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滴经济学之争

  特朗普政府的减税措施,究竟是聚沙成塔,还是沧海一粟?

  “涓滴经济学”(Trickle-down economics)是个古老的名词,含义广受质疑,最近有了新注解。

  对于很多媒体和自由派圈内人,这个词正再次受到关注,成为了当下时代的怪力乱神。“特朗普和国会保守派正给百万富翁和千万富翁们计划大型减税方案。”曾任克林顿政府劳工部部长的罗伯特.赖克(Robert Reich)在近期《新闻周刊》中写道,“为了给这样的做法正名,他们正按照其剧本鼓吹陈词滥调,声称给富人减税能让经济更加强劲增长,财富可渗透到工薪家庭。简直胡扯,涓滴经济学是个残酷的笑话。”

  究竟何为涓滴经济学?答案取决于谁在谈论该话题以及希望引发怎样的公众舆论。沃顿商业经济和公共政策的教授肯特.斯米特斯(Kent Smetters)认为,“涓滴经济学”一词是用来贬损供给学派的。

  “它就是一个聪明的、具有负面效应的金句。”斯米特斯说,他同时担任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预算模型主管,“贬损者宣称,供给学派就是服务于富人减税,富人们将参与更多经济活动,比如增加消费或者雇佣更多工人,财富逐渐‘涓滴’到穷人,后者最终获得从富人餐桌上掉下的食物残渣。”

  许多人指出使用该名词的愚蠢之处——这是一个有关政治和媒体的交叉术语,始终缺乏任何一个真正经济学模型或严肃学派思想的支撑。“我在理解涓滴经济学这个名词和思想的时候有点困难。”沃顿金融学教授祖奥F.戈麦斯(Joao F.Gomes)说,“大众传媒对于这个词的意思有不一样的描述,但从未经过经济学家验证或理论化。”

  倘若涓滴经济学背后没有足够的支撑——仅仅贬损意图,特朗普当局为向美国大众兜售其税收政策而积极采用该术语显得令人费解。

  “我不认为我们着手减税是服务富人。如果有富人得以减税,我不为之而感到不安。我真的不会。”特朗普总统的首席经济顾问加里.科恩(Gary Cohn)近期接受CNBC采访时说,“我们创造工资膨胀,就是说工人们获得了更高的报酬,他们有了更多可支配收入,会产生更多消费。这样我们能看到涓滴作用贯穿于整个经济系统,有利于经济发展。”

  就尚未完成的税改方案而言,美国人是否相信财富最终将涓滴到他们?仍是个未知数。

  2017年12月2日-5日进行的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的民调显示,当被问及谁能从共和党的减税计划中获益最多时,在全国1120名成年受访者中,76%的人认为是大公司受益,69%的人认为富有的美国人将是最大受益者,31%认为中产阶级是赢家,只有24%的人选择了“你和你的家庭”这个选项。

  政治术语

  牛津英语词典将“涓滴”这一特别多彩的词组定义为:“随着最富有人群的财富增长,最穷的人也会逐渐获益。”

  该名词的流行可以追溯到1932年Will Rogers发表的一篇专栏,这位幽默作家谈及钱“拨付给上层以希望能流向贫困人群。胡佛总统是一名工程师,他知道水会下渗,将水从山顶倾倒便会往下流,到达最干燥的地方,但是他不知道钱是向上走的,不论如何,只要将钱给底层人民,夜晚降临前富人就能得到这些钱。”

  “给少数人优待、为多数人祈祷”,这是阿德莱.史蒂文森(Adlai Stevenson II,美国知名律师、政治家、外交家)在1954年底特律的民主党集会发言中,挑战竞选候选人时说的话。

  一篇发表于1971年的《纽约时报》社论称,工会工人认为,尼克松总统拥护“共和党派保守的涓滴经济学”,因为他倡议“大规模减税促进现代化工厂的投资,工人们从中受益最多,且能加强美国商业的竞争地位”。

  1974年,福特总统提出税收修正案时,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Edward M.Kennedy)斥之为“倒退回在共和党总统治下、国家饱受苦难的涓滴经济学”。

  今天,该名词带来的反响始于里根时代,其经历了时间的检验,可时间没有辨析清楚其真实意义。部分原因在于,“涓滴”缺乏普遍认可的统一理解。斯米特斯认为,为富人减税并最终穷人受益这个想法,从来就不是供给学派的一部分。

  “供给学派的信奉者认为——无论对错与否,降低税收可促使经济水涨船高。”斯米特斯说,“增长并非资源从富人流向穷人的瀑布。实际上,许多供给学派的人认为,借助于国际资本流动,降低税收能让工人比资本所有者受益更多。其观点正确与否是个探讨正当性的问题。但是,将此观点视作‘涓滴经济学’,就像供给学派将他们的诋毁者称为共产主义者一样,同样是一个会被拒绝的标签。”

  抛开语义,大多数人会同意,正确的刺激政策能提振经济增长。“‘涓滴经济学’这个术语并不代表一个完整的经济学理论。”沃顿商学院商业经济和公共政策教授本杰明.洛克伍德(Benjamin Lockwood)说,“这些词通常有负面意义,用于描述富人减税以使穷人获益的观点。”

  洛克伍德认为,理论上,给富人减税让穷人受益是大有道理的。“经济学家一直强调,税收不会‘停留’在征收的起点上,例如,减少企业所得税可以提升工人工资;如果税收高企,减税理论上可以激发经济活动,以至于实现税收增长,1950年代就是如此,当时最高等级的收入所得税税率超过90%。”

  即便如此,他声称,这并非是适用于支持共和党现有减税提议的证据。“近期的估算显示,大多数企业所得税都由企业主和股东承担,只有很小一部分来自于工资。堪萨斯减税带来的财务危机表明,现有税率还没有高到减税后能带来收入的地步。”

  沃顿商学院预算模型发现,减税带来的GDP增长不能覆盖减税的代价。可以说,现在的税改法案依然是一个效果未明的移动靶。

  低税率有可能提振增长。“几乎所有经济学家都接受此观点。”戈麦斯说,“至于带来多少增长、保持多久,则是另一个问题,这正是我们意见不合的地方。有人认为低税收会鼓励人们更多工作,企业或许会增加投资。如果长期减少税收,就会长期增加收入。共和党人通常都是这样认为。”

  其他人认为,低税收将增加民众口袋中的财富、鼓励他们消费,在短期内增加就业,即便减税是暂时的。“民主党人通常这样想。的确,这是奥巴马任期内对于暂时性减税的看法。以长期减税来刺激就业和投资,带来更多的花费,趋向于为承担更高税率或更多资本收益税的人带来好处,这些人正是高收入人群。”戈麦斯补充说。

  减税会像部分人认为的那样,实现税收总量平衡吗?

  “几乎可以肯定,不会的。”戈麦斯说,“但是,平心而论,需要重点说明的是,基础建设的花费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这并没有阻止左派经济学家们用模糊的数学来力挺基建,就像右派经济学家支持减税一样。对于一个无偏见的观察者而言,民主党和共和党在财政上的正直和诚实度差不多,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

  “我们能从减税计划中获得多少经济增长?这取决于最终细节和很多我们不了解的事情。”戈麦斯说道,“它会鼓励人们做更多工作吗?我估计会,可能只是一点点,不会太多;会鼓励投资吗?肯定的;会促使企业群体将运营重新放在美国吗?也许,只是细节会决定很多事情。”

  正确的切口

  税收政策的细节依然模糊。一个未知的要素是:节省下来的税费在多大程度上会用于促进经济增长?

  “根据现有税改建议,涓滴经济学会演变为:我们给企业大幅减税,希望工人们从减税带来的投资中获益。如果减少有关投资回报的税负,会带来更多投资,这并不让人惊讶。”沃顿商学院金融学教授罗伯特.P.因曼(Robert P.Inman)说,“真正的问题在于:投资带来的影响力有多大,如果新增资本投资,工人们能受益吗?”

  “例如,如果企业投资于现有地产或者股票回购。”因曼说,“在就业和工人工资方面,可能就不会有太大影响,若投资在建造新楼或购买新设备,就会增加就业,潜在地提高工人效率。这样的话,对就业和工人工资有积极影响。”

  那么,能提升多少就业、多少收入呢?

  “我猜测,大部分新机器设备会是复杂的、高科技的投资。如果这样,所谓涓滴效应,对于低收入人群的工资附加值所起作用相当有限,涓滴效应可能会停留在年收入5万美元这个门槛上的人群。”

  因曼回忆起乔治.W.布什总统(小布什)在2004-2005年间的海外企业利润汇回计划,“计划初衷是希望大批资金回流用于投资,企业最终却忙于股票回购。这也是一种投资,但不创造任何就业机会。”

  新税改计划中,约有25万亿美元的离岸资金预计将自动流回美国,并课以一个特殊税率。斯米特斯说,资金部分会转化成更高的分红,或用于股票购买和投资,“我们不认为投资渠道会像部分人说的那么大,因为大量项目已经有很多聪明的融资方式了。”

  戈麦斯认为,共和党的计划是否会增加收入、助长财富不均,相当部分取决于地产税收政策发生的具体变化。“从贫富差距的角度而言,削减国家和地方房产税以及房产按揭的抵扣,这是一件好事情,这些优惠措施多数由收入排在前20%的人群所享用。杜绝这部分的抵扣,同时降低税率,这合乎经济学家们所称赞的‘税收中性原则’(税收不干预经济、平等对待一切纳税人)。”

  洛克伍德认为,这场争论未被强调的一方面在于,可产生溢出效应的其他目标性减税措施,其益处先由低收入者享受,中等收入间接受益,而不是从上“涓滴”至下。

  “实际上,有证据表明,就特定的中产阶级职业,包括教育和基础研究,进行减税或者定向支出,会产生巨大的溢出效应。”洛克伍德说。他在最近一篇与西北大学Charles G.Nathanson、耶鲁大学E.Glen Weyl合作的论文中写道,部分职业有“溢出效应”——个人工作的社会价值可能要远高于或远低于个人实际工资。

  “有些溢出效应很大。”他们在《哈佛商业评论》节选中写道,这篇论文名为《税收和人才的分配》,刊登于《政治经济期刊》。“基于优秀的老师可提高其学生最终收入的程度,我们计算发现,老师的溢出价值是薪水的两倍,医学研究带来的收益更甚,超过全美总收入的五分之一。”另一方面,有些领域则是“零和游戏”,其中的利润产生以市场上其他参与者的损失为代价,具体的案例包括过度诉讼、金融交易员想方设法跑赢市场。他们检视了两种可能的税务政策:一种是提高最高税率,理论上会鼓励工人们选择工资更低的工作,迫使部分人去做更有社会价值的工作;另一种政府就部分职业收更多税或给予补贴。

  他们总结认为,第一种方法很难刺激经济增长,第二种则可快速促进增长。

  共和党现有的税务提案中,戈麦斯认为,就刺激经济增长的要素而言,投资支出是非常吸引人的一项。企业可以将其投资支出从他们的企业税收中立刻扣除,而不是逐渐减少。“该变化比其他任何措施都更能鼓励企业进行投资、提振经济,不管是长期或短期。这是个聪明的想法,左派和右派的经济学家们已经倡议了很多年。”他说。

  他最不喜欢的部分在于,这个计划恐怕无法自负盈亏。“我们得从其他地方获得收入来抵消实施这些想法的代价。当联邦债务应降低时,我们正给其增加负担。必须承认,这与GDP没太大关系,债券市场也不会忧虑政府偿付更高债务的能力,即便如此,这个方向依然是错的。”

  戈麦斯认为,“计划中有很多不错的想法,主要问题在于整体成本以及就部分可能具有相当破坏性的变更缺乏过渡措施。”

  他认为这是个复杂的计划,且“很明显共和党人在夸大优点而民主党人在放大缺点,真相在两者中间”。

  抛开流体性的意象,变革就要来了。因曼说:“如果你给某人钱,一定会对经济系统产生影响,没有哪个经济学家会不同意这一点。唯一的问题在于影响将怎么产生,谁是受益者?”就保守派而言,他认为,“涓滴是一场洪水,对于自由派只是一颗水滴。”

  译/赵隽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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