,大家再坐原车返回。今天的事,大家注意保密,不要出去乱说,乱说的,后果自负!

  几十双眼珠子羡慕嫉妒恨地看向黄老五。黄老五觉得犹如被兜头倒了一筐蚂蚁,万蚁齐爬。浑身又黏又痒。一抬胳膊,毛衣领子里就冲出来腋窝的汗臭味。

  你,愣着干吗?!赶紧准备进厨房!

  是是是!黄老五答应着,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是偏襟。一时找不见扣眼。一个娇娇小小的女孩子跑过来帮他。他怕自己的气味熏着她,更加慌乱地出汗——自己来,自己来。

  终于穿上了。女孩又帮他把崭新的百褶帽扣到头上。

  就要上场了。黄老五深吸口气,挺了挺胸膛,两手相互攥了攥,指关节欢快地嘎嘣着。女孩子问,您练过武术吗?

  没没没。黄老五笑笑说,习惯动作,习惯动作,活动活动。

  那鼓瑟笙箫铙钹锣镲早已奏响,那些配角已热好场。这被选中的人就要登台喽!就要指挥那千军万马!就要展示他操练了几十年的武艺!就要执掌帅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抬脚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谁——鬓间斜插一朵韭菜花,满脸堆着桃花的她。他在心里跟她说,你想不到我黄老五也有今天吧,想不到我一个农民也能给极尊贵的人炒鸡吧?你竟然撇了我,黄花闺女去结扎给个小干部家当后妈!他咬了咬牙,闭紧嘴巴,略微摇了摇头,把她摇到一边去。在接近于秋天丰收的热闹和被油烟机抽起的嗖嗖旋绕的风声中,黄老五坚定地走向了那些伸着脖子并着双腿、全身赤裸、一毛不存、整齐优美地排列着的白条鸡们。他逐个捏了捏它们的大腿,感觉了一下肉质的软硬,扒拉着它们的小脚丫,猜测了它们的年龄。他看着它们脖子上的刀口,在心里跟那个操刀的说,笨吧,你。他选中了一只不足两岁的,提起来,在习惯性地往案板上扔的时候,收回来,轻轻地放上去,拿起一把铮亮的放射着雪光的德国进口砍刀。就在他即将落刀的瞬间,电影里、京戏里最常见的一幕发生了——刀下留人哇哇哇哇……

  走!走!黄师傅,快!快!快!黄老五擎着刀看见厨房门口的马主任在急切地朝他招手。

  怎么了?!他扔了刀,跑过去。

  快,去你店里!大领导去你店里了!马主任边说边就拨打电话,命令人把车开到楼门口。

  我得给人家脱下衣服来。

  先穿着,来不及了,快,快快!

  有人帮忙拿起了黄老五的外套,有人跑去打开了走廊门。

  锅锅锅!勺勺勺!有人提了出来。

  料,料!从他店里拿来的料!有人跑到厨房抱出了两个圆墩墩的玻璃瓶子。有人拿着黄老五炒鸡店里的塑料打包袋赶过来装瓶子。黄老五看了一眼,直在心里埋怨超五——咋不找个干净一点的袋子呢?

  黄老五被人前呼后拥地弄上车,马主任命令他——赶紧说,怎么走?

  我哪知道,我不知道啊,这地儿没来过呀。

  你店在什么路多少号?标志性建筑有啥?司机问。

  新华西路北头,民工服务大楼斜对面的胡同道里。

  车猛地动起来,一车人整齐划一地往后再往前晃了晃。

  令人极端讨厌的晚高峰呀!那些只知道一家人吃饱万事拉倒的人,你们干吗偏偏这时候来捣乱呢?!不知道有领导要上路吗?!不知道有重要任务要执行吗?!

  司机见缝插针地在各车道间钻挤。

  有近路吗?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马主任用手机敲着手掌心,突然又急匆匆地按电话号码——牛局长吗?大领导要去你地盘上的黄老五炒鸡店,你带人先去。

  有单间吗?马主任转头问黄老五。黄老五说,没没没,一共八张桌子。

  那里没有单间,你立马去安排,要绝对保证领导就餐的环境洁净、安全!

  看着久不动的车,黄老五也按捺不住了——比乌龟爬还慢!要不我提着锅,先步行着走?要不我给店里打个电话,让我儿子骑电动三轮车来接我?

  马主任感动地拍拍他的肩膀,跟自己的两个手下和司机说,你们看看,嗯,看看人家黄师傅这觉悟。然后很真诚地对黄老五说,我代表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代表全市人民向你表示感谢!我陪你走!他对手下说,你们到了以后,先给我电话,我根据情况再安排。

  黄老五说,谁也不用谢!他把勺子往后腰上一别,提起他的锅和料瓶子,下了车,大步向前。从听见那极尊贵的客人去了他的店那刻起,他觉得这仅仅是他和他之间的关系了。他,把他的炒鸡记了二十年!他都尊贵到极尊贵了,还记得他的炒鸡!还想着来吃他的炒鸡!还要撇开这兴师动众的一大群,单为去吃他的炒鸡!这跟别人还有关系吗?!没有了!这仅仅是一个食客对厨师的肯定!比肯定还厉害的肯定!一个厨师,不,连厨师都算不上,一个厨子,用马主任的话说一个求生存的人,还能有什么比得过这样的奖赏?!黄老五心里热热的,眼珠子热热的,喉头胀胀的。像一个为知音而跋山涉水赴约的侠客,在滚滚车流中,在万丈喧嚣中,在浓浓的暮色中,大步向前。

  马主任赶上来说,黄师傅,我帮你提着料。

  黄老五说,不用。他在心里跟马主任说,你跟搭着干啥?!

  马主任拦住一个骑摩托车的、看似民工模样的人,再三声明有急事,甚至掏出了五十块钱,那人才颇为怀疑地答应送他们一程。两个人挤在摩托车上,尽管黄老五使劲吸着肚子,马主任的一小半屁股还是露到后面的钢架上。三个人极度亲密地挤在一起,朝着黄老五炒鸡店飞奔而去。

  十一

  进了店,黄老五就看见警察李俊和另两个小警察,穿着便衣在点菜。黄老五挤下眼,以为眼花。李俊走过来小声说,你不要紧张,尽管把你的鸡炒好,这店里都是我们的人,点啥菜你都不用着急,先把领导的菜做好。黄老五扫眼各张桌子上的人,竟然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女也有,叽叽喳喳地说笑着的小年轻最多,还有一个和黄越超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娃娃。黄老五琢磨着——这公安里的人真全乎。西北角落,最僻静的那两张桌子空着,他儿媳和老伴正在使劲地擦桌子,眼神却都热辣辣地投射过来,仿佛他进了局子,劫后余生归来似的。黄老五郑重地朝她们点了点头。

  厨房里,超五正忙活着,看见爹进来,二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竟然哽咽了,红了眼圈说,一直到人家来拿料才知道真相,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黄老五脱了外套,嘿嘿一乐说,真相?你知道的那也叫真相?真相得你爹闲工夫里慢慢给你讲。赶紧把那只一年半的红公鸡,西边笼子里那只,拿来杀了。超五瞅眼父亲身上白得人眼晕的衣服,领命而去。

  黄老五准备着配菜,马主任打着电话走进来——请领导放心,我都安排好了,我寸步不离地盯着呢。有事情我再汇报。挂了电话跟黄老五说,客人快到了,一定注意把每个环节都做好,争取炒出二十年前的老味道来!嗯,应该既有二十年前的老味道,又有所超越。黄老五在心里白了他一眼。马主任又看了看他的案板问,生熟是分开的吧?怎么感觉不够卫生呀,你这能确保领导吃了不闹肚子吗?!没有新的刀板?黄老五说,没有,我不能保证,但二十多年来也没有听说有谁吃了我的菜闹肚子的。

  马主任皱着眉头妥协说,好好好,就先这样吧,赶紧进入状态。

  黄老五按开了他的戏盒子。小戏盒。这戏盒子和二十年前可大不一样了。那时候,用录音机听磁带,磁带不舍得买,拿了空白的到房东老王家录,所以里面除了戏曲还有老王小孙子玩具掉地上的声音,哭声,笑声,有窗子外面的动静,有他或者老王的咳嗽声。后来听CD。最近,超五给他买了个插上个U盘就能听一天的。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马主任瞅瞅黄老五的小戏盒子,在心里鄙夷他——真是无知者无畏呀,分不清轻重缓急,什么时候了,还不好好干活,竟听上戏了!你真以为那就一客人?!你知道他要是吃不好,吃不高兴,有多少人要受连累吗?!有多少事要泡汤吗?!

  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除尽奸贼庙堂宽——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马主任接起电话,打手势让黄老五关戏盒子。进来坐下了?好好好,是引到西北角那桌子上了,脸朝里坐的对吧?好好好,把好门口,闲杂人员一律不得靠近,哎,让你那人别傻呵呵地站那儿,往拐角那里站站。马主任撩着厨房的小窗子上的布帘观察着外面。黄老五看他挂了电话,又把戏盒子按开。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呐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马主任愁着眉头说,黄师傅,咱能不能专心炒菜,别听这玩意儿?

  超五说,俺爹二十多年了,一直听着戏炒菜,他习惯了,不听,料放不准。

  那换一首,换一首。

  超五走过来随意地按了按按钮。

  曹贼把话错来讲,祢衡言来听端详,鼓打一通天地响,鼓打二通国安康,鼓打三通灭奸党,鼓打四通振朝纲,鼓发一阵连声响,管教你狗奸贼死无有下场——

  怎么都是这玩意儿?就没点喜庆的?!

  超五赶紧又往下按按,眼瞅着马主任,陪着小心问,空城计行吗?

  空城计?

  超五听马主任的语气依然不满意,他犹豫着掏出了手机——里面有他新下载的《游龙戏凤》。爹当年和表姨唱的那个调调,他俩脸上的那个神情,一直在他脑子里陪着他长。小的时候,奇怪爹为啥再也不唱这个戏了。现在到爹当年的年纪了,明了了,却按捺不住地想知道那个调调里有啥,能唱得让人脸开花。他锲而不舍地在网上搜来搜去,听来听去,最终断定了它。要不听《游龙戏凤》?超五征求着马主任的意见,眼却盯着他爹。黄老五一怔。马主任说,爱啥啥吧。

  月儿弯弯照天下,问声军爷你哪里有家?凤姐不必细盘问,为军的家是在那天底下……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好人家歹人家,不该鬓间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实可爱,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那隐藏在心底三十年的戏曲,那让心肠乱汩涌的激情,一起回归了,苏醒了。黄老五不由得做了个肩膀后展的动作。他舞着他的长柄勺,在凤姐的俏皮调笑里,为极尊贵的客人,为他心里那个知音炒出了一锅饱含着情感的琥珀色的鸡。他一直记得她的叮嘱——出锅再放芫荽,在鸡上面颤颤悠悠,跟花似的,好看。以往,他都是抓起芫荽,一撒而就。这次,他拣出成朵的碧绿的,逐朵逐朵地给它斜插上。一朵有一朵的风流。黄老五看着这盆尽得风流的鸡,知道它是他炒鸡史上的顶尖之作了。这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同样的事干千万遍,却只有一次成尖。这个尖,原来是要有恰巧的天时恰巧的地利恰巧的心恰巧的情,一起来削,才削得出。

  十二

  黄老五叹气的原因其实没能捂盖几天,李俊带人来吃鸡的第三天,某某某被逮就成为家喻户晓的新闻。这天夜里,睡前,秀红一再催促超五——把你的爪机关了!超五两耳不闻,依然津津有味地瞅。

  爪机,是黄越超一周前给手机下的定义。因为秀红非常不满——黄超五,你只要有点闲空就捧着手机,王八瞅绿豆,我看你能瞅出个啥来!手机里有啥好的,能好过了老婆孩子和生意?手机让你变得连狗不如,狗就是眯困着,只要听见动静还叫两嗓子呢,你连招呼客人都不顾了。黄越超在不厌其烦地上问啥叫王八瞅绿豆时,挨到了爸妈的双重“屁呲”,心里不由愤愤。他根据妈妈的话,进行读解、推演——王八是动物,狗也是动物,动物的手不叫手,叫爪,那手机不就叫爪机了么!他被自己的发现激动了——爸,以后你的手机就叫爪机!秀红一听乐了,马上就爪机爪机地叫得欢。黄超五知道他手机掉的这个档次是无法提升起来了,只能在黄越超哀求着——爸,把你的爪机借我玩一会儿时,呵斥他——把你狗爪拿开。

  当超五在爪机里瞅见了那个人的名字和照片时,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屏住了气息。他略一思索,就潦草地穿了衣服,不顾秀红的反对,往店里去。他不知道这样的消息会不会让爹的气叹得更郁闷,但毕竟是个父子间能交谈的话题。时间是晚了点,可只有这样晚的深夜才属于他们。

  店里,集结了一天的饭菜味已基本散尽,沉积已久的气息在寒冷里像沉睡的鬼魂存在着。黄老五的烟醒着,正从他的口鼻里滚滚而出,冲人。来咋?黄老五问。

  黄超五在他的对面拉把椅子坐下,拿出他的手机给爹。黄老五说,我眼花。

  黄超五说,这上面说某某某被逮了!惊得我不行。

  黄老五叹口气,没有惊。黄超五圪蹴着眉头问,你早知道?!

  黄老五再叹口气说,好几天了。

  黄超五明白了爹叹气的原因。他又放松又失望地叹口气,想找出一句宽解爹的话——嗯,那个,嗯,爹,他是他,咱是咱。

  知道。黄老五的鼻孔里窜出两条直溜溜的烟雾。

  别再想这事了,毕竟他是他,咱是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么。

  超五最后这句话让黄老五恼怒起来。你懂啥?!你懂啥?!赶紧回去睡觉!

  超五边往外走边说,不是怕你难过么,你再难过也改变不了事实,你要把自己折腾出点症候来,合算吗?

  什么合算不合算,你懂啥?!

  超五被轰了出来,回到家,发现娘坐沙发上等他。超五说,我找出我爹闹症候的原因了,来店里吃鸡的那个大干部被逮捕了,我爹心里不痛快。

  超五娘欢欣地说,哎呀,还以为啥了不起的事呢!你爹可真出息,人家被逮管他屁事呀?那人看着挺面善的,怎么就被逮了呢?

  网上传说贪污了两个亿,还养了好几十个情人。

  超五娘被这两个数字惊呆了,尤其是后面的数字。似有似无的一个,就能要了女人的命,好几十!!他老婆过的是啥样的日子呀?可怜吧,可怜吧你,好几十!!!女人家就对这事最敏感,能觉察不到吗?你就那么憋屈着呀?咋着连个冤也不喊呀?……超五娘在清冷的夜里,怜悯着那个她终身都不可能相识的女人。在这个可怜女人的映衬下,趴在她心底的那只苍蝇彻底死了,她几乎是怀着侥幸而感恩的心情疼惜起那个往她心里塞了苍蝇的男人:超五啊,厨房里你和秀红多干点,多让你爹歇歇,实在不行,哪天咱们停两天业,领你爹出去散散心,啊。

  黄老五赶走了儿子,熄了灯,灭了烟,躺在小行军床上瞅着黑暗里某某某曾坐过的那张桌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说说你,你都有能力当上这么大的官了,搁古代那都是三品大员了,咋就不好好的,名垂青史是个多好的事呀……看看秦桧,死了千年还被人吐着唾沫呢……要是绝户了还好说,要是留下了子孙后代,你让他们那脸往哪里搁呀……你咋着做事就不思量思量呀,你到底做了啥,让人家都想操你家祖宗?!你知道我听了这话心里多堵得慌吧?你真就一路那么干上来的?!这是谁让你一路那么干上来的啊?这不是坑你么?那个小故事难道你没听过?说一个小孩爬到树上往树底下乘凉的人头上撒尿,那人没打他也没骂他,还拿了一个铜板奖励他。小孩得了甜头继续干。一天,来了个不吃亏的,他把小孩哄下来,踩着一条腿,拽着另一条腿,劈成了两半。给你好处的不见得就是恩人呀,这你能不懂吗?……这么多年,我们全家都以你吃过我炒的鸡为骄傲,那么些人来,专门要坐你坐过的桌子,当彩头呀……话虽说,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可哪有那么简单,一箱子冰棍有时还免不了相互粘着点冰碴碴,噗啦不掉呢……

  十三

  这个故事,黄老五原以为在去年夏天就彻底地完善了。他不知道还有今年今天的转折后续。更不知道,这转折后续除了让自己郁闷压气以外,还会有另一番的人生途径在等着他。一条岔路,让人无法言说,羞于吟唱。

  这个故事,被黄老五多次讲述。讲给老婆儿子听,讲给顾客听,讲给同乡听,讲给孙子听。一次比一次翔实、完整。这当然得归功于李俊。

  故事在那个夜晚被结束,被讲述时,只有黄老五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三天后,当李俊带着一帮子朋友来的时候,这个故事里就有了警察李俊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这让黄老五惊讶的同时,也让黄老五惊喜——这毕竟是他黄老五有生以来最惊心动魄最光宗耀祖的事,自然越是繁复曲折越好。再后来,李俊又带来了市府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甚至是市长的。再再后来,是大老板秘书的,也是唯一用文字呈现给黄老五的——李俊的一个同学因为曾经听李俊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几次接待上级领导的趣闻,包括吃鸡这事。他在境外的书店里竟然看到了高度相似的吃鸡情节,就用手机拍了发给李俊。李俊一看,百分百写的是黄老五炒鸡,于是在一次被免单的时候,像知己好友那样让黄老五戴花镜的眼瞅自己的手机,并在手机黑屏或字迹缩小的时候,帮他点亮和放大。

  那书是秘书用第一人称写的。李俊不知道那人为啥放着好好的大老板秘书不当,跑到境外去出书,自毁前程。但他却也佩服那人的坦率。那人写道:几年下来,我已经把他们的心理摸透了。表面上看,他们都跟你称兄道弟,恭敬友爱,事实上你只是他们膜拜权力时点燃的那炷香,靠你燃烧的烟雾传达他们的心愿,靠观察你烟雾的形态观察上司情绪的阴晴和需求。这样说是太好听太文雅了些,是给我自己面子。通俗点说,我就是他们眼里的一条狗,一条看门狗。他们为了能更好更顺利地靠近大老板,不得不给你好脸色看,哄骗你两句甚或扔给你一两块骨头。当我看透了,明了了,我就有了变着法子逗玩的兴趣。这很好玩,也很有效果。你只要稍稍透出一点对他们心思的风,他们就变成你的狗,围着你转,围着你嗅。这年头,到庙里烧炷头香都是几万甚至几十万的价格,也只是许个愿,求个缥缈的神灵护佑而已。我这炷香,那可是实打实的……有一年冬天,我陪大老板到一所大学里参加校庆,当他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出会堂下台阶的时候,听见一个女孩子在高嗓门地打电话,说放假后要请对方去吃新华西路胡同里的黄老五炒鸡。大老板定睛看了看那女孩。我立马明白这当中有玄机。辞别那一群校领导后,我就试探大老板的心思。果真,他说他一听那女孩的口音就知道她说的黄老五炒鸡是自己二十年前吃过的,真是好滋味,没想到二十年了,它还在原地方。我立马说,这事我来安排。……

  黄老五看完,恍然而愤慨地感叹说,有文化有本领的人真有操弄人的办法,我要是见了他,非说说他不可!他想操弄谁就操弄谁,这可以,可不能连带着操弄俺们小老百姓呀!我那天吓得差点儿犯了心脏病。你说,我要是那天两眼一瞪两拳一攥,挺挺了,肯定也是个白死,对吧?

  李俊听黄老五这话里扯上了自己,就有了三分不高兴,他拿回手机阴了脸说,你这话说得有点得了便宜卖乖啊,被操弄自有被操弄的好处,你黄老五怎么出的名?你这店里的生意从那开始兴隆了多少呀!

  黄老五转转小眼珠子,侥幸地挠着头:当然,当然,我一想起那一大帮子被干操弄了的厨师用白眼珠子挖我的样儿,就想笑,嘿嘿嘿。

  当然,李俊每次都只是和黄老五说一部分,一小部分。它们是李俊手里的另一种钞票,补贴黄老五给他免单或只收成本价时的人情亏欠。他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支付着,喂养着。是的,黄老五的眼睛里,好像藏着一群微小的贪婪饥饿的小兽。

  曾经,李俊试图想明白那群小兽是什么——它们没有爪牙,不咬噬也不妨碍别人,却总蹭着别人的荫凉无目的地悄然生长。他想到了苔藓。想到苔藓的时候,李俊怜悯起黄老五来,鄙夷起黄老五来。苔藓一样渺小的人,苔藓一样的欲望,最没出息最没必要的一种寄生。他下决心给黄老五讲讲人生,讲讲从肉体到精神都摒除寄生的人生。一天夜里,在黄老五殷勤的招待下,喝光了四瓶啤酒的时候,他招手把黄老五叫到跟前,可就在开口的瞬间,他打算讲给黄老五的人生道理被含在嘴里的啤酒淹死了——他偶尔朝向窗外的一瞥,瞥见了曾经拍着桌子骂他娘的局长的儿子,骑着山地车朝他看来。他知道那只是局长儿子无意识的一瞥。可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做好了有意识地奉迎,他甚至已经迅速地习惯地挤出了半个谄媚的笑。待那小子的一瞥瞥完,待黄老五用讨好的眼神看着他时,李俊对他的怜悯和鄙夷都粘在自己身上,他只费力地应付地问了黄老五一个问题:除了那事,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是啥?黄老五的脑子里又蹦出了那个谁,鬓间斜插韭菜花的样子。黄老五咂吧下嘴说,生孙子,算吧?李俊说,就说你自己。黄老五说,我自己有啥说的。李俊敲着桌子小声说,不偷不抢不坑不骗不奸不坏,当了个问心无愧的人,就算。黄老五笑着问他,真算?李俊打了个酒嗝,翻了翻眼珠子,想起这个定义在局长眼里在朋友同事同学眼里在父老乡亲的眼里在他小学老师眼里大学老师眼里在老婆丈人丈母的眼里都不算,在自己眼里好像也不算,他含混地回答黄老五说,谁知道呢。

  李俊这个定义在回到家的三分钟里就彻底地被否定和自我否定了。他进家门的时候,他的老婆和孩子都正用羡慕的眼神看着电视里出国访问的领导和夫人,被异国人民用盛大的载歌载舞场面接待着。孩子听见他进门,指着电视画面朝他喊:爸,你快看,牛吧?!老婆说,儿子好好努力,等你将来也出息成人家那样,妈妈这辈子就没白活!哎,你爸是指望不上了。李俊觉得应该给老婆孩子讲讲那个没能给黄老五讲出来的道理。他说,儿子,别听你妈的,你只要过得快乐过得问心无愧就好,扫大街也不见得低人一等。

  胡扯!老婆史无前例地严厉起来:扫大街,明明就是低人好几等的事,只有那些想糊弄别人去扫大街的人才这样说!只有那些没能力干别的,只能扫大街的人才这样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你自己已经废了,还打算把儿子废了么?!

  爸骗人!儿子朝他翻来白眼。

  好几天没拖地了!老婆用后脑勺指挥他。他拿起拖把,一下一下地把那番搓揉着黄老五的兴致和得意挤出来的道理,划拉灭了。

  十四

  黄老五历经六七年精心创作的京剧《传奇》,在黄越超今年的暑假里顺利完成、完善。最终借用了《大保国》杨波劝龙国太的那段唱腔。首次演出就得到了观众的高度认可,喝彩声自始至终不停歇。演唱完毕后,还被热情的观众一再恳求返台,唱了一遍又一遍,开演了一场又一场。每一场,都在厨房那被油烟熏染得几近黑色的大吊扇的嗡嗡伴奏下,在他的经纪人兼报幕员兼观众兼录像师兼琴师兼鼓师兼导演兼道具兼记者的黄越超的张罗下,开演、收场。偶尔的,也会有超五娘和超五媳妇出现,但她们都是偶尔瞅两眼。

  黄越超披着秀红的丝巾,攥着一根黄瓜,首先登台报幕——各位尊敬的领导亲爱的观众朋友们,下面由著名京剧演员黄老五为大家表演京剧《传奇》,大家鼓掌欢迎!

  黄老五穿着被汗腌渍成浅黄的白色跨栏背心,蓝色的运动大裤衩,围着围裙,头绑着黄越超的红领巾,左手拿铲右手拿勺,腆着大肚子,哆嗦着小奶子,比比划划地出场亮相。他根据黄越超的指导和笑声,在某个节点上夸张着,重复着,嘚瑟着,为让他的宝贝孙子一乐再乐。这世间的万般动静,再也抵不过孙子的嘎嘎笑声。

  且不说前三皇后代五帝,说的是特色社会主义时期的一段传奇。黄老五炒鸡在含烟市,(爷爷,你得表演炒!好,炒,我炒!)新华西路胡同里创业实在是不易,(嘎嘎嘎嘎,爷爷再动动肚子,嘎嘎嘎嘎,爷爷你动肚子的时候你的小奶子也跟着动呢!)起早贪黑,昼夜不息,不欺不诈,不蒙不骗,二十年,用一把勺子好不容易立住了根基。(立住了,爷爷,别晃悠,全部都别晃悠,别笑,一笑,爷爷全身的肉就晃悠!好好好,爷爷不笑,爷爷不晃悠!)忽一日,公安至,连人带锅逮了去,只吓得宾客失色买卖稀,只吓得老婆哭来孩儿啼,只吓得浑身筛糠汗淋漓,(爷爷晃悠,使劲晃悠!抹上点水当汗!)只吓得晕头转向找不着门儿,(爷爷转三个圈,撞墙,嘎嘎嘎嘎。)只吓得两条腿儿不成对儿,只吓得脚找鞋来鞋找脚,(爷爷,鞋,鞋不对,掉鞋!)就这样,被架上警车拉去了公安局。本以为是那窦娥重下生,本以为大牢里度残生。(好像得哭鼻子吧,哭,哭,爷爷!好好好,哭,爷爷哭。)却原来,却原来是,省长大人他想吃二十年前吃过的鸡。(大官,爷爷,大官都挺着肚子,挺肚子。)市政府的领导着了急,公安干警齐上阵,翻遍了含烟市寻那炒鸡的人……黄老五不负众望,炒出了一盆,风流无比,送与那知音的人(爷爷,你忘了比划端盆子了!)……

  几遍下来,黄老五已经表演娴熟,不但完全达到黄越超的要求,还有所发挥,比如转悠的过程中把锅碗瓢盆敲出点意外的动静,案板上有白条鸡的时候,也顺手拎起来悠荡两下。黄越超举着他爸新买的爪机,给黄老五配乐——嘚嘚嘚里个嘚……表演完毕,观众的人数就增加了,爷孙俩一起瞅着爪机看,一起乐。

  只剩下黄老五一人的时候,他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盆琥珀色的斜插芫荽的鸡。

  当年,当时,黄老五小心翼翼地端起它想呈献给“知音”时,马主任说,绝对不行,让别人送。黄老五说,为啥?马主任说,厨师亲自上菜,这会节外生枝。黄老五说,节啥外呀,生啥枝呀?!我每天都这么干,我不但上菜,我还看着他们吃,问他们满不满意。马主任让超五去上菜,并叮嘱超五不要多言。马主任拍拍黄老五的肩膀说,到此为止,到此为止,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黄老五在心里回敬他:哼,你的使命早就完成了。他脱下身上那耀眼的厨师服,想去瞟一眼——他总得知道自己这么用心这么周折炒出的鸡吃到客人嘴里,是个啥反应吧?一眼就够。马主任扯住他说,哎哎,干啥去?黄老五说,我瞟一眼去。马主任阴了脸厉声说,瞟啥?!赶紧炒你的菜!黄老五的心屈辱地突突两下:我又不是你儿!他又不是你爹!管得着吗!但马主任斥责那个厨师的话钻了出来:信不信我一个电话你的店就永远开不了门?!——黄老五张张嘴又缓缓地闭上,郁闷地拿起自己的旧围裙系上,关了《游龙戏凤》,哐哐地炒菜。马主任在请示市长,要不要弄市民认出省长的场面,可以在网上和报纸上登——省长亲自带头发扬艰苦朴素作风,来我市视察工作到小店就餐之类的报道。马主任挂了电话,又打电话给牛局长让他到厨房一趟。马主任吩咐牛局长:选两个年轻漂亮点的,女的,上去跟领导搭讪,合影。别乱发网上,发不发,等我电话。牛局长频频点头。马主任又叮嘱说,选会来事的,有眼力劲的,让她们嘴甜点儿。黄老五恍然大悟:原来很多事都是演出来的呀!他轻轻地翻着锅,试图听见前台上的戏如何进行。

  当演员散去,黄老五一再问有机会在前台的老婆儿子和儿媳:那人吃鸡的时候是个啥表情?超五娘说,管他啥表情,以后别再弄这狗一阵猫一阵的事吓唬人,就谢天谢地了。秀红说,我就吓得没敢往那边看。黄老五把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到超五这里:好好想想,他啥表情?满意吗?超五说,我倒是瞅了几眼,没看出满不满意来,好像一直阴着个脸。黄老五心里一凉,犟嘴说,阴着个脸?不可能,那可是我炒得最好的一盆,他还不满意?!除非他吃好东西吃牙恍了。超五安慰他说,我没注意看,也有可能人家那脸就那个样儿,当大官的哪有喜形于色的。黄老五遗憾地说,哎,要是我自己看,就能看出来,就看鸡入口时那一刹刹的表情就知道了。

  十五

  超五娘心里的苍蝇死了后,越想越心满意足。越心满意足就越心疼黄老五。她抱怨儿子:连个宽心的话都不会说。她把黄越超叫到跟前:你爷爷那头老犟驴可是最疼你,他犟犟得都好几天了,我们都没法子,你想个法子逗逗他。黄越超转转眼珠子,学着电视里上场比武人的样子晃了晃脖子,欣然领命:这还不好办吗?我保证爷爷不但不跟犟驴一样,还保证他乐成这样。他扒着自己的眼皮,模仿着爷爷笑时的模样。黄越超想起爷爷最乐的事就是暑假里看他自己演唱的京剧。

  黄越超跟他爸说,我爷夏天唱戏的录像还呆在你爪机里吗?

  在。

  借我爪机用用,我有正事。黄越超拿了超五的手机就朝他同学牛腾飞家跑去。牛腾飞是他们班里的电脑大王。两个孩子一通鼓捣之后,黄老五的《传奇》就从儿子的爪机到了腾讯视频里。

  等客人散去,黄越超把黄老五和爸爸妈妈奶奶集合到吧台前坐好,他神秘地趴在电脑上捯饬了一番,然后把显示屏扭向他们——黄越超身披丝巾嗲声嗲气登台报完幕,紧接着,黄老五头绑红领巾,身穿大裤衩,手挥铲子和长柄勺,腆着大肚子,哆嗦着小奶子,比比划划地出场演唱《传奇》:且不说前三皇后代五帝,说的是特色社会主义时期的一段传奇,黄老五炒鸡在含烟市,(爷爷,你得表演炒!好,炒,我炒!)新华西路胡同里创业实在是不易,(嘎嘎嘎嘎,爷爷再动动肚子,嘎嘎嘎嘎,爷爷你动肚子的时候小奶子也跟着动呢!)起早贪黑,昼夜不息,不欺不诈,不蒙不骗,二十年,用一把勺子好不容易立住了根基…….

  一家人都笑扑塌了。

  黄老五的笑声最响,扬上去,扬上去,呛得跌下来,再扬上去,像只努力飞越墙头的大白鹅。黄越超走过去,坐到他的大腿上,趴耳朵上说,爷,牛腾飞他爸说,你就是一流的笑星,不比赵本山差。他爸还说你不用难过,因为你是给省长炒的鸡,具体给哪个省长炒根本不重要。我想来,不管那个当大官的爷爷被逮多少回,也不该影响爷爷唱歌,你唱的是炒鸡炒得好,又不是唱那爷爷好。就是爸的爪机丢了,电脑网坏了,传奇还在爷爷的脑子里,要是爷老糊涂了,我还替你想着,替你唱来。你快跟以前一样吧,求你了,爷。黄老五摸着孙子的头长舒一口气说,爷爷活了六十多年还没我孙子透彻呢,听孙子的,跟以前一样。

  的确,重要的是给省长炒的鸡,具体是谁不重要。省长这个职位,才是极尊贵极高贵的,某某某,只是在上面坐了坐的人,罢了。黄老五肚子以上的那部分拥堵被这句话彻底疏通了。戏盒子又打开了。

  顾客竟比以往论倍地多了起来。他们来吃炒鸡的主要目的是亲眼看看那个会唱京剧《传奇》的厨师。超五娘不失时机地喜滋滋地教育秀红和超五:这就叫家和万事兴!偶尔的,推却不过顾客盛情的黄老五,也会演唱现场版的《传奇》,特别是有女顾客的眉眼神韵里带几分那个谁的样子时,他就会撒开嗓子可劲地唱,唱得韵味悠长,唱得得意洋洋。

  收入多起来。

  这天深夜,超五娘数着钞票跟黄老五说,想不到你这《传奇》跟老母鸡似的,还能下蛋。黄老五得意而故作高深地说,只要用心,啥都能成老母鸡。老两口谁也没有想到,《传奇》这只可爱的老母鸡,不止能下蛋,还能拉又臭又黏的屎——一个涉嫌谣言惑众的罪名,正等着他。

  次日一早,李俊领着两个警察敲开了黄老五炒鸡店的门。

  他李叔?!这么大早的,啥事?

  跟我们走一趟。

  好好好,带上锅勺吧?这回是哪个大官想吃鸡?

  呵呵,你还是等着人家给你送烧鸡吧!

  东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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