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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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6:58

  司马徽则的娘是个温和的人,那时刚刚死了丈夫,但脸上从来不挂哀伤。现在,想起她的样子,依然觉得,那温和,软软的,像一堵海绵垒就的墙。司马徽则一出去,她笑了,说,跟娘说就好了,都是女人家。你也早晚是要做女人的。那事以后,司马徽则再见我,眼神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偶尔,他会说,你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还会问,你想我吗?显然,他是不再把我当孩子看了。

  到了一九三七年,霍林河的这岸和那岸,都驻着日本人的兵营,我祖母管这岸的叫南大营,管那岸的叫北大营。去嘎罕诺尔镇看铁锤,我爹不再放任我一个人过河,就算司马徽则等在对岸,他也不放心,偷偷跟司马徽则说,要不,早些把婚事办了,一切从简。

  司马徽则听了,跟他娘商量,他娘说,虽是战乱之年,喜事还是要办出喜事的样子,礼数也样样不能少。所以,没过几日,二茬礼送到了。过头茬礼时,除了装烟钱和布料,司马徽则的娘还特意给我做了一件长命衣,我一次都没穿,因为,一想到长命两个字,就觉得自己是个做填房的。所以过二茬礼时,司马徽则的娘以为我不喜欢她送我的衣服的样式,只送布料过来,几块碎花缎子,让我自己去裁剪,我娘见了,说,这年月,还能这么讲究地嫁出去,丫头福气不小。

  司马徽则的娘打发司马徽则来要我的生辰八字,说是和他的放在一起,拿去找风水先生,择个吉日良辰,把婚期定下来。我娘说,那样麻烦,还不如她拿着司马徽则的八字去找李三老,批出吉日他带回去就好了。司马徽则觉得也好,就写下生辰交给我娘。

  我娘后来说,她那样做,是生怕不认识的风水先生说出啥犯忌的话,司马徽则的娘觉得膈应,这婚就结不成了。

  按榆村的规矩,出嫁那天,女方带着陪嫁,娘家要选出二十几个像样的亲戚送亲,我们家族小,亲戚自然也不多,我爹精挑细选,选出了十个体面的人送我出嫁。先坐船,到对岸司马徽则家会去接。

  铁锤是压轿子的,临上船,大伙逗他,到那头,司马家给的红包要是不大,你就别下来。

  铁锤说,那是自然,就这一个姐姐出嫁,好歹要小赚一笔。大伙都笑。我娘催我们早点儿出发,误了良时会不吉利。我被人群簇拥着往河边走,见河沿儿上的几只小船都戴上了大红花,个个新郎倌样的,脸上竟有几分羞涩,心里想,司马徽则该会咋样打扮自己呢?不会也像这船一样,红堂堂的吧?娘给我缝了红色的肚兜和短裤,早起让我换上时,对我说,红红火火,把今后的日子烧旺。我暗笑,会把司马徽则烧旺。

  坐上船再回头去望,我娘不在人群里了,只有我的祖母和我爹在目送我的婚船慢慢朝嘎罕诺尔镇驶去。姑娘出门子,爹不接,娘不送,这是榆村的习俗。但那一瞬,在人群里找不到娘的身影,我一阵心酸,泪水淌了下来。王三五坐在船帮子上说,哭吧哭吧,给娘家撒点金豆子。我哭了一路。船到对岸,看见迎亲的队伍站了一长溜,个个喜气洋洋。司马徽则在前头,一身青缎,腰间系着红绸,我一下船,快步迎上来,抱我上轿子。

  轿子是软衣式,四人抬,轿帷用了大红彩绸,上面绣了丹凤朝阳,缀了金丝银线,阳光一照,能闪出星星来。喇叭匠吹的是《抬花轿》,唢呐上系着红绫,喇叭匠吹得摇头晃脑,红花一颤一颤的。王三五跟那些送亲的人说,榆村闺女出门子,头一个这么排场的。魁木爷说,也不是头一个,十年前胡二爷的妹妹出嫁,比这场面大。说完,王三五拿眼睛盯着魁木爷,魁木爷突然转过身去,啐了三口。

  胡二爷嫁妹妹那一场,榆村的人提起来都怕。胡家家境好,姑娘嫁得自然也门当户对,那头过彩礼多,这头陪嫁比彩礼还要多。上轿那天,本来挺大的太阳,说阴就阴了,黑咕隆咚的云从西南天滚过来,几分钟的工夫,雨噼里叭啦砸下来。那天的吉日不是李三老选的,所以李三老一直跳着脚说,刮风不贤良,下雨不长远。气得胡二爷丢给他一个红包让他闭嘴。他妹妹就那么顶风冒雨地出嫁了。那大雨好像专门为了给什么人打掩护才下下来的,半路,真的就让人给劫去了,不光劫了那些嫁妆,还有人。新娘和喜娘。喜娘,是胡二爷的母亲亲自指定的,说那喜娘家里全和,有男人,有儿女,有公婆,父母也健在,这样的女人做喜娘,压福。

  劫他们的要是胡子,胡二爷还少生点气,毕竟胡子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主,拿钱了事也不算窝囊,可那天劫婚轿的偏偏是叫花子。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叫花子,事后人们提起来,说那天足足有四五十个叫花子,赶集似的从对面乌泱泱走过来,一开始好像没打算劫,走过去丈八远,一哄地折回来,让送亲的队伍连个防范都没有。人、财都被劫到嘎罕诺尔镇北面三四里路远的一个地窨子里,那是花子洞。嘎罕诺尔镇的花子,和四乡八里的花子常常往那洞里聚,花子头叫“大筐”,外地的花子来了,只要拜见拜见本地的“大筐”,见面双手一拱,报上名号,“我报马二爷的瓢把子,祖上姓张”这一类的江湖话,“大筐”就会让他在地窨子里安身。“大筐”就是花子头,他有他的规矩,谁犯了他的规矩,他抡起黑鞭就打。打也没人敢反抗,那黑鞭,是花子堆儿的“尚方宝剑”。

  胡二爷的妹妹到了那里,被几个花子搂了一夜,活活气死了。自此,胡二爷跟花子结仇了,见着要饭的就打。榆村,穷人跑去做匪,劫个富济个贫,胡二爷会敬他是个爷们,若是做了花子,胡二爷会连夜把他家祖坟刨了。打那以后,谁家办个红白喜事,怕花子闹场,就把“大筐”请去,把他的“黑鞭”挂在办事人家的门口。办喜事人家在鞭把子上缠块红布,办丧事缠块黑布。花子见了,便不敢去讨扰。

  魁木爷啐了三口,司马徽则看见了,笑着说魁木爷不用忌讳,我兄长早把“大筐”请去挂了“黑鞭”了。魁木爷不好意思了,笑着,边笑边清嗓子,好像他嗓子里有痰似的。

  迎亲队伍和送亲队伍顺着嘎罕诺尔镇那条最繁华的街走,往里画了一个圆圆的圈才到司马徽则家。那一刻,刚好是择定的吉时。喜娘是村子里的“全和”人,跟司马徽则的嫂子搀着我下马车,跳火盆,鞭炮在脚边开花,噼噼啪啪的,混在人群的吵吵嚷嚷里,让我觉得一切都恍惚着。

  拜天地了,人家说一拜,我和司马徽则就一拜,人家说二拜,我和司马徽则就二拜,人家喊夫妻对拜,我和司马徽则就对拜,人家说进洞房,我们就被推进洞房。洞房红堂堂的,红的幔帐,红的窗花,红的喜字,红的柜子,红的被子,红的褥子,红的脸盆,到处都是红的。还有红的我,红的司马徽则。他系了一条红绸。在腰上。

  5

  婚礼上的热闹很快消停下去,吃过中午的宴席,亲朋好友该散去的都散去了,天黑之前那一大截时光,静悄悄的。司马徽则家院子里,有棵海棠树,那上头缀满了果子,还落了几只雀子,我坐在婚房里,能听见雀子叽叽喳喳的叫声,是愉悦的,忽而奓开翅膀嗖一下飞走,蹬落几颗熟透的果子,咕噜噜在地上滚。

  司马徽则喝多了,摇晃着推开房门进来,一把掀了我的盖头。他冲着我笑,笑到站不稳,一个趔趄倒在炕上睡过去,我不敢叫醒他,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听他一开始还细微的鼾声一点儿一点儿大起来,震得窗外的鸟都不叫了。

  太阳是在司马徽则的鼾声里坠下去的。天一擦黑,司马家的珠婉嫂子送进来一碗面,让我吃,说是宽心面,新媳妇吃下,以后,在婆家有啥憋憋屈屈的都别往心里去。我接过那面,的确是宽的,有大拇指那么宽。吃了,仿佛肚子还是空的。她问我吃饱了没有,我没吃饱,却不好意思说,只拿眼睛看着她。她笑,小声跟我说,别急,待会儿咱娘给你做好吃的。我不知道那好吃的是什么,有点儿巴盼着,守着满屋子的鼾声,看那红蜡烛在窗台上一跳一跳的,我也睡过去了。

  珠婉嫂子又来叫我时,蜡烛烧完了,淌了一窗台烛泪,珠婉嫂子笑着,说这洞房花烛夜你们还有心思睡觉?春宵一刻值千金呢!见我羞涩,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径直去了伙房,锅盖子一掀,美滋滋地看着我,意思是让我瞧瞧锅里头蒸着的好东西。我走近看,腾腾的热气底下是一盆白米饭,让人惊喜。我说哪来的?珠婉嫂子得意地说,这么大的善医堂,还愁弄点儿白米?她盛了一碗放在锅台上,让我吃着,又跑去叫司马徽则。

  她是个小脚,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高兴时,摆得更厉害了。我没缠足,小时候缠了没几天就又放开了,我祖母那时候说,咱们穷人家的闺女也不指望嫁多好,缠那么小的脚干啥?

  司马徽则被珠婉嫂子推着进来,睡了那一觉,酒醒了,搬着凳子坐在伙房的门口,看着我们吃白米饭。他笑呵呵的,看得出,一家子都享着他的福,对他来说是一种满足。珠婉嫂子看看我说,你这新媳妇也不会疼人,去,拿个碗给徽则盛上。我就取了碗,盛好饭,放在锅台上。珠婉嫂子笑,司马徽则的娘也笑,司马徽则起身凑过来,端起碗说,不准难为我媳妇。大家笑得更欢了,说这觉还没睡呢,先护上了。我把下巴勾在胸前,头也不好意思抬,玩笑越开越大,我丢下饭碗从伙房里往外跑。珠婉嫂子说,到底是个大脚,一抬腿没影子了。司马徽则也出来了,嚷着说,脚要是不大,我当初还不娶呢。

  我和司马徽则站在那海棠树下,有小虫子在叫,司马徽则说,以后我教你识字,咱们俩可以一起打理善医堂。我说嗯。他在黑暗里伸过手来,攥住我的腕子,我看不见他的脸,还是感觉到他的笑。他的手开始是温的,渐渐热了起来。我的腕子被他越握越紧,像是要把我揉碎一样。后来,他的呼吸有点粗了,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咽着东西似的,我摘了一颗海棠果子塞到他的嘴里,他就势把我的那只手摁在了他的脸上。我第一次碰触他的脸,软软的,能把人的心陷在里头,棉花包一样。他说,你摸摸我有没有胡子?我的手不敢动,他握着我的手向他的下巴移去,我说,你没长胡子。他说,刮掉了。男人没胡子还了得?我问,那怎么?他凑过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太监才不长胡子呢。

  司马徽则牵着我的手往屋子里走,是个厢房,挨着大门,我们走到屋门口,大门笃笃响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一紧,司马徽则说他去看看,就站在大门里向外问,谁啊?外头说,张保全,办喜事也不请杯喜酒?司马徽则把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张保全自己,门一开,还闪出两个伪警察。张保全说,你看,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也不请我喝杯喜酒?不是说好了吗,办喜酒,我来!司马徽则说,以为张甲长只是随口说说,小百姓的婚事,怎敢惊动榆村的甲长?张保全说,可不能再叫甲长了。你结婚,我升官,现在的身份是嘎罕诺尔镇宪兵队队长了。今儿个头天走马上任,想和你同喜同贺,可你善医堂的掌柜也瞧不上咱这宪兵队队长,不给个喝酒的机会。司马徽则说,张队长荣升,这酒早晚是要补上的。张保全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今儿个兴致高。边说边往伙房去了,紧了紧鼻子,哟,这味道新鲜啊!

  司马徽则乱了手脚,慌着去拦,可挡了这个,溜了那个。这样,伙房里那个装着白米饭的盆子就被人拎出来了。说实话,那盆子里已经没有饭了,只是盆子底下沾着一排白米粒,麻子样的,特别扎眼。

  这事没啥好争议的了,吃白米饭,犯的是经济罪。张保全说,两条路自己选,一,抄你的家。二,你拿钱,事我烂在肚子里。司马徽则还想辩白几句,可他娘镇定地说,那就烂在肚子里吧!

  司马徽则被张保全扣起来,说,钱到了,人自然会回来。他一开口,不是个小数目,司马徽则的娘说,钱肯定会到,只是到时候我儿子要是少一根头发,你别想拿到一个大子!张保全说,有钱,你是大爷!

  到我回门那天,司马徽则的娘把筹好的钱交给司马徽跃,就是司马徽则的大哥,让他去和张保全换人。晌午,人总算换回来了。司马徽则心里窝着火,但还是陪我紧赶慢赶回了榆村,坐在船上,他说,你这新娘子当的,现在还是新的呢。

  榆村这岸,我娘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见我们下了船,说,咋回来得这么晚?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不会有啥事了吧?我怕她惦记,对她说不是有事,是善医堂实在太忙。司马徽则也帮着打圆场,总算糊弄过去了。

  新姑爷登门,那天的饭,我娘做得还算讲究,虽说都是些粗粮,却用了细工,玉米面子里放了枣子和枸杞蒸成发糕,吃起来宣呼呼、甜滋滋的,土豆切成丝凉拌,茄子烀熟了,滴了香油拌上大葱和咸盐搥成泥,炒了花生米,还用腊肉炖了倭瓜豆角。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从此,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是美味。

  6

  一九四〇年,嘎罕诺尔镇设了兴农合作社,粮谷出荷。棉布、煤油、白糖,统统需要配给。镇上的人,每个月拿着绿皮本子去领杂豆和高粱面苞米面,少得可怜,吃起来舔嘴叭舌。后来,粮食更加紧张,只配给协和面,就是那种兑了锯末和榆树籽的高粱面、小米面什么的,吃下去心肠都是涩的。

  榆村就更难过了,村里设了收粮员,这边粮食打下来,那边就收走了,不交出荷粮的,不配给生活用品,晒金巾和更生布都买不到的。

  那段日子,嘎罕诺尔镇的铁匠炉打不出镰刀,海龙王烧锅烧不出酒,杂货铺买不到杂货。夜里点灯,用麻油。没有火柴,就把艾蒿搓成绳子,晒干,挂在墙上当火绳。

  日子变得破破烂烂的,铁锤从公学堂退学回家去了,天天和我爹去熬土盐,偷偷卖了,还能换一点钱。

  司马徽则的心情好长日子都没好起来,他自己说有了郁结。我让他配副汤药喝喝,他说,人家不都说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儿吗?我知道,他是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出不来了,逗他说,要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揍张保全一顿。他说,揍张保全,像吃西药,治标不治本。中医看病讲究标本兼治。

  司马徽则顶喜欢我陪着他的,去打理善医堂,总是带着我。他娘见他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也愿意我在他身边,随时照顾他的冷暖。也是在那阵子,司马徽则教我写了好多字,等到他被抓去做国兵的时候,我已经能看药方子了。

  我还清晰记得,司马徽则被抓走的前几天,他和他娘一直在商量是否把善医堂关了,因为他想去找司马长川,他说他的郁结只有司马长川能医得了。

  那次,司马长川带着伤离开时,告诉司马徽则,万一善医堂开不下去了,就去找他。那时候,司马徽则从来没有想过善医堂会开不下去,他一直以为,人食五谷杂粮,谁还没个大病小灾的?他一直以为,有人的地方,就是需要大夫的。可日子过到了那个分上,他总觉得捏指号号脉,抬笔出个方子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些堵在心口的东西,用笔戳墨水发泄不出去。司马徽则和我说,自打张保全演了那么一出戏之后,他有好几次梦见自己举着枪,顶在张保全的脑门上,那感觉太痛快了。

  可司马徽则的娘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把善医堂关掉的。她说,善医堂是司马徽则的祖父苦巴苦业从一个游医开始经营起来的。他祖父曾经像榆村的耿江湖那样云游四海,有一年进了长白山,迷了路,在山里转了三天三夜,遇到一个上山采药的把他救了,才捡了一条命。那采药的白眉白眼的,在山脚下有个小草屋,平时采了药材,就晒在草屋前面的木栅栏上。司马徽则的祖父也是看惯了江湖的,总觉得那白眉白眼的采药人身上有些仙气,被人救了,却没打算走,那老人上山,他也跟着上山,那老人采药,他也跟着采药。人家也不赶他走,他在那里留了整整一个夏天。

  长白山的冷总是比别处早些,第一场霜降下来,那老人把采到的草药全都收集起来,下山去了。走时没告诉司马徽则的祖父,司马徽则的祖父睡了一夜醒来,发现那白眉白眼的老人已经无影无踪了,独独在他的睡铺旁丢下两个方子,一个是接骨的,一个是治脓疮的。

  司马徽则的祖父就是凭着那两个方子,在嘎罕诺尔镇开了善医堂,成了家,还让善医堂这个名号一天一天响亮起来。

  司马徽则是铁定了心要关善医堂的门了。病人照例来看病,可他的心思已经走了。一个人对自己的事突然不用心思了,这事泡汤是迟早的。

  关于司马徽跃,照理说是可以接手善医堂的,可惜那位大哥向来志不在此,要是真的对善医堂感兴趣的话,按长幼尊卑排下去,那也早就轮不到司马徽则为善医堂操心费力了。司马徽跃喜欢养鸽子,最想做的事是当个中药厨子,怎奈兵荒马乱连个馆子也开不消停,就日日躲在自己的房檐下,弄个小火炉,上面坐个泥瓦罐,今天煲个党参鸽说补肾,明天煨个雪梨瘦肉说祛火。弄好了,和珠婉嫂子两个人欢天喜地端给这个尝尝,端给那个品品,满院子都是善医堂的味道。

  有天夜里,司马徽则问我是否愿意他去找长川叔。我说不愿意。他叹了老长一口气,说娘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我说哪有当娘的愿意送自己的儿子去打仗?哪有为妻的愿意自己的男人上战场?生意不好做,好歹一家人守在一起,生离死别我受不了。说完,我哭了,头缩进司马徽则的臂弯里,被他紧紧抱过去,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

  司马徽则的心噗通噗通地跳着,像是黑熊的脚掌从天上踩下来,地动山摇的。我说,这声音多让人踏实。他说啥声音?我用指尖滑过他的胸口,又顺着他的胸口向下走。我说,你真暖。你要是走了,我的被窝就夜夜都是空的了。他鼻子里的气息吹着我的头发,说,你长大了,被窝空了也不害怕了。我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缠住他,像一条绳索,我说,怕。那空,只有你能填满。

  司马徽则更紧地绕着我,胳膊,大腿,整个身躯,像一堵浑厚的墙,压在我的身上。我想推开他。我知道一朵花热烈地开了,会很快谢落。我说我不要。我不让你走。他不管不顾,衔住我的耳朵,亲我的额头,吮我的泪水,扣住我的嘴唇。我和他之间有一种东西在生长,热腾,伸出无数双手,一次一次抓住我的灵魂,把我和他揉在一起。他不想停下来,要把一辈子都属于我的,在这个夜晚,全都给我。他说,你十九岁了,是我司马徽则真正的女人了。你十九岁了,我可以在你的身体上飞起来了。

  7

  那样的夜晚,月亮像个偷窥的坏孩子,隐在窗棂上,一晃一晃地看着我们。有几颗星星狡黠地眨巴着眼睛,神色里都是明亮清透的笑。

  有微风,海棠树一荡一荡的。

  果子坠下去,咕噜噜一阵轻响。

  8

  天亮时,司马徽则收拾衣物,嘱咐我照顾好他娘,他说珠婉嫂子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在这个家里,有了事,可以和她去说。善医堂那头,能开多久就开多久吧。他是执意要去找司马长川了。我有点儿魂魄失落地看着他,像我是快饿死的人,而他是一张我吃不到的饼;像我是快要渴死的人,而他是一杯我够不到的水;像我是坠入河里的人,而他是长在岸边的一棵树。他的眼圈是红的,掰开我抱着他的双手说,你这样,我走到哪里能心安啊?我不管,我说你走到哪里我都不能心安。

  司马徽则哭了,一狠心推开我,身子一转就走了。我摔倒在地上,又爬起来,追着他,像被母亲遗弃的小孩,怯怯地,抽抽噎噎,眼睛蒙了泪水,看不清方向,看不清他的背影。

  司马徽则到了大门口,抽掉门闩,大门一开,人怔住了,慢慢退回来,退到院子中间,退到我的眼前。是张保全又来了,一步一步逼回了他。

  张保全说镇上抽丁。司马徽则说,抽丁也抽不到我,我是个做生意的。张保全说,可没有哪个条文规定抽丁不抽做生意的。张保全拉着司马徽则往外走,司马徽则不走,张保全和几个人拖着他,从门里拽到门外,院子里一时间哭天抢地的。司马徽则的娘闻声跑过来,一见那阵势,一下子就昏过去了。

  后来找人去打听,说司马徽则那一晚被带进了协和会嘎罕诺尔镇统监部青年训练所,和二三十号人关在一起,次早会有满系军官把他们接走,具体送到哪里去没人知道。

  协和会嘎罕诺尔镇统监部青年训练所,我们是知道那个地方的,是一个专门给青年灌输武士道精神的场所,训练的时候,五十个人一期,一期六个月,要身强体壮的,村子里由保甲长选送,镇上的,抽训徒工和店员。训练起来,学文科和术科,每人操一根两米长的八棱木棍,在操场上练习,青年训练所的主任是个日本人,叫夏秋次郎,说那棍子是“建国杖”,但镇上的人都说是“棒子队”虎洋气。

  青年训练所里,除了那个叫夏秋次郎的,还有一个教官,两名辅导员,是中国人,却搭不上话,就算能搭上话也帮不上司马徽则,因为那里只是临时关押他们的一个落脚点,人员的处置问题并不归训练所管。

  一家人乱了手脚,司马徽跃去找嘎罕诺尔镇上几个有名的商号,想串联他们一起去说个情,把司马徽则放回来,但不是这个推脱,就是那个说不好出面。司马徽则的娘说,你自己的气焰小了,别指着别人能帮你添一把柴。

  司马徽则被满系军官押走以后,所有关于他的消息,我只能是“听说”了。我听说半路上有个人逃走了,惦记着那个人会不会是司马徽则,可等了好久也不见人来家里搜查,就知道这等又落空了。我听说有人要逃走,被一枪打死了,可等了好久,也没传回来是叫什么名字的,就想,司马徽则一定还好好活着呢。

  9

  司马徽则一走,善医堂受了不小的冷落。起先,司马徽跃在那里撑着,撑了三两个月,厌烦了,想把善医堂的门匾摘了,做药膳堂。司马徽则的娘扇了他一个耳光,说司马家就剩你这么一个男人了,还容得你这么窝囊?这一巴掌下去,非但没把司马徽跃打出骨气来,倒让他生了怨恨,药膳也不做了,门口的小炉子撤了,按时按点去善医堂呼呼睡觉,来个人,想问个方子,没人搭理。原来那个伙计,见他不是个管事的主,端他的饭碗,终究不会长远,辞了工,另寻出路去了。

  我那时夜夜日日都在悲伤。总希望睡一觉,睁开眼,又见到司马徽则了。总希望,一出门,伸手撩起门帘子,司马徽则就站在门外了。总希望,走在街上,听见一声喊,转过身就看见司马徽则对着我笑了。可这希望一次都没有兑现过,梦里他也不曾来。幻觉,倒是常常有,追过去,扑了空,呆呆立在那儿,满脸满眼湿乎乎的。

  司马徽则的娘病了,珠婉嫂子是个贤惠的媳妇,照顾着她,烧水做饭,洗衣打扫。有一天,她坐到我房里和我说话,说,你大哥是个不争气的,但好歹他还守着我,徽则倒是刚性,却摸不着看不到了。那善医堂,你大哥打理不好,我不怪他,怪大发了,也摸不着看不到了,这个家就连个男人都没有了。我说善医堂不能关,关了,徽则回来就没个营生做了。

  我觉得自己是对的,去找司马徽则的娘,和她说,善医堂,我去打理。司马徽则的娘说,这不成穆桂英挂帅了吗?我说我不是穆桂英,穆桂英的男人死了,我的男人永远活着。就那么,我成善医堂的掌柜了。

  在我一生的大事记里,遇见司马徽则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司马徽则被抓走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当善医堂的掌柜也该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为了让善医堂重新活过来,我每天都早早去把门开了,屋子打扫了,院子里洒上水,桌椅板凳药柜子全都不染一尘,有人进来了,老早招呼一声。远道来的,烧水沏茶歇了腿儿再走。近边儿的,要是不忙,唠一会儿嗑再回。镇上年轻人少,他们大多被送去打仗了,被送去做劳工了。我在门口摆了茶水和条牌,那些无处依傍的老人,遇着晴天,愿意摸上一把的,就让他们凑个局,不愿意摸上一把的,有闲置的板凳,放在一旁,坐坐,瞅个热闹,喝点儿水,或者翻翻就近几天的报纸,消磨日子。

  天长日久,声望又有了,嘎罕诺尔镇周边的村子,都知道善医堂的女掌柜,勤快、人善、口碑高。

  一忙,很久也没回榆村了,快要过年时,想看看我的爹娘,还想请耿江湖到善医堂坐诊。善医堂没个叫得响的大夫坐诊,我总觉得对不起那个名号。在诊脉看病上耿江湖还是有些道行的,毕竟,走南闯北的人都见多识广,人是榆村的,我也信得着。

  就冷不丁回到榆村去了。

  司马徽则的娘向来礼数周全,我这头张罗启程,她那头打发珠婉嫂子备了两盒糕点送到善医堂,让我带回去孝敬长辈。

  10

  那天回到娘家,一进门,我祖母和我娘有些忙乱,一个拉着我上炕,一个转着圈忙活伙食。我说啥都别做,看看,大家都好,就回去了。我祖母不高兴,说半年没回家了,咋能屁股没坐热就走?好歹要住上一夜。

  铁锤又长高了一大截,看起来像个大小伙子了,也不和我说什么,偷偷出去买了两块豆腐丢在灶台上,就坐在一个板凳上,用高粱秸编鸟笼子。斧头四五岁了,在铁锤旁边忙来忙去的,一会儿给铁锤递一根高粱秸,一会儿跑去火盆里扒一个土豆,烫着了,左手颠到右手,右手又颠到左手,嘴上哎哟哎哟的,让人发笑。

  我祖母说,你看时间过得多快,一晃四五年过去了,你和司马徽则认识那会儿,斧头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呢。我看着斧头,心里涌出来一股悲凉,堵在喉咙那里,憋得难受。我祖母又说,要是司马徽则没被抓走,保不准你已经怀上了。我不知道我祖母是怎么了,车轱辘话转来转去总也绕不开司马徽则,我坐在炕上,紧紧闭上眼睛,不敢睁开,一睁开,有些东西会跑出来,收也收不住。

  后来,我祖母自己叨咕累了,才住了嘴,蜷在炕头上眯起觉来。祖母一睡,我去伙房帮我娘做饭,贴了协和面的饼子,熬了豆腐汤,我娘说,嘎罕诺尔镇离咱们不远,可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多放点豆腐。

  我蹲在灶台底下烧火,看着灶膛里熊熊烈烈的火焰,有些抽噎。

  我娘看我一下,贴饼子的手在锅沿儿上停了停,说,命里有的,是躲不掉的,当初找李三老给你和徽则批八字,李三老看着八字突然嘬了一下嘴唇,问他合婚不?他晃着头说,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心茫然,一川烟雨,来往任平生。要他解释,他提笔择了个日子说,回去吧。

  我娘说,我不能理解那两句话的全意,但一细琢磨其中那几个字,又是望断又是衰草的,心还是有些不落地了。她讲了那天的事,叹着气,又说,他本来就不是你的,你要是不想守着,就当他死了,回娘家来。

  我没有说话,我想,如果那天司马徽则说要走,我就痛痛快快放他走,笑着对他说,走吧,一切有我。或者说,走吧,我等你回来。那样,司马徽则是不是就可以轻轻松松走了,找到司马长川,等到把仗打完,他还能回到我的身边来?

  可是,我不是那样的。

  那一膛灶火落烬了,我抹去鼻涕眼泪,摆好炕桌,收拾碗筷,准备吃饭。

  一个人你见不到他了,就可以当他死去了,死去了,就不再去想他了,说起来多么轻巧啊。

  正吃着饭,王三五的女人来了,从炕上拉下我娘说,让大蛮领着铁锤出去躲几天吧,满铁修铁路,上头又要征人了。村村都有名额,凑不够,说不上谁就找补进去了。

  铁锤看着我爹,有些惊慌,他年纪虽然未到十八岁,个子却高、壮实,我娘早说过,前两次征人,要不是找胡二爷作保,差点儿就给征走了。

  王三五的女人走了,我祖母说,到底是沾了亲,张保全让日本人吆喝到镇里去了,王三五当了甲长,有个风吹草动还有人给报个信儿。我说三五叔家的儿子也到了够征的年纪吧?我祖母说,你看那三五的女人平时脑袋跟不装事儿似的,关键时候还挺愣实。我说咋了?我祖母说,怕他们宝柱让征兵的征走,趁宝柱睡觉,把宝柱正手的二拇指剁下去了。宝柱疼昏了,她抱着宝柱哭,说,儿啊,你残废了,他们才不会让你去当兵。

  我爹饭也没有吃好,把家里家外要紧的事嘱咐我娘一遍,领着铁锤走了。那会儿,天已经擦黑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舍不得点灯,围着火盆干坐着,谁也不吱声,好像一出声,就会引来一些可怕的东西,好像一出声,这夜晚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幽灵。

  斧头睡在我娘怀里,发出细微的鼾声,他淘了一天,睡得正实。火盆子里猩红的火炭一开始还发着光,渐渐暗下去了,三个女人模糊的轮廓在那一缕光暗下去的瞬间,成了三个无比厚重的黑团,撕扯不开的黑,让人心口发颤、发堵、发慌。

  也不知道到了几点钟,才歪歪睡下了,睡着睡着,听见有人砸门,我娘惺惺着,起身去看,门一开,几个人闯进来,后头跟着王三五。那几个人我见过,司马徽则被抓走那天,张保全带去的人,就是他们,一个猪头脸、一个像猴子。

  王三五慢一步,凑近我娘说上头征人,挨家挨户查“国兵漏”,你们家没有够线儿的,也不用害怕,例行公事。正说着,那几个人已经伸手抓住了我,说拿这个顶。

  11

  我和周边村子抓来的几十个男人一起被押往嘎罕诺尔镇坐火车,那些人说会把我们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参加勤劳奉仕。

  在路上,有个叫徐宽的男人一眼看出我是善医堂的掌柜,先是有几分惊诧,过了会儿,小声对我说,别怕,找个机会大伙帮你逃走,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我说,去了也好,也许能遇见司马徽则。徐宽说,你别傻了,羊入虎口,还能有几个命大的?

  那天,一到嘎罕诺尔镇火车站,徐宽就告诉我,站口人多,他们几十个男人早就商量好了,一起闹,跑掉几个算几个。怎么死都是死,不如死得壮烈一些。他说,你是女的,到时候贴边些走,找个空子赶紧跑。跑了的,谁也别回头,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听着,总觉得没有几个人能活了,心里便涌上一些凄凄楚楚的东西,有几个人哭了,咬着嘴唇叫一声爹唤一声娘,想起了自己的妻儿老小。可徐宽说,别娘们相的了,把眼泪鼻涕都擦了,往后,日子好过了,活着的给死了的烧纸钱,死了的要是能回来取钱,年年七月十五在这火车站门口等着。

  正说着,到站口了,近年关的缘故,四处串亲戚的多,那些背着行李和年货的,在站口处排着长队等待检查的人,见一些伪警察端着枪押着几十个人进站来,都探头看,我听见那人群里有声音说,还有个女的呢。

  这日子啊,咋成了这个模样?那些唏嘘声,怯怯的,他们把身子向两侧一闪,腾出一条道来,有的人,干脆扛起地上的包裹,缩着身子退到人群后面去了,手无寸铁,是生怕刮拉到自己的,连火车也不赶了,回家了或者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

  猪头脸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在前面开路,见到那些包裹鼓的,就伸过枪去,挑过来,扔给后面一个叫猴子的,说,猴子,打开,看看晚上能不能下酒?那些被夺了包裹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忍气吞声,埋着头给他让路。

  检票口空了下来。猪头脸和门口的一个警务手相熟,聊起了警务手邻家一个女人的屁股和胸脯,发出一阵阵淫邪的笑声。候车椅子上有一个小孩哭了,声音特别嘹亮,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这让他那年轻的母亲慌乱起来,脱下棉袄裹住他,抱起便往外跑。

  那年轻的母亲撞到了猴子,猴子故意纠缠,拦着那年轻的母亲说,撞疼老子了,给爷说声好听的。说好听的,爷让你过去。

  爷,我错了,我有眼无珠,撞疼了爷,给爷赔不是了。那年轻的母亲,点头哈腰的。

  猴子笑了,一伸手把那孩子从女人的怀里拽下来,朝身后一丢,任凭他趴在地上哭着,也不准他娘过去安慰。猴子抓住女人的脖领,细细瞧了一番,朝猪头脸喊,老大,这个细皮嫩肉的,晚上能下酒。

  一场骚乱就这么起来了。徐宽给抓去参加勤劳奉仕的人使了眼色,是在说,机会来了。

  这就闹开了。是徐宽带的头,他从人群里慢慢凑到猴子身边,小声跟猴子说,爷,我想撒个尿。猴子不准,猴子说上了火车爱咋尿咋尿,又逗引那女人,他扯下女人的头巾。车站的警务手喊检票了,说火车要进站了,他又把头巾丢回去,押着大伙从另一个出口往站台走。

  火车像一头黑色的笨牛,拉着响鼻,大口大口喘着白气,在站台呼哧呼哧停下来。猪头脸走在前面,说让大伙上最后一节车厢,徐宽往前赶了几步,又去问猪头脸,最后一节有茅坑吗?他说他没坐过火车。猪头脸用枪把砸在他的后背上,告诉他少他妈废话。这一下,把机会砸出来了,徐宽勾手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正中猪头脸的鼻梁。站台上突然乱做一团,有人顺着火车道跑了。有人冲下路基,跳到路边的深沟里去了。有人刚一到出站口,就被警务手拦住了。也有身手灵活的,跳过栅栏,翻到站台外面去了。那枪声在人群里炸开了,有人躺在血泊中。不知谁后背上的布袋划开了口子,玉米子洒了一地。有人的萝卜干也掉了。有人头上扣着簸箕在跑,女人的哭声浪一样掀过来。

  徐宽把猪头脸压在了身下,四只手都抓在一把枪杆子上,他们不是在夺枪,是想利用那枪,压住对方的脖颈,他们的脸都变形了,声音也变形了,像两只野兽,像两个腕子手。徐宽朝下使劲儿运着力气,猪头脸想把他从身上掀下去,下面的,渐渐失去力气,气焰弱下去了,上面的,把枪把子横在了下面的脖颈上,把猪头脸的舌头都快压出来了。

  有人叫徐宽快跑,可徐宽的耳朵听不见了,手也撒不开了,他全心让猪头脸去死,他笃定心思杀死一个够本,若是能杀死两个就赚了,却不见后面的猴子,已把枪口对准了他。

  我被谁拽着穿过铁轨逃远的,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跑过几趟树林,拽着我的人和我跑散了,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还要往哪里跑,想回司马家,觉得不妥。想回榆村,觉得还是不对。就朝着霍林河跑,跑到霍林河边上,看到大片的芦苇在寒风里翻过来滚过去,往那深处走,不敢停下来,一直走很远,走到天黑。

  霍林河,夜下的芦苇荡,好像生命有尽,它无尽。它深、它远,它茫茫无边。

  我顺着风刮来的方向在芦苇荡里穿行,听见夜里有山鼠出没,听见远处的山包包上有狼在哭。听见月光掠过芦苇尖儿。听到我的心跳震得冰下的鱼片刻不得安宁。

  我想,徐宽一定死了。

  12

  我祖母曾说我是个命硬的人。她说这话的起因是我娘在生我之前,生过一个男孩死掉了。生了我之后,又生了一个男孩,也死掉了。这在榆村,用李三老的话讲,是个上不挨下不靠的人,命硬着呢。我八九岁的时候,我祖母总担心我不但克兄克弟,还会克爹克娘,就拉着我去霍林河边上认一棵榆树做干娘。那天,我祖母在榆树下堆起一抷土,插上三根香,摆了观音土捏的白馒头,让我跪下去磕头,让我对着榆树叫娘。我祖母说,要是榆树认了我,明年她就不会再发芽了。到了明年,那榆树果真死了,我祖母很满意,她觉得我不会克死我家里的人了。也是从那时起,我总在想,一个命太硬的人,应该不会轻易死去的吧?

  那晚,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我看到一束光亮,追着光亮走,觉得那是救命的稻草,可不管怎么追,那亮光都隔着遥远的距离,一跳一跳的,永远无法靠近。后来,我听到了鸡叫,那亮光忽地不见了。我又顺着鸡叫的方向去,路过几块坟,进了树林。更深地走,林中有处草屋子,木栅栏围着,看上去还算整齐,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隔在栅栏外,恍似能听见草屋子里头有人打着鼾,一声一声,诱惑着我,一步一步靠过去。

  一靠近那草屋子,先是惊动了守在栅栏门口的两条大狗,接着,有人喝了一声,站住!我停下来,那人问,干啥的?我说迷路的。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略水子,是我误入了匪绺子。略水子,就是站岗的。他端着枪,抵着我,问,哪来的?

  我见到匪,不是害怕,是又冷又饿又欣喜,激动的眼泪直流,我说,总算见到人了。这一哭,草屋子里的明子簌地点着了,有人披着羊皮袄从里头钻出来,一个略水子上前,说,二柜,是个娘们。二柜围着我绕了一圈,头一歪,说,整里头去。我就被两个略水子拖到草屋子里去了。屋子里的火盆还热烘烘的,他们把我丢在地上,那二柜把火盆往我身边踢了踢,说,里头埋了土豆,饿了你扒出来吃。就冲那句话,我断定自己遇到好人了,伸手去扒那土豆。那二柜问我,你转迷糊了?就是问我是不是走迷路了,我捧着土豆,边吃边点头。他说转到我靠山龙这儿是你命好,吃饱了送你出岗。

  靠山龙这个名号,我是听说过的,在霍林河这岸和那岸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司马徽则也曾不止一次和我讲起靠山龙的故事,说他也是嘎罕诺尔镇的人,原本姓顾,名孝义,字宗杰。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祖辈有产业,是个家境殷实的主。据说顾孝义天资聪慧,打小有超人的记忆力,十二三岁时已是满腹经纶,到了十四五岁,去赶考,连考五场,经、史、子、集、治国安邦之策、八股文章、格律诗、词,场场对答如流,令考官瞠目结舌。司马徽则讲,顾孝义把权贵看得很轻,本来可以走马为官,却择了一个办学授徒之道,为了能让穷人的孩子学到知识,不收人家的学费和伙食费,还供书,供文房四宝,冬供棉、夏供单。十几年以后,这顾先生落了个家徒四壁,却桃李满园。到了康德元年,伪满洲国国务院查阅档案,发现嘎罕诺尔镇还藏着这样的人才,想请顾先生出山,顾先生一拒再拒,使得当初的嘎罕诺尔镇镇长清水幸雄十分不高兴,说,顾的,反满抗日,必须送思想矫正院。恰巧,清水幸雄的翻译是一个叫关尔吉的人,曾和顾先生有过翰墨之交,偷偷把日本人要送顾孝义去矫正院的消息告诉了顾孝义。那当晚,顾孝义带着家眷逃出嘎罕诺尔镇,把妻儿安顿在长春,自己去了西米岗。西米岗是一个山包包,那上头住着一股匪绺子,那绺子的大当家报号占山佑,请顾先生去做师爷。顾先生说,做师爷可以,有条件,否则宁死不屈。占山佑让他提,他就定了七不抢、八不夺。

  七不抢,就是不抢盲、不抢聋、不抢哑、不抢疯、不抢瘫、不抢僧、不抢尼。

  八不夺,就是不夺为匪的、不夺娶亲的、不夺殉葬的、不夺搬家的、不夺摆渡的、不夺行医的、不夺鳏寡的、不夺女人。

  占山佑听完,一口应下,从此,西米岗多了一个师爷、二柜、靠山龙。

  我说我没地方去,转出来逃命的。靠山龙没再说啥,挥手让那略水子出去站岗,扔给我一条羊皮褥子,说吃饱了靠着火盆子躺桥。躺桥,也是绺子里的行话,就是睡觉。他们忌讳睡,管死才叫睡。就像忌讳灯一样,总觉得灯和蹲牢的蹲有点牵扯不清,所以,管灯不是叫明子,就是叫亮子。

  我记得那天一直到占山佑领着他的弟兄们回到西米岗,我才醒来。准确地说是靠山龙和占山佑吵了起来,我才醒了。

  我眯着眼睛听了半晌儿,他们的吵,是因为占山佑插人了,就是说占山佑杀人了。占山佑叫嚣着,老子他妈的也不想插人,可他奶奶的不插人老子拿啥给兄弟们挑片?挑片是分钱,占山佑把布兜甩给靠山龙,说,你的。靠山龙没接,布兜哗啦一下落在地上,首饰和银元到处滚,占山佑掏出小匣子枪顶着靠山龙的头说,老子放亮子殓了你,你信不信?靠山龙笑,说省省你的火吧,既然我定的七不抢八不夺不好使了,我就没必要再在西米岗待下去了。

  靠山龙叫我跟他一起走,说这丫头是我救的,我得带走。占山佑不干,占山佑说,上西米岗的人,除非入伙,否则没有活着出去的。又看见我是个大脚,突然笑了,说这个带到哪里都方便。

  占山佑喜欢大脚的女人,是有故事的,也是司马徽则讲给我听的,说是占山佑刚刚做匪的时候,抢去一个女人当老婆,可是匪窝常年东躲西挪,女人是个小脚,一逃起命来,跟不上溜,占山佑还要照顾她。有一次,眼瞅着要被人追上了,那女人却在后头连滚带爬的,他一来气,一枪把她打死了。

  我说我有男人,我男人被抓去当国兵了。占山佑问我婆家是哪里的,我想说善医堂,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怕他去敲善医堂的竹杠,就说婆家人都死了,剩我一个被抓去当国兵漏,半路逃出来的。占山佑听完竖着大拇指说,有魄!是我占山佑要找的女人。

  原本占山佑要夜里拜堂,可夜晚的黑幕还没拉好,靠山龙就带着我出岗。占山佑领着十几个人追上来,把我和靠山龙团团围住,他对靠山龙说,走也可以,毕竟在西米岗做了多年的师爷,远走高飞,不许再拜别的响马。

  靠山龙应下了,拽着我继续走,走了没几步,占山佑在身后头喊了一声,二柜,这么绝情,对不住了!接着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靠山龙的后脑打进去,从额头钻出来,飞了老远。脑浆烟花样的,漫天散开。靠山龙倒下去了,噗通一声。我瑟瑟地看着,眼睛定在那里,身子一软,堆缩了。占山佑仰天大笑,笑过了,马头一掉,歪着脖子扔下一句,你身上沾血了,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他扬鞭抽马屁股,那马掀起一路尘埃,逃命一样跑了。

  13

  那以后,我有过一段乞讨的生活,混杂流,吃讨来的冷饭、咸菜,睡土地庙,睡旧房子,睡废井坑。这在花子堆儿里,算是最下等的花子。

  花子是分等级的,嘎罕诺尔镇的花子有打鱼鼓唱道情的,穿得干净利索,谁家办喜事去给唱个曲儿,说个戏文,助助兴,讨点儿钱粮。有花子头扮灯官的,坐软轿,四个人抬着,还呼呼啦啦跟一群随从,吹着喇叭,敲锣打鼓,特别气派,那是上等花子。路过谁家门口,看人家灯的形状不好了,灯不亮了,灯官出口成诗,要罚一罚那人家。糕点店,罚一些糕点,布庄就罚一些布匹,米行罚一些粮食。

  各色花子当中,最难缠的是打金钱板敲哈拉巴的。哈拉巴是牛骨头,有点儿像打竹板唱数来宝,那样的花子衣着虽然简陋,却嘴巧心灵,见啥说啥,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给了钱就走开了。不给钱的,难免要吃点儿他嘴皮上的苦头。

  有一年正月十五,我和司马徽则去看灯,就见一个花子到了海龙王烧锅门口,敲着哈拉巴,哼着数来宝道:打竹板往前挪,眼前就是大烧锅。大烧锅,酒气香。八仙过海来品尝。不提八仙过海醉酒事,烧锅金钱洒满地,掌柜的好运气,又买房子又置地,傻子今天来道喜,赏给几毛买吃的。掌柜的不理他,他又唱,打竹板响当当,看见那边大酒箱,上等酒,箱中装,一箱一箱又一箱。锅头酒,味道美,酒卖少了兑凉水。掌柜的还不理他,他又接着唱,打竹板响叮咚,咱说烧锅大烟筒,大烟筒,冒火星,一旦着火可不轻。有草垛,有粮棚,酒箱着火全烧净。那掌柜的听到这里,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了,赶紧付了钱,让他走。

  那花子是专挑有分量的主去讨。从海龙王大烧锅出来,奔着昌信钱庄去了,我和司马徽则看着热闹,一路跟着,想看看他有啥办法从昌信钱庄那里讨出钱来,因为昌信钱庄那个掌柜的是个有名的抠门鬼,能把钱攥出水来,自己都舍不得花一分。

  到了昌信钱庄,只见那花子往门口一站,哈拉巴一敲,张嘴唱道:打竹板,响叮当,眼前是家银钱庄,银钱庄,真热闹,人来人往换钞票,拿江钱换奉票,永衡官贴一百吊,金票哈洋最走俏,大清铜子凑热闹。大小头,赚人钱,七钱二重大银元。流通券不可靠,遇见羌贴可别要。私商的街溜子最糟糕,商店倒闭全报销。瞧!掌柜的银钱没了腰,当心胡子来绑票。掌柜的听了不高兴,往外轰他,他一边往后退一边又唱:掌柜的要谨慎,当前时局不太稳,钞票贬值不顶钱,都来挤兑大银元,挤翻钱庄和账桌,你一倒霉我乐呵,咱又多个花子哥。你不给我不走,赖到明天管吃喝!那掌柜的还是不给,伸手要扇他。司马徽则说,他要吹物子了。我问他物子是啥?司马徽则说就是口哨。果然,掌柜的一抬胳膊,那花子就势一坐,嘴一瘪,物子吹起来了。物子一响,一大群花子呼啦聚拢过来,也不说什么,往钱庄门口一跪,齐刷刷一大溜,拍手打掌地哭,跟人家死了人似的,弄得那掌柜的只好陪着笑脸,按花子的人头数加倍给钱。

  我讨饭,是为了活命,既不会敲哈拉巴,也不会唱数来宝。太冷了,也钻过人家的柴草垛。有时候,睡得太沉,天亮之前还没从人家的草垛里爬走,人家出来抱柴火做早饭,撞见了,会吓得“妈呀”一声,用棍子把我驱走。

  可那一次,我躲在人家的柴垛里发起了高烧,任人家的棒子落在我的身上,我也爬不起来了。我说,你们打死我吧,活着真是太累了。也许是因为我这样的话,让他们断定我不是个傻子,我就被救到屋子里去了。

  还记得那家人姓周,夫妻两个有些年岁了,两个儿子都是光棍,一个女子十八九岁了,有了婆家。说是聘礼都下了,日子也定好了,专等着那头抬着花轿来接人。那女子很会照顾人,我病了五六日,她照顾我五六日。等到我一好起来,她温水给我洗澡。坐在那澡盆子里,我说我已经好久没有洗上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了,夏天被雨淋淋,去河里泡泡就算是福气了。她听了,眼睛有些潮润,说,以为自己可怜,这天下竟然还有更可怜的。我问她叫啥名字,她说叫周玉兰。我说咱俩的名字里都有个玉字,我叫王玉娥。她说这个玉字不好,容易碎。

  那天,洗了澡,换了玉兰的衣服,一直乱蓬蓬的头发被玉兰拧成了一条大辫子,斜搭在肩膀上,水灵灵地垂落在胸前。她瞧着我说,这一装扮,你可真打眼儿。

  我照着镜子,泪水淌了满脸,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我有好久没照过镜子了。周玉兰的母亲是个小脚老太太,我从门里一出来,她正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喂鸡,咕咕、咕咕地唤着,忽地抬头见了我,嘴巴张了老大,拐杖一扔,扑着我过来,笑滋滋地来回打量我。那样的打量,让我想起司马徽则来,好像除了司马徽则再没人这样打量过我。

  我叫了一声周大娘,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我说我的病好了,我该走了,那周大娘拉着我不肯松手,要我留下来,说玉兰要出门子了,闺女走,当娘的心空。说你要是留下来,能把玉兰走的空补上。

  我执意要走,周老太执意挽留,我也不好意思强走,住下来,和玉兰睡在一铺炕上。夜里,我给玉兰讲我讨饭的事,她说听着像瞎话儿。叹口气问我,你说咱们女的是不是各有各的难啊?我说你有啥难的啊?要嫁人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嫁的人要是自己不喜欢的呢?她问我这话,我是没当回事的,只是在那一瞬想到司马徽则,便顺口说,一辈子就嫁给一个人,还恰巧遇到自己喜欢的,那得多幸运啊!

  在周玉兰出嫁的前两天,她把自己吊死了。到她死的那天为止,我已经在他们家住了大半个月。她母亲的意思我能看出来,是想让我给她做儿媳妇的,她问过我,说我们家大树和二树你看着哪个更好些?我笑,说都好。那老太太说,都好你上上心我们家大树,其实大树会疼人。话里话外,那老太太都透着心思呢。她怕我看上了二树,大树成了剩下的,将来不好找女人。

  我跟周玉兰的娘说我既不能成为大树的媳妇,也不能和二树在一起,我说我有男人。她问我男人在哪儿?我说男人给抓走了,说不定啥时候回来了。那周老太太对我生出怜意,叹了气说,那大娘也盼着你男人早点儿回来。

  没过几天,周玉兰的婚期到了,周家准备让她过门子,她那头把自己挂在了房梁上,半夜,我醒来,见她的被窝是空的,起身去找,模模糊糊见一个黑影在空中晃来晃去。喊来她的家人,把她救下来,已经咽气了。

  周玉兰一死,周家的老两口慌了。那周老爹说,彩礼过来了,媳妇死了,婆家是不能这么人财两空的,肯定要周家退彩礼的。那彩礼坚决不能退,是要给大树和二树娶媳妇的。

  那婆家给的聘礼足够多,是个地主,听说有些没落了,老辈儿有抽大烟的,家产都快败光了,但为了娶周玉兰,还是下了血本。

  娶周玉兰是做二房,那地主家三代单传,到了这第三代,结婚三四年了,女方的肚子连个动静也没有。一家上下,急得直跳脚,就想出了娶二房的法子。

  做人家的二房对周玉兰来说也不是紧要的,她的死,更紧要的是因为那男的走路一颠一颠的,脑袋歪着,得用肩膀扛着才不会歪到胯骨轴子上去。一张嘴说话或者吃饭,左边的嘴角就不停地流口水,所以他左边的大襟总是湿的,不得不总搭一块白手巾在胸前,时不时抓起来在下巴上抹一下。

  周玉兰死了,周家的老两口把我锁在周玉兰死去的那间屋子里,他们站在门外,扒着门缝儿和我说,闺女,本以为你命好,给我做个儿媳妇,现在儿媳妇做不成了,替我玉兰嫁了吧。给那头一个交代,也不枉你白吃我们家半个月粮食。

  14

  我是被周家的亲戚绑着送到那地主家的,那场婚礼本来不属于我,所以那堂我是死活不拜的。我一拗,那家人不饶了,把我架到洞房,红盖头还没揭,先遭一顿打。

  那打,是那男人的大媳妇操着鞭子抽的,她落下去一鞭子,自己先抽泣一声,我能感觉到,她是把命运给她的,都通过那鞭子给我了。我闭着眼,受着那疼,听见我的皮肉嚓一下裂开了,嚓一下又裂开了,我想,这世上,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声音了。

  我笑出声来,那样的时刻、那样的笑,让那个女人举着鞭子的手停在半空,她说,你是在笑我吗?我说笑你和我。她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一把掀起我的红盖头。我们互相看着,眼睛里都是噙着泪水的,我说,姐姐,求你放我走。那女人的眼神游离起来,躲过我的目光,看在虚空里。说你留下,起码吃喝不愁了。我使劲摇头,我说我不要这些,我说我不是周玉兰,我说我有男人。她瞪着眼,听傻了一样,跪起来捂着我的嘴,让我不要再说了。她把盖头又蒙在我的脑袋上,摸起鞭子爬起来往外走,用嗓子眼儿挤了两个字,等着。

  我一直等着,到头遍鸡叫时,听见窗下有嚓嚓声,知道是她来了。

  现在想想,那天的一切,都是她为我预谋好的。因为本来是该和那个歪歪的男人圆房的,可真到了圆房的时刻,那男人却一直没有出现,那女的大声嚷嚷着说,别看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但头一宿还是不能随了她,晾晾她的新房,杀杀她的锐气。

  想必是那女人虽然不生,但做了那歪男人许多年老婆,在那个家里还是有些势头的,所以,那男人只得乖乖陪她去了。我闹了一个清净,不敢睡觉,怕睡过去,会错过她来。她来时,鸡叫正此起彼伏,一村子的公鸡都雄赳赳的。她拽着我,踩着鸡鸣,七绕八绕,绕到后院的高墙下,梯子已经搭好了,她指了指,示意我上去。我望着她,月光下,她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地上,人倒是蜷缩得可怜,许是夜里寒气太重了,她搓着手,说,快走吧,万一狗叫起来,你可走不成。

  我就走了。一翻过那墙,满村子的狗叫更加猖狂,越来越猛,气势汹汹的,仿佛四周都闪着它们的眼睛,发着蓝光,仿佛随时会一拥而上,将我撕成一堆白骨。我不敢走正路,跑出村,便钻进树丛,在树丛的尽头,我又看到那可以隐匿一切的芦苇荡。像我的守护神。我钻到里头,世间所有害怕也都跟着钻到里头去了。

  那些害怕推着我跑,顺着那芦苇荡跑,朝着榆村跑,我想我的祖母了,想我的爹娘了,想只要我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一切美好,像撞见司马徽则那样的美好,还可以从头来过。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她救了我,我欠她一个情分,一直想找到她,却听说她后来由于我的事被地主家赶出了门。

  15

  现在,我的回忆里涌出了胡德才。

  我特别想说说德才这个人。我这条命,绕不过天、绕不过地、绕不过爹和娘,更绕不开德才。人活着,说不定啥时候,和啥样的人会像两股麻秧一样被搓到一起,成一根绳子,挣不断搡不开的,就像我和德才。

  我和德才在一起过日子,半个世纪的光景,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爱字。爱,对我和他来说,是雨天的影子、是沙地上的脚窝窝、是河水里的裂纹、是空气上扯开的口子、是个若隐若现,根本说不清的东西。

  德才比我年长三两岁,他在世的时候,有时候会突然说,对不住你啊,这一辈子,糊里糊涂就到了尽头。有时候会突然问,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司马徽则来过的?那样的时候,我便不说话,闭上眼睛,一切斑斑驳驳,谁能说得清呢?

  对于我和德才的婚姻,德才是愧疚的,他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是怎样结的婚,又是怎样走过的这一生,咋会忘呢?

  和德才结婚,是一九四二年。那时候,德才在嘎罕诺尔镇教书,他每个星期天都会回榆村,每个礼拜天我都去河边等他,不为别的,是想知道司马家的消息。我回不到司马家去了,司马徽则的娘死了,司马徽跃把善医堂卖掉了,司马徽则连个音讯也没了。每次,德才回来,我都以为他会有新的消息给我,但每次我都是失望的。那天,又去等他,他划着船远远见了我,迟迟不肯靠岸。他的船在水中悠悠荡荡,我立在岸边像一尊雕像,斜阳落在我的身上,又沉到水里,德才终于忍不住了,从船上站起身子,跺着脚冲我喊,他死了!他死了!你不要再来问我他的事!喊完,他死命朝岸上划来,到了岸边,把船拴好,身子踉跄着往村子里跑。我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问他,你说真的?司马徽则真的死了?他说,真的死了!千真万确死了!他朝榆村跑去,我踩着那河水,奔着更深处去了。我想,司马徽则死了,我能再见到他的地方,一定是这儿了。

  可我又被德才救上来。德才说他跑到村口,一回头发现我不见了,就折返回来。我说你干吗要救我呢?他说,在榆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痴心的女子。

  那以后,见德才的感觉像一个亲近的人了。有时候,我去河边的野地里挖婆婆丁、苣麻菜,遇见他,他会给我讲讲他在学校的事儿。他说伪满政府发表了什么要纲,语学过关的,发语学津贴。不达标的,会背上对日不友好的罪名,被排斥出镇。德才不想说日语,德才说这老师他不想干了。我劝他别莽撞,云开见日的时候总会来。他说也许快了吧,现在嘎罕诺尔镇人人都在说伪满洲的国旗,黄的面大。我问他是啥意思?他说,日本人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

  德才这句话终究是没有白说的,那以后两三年的工夫,日本人真的被赶走了。只是德才早已不教书了。

  德才不教书跟一首《黄族歌》有关。那天是个星期日,学校组织学生去种地,去的路上,德才带的班的班长领着同学边走边唱:“黄族应享黄海权,亚人应种亚洲田。青年,青年!切莫同种自相残,坐教欧美著先鞭。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洪水滔天,手挽狂澜,方不负,石盘铁砚,后哲先贤。”唱着唱着,也不知谁开了个头,把歌词用学校里老师的外号重新串联起来,成了一首:“大叼一声叫连天,捡臭鱼王教官,可怜可怜,刘大倔抽大烟,臭狗屎张教官,关小猴子跳圈圈,马大傻颤连连,堂堂不拉狗打蔫,校长为神之道不离唇,学校早晚开成坟。”

  这歌不知怎么传到副校长耳朵里,副校长是个日本人,叫西崛,星期一一上课,闯到德才的教室,把全班五十几个人提溜起来,挨个问,歌是谁编的?学生都不吭声,西崛手持教棍挨个打,打到累得后脊梁直冒汗,学生还是说不知道,他跳脚,让全班学生去跪太阳。跪了一个晌午,德才实在看不下去,找西崛去求情。他一开口,西崛扇了他一个耳光。西崛说学生是德才带出来的,思想有问题和德才脱不了干系。德才一气就说不教书了,西崛觉得他不教正好可以给那些心里有想法的人一点儿惩戒,先下了辞退令,把他开除了。

  回到榆村,德才整日栽在炕上,吃不下喝不下的。他有一门亲事,胡二爷说抓紧办了,给德才缓缓精神,好给胡家掌舵。可女方念过不少书,是个新派人,一听说爹娘要把她嫁给一个指腹为婚的男人,闹得要死要活,胡二爷派媒人送去彩礼,她样样式式从窗子扔出来,害得那媒人差点儿磨破了嘴皮,到最后还是抬着彩礼回来了,跟胡二爷讲,不娶也好,咱们本分人家,养不住的。

  那样的羞辱,胡二爷还没受过,又觉得和女方家里是几代人的情分,当年从关里一路闯到关外,帮帮衬衬,也算生死之交。就让德才亲自赶着马车去女方家里一趟,可德才赖着不去,他说自古都是男休女,哪有女休男?休了也算了,还要上门去讨没趣,脸面还要不要?

  胡二爷辩白,说,就是要脸面,才更要跑一趟。德才不去,他自己去了。胡二爷是想,自己的脸面贴上去,是能把那婚事给说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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