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的清晨,浓重的暮色依旧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小镇的每个角落。窗外,纤弱的光秃秃的枝丫还在寒风中颤抖,奶奶就已盘好满头的银丝,颤颤巍巍地走在熹微的晨光里,摆好货摊的物品,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柜台后的座椅上,等着顾客光临。
她从身后货架的角落里掏出了一个缺了一角的玻璃罐子,拧开那爬满铁锈的盖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刮出白色油脂状物,细心地涂抹在手上、脸上。我很好奇地问她这是什么,她笑笑,说:“是雪花膏呢,这玻璃罐子是当年你爷爷给我买的,舍不得扔,就一直留着。”奶奶的脸上浮起了浓浓的笑意,顿了顿,又说道:“我年轻的时候,这双手可好看了。十指尖尖细细,比那葱管都水灵呢。别人都说我这双手比大户人家小姐都秀气。你爷爷呀,就是看上了我这双手。”看着她瘦削的脸,我可以想象出奶奶年轻时候俊俏甜美的模样,可是现在这双关节粗大、指甲畸形、到处皲裂的双手,哪里还能看出当年的白净呢?
奶奶说起她那古老的爱情故事。那一年的她才1?7岁,到镇上的供销社打油,爷爷正好在是供销社帮忙打油的伙计,因为爷爷只顾盯着奶奶细嫩小巧的双手,油溢出瓶口了都不知道。
一年后,奶奶和年长三岁的爷爷喜结连理,双双住在小镇上。又过了三年,家中多了我爸爸、我叔叔两个孩子。奶奶忽而。叹了口气,说道:“打从跟了你爷爷呀,脏活、累活他都不让我做的,他说我这双‘小姐手’得好好爱惜,做不得粗活。可是家中苦啊,他就不得不到河对面去给人家挖煤,我就偷偷地跑去帮人家洗衣服、砍甘蔗,做这些零工换点米面补贴家用。这一来二去,双手呀红肿得不行,一浸到冷水里头,就痛到骨头里。你爷爷回来以后,看着我难看到变形的手,气到不行,抽了一天的闷烟……”奶奶说到这里,眼角泛起了泪光:“晚上,他回来吃饭,递给我一罐雪花膏,就是这个玻璃罐。我也气得不行,他缺心眼呀,这么贵的东西,用来涂手涂脸,饭都顾不上了,怎能用钱买来这东西!”奶奶抹了抹眼泪,咽了咽口水,苦笑着骂自己也傻,傻到不知道雪花膏会过期,放太久了就会凝结成一块,不能用了。她就这样将爷爷省下半年烟钱给她买的雪花膏收藏在衣柜里,每天就是闻一闻,摸一摸,就是从来舍不得用。
爷爷又到河对面给人挖煤,为省路费、船费,半年才回一次家。只能时常通过船工来传话,每次都不忘叮嘱奶奶要早晚搽雪花膏,用完了他再买,那玩意不贵。对此奶奶心知肚明,也央求船工传话回去给爷爷,说雪花膏还有大半罐呢,这东西好用得很。奶奶的谎言就这样善意地欺骗着爷爷,每当爷爷回来过年的前几天,奶奶才舍得拧开那被磨得光亮的铁盖子,用细竹签挑出黄豆大的雪花膏抹上,好让爷爷回家时看到的双手不是那样的红肿、皲裂。
直到第六年的春节前,奶奶发现雪花膏还有半瓶,但却已经凝结成块状,不能再用了。明白了一切的爷爷也没再发火,而是捧着用油纸包着的雪花膏,把旧的那罐掏空,洗刷干净后用勺子细心地把油纸上沾着的雪花膏都装到罐子里去,递给奶奶。这个习惯,一直保留了好多年,直到我爸爸和叔叔都成了家立了业,生活条件变好了,奶奶也还坚持着用那个玻璃罐盛放护手霜。
在爷爷过世之前,奶奶每年冬天前就能收到爷爷亲自买回来的雪花膏,也一如既往地听着爷爷编织的各种谎言,有说捡到钱买来的,有说是降价销售的,奶奶都只是娇笑地接过来,不过多言语,也不曾拆穿。两个人“说谎”的习惯,就这样一路延续了62年。
我知道,爷爷奶奶从来不会用“结婚周年庆”这样浪漫的方式彼此表达爱意,却能在最艰苦的岁月里,用最本真、纯朴的方式经营一段感情,维系着家庭情感的纽带,生生不息。
文/滕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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