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的艺术反思

　　这是一位着迷于挖掘“数字”背后真正含义的摄影艺术家。

　　“你柜子里的每样东西上都应该有个保存期限，就像牛奶、面包、杂志和报纸一样，东西一旦超过保存期限，你应该把它扔掉。”这话出自安迪·沃霍尔之口。但这种随意丢弃的举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来自纽约的艺术家克里斯·乔丹（Chris Jordan）使用垃圾，重新创作了法国艺术家修拉的代表作《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走近仔细看，是易拉罐拼凑成的。这幅宽2米、高3米的作品，克里斯一共使用了10.6万个易拉罐，这一数目仅仅是美国每30秒内使用的易拉罐数量。

　　他完成的另一件作品是由240万块塑料垃圾组成的名画，日本浮世绘名家葛氏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中的《神奈川冲浪里》。此前，克里斯还搜集了5万个废弃打火机，把它们逐一涂上颜料，模仿梵高的“漩涡画法”排列组装来创作这幅画——因为每平方公里海面上漂浮着的塑料碎片数量，大约就是这个数字。

　　在他最近完成的一幅作品里，远看就像一座座排污的工厂。近一点看，似乎是一座化工厂，或是炼油厂 ，也可能是让人头疼的高速公路。而当你贴近作品看，它实际上由很多塑料杯构成。画面里有100万个塑料杯——这是美国境内飞行的航班上每6个小时所消耗的塑料杯数量。每天使用的400万个塑料杯，完全没有回收或再利用。

　　在摄影界，很少人能像艺术家克里斯·乔丹这般着迷于挖掘“数字”背后的真正含义，这里的“数字”来源于切实的社会调查统计。自2007年以来，克里斯将大型艺术做到了极致，他的超大尺寸图片将一些难以想象的统计数字形象化——例如我们每天所消耗的惊人纸杯数量。

　　他的两个具有承接性的系列——《进入数字：一副美国自画像》和《进入数字2：全球大型文化肖像》——分别关注全美和全球的消费主义现状，对日用品的消耗以及浪费程度进行了深刻而有说服力的刻画，也探讨了健康、吸毒、环境、犯罪等各方面的问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试图将这些数字从隐晦不明的统计转变为可视化的语言，加深人们对此的理解。”

　　他的另一个关键词是质疑消费主义，作品意在探索当代大众文化的垃圾碎片，从堆积如山的垃圾照片到观念影像作品，将我们制造的垃圾的抽象数字，以视觉的方式呈现了出来，向观众表明了他所捕捉到的西方文化。

　　2003～2005年间，他曾以《无法忍受的美丽：美国大型消费写实》为题，拍摄了一组以电子垃圾为主题的照片，画面中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废弃手机、电路板、充电器，令人触目惊心。而在《流动数字》系列中，无数的塑料瓶汇聚成一片汪洋，遂而又激起了一阵海啸……

　　“当我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场时，灵感就会慢慢涌现出来。”克里斯表示，“我被这样的场景所震撼，由衷地产生一种敬畏和创作的冲动。人类肆无忌惮的消费量，显示出一种荒凉、恐怖、奇怪滑稽、充满讽刺，这却是一种美。”而只有艺术家，才能把这种令人惊奇的复杂变得和谐统一。

　　律师投身环保

　　今年54岁的克里斯原本是律师，40岁时才开始艺术创作。他的母亲是画家，父亲是收藏家，耳濡目染之下，对艺术和色彩也深感兴趣，在谈到创作灵感时，他提到，“我不断思考，什么样的材料可以充分展现色彩、创造出的东西也能有意义？最后我想到了垃圾。垃圾有各式各样的色彩，除了可以展现美学也能作为传达环保意识的工具。”垃圾分布在地球上数以万计的不同地方，克里斯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让观众感知垃圾的存在，并对它们触目惊心。

　　在创作过程中，克里斯会搜集美国消费文化下产生的各种数据，例如美国人每30秒就消耗10.6万个铝罐，每15分钟用掉41万个纸杯，每5分钟用掉1500万张办公室用纸等。

　　随后，他用计算机软件复制生活用品的图像，达到那些惊人数字，并将图像转换成大尺幅的影像。大量错综复杂的详细数据，以较小的照片打印，观众只有贴近画面后才会发现，原来构成美丽画面的元素是手机、饮料罐、纸杯、药丸、手枪等“垃圾”。

　　由于作品的独特视角，他的作品被全球范围内的杂志、报纸、博客和纪录片转载和引用，创作的巨幅照片被全球诸多公共及私人艺术机构收藏。克里斯出版了四本著作《不能承受之美》、《卡特里娜的尾迹：一场非自然灾害造成的损失的写照》、《流动数字》以及最新的《伙伴：在肯尼亚北部寻找可持续的未来》。

　　他的作品在世界巡展时引起强烈反响。在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讲座时座无虚席，巴黎Passage de Retz画廊颁发给他Pictet世界环境摄影大奖，2007年受邀参加了挪威奥斯陆诺贝尔和平中心举办的“预见性变革”展，并荣获绿树叶奖，2010年还获得了由美国历史最悠久的自然环境组织塞拉俱乐部颁发的环保摄影奖。

　　艺术家最常因为作品的主题与形式表达而困扰。而克里斯的艺术不单只是呈现结果与口号，而是以追溯问题来源的方式，提醒大家从源头上减量，成为实质改善环境的作品。

　　克里斯说，这些用垃圾做的作品让人感到不那么愉快，因为它们提醒了我们那些残酷的现实。这种观看过程正是挑战自我意识的过程，“我们至少知道自己是清醒的。”他的艺术同时追问着有关角色与责任的问题，“日益巨大的、不可理解的和压倒一切的个人意识，并不是有益的，我们应反思我们的行为。我们每个人都在一个集体中。”

　　数字堆叠与微不足道

　　在《流动数字》中，克里斯透过严谨精确的统计数字来审视西方文化，去反思理性背后的“不理性”。每一个图像都描绘了某种垃圾的一定数量，这些看似毫无规律的数字背后，蕴藏着惊人的社会现实。例如2.8万桶42加仑容量装的石油，仅仅是美国两分钟所消耗的石油量。一架飞机穿越大西洋需要6万升煤油，这相当于普通汽车驾驶50年所需的燃料，同时，这将产生140吨二氧化碳以及750公斤氧化氮。而1.1万架飞机的尾气轨迹，只相当于美国每8小时的商业航班数量。3.2万电灯泡同时点燃所消耗的电能，相当于美国每分钟的电流浪费量，这些电流浪费主要来自于低效住宅电能使用，比如导线接触不良和电脑进入休眠状态等。

　　在他的作品中还可以看到100万个超市纸袋，这是美国每小时消耗的纸袋数量；27万个石化的鲨鱼牙，大致相当于全球每天为得到鱼翅而被捕杀的各个种类的鲨鱼数量。此外，克里斯的作品描绘了3200只玩具老虎，大致等同于地球上还剩余的老虎数量。而作品中的空余部分可以容纳4万头老虎，相当于1970年全球的老虎数量。

　　“社会学家告诉我们，人类的思想无法切实理解千以上的数字，然而，如今我们每天都所接触到的大量现象都以万、亿甚至兆来计算。使这一挑战变得更加严峻的是我们作为世界上70亿人中的一员，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要表现这种渺小与微不足道，恰恰成为艺术家最大的任务与难题——在现实世界里，每15分钟，美国人消耗的纸杯数量为41万个，堆叠起来相当于42层楼那么高，大概是自由女神像的高度。而用一幅画，克里斯可以把它们全部装进去。

　　克里斯希望，表现数量的图像不仅仅只是像我们每天在文章和书籍里看到的单纯的数字而已，而能产生不同凡响的效果。数字让人感觉是抽象的，麻木的，很难将其与它们所代表的重要现象联系起来，也很难赋予它们深刻的意义。

　　“我的作品主要是以宏观的角度，关注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所做出的行为。我所指的是那些我们不愿承认的行为，和那些我们每天无意当中所做的行为。当我们做这样的事情时，而且有3亿人都这样在无意当中进行这般行为时，很有可能成为灾难性的后果，没有人愿意接受，也没有人故意造成这些后果。而这正是我的摄影作品所关注的。”

　　垃圾与社会问题

　　这些作品在克里斯那里并不仅仅用来描述现象，他更排斥的是文化上的麻木不仁。“美国现正处于麻木的时刻，文化转变、政治事件等都无法激起我们的愤慨和悲痛。尽管这些暴行已经使我们的声誉受损，但情绪都不见了，感情也都消失了。我们对于文化的喜悦、国家的喜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里斯制作了一幅代表美国人因为吸烟而死亡的实际数字：“美国每年有超过40万人因为吸烟而死亡，所以这件作品由香烟盒构成，当你慢慢地向后退，将看到一幅梵高《骷髅与香烟》。9·11事件中美国有3000多人死亡，在世界引起回响。今天有这么多的美国人因为吸引而死亡，我们竟然不屑一提。”

　　他还以芭比娃娃为元素做了一个作品，代表隆胸手术——他观察到美国去年有38万名妇女进行隆胸手术，它迅速成为最流行的高中毕业礼物，送给即将上大学的年轻女孩。绝大多数妇女在未满21岁时动手术，而且大多数的医生都是男性。

　　追根到底的原因在于，每个人都需要试图在自己的内心里，为各种事物间所存在的关联性建立起新型的、涵盖全球的世界观或完整的图像。“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关心我们所买的东西，对1万公里以外的环境产生了什么影响。身为消费者，我们每天所做的消费决定，又对1万公里以外的社会造成了什么影响。”

　　而人类社会垃圾的产生与漂移恰恰缺乏这种宏观性的图像——人类文明发展带来了剧增的垃圾，它们中一部分透过陆地的回收机制进到了掩埋场、焚化炉，而另一部分则随着洋流系统漂流聚集在人类无法想象的遥远海域，形成了面积几乎大于美国德州的巨大垃圾带，如同幽灵一般威胁着海洋生物的存续问题。

　　1997年，驾着帆船的查尔斯·摩尔（Charles Moore）无意间发现了地处无风带的北太平洋垃圾涡流区。摩尔在此区域航行时，整整7天的航行中，都被漂流的垃圾所包围，这种前所未见的海洋现象令他深感不安，回程后他在媒体阐述了这个发现，引起极大回响。

　　克里斯从中途岛带回了惊人的影像，震惊了全世界。中途岛原为野生动物天堂，每年聚集全球70%以上的黑背信天翁在此栖息、产卵，现在却成为了毒害离鸟、遍布塑胶垃圾的地狱——在岛上每年有50万只野鸟被生出来，但有20万只无法活着离开。因为误食垃圾而脱水、胃穿孔甚至饥饿而死的黑背信天翁遍布中途岛上，更多的是来不及长大的幼鸟。

　　为了将这样的影像带回给文明世界的“杀手们”，让信天翁胃里的塑料物质得以警醒世人，克里斯开启了他的中途岛拍摄计划：“我们的塑料垃圾，出现在最遥远的海洋生物栖息地，出现在幼鸟的胃里，这表示事态严重。这就好比医生诊断你有癌症，是天大的坏消息。垃圾在中途岛，就表示医生告诉你癌细胞在你的淋巴系统，因为只要那里有就表示到处都有。”

　　消费社会的恐惧

　　中途岛的情形也吸引了日本鹿儿岛大学藤枝繁教授，通过收集海洋里漂流的打火机，分析中途岛的垃圾来源。在一个月收集到的1400个样本中，其中48%来自日本，14.1%来自中国台湾，8.1%来自韩国，6.8%来自中国，另有来自其他国家的1.4%，其余21.6%无法分辨。

　　垃圾从来不是区域性的问题，虽然每个国家处理垃圾的方式和政策都不尽相同，但当海水连接了各个岛屿，处理不当的垃圾漂入海中，所有的恶果是全人类共同承担的。

　　克里斯把垃圾的产生看作是人类消费社会的共同特征。“我自己作为一个美国消费者，并不想去指手画脚，但是我真切地明白当我们在思考那些难题而无法轻易得出答案时，需要反躬自问，也许改善我们思维和行动的方法就存在于我们内心。所以，我希望这些图像能够成为某种文化自省的渠道。”

　　2004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垃圾生产国。中国用户每周下单4亿份外卖，至少产生4亿个包装盒、4亿个塑料袋以及一次性餐具。2010年，中国产生近10亿吨垃圾，其中每年约800万吨塑料倾倒入海洋。到2050年，塑料的重量将会超过海鱼自身的重量。

　　我们完全暴露在时代的恐惧面前，而且随时都会被征服，随时都会惊慌失措。“关注这些问题并使它们对我们个人产生意义是很有价值的。虽然会有气愤、恐惧、悲伤、恼怒和其他各种情绪混杂在里面，但这些都是这一过程所必须承担的。也许，这些令人不快的感受能够有助于我们团结起来，能够为作为一种新的地球村公民的个人与集体的行动提供勇气和动力。”

　　在克里斯眼里，作为艺术家最大的成就感，并不是让观众不愉快。“我只是简单地呈现出我们现在的样貌。如果我们不喜欢那么我们必须有一个选择，当我们面对问题，质疑自己该如何改变时，我们所展现出来的正直勇气，就决定了我们所能改变的深度 。”

　　文/陈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