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斩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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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5:20

  第一章 荷叶斩

  李生在山里学武四年,又回家修习三年。这天晚上,月亮高悬,虫鸣唧唧,李生劲装结束,离开栖身的茅屋,来到附近松林中的一块空地。空地四周,是他开辟出来的几片菜地和水田,此时是秋天,一颗颗浑圆的白菜已经成熟,水田里的荷叶多已干枯。

  李生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样的东西,展开来,竟是一张柔韧无比的荷叶。这是他夏天里收集起来,仔细压制晾干的。月亮升至中天了,月光如银,虫声如织,李生托荷叶在右手,身子忽地蹲下,一扭身,脚蹬地,身子如一只黑色的鹰隼,嗖一声弹出,撞向松林边,左手轻拍树干,树干颤动,树梢轻晃,松枝间凌乱的月光刚刚沾到头发,他已返身折回,两脚啪啪两声,踢在树干之上,一根碧绿的松针垂直着,静静飘落,尚且离他远远的,他已纵深回到原地,右手同时挥出,那张本来收缩着的荷叶,大展开来,迅捷无比地朝他身后的松树飞出。待他回到原地,那片荷叶已飞了一圈,回到他手中了,他打开荷叶,看到一段新鲜的松树干,不禁微微一笑。

  再看那棵松树,微微晃动着,似乎毫无变化。

  接下来是第二棵、第三棵、第四棵松树……直到四周的一圈松树都被拍打过一遍。李生微微喘息,额头浮上一层汗珠。空地中央站定了,收回荷叶,李生又是微微一笑,低头看看四周,从白菜地里挑了最为壮大的一颗,连根拔起,抖抖泥土,将浑圆的白菜用荷叶包了,抱在怀里,施施然地回茅屋去了。

  夜风飒飒吹动,十几棵高大的松树摇摇晃晃,如醉酒的大汉,纷纷栽倒。接二连三响起的巨大响声,惊起了不少野鸟。倒伏的松树边上,散乱地立着十几截树桩。

  李生洗剥好白菜,煮了一大锅。火苗红红地舔着墨黑的锅底,发出温柔的呢喃。李生掀开锅盖闻闻,香气扑鼻,似乎这是他做的最香的一锅白菜了。他直接就着铁锅吃,吃得呼噜呼噜,舌头被烫到了,也毫不在意。几天前收养的黑猫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想要他给它点吃的,它弓起身子,朝他咧开猩红的嘴。

  就着米饭,一整锅白菜下肚,李生饱得打了个嗝,又检视了一遍那些荷叶,这才和衣倒下,很快,呼噜声响起。天不亮,李生醒过来了,满树林的鸟叫声,犹如补丁打满黎明前的天空。李生收拾好一切,踢了一脚一直烧着的火塘,昂首大笑出门去了。

  走出许久,李生回头看看,一股浓烟在树林间袅袅升腾。

  走出山林,走过集镇,渡过长河,越过沙漠,李生来到一处繁华市镇,酒肆连绵,茶寮栉比,人声喧腾,车马不绝。他站在人群中,煞是兴奋。从小到大,他所见过的人加起来,还没有这一晚见到的多。但那些人影从他身边晃过去,像是完全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一些腰佩长剑、足蹬马靴的侠士装扮的人走过,他朝他们哎了几声,心想同样是习武之人,他们该对他有所瞻顾了吧,岂料他们只是斜斜投来一个白眼。

  从小到大,他所经历的孤独,大概也没有这一晚经历的多。

  在一家当铺前,他接连蹲守三天三夜,没一个人在意他。

  这一晚,人烟散尽,他站在当铺前的广场,抬头看看高悬的月亮,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该走上前去叩门。正在犹豫,门却吱呀开了,一个胖大的身子拎着红灯笼,从门缝间挤出,直直朝他走来。他想要转身走,却又奇怪地呆立不动。

  “你到我这儿三天了。”胖汉懒洋洋地说。

  李生心中一凛,心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早被人发觉了。那还要出手吗?转念又想,即便要退缩,那也来不及了,对方如此大摇大摆出来,定然是做好一切应对的准备了。既然如此,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遂硬着头皮硬挺着。

  “怎么?不好意思说?”

  他继续沉默着,手心里全是汗水。

  “不少人刚到当铺来,都会有些不好意思,来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来当铺的原因我们是不管的,你就让我瞧瞧,你带来了什么?有些时候,越是不起眼的人,越是犹豫不决的人,一定身怀宝物。让我瞧瞧吧……”灯笼照见,胖汉脸上浮起一层油腻腻的微笑。

  李生心中一动,原来,他竟然是把自己当做前来当东西的人了。李生抬起头,仔细看那人。脸上的肉虽然多了,眼神里的杀气似乎也消散了,却实在仍然是画像里那人--再怎么变,他鼻子边那个硕大的痣不会变。

  “怎么?不相信我?我这店价格公道……”

  “摸金手梁熙!”李生一声断喝。

  “啊?!”胖汉身子略略后缩,举了举手中的灯笼,似乎想要看清对方是谁,“你是?”

  “我姓顾,今年二十九岁。”李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姓顾?二十九岁?”

  “我爹叫顾野。”

  “顾野?顾野是谁?”

  李生已是怒不可遏,他万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敌人,竟然把自己一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摆开架势,缓缓吐出一句话:“出招吧。”

  “出招?哈哈哈……我早忘记了。”胖汉摊开手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就是你说的梁熙,这个名字我也早忘记了。我现在叫段桂福。”

  “我不管你叫什么,出招吧!”李生烦躁起来。

  “你……让我出什么招呢?”说着朝后退了一步,灯笼照得他的影子一晃。

  李生忽然惊醒,江湖险恶,说不定对方是故意装傻,好让自己放松警惕呢。对方武功本就高强,何况又在他自己的地盘,何况对方早就清楚自己的行踪……如此一想,再不敢耽搁,迅疾无伦地朝胖汉奔去,胖汉举起灯笼,李生不敢让灯笼近身,迅即地转一个弯,飞一般扑至墙角,两脚轻轻点了一下墙壁,墙上甚至来不及留下他的脚印,他的身子已经横横飘出,大鸟似的朝远方飞去,落地瞬间,一回身,手中的荷叶早已扬出,旋转着飞去又旋转着出来,和他多少年来习练的并无二致。

  沉甸甸的,他手中攥着一个荷叶包裹。

  看看身后,那胖汉仍然手执红灯笼站着,头颅已然消失,只余下颈项如喷泉,泉水如绸缎,绸缎如火苗。李生一怔,再看手中,拎着的荷叶包裹沉甸甸的,他一紧张,手一松,鲜血滴滴答答从荷叶边缘滴落,腥臭扑鼻而至。

  再看看四周,并没什么埋伏的人。

  李生拎着头颅,匆匆离开小广场,朝着出城的方向走。他隐隐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回头看时,风扑扑地吹到脸上。走出许久,听得身后远远的一声响,他知道,是敌人倒地了。那一声激起小小的漩涡,紧接着,是更深沉的寂静。

  手中的头颅渗出越来越多的鲜血,仿佛他拎着的,是一个永不枯竭的泉眼。

  走出小巷,又转进另一条小巷。小巷无穷无尽。那只眼睛似乎仍然盯着他,他后背一阵一阵发凉。走了许久,鲜血仍然源源不断滴落,他又是失落,又是烦躁,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头颅了。走了几乎整整一夜,总算离开市镇,来到一处僻静的荒野。野地里长满了茅草,放眼望去一片萧瑟的白。他走得疲倦极了,像是随时要倒下。荷叶里的头颅变得异常沉重,眼看就要活蹦乱跳哇哇叫着地从他手中挣脱。可是该怎么处理它呢?这是他之前从未习练过的,也从未想到过的。又走出许多路,他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荷叶包裹着头颅咕噜噜滚出老远,荷叶散开,露出头颅,胖大肿胀的头颅虚白地盯着他。他耸然一惊,勉强站起,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重又摔倒在地。

  第二章 太清宫

  两个道士在陡峭的山脊上走。

  “师父,我们是要回崂山么?”

  “你忘了……我们来……做什么了?怎么又说起……回崂山……”

  “但这真像是回崂山的路……”

  老道士走在后面,说话喘得厉害,不说话也喘得厉害。

  “师父,你说,‘荷叶斩’真的死了?”小道士,下意识地,说话,气喘吁吁的。

  “你觉得……可能吗?荷叶……不,顾大侠……武功奇高……能杀他的人……武林上……怕还没生……出来呢……”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跑到这儿来?

  “为什么……你竟然……问……为什么……”

  小道士快跑几步,站上一个小土堆,回头看老道士像一头黄牛那样拱上来。

  “我们是出家人……帮人料理后事……哪里需要……为什么……”

  “你说的,能杀顾大侠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我是……这么说的……那我们还是……应该来……看看……”

  “就是说,顾大侠还是有可能被杀了?”

  老道士瞪小道士一眼,喘得更厉害了。

  老道士爬上小土堆,盘腿坐下,大大喘了几口气,眺望着远处的群山。

  老道士本是崂山派的掌门,只有这唯一一个小徒弟。享誉数百年的崂山派到得他手上,竟然式微至此,一直让他难以释怀。他想要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可他不明白,曾经那么多以武功称雄武林的前辈们,练的究竟是什么武功。崂山剑法他是从小跟着师父学的,学成后到江湖上走了一趟,发现自己打赢了,赢得并不好看,打赢自己的人,也不怎么好看。他们打架,和那些没学过武功的并没两样,靠的也无非是扭抱抓挠,那些好听的招数,真是完全派不上用场。后来,行走江湖日久,他发现,很多名声煊赫的大侠,似乎从不跟人动手。甚至于,跟人动手,在他们看来是很不入流的。年轻人找他们挑战,他们总是撇一撇嘴角,问你的师父是谁?就凭你,也配和我动手?当然,这样的年轻人是很少见到的。更多的年轻人聚拢在一起,觥筹交错,杯盘狼藉,面红耳赤。一个说,你那招流星赶月实在了得。另一个说,放眼当下武林,你那招飞花摘叶绝对首屈一指。说完便哈哈哈哈。渐渐的,他们的酒桌上会出现一些享誉已久的名宿;渐渐的,这些年轻人的名头便也大起来了。老道士想过要徒弟混入他们的酒桌,却苦于无门无路。

  这样的情形,因李生的出现,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没听说李生有什么门派,也没听说他有什么朋友--他确乎是一个朋友没有,有的只是敌人,更从来没听说他和谁喝过酒。他的名声,却日益隆盛起来,因为很多名声隆盛的人,都死在他手上了。

  人们纷纷议论,他们为什么会被杀?谁会那么卑鄙阴毒?有人说,都怪他们名声太大了,那人杀了他们,不过是想要攀附名人成名罢了;还有人说,他是收了人的钱财,一个拿钱杀人的人,能有什么江湖侠义可言?渐渐的,传出来,那杀人的人叫李生,李生杀人不用剑,只用一张荷叶。众多武林人士更是震惊不已。荷叶?开什么玩笑?!一张荷叶能做什么?那一定是特制的荷叶。“荷叶斩”的名头由此传扬开来。人们低声谈论,听说荷叶斩又做下案子了?不知道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不管传言如何,名宿耆老仍然一个接一个被杀。活着的那些,纷纷金盆洗手。但很快有人发现,金盆洗了手的,仍然在劫难逃。

  那些被杀的人,想要找人做法事,可哪里有人敢应承。哪家死了人,连武林人士都不敢靠近,何况是普通的道士呢?这时候,只能在各门派边上转悠的老道士自告奋勇,带着小道士一家一家去做了法事。

  这一晚,刚给一位掌门做完法事。两道士走在灯火昏暗的小巷,巷子两边,不时挑出一盏红灯笼。醉仙楼的灯笼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斜靠在后门边。他们低着头走过,她从后面喊住了他们。“李生死了……”姑娘说。

  “李生?”老道士没法相信这名字出现在一个姑娘口中。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李生……”姑娘说。

  犹豫再三后,老道士决定相信姑娘说的。

  “我还是不相信……”小道士说,“她一个风尘女子,凭什么知道江湖中的事情?”

  “就是因为没道理,所以我才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些道理。”老道士说。

  小道士张一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们休息好了,又朝上爬了一段乱石横斜的路,穿过一片草坡,翻过一片松林。“这儿真像是崂山……”小道士咕哝。远远看到一间茅草房,房屋年久失修,眼看许久没住人了。灰暗的气味如蛇般游动,伸手去抓,又消失不见。“想必就是这儿了。”老道士拧紧眉头。他们循着气味走,不多远,看到一大片脖颈般竖着的树桩--仿佛有个身躯藏在土里,仅仅把没了脑袋的脖子探出地面。腐败的气味越发浓烈了。他们穿过树桩阵,眼前是一条小溪,溪水里赫然一具尸体。

  尸体已经腐烂,脑袋不知去哪儿了,截断的脖颈流出血水,肥白的蛆虫在断面上欢快地蠕动着。老道士的喉头梗了梗,弯下身子,吐出一片暗绿。小道士呆愣愣的,似乎毫无反应。给人做过那么多法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尸体,带给他的,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震惊。原来人死后是要变成这样的。

  “收殓收殓吧……”老道士说完,又嗷嗷吐出两口绿水。

  “嗯?”小道士朝尸体走近两步。一只黑猫从尸体后窜出,看他一眼,龇开猩红的嘴。

  “找些柴火烧了吧。”

  “师父,你瞧他身边有几张荷叶……”

  “这么说……他真是李生?这些就是他用来杀人的荷叶?”老道士踮起脚尖,远远瞭了一眼,匆忙转过身去。“算了算了,管他是谁呢。”

  老道士避得远远的,清空了胃中的负担,身体轻飘如一片树叶,依靠树干,望着徒弟从河里捞起腐败的尸体,将尸体放到刚刚搭起的柴火堆上。又看着火苗从柴火堆里冒出,牛血一般乌暗,缓慢,渐渐地,聚拢在尸体周围。吱吱啦啦,噼噼啪啪,是人油的烜赫,是水珠的爆裂。火光映照在小道士脸上,那张脸陌生又熟悉,让他想起年少时候的自己。

  收殓了骨灰,他们在附近的茅屋住了一夜。一夜无话可说。他发现小道士把那几张荷叶洗净了揣进怀里,他没问小道士为什么,小道士也没说为什么--虽说洗了很多遍,那荷叶上的血腥味仍然如铁锤般敲击着他的脑袋。

  次日醒来,饭毕,老道士带上骨灰罐,小道士跟在后面。

  走出茅屋,穿过松林,踏入一片山坳。鹰无声地在天上移过来移过去,鹰的影子无声地在地上移过来移过去。老道士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我想好了,我们得回去了。回崂山太清宫去。我想念太清宫里的银杏、桧柏、紫薇和牡丹了,三官殿前的红耐冬和白茶花多好啊,蒲老先生说,那耐冬是穿红衣服的花神,我一直不信,现在我是相信了。我们得回去……我想在夜里出门看看,月亮那么好,海也那么好,风平浪静,月上东峰,上上下下一片空明……这江湖哪是我们待的地方,我们得回去了,后山还有一片菜地,足够了。我们把李生也带回去……”

  “师父……”老道士听到小道士喊自己。

  “怎么走这么慢?”老道士回头看到小道士站得远远的。

  “我不回去了。您自己回吧。”小道士低着头说了第一句,抬起头说了第二句。

  “你……怎么……”老道士一怔,随即明白了。

  “您也知道的,这儿就是崂山,太清宫另一面的崂山。崂山剑法不该是我们那样的……”

  老道士看着小道士,不说一句话。

  “师父,您说,死的真是李生么?”

  老道士感觉不到包袱中骨灰的重量,摇一摇头,转过身,慢慢地穿过山坳。鹰的影子无声地在地上移过来移过去,鹰无声地在天上移过来移过去。

  第三章 醉仙楼

  醉仙楼中那么多姑娘,她一向是最不起眼的。别人常常站在灯光下,她从进门那天起,就习惯躲在暗影中。或许不能说是“躲”,应该说,她便是暗影的一部分。她看到灯光里那么多人走来走去,勾肩搭背,说着笑着,也想过要走上前去,但总也走不出去。直到有一天,她看到一个男人走进门来。他站在大厅边上,看看四周,人们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偶尔有人看他一眼,嘀咕一句,便不再理会他。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这时候,一个伙计懒洋洋地朝他走过去,和他说了几句什么,他一面答应着,一面往门外退。

  她忙走上前去,拉住他。

  “客官,里面请哪。”她从来没对人说过这样的话,这话如同一根被别人啃尽了肉的骨头,塞到她嘴里又让她吐出来。

  “他说他不知道来做什么……这不是消遣人么……”伙计说。

  “客官是第一次来吧?您想做什么,和我说啊。”她不去管伙计说什么,又说了一句自己从来没说过的话。这又是一根别人啃干净了的骨头。

  一根又一根别人啃过的骨头从她嘴里吐出来。她忍住恶心,挽紧男人的胳膊。

  她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慌乱中,和伙计说,安排一间房。伙计愣怔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倒是一身肥肉的老鸨看到了这一切,想到这个冰美人总算懂得招揽客人,也算是好事一桩。老鸨给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明白过来,陪着笑脸,忙安排好房间。她满心忐忑,先进了房间,他也进了房间,有人端了几个菜和一壶酒放到屋中央的桌上,桌边四个凳子,像是要等着他们坐上去。而他们只是站着,她望着他,他背对着她。

  “坐……”她说。

  他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环顾四周,肩膀微微发抖。

  她知道自己也在颤抖。寒冷,暖热,她说不清楚。她知道这地方的女人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但她不行。她还是迈不过这个坎。再说,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不是她们想做的。

  “你会跳舞吗?”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啊?”她被这声音震得浑身一颤。

  “跳舞……我以为你们都会跳舞……”那个声音怯怯的。

  “会。我学过……”她的声音颤抖着。

  “跳给我看。”他盯住她的眼睛说。

  这目光又让她浑身一颤。她熟悉这目光。即便她当初置身自家当铺的暗影里,这目光仍然穿透黑暗的厚障壁,直直扎进她心里。

  她真的开始跳舞。她确实曾经学过跳舞的,这会儿是全然忘记了。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威逼着她,让她开始旋转。越转越快,她的头发飘起来了,裙裾也飘起来了。忽然,她看到他的嘴角牵了牵,斜斜跃出两步,影子似的飘到墙边,转眼横横飘出,落地瞬间,回转身来,手中有什么东西飞出,她两眼一黑,瞬间闪过一个死亡的念头。她闭上眼,加速了旋转,她感觉到眼泪飞溅出去,感觉自己正朝一个深渊里坠落下去。她看得到很多东西正从她身上抛离。灰暗的,敝旧的,肮脏的,这些东西让她沉重不堪,但现在,它们正因为她的旋转而离她远去。她想她一定是死了。死就应该是这样的,轻飘,眩晕,忽高忽低,不知东西。

  许久,她复又感到自身的沉重,这是生的沉重,让她倦怠又无奈。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睁开眼来,左右晃动,低头一看,脚下踩着一张荷叶。惊呼一声,荷叶落地,她听到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

  “你真会跳舞啊。”男人的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

  眼泪再次占满她的眼眶。

  男人喝光了那壶酒,吃了很少一点儿东西。

  午夜刚过,他要离开了。

  “你真要走吗?”她想不到自己会这么问男人。这句话不再是别人啃尽了肉的骨头,而是一直就归她所有的。

  “我过几天再来。”他面无表情,从身上摸出一包东西,放在桌上。

  她不由得倒退半步,再看那东西,拳头大一个白布包儿,并无异样。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背着身关上门。她仍愣怔着,好一会儿,打开白布包儿,是黄灿灿一堆金子。摸一摸金子,冰凉的,烫手的。忽然,她嚎啕大哭起来。

  她只交给老鸨一小半金子,肥胖的老鸨已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了。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的风从窗口吹进来了。醉仙楼里烧了许多火盆,火盆使得醉仙楼比夏天更加暖热。来的客人也更加多了。他始终没再出现。老鸨曾因为他,答允不再让她干粗活,岂料他竟再没出现。老鸨重又对她冷淡了,却又不好反悔。冬天来了,唯独她的屋里没有生火。屋子冰窖一般。她瑟缩在床上一角,被子堆在身上。她知道,虽然老鸨说过再也不用她干粗活了,但如果他再不来,这样的承诺也是可以收回的。她知道,早有个老头看中她,给老鸨送了不少礼了。她有些盼着他来了。

  有人敲门,很轻的一记,又是很轻的一记。她忙从床上坐起,下得床来,整理好衣服,这才说进来吧。进来的,却是店里的伙计。

  伙计看看她,不说话,笑嘻嘻的,端着烧得通红的一个火盆儿。

  热气扑到她脸上,火辣辣的。

  伙计进屋放下火盆,门外闪出一个人来,是他。

  “还想跳舞吗?”他说话时近乎面无表情。

  “酒菜马上给你们送上来……”伙计说着,躬身出去,轻轻关上门。

  “他怎么对你那么客气?”她说。这话像是他们很熟悉了。

  “他好像很喜欢这个。”他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白布包儿,和上次那个一模一样,放在桌上,发出硬硬的声音。

  “你给了他这么多?”

  “就一小块儿。”他说。

  “这里面的一块儿啊!”

  “怎么了?”他微微皱了眉。“你舍不得吗?”

  她摇一摇头。两人一时无语。

  “你不是说过几天就来么?”她说出这句话,立即感到后悔。

  伙计再次来敲门,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络绎不绝端进来好多盘菜,又端进来两壶好酒。然后弓着身子,微笑着退出去。他在桌边坐下,也不回答她,顾自倒了一杯酒喝了,她忙走过去,在对面坐了,拿过瓷壶给他倒酒。他也不阻拦。接连喝了五六杯,他大大喘一口气,终于餍足了的样子,说:“你也喝一杯吧。”

  她想说不会喝,又说不出口,他的目光盯住她,一股强大的力量催逼着她。

  她自己倒了大半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火辣辣的一条线烧到肚子里,双颊发烫,她想,此刻自己一定是满脸通红了。

  他又嘿嘿笑了两声。

  “跳舞吗?”他说。

  她点一点头。虽然有过上次的经验,她仍然是害怕的。或许他知道她是谁了,她想。一定是他知道她是谁了,她想。她旋转着,眩晕着,头发飞起来,裙裾也飞起来,眼泪再次不可避免地飞溅出去。真要死了这次,她想。她不可避免地又想起那个夜晚。死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儿。她想,她真是太幼稚了。哪有这样的巧合呢。江湖里从来没什么巧合。她闭上眼睛,旋转再旋转,像是要把所有这些思想抛出去。它们也真被他抛洒出去,撞到墙上,在她眼前开出黑暗的花来。嘿嘿的笑声,一粒火星投入花丛之中。

  睁开眼来,她又像上一次一样浮在半空,比上一次还高,几乎有板凳那么高。

  她猛地蹲下,抱住膝盖,脚下的荷叶略一歪斜,一只脚落到地上,整个人差点儿滚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喊。

  “我只是想练习一下……”他似乎有些慌乱。

  “练习什么?”

  “荷叶斩……你不知道的。”他说。

  她自然是知道这个词的。自从离开自家当铺之后,她一直很留意这方面的信息。而醉仙楼里,是什么信息都会有的。想不到他要自己跳舞是为了练习这个!她哭得更厉害了。

  “你要是不愿意……”

  “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一口否定。

  照例是午夜刚过,他就离开了。她没挽留,他也似乎并不期待她挽留。她打开桌上那个白布包儿,取出一多半藏好。

  老鸨和伙计都对她刮目相看了。也有不少姑娘窃窃私语。她知道,无非是嫉妒罢了。没人知道他们在房里做些什么。

  这次只隔了两天,他又来了。仍然是很急不可待地连喝几杯酒,再吃上几块酱牛肉。这才缓过气来似的,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她开始跳舞。渐渐的,她敢不闭上眼睛了,她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记住了他是怎么飞跃,怎么掷出荷叶,怎么落到地上的。她飘得越来越高,有桌子高了,比桌子还高了。她相信,过不了多久,这间屋子一定是容不下他们了,因为她终究是要顶到天花板的啊。

  她也渐渐知道,他是做什么的--或者说,她早就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是没听他亲口说罢了。她从未问过他,是时间久了,他自己说的。他怎么习武,怎么报仇。他说到杀的第一个人,他没说名字,但她知道那是谁,但他说的那个人,完全不是她知道的那个人。但她流出泪来了。他怔了怔,没问她为什么流泪。好一会儿,他又接着讲,讲后来怎么成为杀手。

  “你不会杀错人么?”

  “不会。”

  “为什么?”

  他不说话了。

  对于他的讲述,她并没表现出多少惊讶。这些是她早就知道的。他也没有为她没表现出惊讶而惊讶。他原本就觉得,这些是很平常的。

  拆开一个小白布包儿又一个小白布包儿,她总是藏起一多半金子。不过他给的金子越来越少了。他对此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她不在意的。他只是叹气。

  终于有一天,她没地方藏得下更多金子了。而他再来,已经两手空空。

  这天,他进得门来,她定定地看着他。

  “前天,有个叫梁熙的人托人告诉我,他在你的山里等你。”

  转瞬间,他脸色煞白。

  “他真叫梁熙?”

  “他是这么说的。我还想问他别的,他这人瘦瘦的,却凶得很……”

  他呆呆地立着,头上渗出汗珠,忽然,转身快速朝外走。

  她喊他,他似乎没听见。她飞快地跑到窗口,不多时,看到那熟悉的影子出现在街上,又渐渐被黑暗吞没。一只猫追着他叫了两声,他似乎没听见。她飞快地收拾好细软,用几张偷偷藏起来的荷叶包裹了剩余的黄金。

  第四章 南京路

  忽然惊醒,李生躺在床上,身边翻开的《聊斋志异》有好几页被压皱了。黄浦江上的汽笛声远远传来,在夜里分外清晰。他抓过手机,短信刚好进来。如今大家都用微信,几乎没人发短信了。果然,是前女友小文,两人已近两年没联系了。小文说已经到楼下了,让他下楼。他回复说,你不上来吗?前女友说,饿了,先吃饭。他说稍等。忙穿好鞋,披上外衣,打开门下楼。还不到十点,似乎整栋楼的人都睡了。一只黑猫出现在楼道边的垃圾边,弓起身子,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这儿边上真是南京路?”前女友瑟缩着,“还真想不到。”

  “没想到吧?离南京路这么近的地方,竟然这么破。”

  “你怎么搬到这儿来了?”

  “上海市中心啊,交通方便,生活便利……”他哈哈笑。

  小文并没笑,转身往前走。

  “去哪儿?”他追上去。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来过这地方。找个地方先吃点儿东西吧。”

  “没问题。”他带着她朝前走,和她说路过的一家家小店。哪些是他经常来的,哪些店员是他熟识的。他知道,她未必在听,他也并不想说这些,但他更害怕沉默。

  “就这家吧。”她说。

  “还喜欢吃烧烤?”他说。

  “不然呢?”她说。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气鼓鼓的。

  店门边坐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两人面前挂着一张白布,白布中间画了一个硕大的人头,人头右边写着“麻衣”,左边写着“神相”。他们看到他,说:“老板,看相吗?便宜了。”

  他皱一皱眉,随她走进店里。

  烧烤上来了。他好一阵没吃这些东西了。她不管他,自己拿了烤串吃。他又喊了一次服务员,啤酒才送过来。他打开啤酒,直接就着瓶喝。

  “你真的不喝吗?”他又问了一遍。

  她的嘴角泛着油光,抬起头来翻了他一眼。

  他喝光了一瓶啤酒,又要了一瓶,肉串只吃了两串。

  “我刚睡着了,醒过来后,拿过手机,就看到你发短信过来。你说巧不巧?”他等着她说些什么,她什么也没说。“醒来前,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又梦见什么了?”她吃得慢了些,抬起头来瞟他一眼。

  “一个差不多完整的武侠小说。我梦见自己和人学了四年武,又自己练习了三年,就跟读完四年本科,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似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不时问一句什么。这让他意外,他回答完了,又继续讲下去。他知道,这个半梦半编的故事吸引住她了。印象中,他从没讲过一个吸引住她的故事。

  “最后呢?醉仙楼里那女孩怎样了?”

  “谁知道呢。那只是个梦。”

  “你总做些白日梦,别人都做梦自己升官发财了,你怎么还把自己梦死了?”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了,用竹签连连戳着铁盘里最后一块烤豆腐。灰白的豆腐戳烂了,像是一团腐败的肉。

  “我困了,回去吧。”她说。

  这语气给他一种感觉,她似乎从没离开过。上次也是这样,她离开两年后,忽然发短信问他,他在做什么。他说,正准备去吃饭。她说她也饿了。他很随意地说,那要一起吃吗?她竟然回复说好。他于是打了一辆车朝她飞奔而去。又过了两年多,他们还是分开了。多少时间过去了?这次可不止两年了。她仍然和上次一样,发短信问她,在做什么。他早吃过了,但还是开玩笑似的回复,准备去吃饭。她说,她也饿了。他没问她在哪儿。过了会儿,她发短信问他在哪儿,他还是说了。她说,她很快过来。

  离开烧烤店时,那俩看相的不见了。走在回去的路上,他不可遏止地去想那件事。

  “要去南京路逛逛吗?就在边上。”他傻笑着。

  “有空啊?我困了。”她说,“想先睡一觉。”

  “那好吧。”他心跳得剧烈。

  她不说话,随着他回到小区,穿过漫长的幽暗的过道,来到他的门前。

  “里面太乱了,有半锅菜没吃完,床上堆满了书……”他一面开锁,一面嘀咕着。隔壁一个胖女人站在过道里,目光探寻地盯着他,他只装作没看见。

  “小李……”那胖女人说。

  他哎了一声,忙推她进屋,背朝过道关上门。

  她呵欠连天,眼泪汪汪,一副困得立马会睡着的样子。

  他还在关门,她已经朝床走去,脱了外衣,顺手搭上椅背。

  “你屋里真冷啊,冰窖似的。”她嘟囔着。

  “盖上被子就好了……那你先睡会儿吧。我还有些事要做。”他说着让自己坐在书桌前。

  他听到她窸窸窣窣地脱鞋脱衣服掀被子。他让自己盯着书,不回过头去。不多时,他听到均匀的呼噜声。多么熟悉。她总是这么打呼噜的,声音很小,但仍然是呼噜声。他和她说过,她不相信。他试着用手机录过,第二天给她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她就更不相信了。现在,呼噜声又响起来了。她就在他身后的床上,像是从未离开过,像是今后再也不会离开。但这是假象,他深知这一点。

  他让自己把目光钉在书上。

  “你还不过来睡吗?”声音来自他身后。

  他浑身一颤,转过头来,看到她半立着身子,肩膀裸露在被子外。

  “这就过来。”他知道一切全完了。

  他爬到床上,钻进被子。多么熟悉的一切,她早脱光了。他抱住她,她迎合着他。什么都像是每天发生着的。肉体多么温暖。窗外的寒风吹得呜呜响,木窗咣咣撞击着墙,更让这一切显得美好。

  “年轻还是不一样啊……”事毕,她说。

  “他比你年纪大很多么?”他亲了亲她红热的脸。

  她仰面看着天花板,眼睛眨一眨。

  “你什么时候结婚?”他问。

  “很快了。你也快了吧?”

  “你这么觉得?”

  他们不再说话,隔了不多时,又做了一次。被子沉甸甸的,全是他们的汗水。

  醒来时,是凌晨四点多。手机上是这么显示的。光照到她脸上,她眨了眨眼,也醒了。

  “几点了?”

  “四点多。你再睡会儿吧。”

  她半闭了眼睛。

  “你听,黄浦江上的汽笛声。”

  他听着汽笛声,那么悠长,响亮。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听。

  “我得回去了。”

  “现在?”

  她不说话,掀开被子穿衣服,他看着衣服一件一件回到她身上,也起身开始穿衣服。谁都不说话,屋子里只听得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汽笛又响了一声,一声。她穿好了衣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他也穿好了衣服。

  “我送你下去吧。”

  “不用啊,你再睡会儿。”

  他没再说什么,打开门走出去,她也没再阻挡。手机电筒在他们眼前开辟出一小片光亮。隔壁那个胖女人竟然已经起来了,正在楼道里忙活,她盯着他们,不说话。仿佛她一整夜都站在那儿,就为了这么盯着他们。他不看她一眼,拉着她的手朝楼梯口走。杂乱堆积的家具、垃圾,簇拥在他们四周,纷纷伸出手来要抓住他们。楼道里回荡着他们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忽然想,你说的那个梦,不会是编的吧?”她说。他嘿嘿笑了两声。“我发现你还挺记仇的……”他又嘿嘿笑了两声。她没再说什么。

  走出小区,竟然很快看到一辆出租车。司机原本是在车里睡觉的,被他喊醒了。他打开门,让她坐进去,又关上门。她没摇下车窗。司机回头和她说着什么,车子迟迟不发动。他就这么站在车外,她就那么坐在车里。许久,车子动了,朝南京路的方向开过去。他又站了会儿。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汽笛声没再响起。曙色正在东方浮现。过不多久,阳光就会重新照亮上海这座大城。他走到自己那栋楼前,钻进门洞,一层一层上去,穿过楼道里鬼鬼祟祟的家具和垃圾。一只黑猫在远处出现,弓起身子,龇牙咧嘴。

  “喵!”黑猫冲他喊。

  他捡起脚下一张废纸,朝黑猫掷出去,纸软塌塌地落在眼前。

  【责任编辑 李慧萍】

  □甫跃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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