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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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7:05

  榆村来了放电影的。

  我还记得,那一天因为有电影要放映,整个榆村的人都是乐颠颠的,见了面,第一句话要说,晚上看电影去。小孩子们美过了头,端起饭碗往嘴里扒拉几口就放下,一趟一趟往大队院子里跑。大队院子里的喇叭也过年了一样,一遍一遍唱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唱一会儿,停下来,王三五对着大喇叭喊一遍,晚上要放电影了,看电影的要带上小凳子,家家户户关好窗锁好门。屋里的柴禾堆不要连着灶坑门子,以防失火。

  天终于暗下去,大队院子里挤满了榆村的老老少少,站着的、坐着的、骑在墙头上的、爬到草垛上的,都朝一面墙上巴望着。那墙上挂着四四方方一块布,白色,镶了黑边,用两根木杆子挑起来,贴在那儿。李三老说,一会儿,人就会从那白布里出来。所有的人对那白布生出了好奇,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什么。

  终于有一束光打在那块白布上,人群有些小小的骚动,李广德站起来,站在那束光里,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印在了布上,有人说,广德,你要演戏咋的?李广德不好意思地坐下去,却还是对着那束光好奇,伸出手在那光里来回晃。有更多的手伸向那光里,影布上印出奇奇怪怪的形状,狗、孔雀、拳头,巴掌、剪刀手。

  后来,喇叭传出了声响,那些伸手的人吓着了似的,猛地把手缩回去,老老实实坐回自己的小凳子上。白布上映出人的影子来,电影是《红色娘子军》。那是榆村的第一场电影。

  那场电影我没看完,看了一半,长安发起高烧,在我怀里躺着,时不时打个冷战。我和长庚打了招呼,让他看好长北和两个妹妹,就背着长安回去了。

  到了家里,给长安灌了姜水,塞进被子里,忽然觉得自己也累了,就斜在长安旁边,打起迷糊。

  接着,像是梦,房门开了,发出很轻的声响,有人走进来,步子很轻,在我身旁停下,气息很轻,他的手碰到了我的头发,叫我的名字,玉娥。我应了,猛一下醒来,出一声冷汗。定定神,有一个黑影真的立在屋子里。我不敢动,直勾勾望着那团黑,压着嗓子问,谁?

  黑影说,玉娥,你别害怕,我是德才。

  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不相信德才回来了,慌乱着下炕,想把灯点亮,德才却拦住我,说,不要点灯,我真的是德才。

  从那声音里,我早已听出他是德才,可我想看看他的脸,看看他这些年成了什么样子。德才说,我带了荞麦和山木耳,你和孩子先撑着,找机会我再回来看你们。

  我抓住他的胳膊,说,你还要走吗?德才说嗯,榆村我不能回,回来不知是死是活。我说,那你在哪儿?这些年是咋过来的?德才坐下来,说,你别惦记我,我现在在大兴安岭,跟山上那些采木头的干活,有吃有喝,遭不着罪。我说你咋去大兴安岭了?

  德才从口袋里掏出旱烟口袋,摸着黑卷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就讲开了。说他那年钻进霍林河以后,背上铁皮桶里的火灭了,人却昏倒了芦苇荡里。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才醒过来的。不敢回家,就在芦苇荡里等天黑。等到日头落下去的时候,德才突然生出离开榆村的念头,他是想,天下那么大,总有能给条活路的地方。

  德才朝北走,扒上了火车,到了大兴安岭,进了山林子里头,走得又饥又渴,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时,眼前出现了一座木刻楞房子,便跑过去敲门,里头没人应,门也没锁,推开,炭火盆烧得正旺,里头还埋了土豆。屋子里有一只木桶,里面是满满一桶子冰块,那是等着冰化开,用来喝的水。

  德才顾不得那么多了,跪在火盆旁,吃了还半生的土豆,啃了几口冰块,在小木屋的炕上,沉沉睡去。

  那木屋的主人回来时,一个人坐在木桩子上喝酒,他没叫醒德才,山里人,总能遇见进山的人累了,迷路了,进屋歇个脚,所以,屋子里多个人,也是见怪不怪。德才醒来时,他叫德才一起喝酒,只是抬头一见德才的脸,吓了一跳,酒碗没端稳,啪嚓一下碎在了地上。

  德才讲到这里,把手慢慢伸进上衣口袋,我能听见他的呼吸颤抖着,手也颤抖着,在衣服上摸了好几下,发出沙沙声,摸出火柴,说,我可以把烟点着吗?

  没等我回应,德才把火柴擦亮了。那一束微光,映出了他的整个脸庞,那一瞬间,我看到德才的一只耳朵横生出来,比原来大了两圈,半边脸红赤赤的,生硬,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扣上了一个面具。我向后退了退。火柴灭了。

  是咋弄的?我问。声音颤抖着。

  烧的。德才说那火烧了他的头发、衣裳,毁了他的脸。

  但是这样也很好,没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都无所谓。他和那些山里采木头的人说,家被大火烧了,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可怜他,让他做打枝工、支杆工、采伐工。挣饱自己的肚子,还能攒下一口吃的拿回来。德才站起身,把我抱在怀里,说,电影快散场了,我该走了。他抽身往外走,到院子里翻身跳上墙头,在夜色里像一股风,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想叫住他,问问他下次啥时候回来,却不敢发出一声。

  39

  一九六八年年底,榆村来了一个插队落户的女知青,叫葛红,是司马徽则亲自送过来的。司马徽则和王三五一起把葛红安置在我院子东侧的空房子里,成了我一墙之隔的邻居。

  那天,隔着墙头,我看见葛红梳着两根麻花辫,黝黑黝黑的,耷在胸前,模样俊俏可人,那副样子,不管谁站在她面前,都自觉矮了几分。她看见我,抬手和我打招呼,叫了一大嫂。我赶忙把头低下,不敢看她。王三五提醒她,说,那是地主。她就把手缩回去,吐了一下舌头,再也不和我说话。

  倒是司马徽则走过来,冲我笑一下,说,我结婚了。我怔了怔,忙说,好事儿。你早该结婚了。司马徽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来,塞给我,说,给孩子们吃。我一把推开,那糖散落一地,司马徽则弯下身子,把糖一颗一颗捡起来,放进我上衣的口袋里,咬咬嘴唇,走了。

  榆村一直没有学校,葛红来了以后,就在榆村教书,生产大队腾出来的两间房子,一间当教室、一间当办公室。第一天开学时,大半个村子的女人都去看,葛红教孩子们念a、b、c、d,榆村的女人站在外头跟着学,说葛红在教孩子们说外国话。后来孩子们放学回家,说那不是外国话,是拼音。

  葛红爱干净,上完课回来,总是要从头洗到脚,屋外的晾衣绳上,成天晒着滴水的衣服。芝芬和芝芳见了,扒着墙头往过看,一个说,你看她的花衬衫真好看。还有那个白领子,穿在里头,翻出来,人特别精神。另一个说,我喜欢她的绿军装。有一回,让秀草听见了,就从墙头跳过去,把葛红那身绿军装穿回来了,让芝芬和芝芳挨个试穿。芝芬和芝芳不敢,说我们是地主,穿了人家的衣服,葛红保准恼火。秀草说,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芝芬和芝芳就试了。

  就在那天晚上,葛红闹到王三五那里去。不是因为芝芬和芝芳穿了她的军装,是她的白领子丢了。她哭哭啼啼的,说丢了白领子是小事儿,偷窃是大事儿。要是不把小偷抓住,到以后就可能变成大偷。

  王三五说葛红有道理,问葛红有没有怀疑对象?葛红想了想说,人家都讲贼偷方便,我看应该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王三五没听懂,问葛红啥玩意儿?葛红说,就是房前屋后的人。王三五这回懂了,说房前是李三老,他们家除了一个老婆子,全是爷们,要白领子也没用。屋后是霍林河。葛红说,左邻右舍呢?左邻是刘二家,光棍一根。右舍就是王玉娥了。王三五一拍大腿,说,王玉娥家嫌疑最大,家里两个丫头,日子过得有上顿没下顿,见到好东西恨不得掉眼珠子。王三五要带着葛红来搜。葛红说,没证据,不能冤枉人家。王三五不管,率先出了门,边走边说,搜着不就有证据了吗?

  那天,芝芬和芝芳去霍林河里割蒲棒杆了,她们要用那细杆钉一些饽饽帘子蒸豆包。长北和长安去滑冰了,长北做了新冰车,想去看看能跑多快。长庚要编炕席,他说要过年了,家里总要添点新的东西,就把秫秆用快刀刷净叶子,劈成两半,放热水里泡透,拍扁,再用刀子刮瓤,勒席糜子。编炕席是个细致活,工序一道一道的,长庚那时已经忙了好几天。我在做饭,火引着了,大饼子还没往锅里贴,王三五领着葛红进来,往门口一站,像两个门神似的,把我和长庚都吓了一跳,规规矩矩站起来。

  王三五说,葛红的白领子丢了,怀疑不是芝芬就是芝芳给拿走了,来找找。要是主动拿出来,就不追究,要是态度不好,他们自己动手翻出来,事儿就大了。

  我听到最后才明白,我们是被当成贼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偷这个罪名比地主这顶帽子更耻辱,更让人抬不起头。我说,王三五你放屁!我从来没对王三五那样不恭敬过,突然骂了他,他骨头肉都不自在,擦着手掌,歪着脖子,说,你要反天啊?我退到墙角,把还想骂他的话咽了回去。可长庚不依饶,他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总想跳出来,挡住娘前面的是非,他使劲拽一把王三五,把他甩到一边,说,搜可以,搜不出来咋办?王三五嘿嘿地怪笑,说,胡长庚,万一搜出来呢?长庚绷着脸,说,你也别太自信。要是搜不出来,我插了你!长庚把勒席糜子用的一把尖刀,丢在王三五的脚边。

  王三五看了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说,看来你们这家人,真是好日子过舒坦了。他抬手给了长庚一个耳光,长庚捂着半边脸,朝王三五扑过去,我紧忙横在中间,抱着长庚说,让他们搜吧,搜不出来我们不就清白了吗?王三五呸地吐了一口,说,清白?你们也配说清白?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葛红,让葛红自己进屋翻,可是,葛红突然瞪着王三五说,还没证据,你打人干啥?她气呼呼地出门去了。王三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半天骂了一句,妈的,不就是个插队落户的吗?

  过了没几日,听说葛红的白领子在柴草垛底下找到了,是那天正好刮风,白领子从晾衣绳上刮下来。葛红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长庚,路上遇见,总是想和长庚道个歉,可长庚总是远远绕着,他说,惹不起就躲远点儿吧。还告诉芝芬和芝芳,也要躲她远远的。

  秀草本来和葛红相处不错,邹大云做好饭,秀草总带着葛红回家里吃。打那事儿以后,和葛红渐渐远了,葛红再去,秀草说,你做姑娘就这么不积德,也不怕嫁了人生孩子没屁眼儿?骂过,跑去和长庚说,我给你出气了,你不敢骂她,我怕她啥?

  40

  秀草对长庚好,整个榆村都看得见。邹大云不干了,骂秀草,说你好好一个姑娘和地主对上眼儿了,要是真嫁了长庚,还不如剁碎了喂狗。秀草让邹大云少管她的事,说我不让你找那个劁猪的,你不是也找了吗?邹大云说,你和我比?我要是不靠男人拿啥养你?秀草更是嗤嗤笑,说你养我一个就要靠这个靠那个,那长庚他娘养了五个,一个帮她的男人也没有,照样没饿死。邹大云说王玉娥好你叫王玉娥娘去。

  秀草打小就是个不羞口的,以前是叫我王娘,邹大云那样骂过她以后,王字也被她省了,见了就喊娘。我虽脸上挂不住,心里却美美的。毕竟有人看上长庚是好事。

  可长庚总躲着秀草。他说自己成分不好,不能害得人家也跟着翻不了身。秀草不说什么,去地里干活,长庚要是在前面,她就在后头拼命撵。长庚要是在后头,她就慢悠悠等他追上来。中午回家吃饭,隔三差五藏个鸡蛋,见了长庚,往他怀里一塞就跑。有一次,芝芳对秀草说,你别再对我哥那么好了,我哥说我们是地主,配不上你。秀草想了想,说,回去告诉你哥,让他少放没味的屁。只要我们俩都没结婚,就没配不配得上这一说。

  芝芳回去把这话和长庚说了,长庚问我咋办,我琢磨了好几天,也想不出法子来。想托个人去和邹大云提亲,想想还是别做美梦了,别说邹大云本身就看不起我们,就算换成任何人家,也不会同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长庚。我这头正束手无策,秀草那边倒是请人来了,请的是李三老,进门就给我拜喜,说你们家真是走了鸿运,秀草竟然看上了长庚。多少地主人家的孩子,要模样有模样,要个头有个头,不呆不傻三十大几连个媒人都没有。长庚才二十出头,就有闺女上赶着。是老胡家的福分,是你王玉娥守来的福分。

  李三老高兴起来说话不歇气,累得直喘,我给他装上一烟锅子烟,点着,心里又喜又愁。我问他,邹大云知道吗?李三老愣了半天,才说,我还真是老糊涂了,秀草找我来,我就来了。

  事情还是被邹大云知道了。很快,她在嘎罕诺尔镇给秀草选了一户人家,是那劁猪匠的邻居,姓徐,二十一二岁,父亲早已过世,和母亲相依为命。邹大云觉得不错,也没问问秀草,就让劁猪匠把那姓徐的小伙子领来相看。

  人确实不错,榆村的人都说是个四方大脸的福气相,秀草要是跟了,保准错不了。秀草也没慢待,人家来了,在邹大云面前还像模像样给人家端茶倒水,只是到了最后,那徐家老太太说,这闺女哪哪都好,咋就是不见说话呢?秀草就一个劲儿地笑。邹大云说,是害羞,没见过世面。那徐家老太太说,那就让两个孩子单独唠唠,唠得好,就定下来。

  那姓徐的就和秀草单独留在屋里说话。一开始是男的说,男的最后实在没话说了,就让秀草说。秀草瞪着眼睛冲他笑,笑得人家毛毛的,才开口,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把姓徐的吓着。她说,那那那我我我……唱……唱着……说吧!也不等姓徐的反应,疯张张唱起来,说自己本是天上的龙王女,犯了天条被打下凡,长了一副好姿色,却落了个磕巴嘴儿,不能把话好好言。

  秀草这头还没唱完,那头姓徐的已经冲出门去,一路走一路骂劁猪匠是个骗子,怪不得一辈子没儿没女,就是劁猪劁得做下损了,缺了德了,要三辈子断子绝孙。

  秀草乐得前张后仰,邹大云反应过来,满院子追着秀草打,秀草就喊,除了胡长庚,我谁也看不上。还放出话,说只要长庚没娶,她就谁也不嫁。

  这就惹祸了,秀草在榆村,人人见着,都绕着弯走,戳她的脊梁骨,骂她是个比邹大云还不要脸的。邹大云听着那些闲话,来找我,说,长庚他娘,为了秀草好,就让长庚早点儿结婚吧。

  我也想让长庚早点结婚,可是哪有姑娘肯嫁进门。邹大云是有准备的,对我说她给长庚物色了一个,是嘎罕诺尔镇的,闺女长得不赖,就是前几年得了癞头疮,没钱治,姑娘她娘说,谁要是肯出钱把闺女的癞头疮治好,就把闺女嫁给谁。

  我深知长庚想娶秀草是高攀了人家,就想着若能把长了癞头疮的闺女治好,娶回来,也让长庚成个家。我和邹大云说要问问长庚的意见。邹大云说她等着。

  事后,我问长庚,长庚闷着头,想了半天,说,那就给那个长了癞头疮的治治看吧。我知道难为长庚了。

  家里没钱,我去求李三老帮忙,四处倒腾偏方子。俗话说,偏方治大病,说不定哪个方子用正当了,就把那闺女的一头癞疮治好了。可这一治治了大半年,连个起色也没有。秀草知道了,见了长庚就嘲弄他,说,胡长庚,那闺女治好了也是个没头发的,你以后整天对着一个秃子,你不嫌恶心啊?长庚不吭气,由着她耍,过了一段日子,秀草也淡了,她在地里干活时碰见了芝芬和芝芳,和她们俩说,你哥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娶那个癞头了,我一个好好的大闺女,为他把脸面都豁出去了,他竟然那么不经事,不能和我一起扛。

  芝芬和芝芳回到家把秀草的话传给了长庚,那会儿一家人正在吃饭,长庚听了,一口饼子噎在嗓子眼,喝了一口凉开水才冲下去,他说,娘,那个癞痢头,不管能不能治好,我都娶她。我说,你不喜欢人家,要不,你咋一口一个癞痢头,从来不叫人家的名字。长庚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问,她叫啥?我说,叫张亚勤。

  张亚勤一听说不管治不治好,长庚都愿意娶她,就哭,让邹大云捎来口信,说一分彩礼都不要,能早些嫁过来就成。

  那就张罗着给长庚结婚了。扯了华洋布,准备做两套新被子,给长庚添点儿喜气,可长庚把那布料都藏起来,说,被子就免了,留着给芝芬和芝芳做棉袄面吧。

  有一天,长安从外面跑回来对我说,葛红在大门口转来转去的好像有事。我跑出去看,果真见葛红在外头朝里张望着。见了我,不待我开口,拉过我问,听说长庚要结婚了?我不解她的意思,默默看着她。葛红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们。

  我说,帮啥?葛红说,我有治癞头疮的膏药。我祖上传的。我接过来,不敢相信。

  葛红说,我帮你们,也是有原因的。一是我以前误会你们偷了我的白领子,欠你们一个人情。二是我刚来榆村时,秀草对我好,长庚要是能娶别人,秀草死了心,和你们这样的地主人家断了关系,也算我帮她跳出火坑。

  我把膏药拿给邹大云,让她捎给张亚勤。心想,死马当活马医,要是真能好了,总比娶过来时还流脓淌水强。哪知道呀,张亚勤用了葛红的膏药,不但癞头疮好了,还长出稀稀拉拉的头发来。这一来,换了个人,水灵灵的,一说一笑,都招人喜欢。我让长庚接她来住几天,在榆村人面前露个相,这亲事就算定下来。

  长庚去了一趟,她不来。再去一趟,还是不来。人家都讲事不过三,我有些急了,去问邹大云那张亚勤是咋回事,邹大云亲自跑了一趟嘎罕诺尔镇,回来时天已经黑透,她在我面前皱着脸,说,一个败家货,忘恩负义的东西。将来嫁了别人,保准生不出孩子来。

  张亚勤对邹大云说,有条路走,就不能选地主。长庚听了,没上火,反倒一天到晚吹着口哨,比以前更卖力地干活。再见秀草,她也眉开眼笑的,她说胡长庚就是她的,这是命中注定的。

  41

  一九七二年,很多知青开始返城。葛红从来不张罗回城的事,谁要是问起她,她就说要在榆村扎根了。榆村的人都说,不是葛红不想走,是葛红想走也走不了。说她爸爸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一个农场劳动改造,生病死在了那里。她妈妈受了什么人的侮辱,跳楼自杀了。

  葛红不考虑回城的事,关于她的传言就沸沸扬扬满村都是。一开始葛红不太在乎,时间一久,她想不在乎也不成,大伙看她的眼光有了异样,葛红原来爱说爱笑的,突然哀伤了。王三五一开始对她很是关照,慢慢也不那么在意了,有好几次芝芬和芝芳看见王三五脸红扑扑地从葛红的屋子里出来,他一走,葛红就会嘤嘤哭,偶尔还能听到磁缸子砸在墙上,又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的声音。没过半年,榆村传出葛红怀孕的消息。

  大姑娘怀孕,这在榆村可不是小事情,好像很久没热闹过的村庄一下子有了生气,男人喝酒时饭桌上多了一道下酒菜,女人干庄稼活累了,坐在地头地尾闲聊,有了话把子。葛红原本教书教得好,榆村人都说,有了葛红,榆村人再也不怕算不过来帐、看不明白书信了。可这事一出,有的人把孩子从学校领回了家,他们说,书没念好,再学了葛红,将来还咋嫁人?

  老师没了学生,葛红的颜面彻底扫地。葛红经常一个人喝酒,喝醉了,躲在榆树林里嚎啕大哭,有一回,哭着哭着睡着了,秀草还有芝芬芝芳三个人看见了,合力把她背回来,在秀草家的炕上睡了一夜才缓过来。学校的课再也不敢去上,因为往讲台上一站,背后就是嘁嘁的笑声,有一些胆子大点的男生,还把石子土块砸在葛红脊梁上,葛红不回头,不训斥,眼泪像泛滥的河水一样往下淌。

  有些人家的山墙上,不知谁沾了锅底灰,刷了一排黑字,写着,知青一朵花,破鞋挂谁家?要想和她睡,晚上排好队。秀草看见,回家取一团观音土,用水泡了,在上面再刷一层白,重新写上,东风吹,战鼓擂,中华儿女怕过谁。

  那年冬天,葛红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

  那是芦苇荡,长庚去冰上打苇子,一码子一码子往前推,突然听到了一阵婴孩的哭声,丢下推刀四下里找,找到了一个棉花包。在苇窝子里。长庚抱着那个棉花包跑回家,往炕上一放,慌张张地叫我,娘娘娘,你快来看!

  我跑过去,见那小胳膊小腿还在动,问长庚,哪来的?长庚说,苇塘里捡的。我说谁这么狠心呢?长庚说,还能有谁?看着一肚子书文,一脸知识分子相,做起狠心的事来,猪狗不如。

  我抱起孩子往外走,想把孩子还给葛红,我说,猫养的猫还知道疼,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咋能这么无情?墙头很矮,一抬腿就迈过去了,葛红的门从里面别上了,我敲了半天,终于开了,她苍白着一张脸站在我面前,看见我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顿了一下,猛地把门关上,在里头大声嚷嚷,你滚!滚!

  我把那孩子放在门口,转身要走,门咣当一声开了,葛红扑通一下跪下去,头实实在在磕在地上,她说,你救救我吧,你把他抱走,把他养大,给我一条活路。我看着她,想让自己的眼睛里长出一把刀来,最好可以杀死她。我说,我看不起你,城里人、知识分子。葛红跪在那儿,头埋在胸口,摇着头说,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我把孩子又抱起来,放在离葛红更近的地方。我说,他是你最亲近的人。

  我走了,身后全是葛红的哭声。

  我以为,葛红会从此守着那孩子,但第二天她还是从榆村消失了。秀草馇好了小米粥,用饭盒端着,给她送过去,屋子里空空的,只有那个婴孩还在,睡得正甜。秀草坐在炕沿儿上看那孩子好久,抱起来,说,你是个不受待见的,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叫芦儿。

  秀草把芦儿抱回家去,用铁皮罐头盒装上小米,放在灶膛火里熬小米糊,一勺一勺抿给芦儿吃。邹大云帮着她喂,一边喂一边骂她,你弄这么一个野孩子回来,将来还咋嫁人?秀草说,那就不嫁。邹大云使劲掐她的胳膊拧她的大腿,秀草就是不吭气。

  将就着,秀草养了三个月。

  转年正月里,榆村来了一个卖猪崽的,邹大云抱着芦儿去看热闹,问人家猪崽咋卖?人家说一块钱。她嫌太贵了,骂人家卖猪崽的是个诓死鬼。那卖猪崽的就顺着她说,一块钱买个猪崽养大了,你还能得一口肉吃,总比养个孩子强,要是个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是给别人养的。要是个女子,长大嫁人,还是个赔钱货。

  几句话把邹大云逗得乐起来,问卖猪崽的家里是男是女?卖猪崽的说他老婆肚子是块碱巴地,种啥都长不出苗苗来。这一说,邹大云动了心思,把怀里的芦儿往前一推,说,换你猪崽,换不?人家当她说笑,没搭理她,她就一直在毛驴车后面跟着。到村口时,邹大云在后头说,这孩子本来也是我捡的,你要是能养,我就跟你换。那卖猪崽的停下来,往前凑了凑,撩开被角,看看孩子的脸,粉嫩嫩泛着光,冷风一吹,她还紧了一下鼻头。没等卖猪崽的把被角盖好,邹大云把孩子往人家怀里一推,到驴车上拎起两个猪崽就走,边走边说,叫芦儿,腊月初七生的。

  送走了,就再也别找回来。

  几十年以后,再提起来,秀草还是泪眼婆娑的。

  第四章

  西边的太阳掉进霍林河水里去了。

  喜鹊落到了树梢,麻雀钻进了屋檐。晚霞护着羊群,牧羊人的鞭哨声从西边的草原响过来。榆村的炊烟,从房顶一缕一缕往天上升腾,和那些云汇合到一起,像仙女回到宫殿,披上紫色的罗纱。河边的堤坝上,马蹄溅起尘埃。露珠开始降落,它们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精灵。还有,还有碱蓬草,长成了一片红色的海。

  月亮从太阳升起的地方爬出来。村角有孩子跑过,好像急着去追赶星星。公鸡跳上墙头,冲着屋里亮开嗓子。长庚举着菜刀跑出去,他说这是不好的征兆。秀草拦着他,说,留着做引魂鸡,杀了就没处再找。长庚把菜刀丢下,那不好的征兆,是真的要来了--他的母亲正在死去。他哭起来。

  外面的哭泣声也陆续多了。买回来的白绫和黑纱、黄烧纸和盖棺的霞帔,都堆放在柜盖上。乾隆大钱早就找好。金纸摆在圆桌子上,女人们围成一圈叠元宝,她们轻声说话,话里夹着叹息,是叹息我这一生,留下太多感慨和美好,那里头裹夹着他们,从生命之初,漫过人生长河。

  我横卧在炕沿边,秀草开始给我穿寿衣,她说人在没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穿上寿衣,到了那世,会得到。要是死了以后再穿,就得不到,灵魂会穿着旧衣服飞走,亲人梦到时,便总是可怜兮兮的。

  秀草说,不能让娘可怜兮兮的,活着,受尽屈辱,死了,到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要风风光光。像奔流到海的河水,要风风光光的。

  这河水消亡过,多少年无声无息,像是死了,河水一死,打鱼人的心也跟着死了。打鱼人从河套里把渔网拔回来,摞在窗前的鸡架狗窝上,有房子那么高,他们站在地上仰望着,像敬拜河神一样自言自语。那些渔网,像是有灵,只过了一个夏天,就风化成碎片。有人从榆村离开,去了城市,年轻的想在那灯红酒绿里长出自己的根,年老的,蹲在城市的高楼下,说,鸡养不得了,鸭养不得了,过年再也杀不成年猪了。

  老屋在黑夜里偷偷拭泪,老神榆是这块土地上最后的幽魂。但是,我说过的,我的魂会和它作伴,陪它一起春天等花朵、夏天等雨露、秋天等果实、冬天等冰雪。

  我要葬在霍林河的岸边。我要一抬眼就能看见河水的对岸,就像那岸也能看见我一样。

  我就要死了,在我死之前,那河水又回来了。去河里下挂子的打鱼人,拎着挂子回来,上头一定挂满了鲫鱼,我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和疲惫的喘息。我听见院子里有人发出吁吁声,挂子摔在地上。他说,长庚,明天摆饭,给你加道菜。长庚说,好。

  榆村人从不说谢谢,那是生分话,是给城里人和陌生人说的。嘎罕诺尔镇的人都住进楼房里,他们就是门挨着门,也会陌生的,不会走着走着遇见了,就邀约着回来喝一杯茶,不会东家的长扯着西家的短,不会村头闹腾起来,村尾也赶过来瞅热闹。大不了街角遇见了,道一声你好和再见。亲密的,也不过是在马路边上停下来,说几句不疼不痒不咸不淡的话。

  所以我要死去,我的灵魂会一直守在榆村,一直守着这人家烟火的气息。

  寿衣要一层一层穿,带子代替了扣子,要一条一条系,秀草的手轻柔柔的。

  我的身体还有余温,我死去以后也要带着这些余温。我要用这温度去焐热我身下的泥土,用这温度烫热从我身边流过的河水,让一切都是暖的,在九泉之下都春意盎然。人群散去,回味无穷。

  门咯吱一声开了,是来早走进来。来早像是冷,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一抽一抽的,她的手冰凉,像她刚出生时一样。

  来早一生下来是冰凉的,浑身都是紫的,所有的人都坚信她活不成,只有我固执地把她揣进裤腰里,我说,她不会死,她是长庚的第一个孩子,是我生命的一个轮回。我要她活。

  来早的第一声哭是在我的裤腰里发出来的。那哭拽着我的心,于是,她的生命便和我的生命打了一个结,是注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是最像我的。她的倔,总让我觉得,如果我的年轻,也如她的年轻这般时光大好,我也会像她这样出去闯一闯。闯,不一定要见名堂,不一定要遇见最好,世界那么大,总有值得看看的理由,而我的一生,去得最远的地方是霍林河的对岸。来早不一样,来早说,女人的一生,是要自己去闯的。

  又一个黑天开始了。夜色昏沉,狗叫成了榆村唯一的响动,猫捉老鼠的声音被它们淹没,庄稼的叶子相互摩擦,蜻蜓的翅膀撩起风浪,太阳的余热留在石磨上。谁家的媳妇哭了,谁家的汉子扯开了呼噜,谁在梦里念了谁的名字,山野兔磕碎了豆荚,猫头鹰冲着窗口笑了一下。我同这夜色一起糊涂了。我要朝前走还是朝后走我都分不清,我被生和死拉扯着。生那端,脆弱而枯萎,而死,凝集了无数力量,牵着我走,我顺从着,向西,一路向西。

  人说,死是归。那我是回家了。这里的牵牵挂挂都如藤蔓般做了斩断,只是,我还记得他们,他们亦还记得我。我用我的血为他们做了记号,我用我的血为他们留下了记忆。我想我该唱首歌,唱什么呢?多少年前,一张嘴会从嗓子眼里溜出的调子里,总会夹着歌词,现在,它们又复活了,像一群精灵,一股脑涌塞到喉咙上,在舌尖跳舞,我仿佛听到音乐的旋律,努力想唱出来,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像是梦魇,挣扎、嘶喊,都无济于事。

  脚步在屋子里混乱起来,吵嚷声也混乱起来,我身上的寿衣太重了,压着我的胸口,使我的后背和额头都渗出细弱的汗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剥离感从我身上碾压过去。

  42

  现在我想告诉你们,芝芬和芝芳都结婚了,她们都是在一九七五年嫁出去的。芝芬嫁给了杜仲存的孙子杜家毅,芝芳嫁给了布日固德,也就是敖登的儿子。她们都嫁得好,在嘎罕诺尔镇过着很舒坦的日子。还很快生出了孩子,芝芬生了男孩,叫杜明宇。芝芳生了女孩,布日固德说那女孩像极了敖登,给她取了名字,叫敖登格日勒,是星光的意思,说他的母亲在天上看着他们呢。

  在榆村,一个家庭里的儿女,他们的婚姻,最好还是按着年龄的大小安排嫁娶,要是乱了顺序,小的先娶或者先嫁了,那剩下大的会被人家嫌弃。

  可长庚不一样,长庚是有秀草在那儿等着他的,秀草不嫁,他谁也不会娶。芝芬嫁了、芝芳嫁了,长北也娶了桂婉,这些并没有影响到长庚,反倒让秀草和邹大云的抗争更厉害。她们更频繁地吵架,邹大云的身子在那样的争吵中衰败下去,一天不如一天。

  秀草到处给她张罗治病的草药,在院子里支了火炉,得空就煎药给她喝,邹大云一边喝一边骂秀草,说要是真嫁给胡家,她会一辈子都不好过。秀草说,你别骂了,长庚是个鸡,我和他刨食吃。长庚是个鸭,我和他喝泥巴。长庚是个瞎子,我和他一起摸黑过。长庚是个跛子,我跟他屁股后面蹦哒哒。

  邹大云就此一病不起。秀草来找长庚,说她娘活不过太久,该准备后事了。长庚心里长出愧意,对秀草说,你娘是要死的人了,你就随她的心,告诉她,你以后不会再和我有半点儿瓜葛。

  秀草说,我娘不是不认你,是不认我和她作了一辈子对。她想用死威胁我,给自己扳回一局,可她还是输了。

  秀草说,我娘要是死了,我要你给她披麻戴孝,要你给她摔丧盆、扛灵幡,跪在她的坟前给她叩头,叫她三声娘。你愿意不?长庚说,愿意。秀草说,我为我娘守孝三年,再和你成亲,你愿意不?长庚说,我愿意。

  邹大云死的那天早晨,我去看她,她靠在炕角,身边放着寿衣,正一件一件自己往身上穿,见了我,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下去,低下头,把剩下的衣服穿完整,两只胳膊抱拢起来,从肩膀上一直摩挲到肘弯。然后,笑着说,这是我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的衣裳呢。

  我伸手去拉邹大云,想和她说,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秀草,长庚更会照顾好秀草。可她的手是冰冷的,和她的眼神一样,拒绝了一切和秀草有关的话题。她把目光移到别处,恍似看着窗外、恍似看着屋顶,也恍似看着眼前的虚空,她说,你走吧,我不想我的灵魂飞走时记住的是你。她慢慢躺下去,把自己摆得平平整整,双手交叉着放在胸脯上,闭上眼睛,一副要睡去的样子。

  我站起身,从邹大云的屋子里离开,在院子里,我听见她哼起了调子,唱着长辫子,红肚兜,小妹妹眼眉带春风,房前哥醉酒,胸脯冰雪柔……

  声音断断续续的,不一会儿,没了声响。

  邹大云死了。榆村上上下下都说是被长庚和秀草气死的,可秀草说,是她自己把自己气死的。这个罪谁都不用扛。

  一切,按秀草的安排进行。长庚守灵,摔丧盆、扛灵幡、下葬、圆坟。那个家就剩下秀草一个人了。说好了的,秀草要守孝三年,那三年里,秀草每天都会去邹大云的坟地,有野花了,摘一束,放在坟前。下雨了,撑一把伞立在坟头。雪落了,擎一把扫帚扫出地皮来。庄稼收了,多了几石粮、添了几件衣,她写在一张纸上,随着那些纸钱一起烧去。仿佛今后的忧和喜,都要和邹大云说。秀草说,要说呢,她不认我,可我只有这一个娘。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秀草守孝满了,她开始张罗嫁给长庚的事。从生产队干活回来,拉着长庚去嘎罕诺尔镇买白花旗,买趟绒布、买青花呢、买针头线脑,赶着给长庚置办新衣裳、新鞋子,说结婚是好日子开头,要从头到脚都是新的。秀草给自己也置办了一身,青花旗的裤子、涤卡上衣、红色的袜子底儿上,特意绣了一个小人儿。说是照着王三五的样子绣的,日后王三五准保倒霉。

  真到结婚那天,长庚把秀草那双红袜子藏起来,让她穿一双黄色的袜子,跟秀草说,红色不好,是跳火坑呢,黄色是大富大贵。秀草知道长庚哄她,是不想让她踩王三五,乖乖把那黄袜子穿了,可还是用红纸剪了一个小人儿塞进鞋壳里,走路的时候脚丫子都是一碾一碾的。

  长庚和秀草结婚那天,我想把德海请来坐上座,那时候已经好多年没有德才的消息,我觉得德才已经不在了,想把德海请到台面上来,让长庚和秀草在敬茶的时候,不至于一抬眼望见一把空椅子。

  德海呢,说啥也不肯坐到椅子上来,他说自己不吉利,早早就死了老婆,怕伤了长庚。但我知道,德海是心里不好受,是不想没吃到长东结婚时的敬茶,而来吃侄儿的。那长东,是跟着一个寡妇走了,人家带着一个男孩,榆村的人都说,长东就是帮人家养儿子去了。

  德海受不了那样的话,从榆村搬出去过,在黄月容的坟前修了一个土坯房。他说他要在黄月容的坟前忏悔、赎罪。要不然,到死的那一天,没脸把自己的尸骨埋在黄月容的坟旁。

  婚礼上,爆竹是长安用木杆挑着,在大门口点着的,那时候刚恢复高考,长安已经考到市里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上学,爆竹一响,也是给他自己庆祝呢。

  我记得长庚的婚礼上没有长北,也没有桂婉。是因为长安复习功课备考那阵子,长北想跟着考,可刚巧桂婉怀孕了,生怕长北上了大学就不要她,寻死觅活的。桂婉的娘还特意跑来榆村一趟,跟我商量,让长北跟桂婉的舅舅去嘎罕诺尔镇学酿酒,说桂婉的舅舅是个很好的酿酒师傅,年岁大了,自己的儿子闹瘟疫时死掉了,想把一身的本领传个后人,打算收长北为徒。

  长北不干,他选了参加高考,和长安一起报了名,准考证发下来那天,桂婉拿着那张纸,借着炉火翻过来调过去看,趁着长北不留神,把准考证扔进火里。

  长北一向娇宠桂婉,那一次动手扇了她的脸。那一巴掌打下去,桂婉又气又怨流产了,长北再不敢提考大学的事。长安考上时,长北送长安去上学,看见学校门口有炸麻花的,就买了一个大炮手摇爆米花机,寻了一个地方崩爆米花去了。

  桂婉自然是回娘家,说长北记下她的仇了,走那么久,一趟也不回。为此我骂过长北,说女人的心和女人的被窝一样,你越暖她越热,你一晾就都凉。长北说,自己都是凉的,拿啥暖人?于是,两个人就那么不冷不热耗着,谁也不搭理谁。

  长庚的婚礼上也没有王三五,但是有宝柱,他一听那爆竹响就堆缩到墙角大哭,说耿财来了。耿财娘问他耿财在哪儿?他说在天上呢,都是血。婚礼上有人说那样的话是遭忌讳的,秀草不怕,秀草抓了一把喜糖塞给宝柱,说把糖带给耿财去,耿财吃了糖,就不来吓你了。

  我也抓起一把喜糖朝天上撒,我说,一个喜字,能托百福,更能压百祸,那些不好都忙着抢糖去吧。

  43

  长庚和秀草结婚的第二个年头,他们生下了来早。

  来早的到来,让我觉得这家从此安稳了,我看到了一种圆满和希望,我给胡家的列祖列宗敬香时,在心里默默念,如果,德才还活着,让他也回到这个家里来,他受过的那些苦,一回到这个家里来,就都不能再称其为苦了,这个家里有婴孩的啼哭,那是可以融化一切罪孽的。

  突然间,德才真的回来了。那天下了雪,雪地上留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他站在窗外敲着玻璃,说,我回来了。声音是苍老的,不是原来的腔调,可我的心还是紧紧揪在一起,我把睡在怀里的来早放下,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德才站在门外,披着一身雪花。过了很久,他说他冷了,我才闪出一条道儿来,让他进门。他靠在炕角,摘下狗皮帽子,四下里看。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可屋子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那刚刚出生的来早他是陌生的,那几个因他而来到人世的儿女,他也是陌生的。秀草,他更是陌生的。

  孩子们围拢过来,先是小声的,试探地叫爹,见德才的老泪从脸上淌下来,那叫声便大了,地好像都在颤抖。他们都跪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我生命中无比热闹的一个夜晚。那一晚的雪花,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随手撒下的小灯笼,把整个榆村照得宛如白昼。榆村的人也都赶过来了,帮我们包饺子,帮我们庆祝添人进口,打听德才这些年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

  德才不说,他闷着头抽烟,他让他那些苦都化成青烟一缕一缕飞走。等到饺子包好,一碟一碟摆到桌子上,他老泪横流,他说他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来了,可时间又走出了一个新的轮回,这个轮回接纳了他。他说他是犹豫好久才从山里出来的,越是到该回家的日子,就越怕家这个字眼。他说他怕我和孩子们都忘记了他,怕走了太久,自己一进村就成了怪物。怕得太多,不敢见日头、不敢见星空、不敢回想春夏秋冬。

  德才端着饺子去拜祖宗,敬香、叩头。长跪不起。我去扶他,他把身子转过来,抱着我的双腿,说,这一跪,你同胡家的祖宗一样受得起。我说是的,我受得起。

  德才跪了很久,跪够了,哭够了,从地上爬起来,一大碗酒喝下去,唱起《苏武牧羊》。长庚他们跟着他一起唱,屋子里到处飘着他们的声音,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

  我原以为,德才回来了,我们日子会就此安稳下去,我余下的生命,再也不会有波澜起伏的故事,剩下的日子,将在榆村慢慢消磨,在儿孙带来的欢愉里消磨成平静的生活。

  可是,我无法在生活里寻到宁静,德才夜夜都会在睡梦里惊叫着醒来,说有一个人拿着一个巨大的火球总是追着他跑,在就要追上他的时候,把火球朝他扔过来,烫得他皮肉都裂开了。

  德才说那个人是王三五。他说他要找王三五,他要把这笔账了了,要不然他在榆村,永远不会踏踏实实睡上一场。

  王三五正抬着一筐碎草去熰自家的粪堆,见了德才,不声不响,把筐里的碎草倒进粪堆中间挖好的坑里,划根火柴,扔进去,那火舌一下子蹿得老高,浓烟一滚一滚往天上钻,德才当即瘫下去,说,我错了,是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逃跑了,一定好好接受改造。

  王三五扶德才起来,还给德才点上一根烟,说,你知错,我就不罚你了,叔不计你的过呢。

  德才抽完那根烟,心满意足地回来,倒在炕头上呼呼睡去,这一次,他没有惊醒,而是说,他不计我的过呢,我再也不用跑了。

  德才不是原来的德才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了,就坐在院子里发呆,清醒了,就背上网具去河里打鱼。

  有时候带着长庚去,教长庚打鱼的活。他跟长庚说,撒网是个技术活,分远撒和近撒,远撒用的力气要大,近撒省劲儿些。但都要双手把网,都要先将网纲绳以上的网顺好,茬儿缠在左手上,左手提起鱼网,右手将以下的鱼网散开,提起近中间的网线,攥于左手,再用右手手指将鱼网分成两部分,分到左右手,双手平端鱼网,保持平衡,摊开鱼网,朝着目标,右手带动左手,向前撒出去。

  撒出去,就是一年的收成!

  德才和长庚总是能打很多鱼回来,秀草每次在厨房里炖鱼,都会对我说,爹一站在河水里,就把什么都忘记了,让他天天去打鱼吧。

  我觉得秀草的主意好,就跟长庚说,当年胡家小九婶子住过的那个窝棚还在呢,我想住到那里去。

  长庚不同意,说,那不成娶了媳妇忘了娘?

  44

  秀草生下来早两年后,又生下了来多,那是一九八一年了。那天,家里除了多了来多之外,还多了一匹马和十几亩地,是生产队给分的。

  马是枣红色的,拴在窗子下,德才忙着从仓房里拎出一把铡刀铡谷草,一捧一捧喂给马吃。秀草刚生下孩子,从炕上爬起来,隔着窗玻璃望着马,笑,说这匹马年岁小,以后家里会有小马驹,等小马驹长大,可以一起拉车,自己的地种起来就不犯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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