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六)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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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7:04

  我往回走。路上的爆竹响作一团,烧给阴间的纸钱已成灰烬,在天空中打着旋儿,那旋儿里裹挟着一股戾气冲撞着我,让我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要宰人的念头。我想回到家里拿上一把镰刀,踹开王三五的房门,掀了王三五的饭桌,然后像割高粱一样割掉王三五的脑袋,挂在老神榆上,风吹、雨淋、日晒、鹰啄。

  我进了院子,大门里头又静又黑,屋子里没有孩子的闹嚷声,他们一定都已睡下,一定胡乱横在炕上,脸上一定还粘着泪滴,这让我的心好像挂着一个铁坨坨,直直地往下坠。我想在黑夜里摸到他们的身体抱在怀里,吻去印在他们脸上的泪痕,他们那么小,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让他们忘记恐惧、忘记饥饿、忘记那耗子肉的香气。

  门就在眼前,我不知道该如何推开它,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孩子们的眼睛,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活。门却自己弹开了,黑暗里有一个更黑的暗影闪出来罩住我。我叫一声,谁?

  那黑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有说话,可他的气息、他的温度,让我的心瞬间吊到了嗓子眼,我说,德才,是你吗?

  他没应我,双手胡乱把我推开,翻身上了院墙,逃走了。我没敢去追,转身回到屋子,看见孩子们平静地睡着,那个黑影,并没有惊扰到他们。

  我点了灯,看见炕沿儿上多了一个布袋子。抓过来,打开,是半下子小米,朝里掏一把,有一沓子钱,我把那个袋子抱在怀里,血一股脑涌到头顶,我想,是德才,他还活着。

  34

  天还没放亮,我去找李三老,鸡鸣和狗叫此起彼伏,让人不能心安,找不到一点依靠。

  一进李三老的院子,站在他的窗下,听见他屋子里有烟袋锅敲打炕沿儿磕烟灰的声音,还有李三老的咳嗽声。我想,李三老人不坏,会给我拿个主意的。就敲他的窗。他问谁啊?我说玉娥。他说大过年的你跑过来干啥?我说长庚让王三五给抓了。

  他一孩子,抓他干啥?李三叨咕着,来开门。

  李三老让我进屋。他叼着烟袋在炕沿儿上听我说完,闷坐半天,叹口长气,说,赶紧去嘎罕诺尔镇找一个人。我问他找谁?他往前凑了凑,说,司马徽则回嘎罕诺尔当区长了。我的心兔子一样往外窜,我说,真的吗?李三老说,榆村,没人敢替你说话,说了也不好使,还得受牵连。

  我说,我不明白,王三五为啥处处要我不好过?李三老说,说来话长,那时还没有你。其实,要说起胡家来,也就是到了胡二爷这一辈人,才活出点仁义道德,祖上虽没大恶,德行却也没攒下。王三五在胡家做了半辈子长工,你可知为啥?我摇头。

  李三老说,当然是你魁木爷先犯了错,年轻时是个好赌之徒,输得家徒四壁,是被你爷爷赶出家门的。你爷爷原以为他自己支门过,会怜惜日子,可魁木爷不争气,他把老婆输了,去找你爷爷筹钱往回赎,偏赶上你爷爷重病,去给他张罗钱的路上,人死了。

  那样,魁木爷去求胡家,胡家的老爷子从不做亏本生意,说,钱有,只是借给你,你拿啥还?你知道魁木爷咋说的?

  李三老说,魁木爷昏了头,说赎回来给你睡,也不能给那些赌鬼睡。胡老爷子笑,说,睡女人我不稀罕,毁我名声,倒是缺一个马倌儿。他是看上了王三五,让王三五做他的长工。魁木爷一口答应了,还千恩万谢的。

  就那样,王三五他娘给赎回来了。只可惜是个烈女子,疯了,跳到河里淹死了。

  李三老说,你看,胡家和王三五家揪扯着呢,王三五心里憋着气,他咽得下?他是早想报这个仇了。

  李三老说,去找司马徽则吧,你以后的日子兴许好过些。我犯了犹豫,不是不想去找司马徽则,是放心不下孩子们。李三老看我犯难,说去镇上赶早不赶晚。

  从李三老家出来,背上长安就走。走到霍林河边时,突然觉得不对劲,心想,万一我走了,王三五收拾长庚可咋办?又从河边折回榆村,直接去了王三五那里。

  那会儿天放白了,王三五正好起来撒尿,等他尿过,我隔着木门叫他,说,三五叔,我来给你认错了。他拎着裤子把腰带扎好,见是我,歪着脑袋问,大清早犯了啥错?我说,鸽子是我偷的,和长庚没干系,你想想,他一个孩子咋能抓到鸽子呢?王三五嘿嘿笑说,一个孩子是没那本事,可我要是不放长线,能钓上你这条大鱼吗?我说,啥意思?王三五依旧笑,阴森森的,说,胡德才死在外头了,你再嫁一回啊。

  王三五让我嫁的是嘎罕诺尔镇的一个劁猪匠,早些年我就知道他,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是个聋人,不管别人说啥,都咧着嘴笑。

  我看着王三五说,德才没死,就是死了我也不嫁。王三五说,没死?人在哪儿?我垂下头说,我不知道。王三五说,没人逼你,嫁不嫁随你,想不想胡长庚今天放出来也随你。其实,我是为你好,嫁给劁猪匠,你就改变身份了。我猜王三五一定是收了劁猪匠的钱,想啐他一口唾沫,可我一碰到他的眼神,还是忍了。我说,三五叔,你容我想想。

  我背着长安去霍林河坐船到了嘎罕诺尔镇,在区政府那门口一直张望着,等司马徽则。

  中午时,司马徽则从院子里出来,我不敢叫他的名字,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走过了最热闹的街,又绕过了两条胡同,背上的长安突然哭了,他听到孩子的哭声,回过头来远远看着我,先是不认识,后来猛一下认出,便大步迎过来,在我面前立住,嘴巴张了又张,想要说点儿什么,最后却只说,前面到家了。他又朝前走去,我走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司马徽则住在一条胡同的尽头,偏僻是偏僻些,但宅子不错,早些年听人讲过,是一个军阀从窑子里赎出来一个妓女,本来打算娶回家,可是大老婆领着几个姨太太一起闹,到底没让那妓女进门,那军阀没法子,在嘎罕诺尔镇找个僻静的地方,盖一所房子,把那女人安顿了。再后来,那军阀又发现那女人住在新房子里并不安生,和以前经常去找她的一个嫖客勾勾搭搭,一来气,开枪把女人打死了。打那以后,宅子空下来,嘎罕诺尔镇的人都说里头闹鬼,是鬼宅。可司马徽则不信鬼,他说,要是真能碰到鬼,倒可以和她聊聊鬼世界是个啥样子的。

  大门朱红,手一推,吱嘎一下,笨重的声响,能把人的胆子碾碎。门旁有两棵梓树,开着细碎的白花,香气飘了二三里。司马徽则说,这里安静,没人敢住的地方,有人住进来,也没人轻易来打扰。他说,你是头一个客人。客人这个词,让我觉得他生疏了。他回手关了门,再看我时,先前的冷色没了,把长安从我后背上解下来,放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让我坐,忙着抓花生和糖块给长安,忙着倒水给我喝。他说,你饿了吧?我给你弄吃的。我说,你别忙活了,我有事来求你。他愣了愣坐下来,手不知放在哪里才好,在裤缝儿处来回地摩挲着。好久终于说,坐下来心口疼。

  院子里的丝瓜架上,蝈蝈在叫,一声长一声短;屋檐下有几只麻雀唧唧啾啾;风从墙外翻过来,带来一阵叫卖,磨剪子来戗菜刀。长安剥着花生斜在椅子上睡着了。隔壁的孩童,跳着笑着,嘴里念着摆家家:

  春来了,树开花,

  我和胖小儿摆家家。

  摆家家,摆什么?

  摆个园子去种瓜。

  胖小儿拿个小瓦片,

  刨个坑儿巴掌大,

  我拿石子当瓜子,

  低头就往坑里撒。

  培上土,跺跺脚,

  回头一望笑哈哈,

  歪七七,扭八八,

  种下一串小脚丫……

  我们在那童谣里不知所措,仿佛钟摆停止了晃动;仿佛河水已经冰封;仿佛一切在一点儿一点儿退回从前。藤蔓,不再往天上爬,开始朝下生长;皮球大的倭瓜在慢慢变小,成了鸡蛋黄的模样;绽开的芍药花一瓣一瓣闭合花蕊,要再开一次的样子;枯萎的树叶又鲜活起来,飞到树上;炸开的豆荚,重新合上,又绿在豆秧上;云逆着风,在天上跑。

  长安在睡梦里笑了一下,墙头上伸出几个孩童的脑袋,司马徽则撒一把花生过去,孩子们哄抢着散去了。我想要司马徽则帮忙的,到底无法开口。

  那天,司马徽则下了面条给我和长安吃。我的那份,我留了下来,我说,我不饿,我想带回去给长庚。司马徽则听了,胳膊拄着桌子,双手捂在脸上,眼泪顺着指缝淌下来。他说,玉娥,你不该受这样的罪。我说,啥样的罪我都能受,只是孩子们,不该和我一样受这苦。司马徽则伸出一只手,扣在我的手上。

  后来,王三五把长庚放出来了,出来的那天,王三

  五特意在全村人面前说是他大人大量,不会为了一只鸽子,跟一个毛孩子较劲。

  但是,我心里清楚,一切都和司马徽则有关。因为,关于王三五想让我嫁给劁猪匠的事儿,也跟着不了了之。只是那劁猪匠一直还存着念头,来榆村劁猪,从我门前走过,总是要停下来,坐在柳树底下抽一袋烟,见了长庚几个跑出去,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来,擎在手上,说,给!给你们!长庚会领着芝芬和芝芳怯生生逃开,站在远处,看着那劁猪匠夹着包裹,垂头丧气往霍林河边走。

  35

  长庚长到十一岁那年,嘎罕诺尔镇人民公社成立,榆村生产队建了一个大食堂,食堂的墙壁上画着山珍海味,看了,直勾得人滴口水。王三五特意从嘎罕诺尔镇请来杜仲存先生,在那些画作旁边题一首诗,诗云:鸡鱼蛋肉堆如山,仙桃美酒甚可观,误为王母邀仙客,公社社员把饭餐。打那以后,社员们一起吃饭、一起出工,热闹得天翻地覆。

  柳屯有三五十口人,合并到榆村来了。房子不够住,原来的胡家大院里,除去我和孩子住的两间房外,东西厢房都腾出来,给柳屯的人住。德海住过的地方腾给了邹大云。

  邹大云带着一个和长庚差不多大的丫头,细眉细眼,又瘦又小,叫秀草。榆村的人都说,秀草她爹害肺痨死的,秀草也有肺痨,他们都不让自家的孩子和她玩,绕着她,说她的病会传染。所以,秀草到了榆村,一个玩伴也没有。

  有时候,隔着窗子望出去,总能见她孤零零站在大门口。长庚说,娘,我还有妹妹和弟弟,她,只有自己。长庚总惦记着出去玩时带上秀草,可秀草从来不让他靠近。她说,你家是地主家,不能一起玩,把长庚弄得讪讪的,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就劝长庚,随她去。她是个不领情的,咱也没必要在意。长庚就不再去找秀草了。渐渐地,竟觉得秀草是个令人讨厌的丫头,因为她总和邹大云吵架。一开始只听到吵,一吵就要挨打,邹大云举着笤帚在她屁股上胡乱挥舞,她就要摔门而去。有几次,看见她坐在村口偷偷抹眼泪,本想上前哄哄她,她却斜着眼睛使劲瞪人,让人望而却步。心里恨她,一个孩子总顶撞自己娘,就该挨打。

  有天夜里,我听见有人翻过墙头,跳进院子,黑乎乎的影子一闪,扎进邹大云的屋子里。次日,秀草又和邹大云吵,吵得有些露骨,秀草嘴里骂着王三五,说他不定哪天会从墙头上摔下去,崴折脚。邹大云扇她一个嘴巴,秀草捂着脸跑了。

  到了傍晚,秀草还没回来,邹大云哭天抢地四下里找,找不见,人快疯了,骂秀草是个小养汉的,让野汉子领走了。长庚悄悄对我说,他知道秀草在哪儿。我问他咋知道的,长庚说秀草边跑边哭,他就在后头跟着了,看见她朝柳屯去了。我说那就去柳屯找啊,长庚说他自己去。果真,到了天黑,长庚带着秀草回来了,他把秀草送到家门口,秀草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以后咱俩能一起玩吗?长庚说,你愿意就行。秀草笑了笑,进屋去了。

  屋子里又传来邹大云的骂声。接着,她抱住秀草嚎啕起来。长庚站在门口听,我去拉他回来,他和我边走边说,娘,柳屯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房框,还有被坯头封堵的窗户,像鬼村。可秀草不那么认为,秀草说,那里没有鬼,有她的爹,她回到那里,能看见他爹挑着粪挑子大街小巷捡猪粪、牛粪、马粪、羊粪。

  长庚和秀草在一起玩了。去嘎罕诺尔镇上学,也常常一起走。邹大云见了,会骂秀草,说她是个不知羞的,成天到晚跟在一个地主崽子的屁股后瞎颠颠。秀草说,不知羞就不知羞,不知羞也是随你,我不让你找男人,那些男人还不是照样半夜里钻咱们家的门。为此,秀草的半边脸总是肿的,她总那么肿着脸,趴着窗户叫长庚,说,你去霍林河边上等我。

  去霍林河,是和长庚叉鱼。秀草是个叉鱼的高手,平常日子别家的孩子满大街疯跑,她却到树林子里找那种直挺挺的木杆,比大拇指粗些,拿回来,坐在院子里削,把木杆的一端削得锋利尖细,像能索命的锥子,在院子里摆了长长一溜。榆村的人见了,朝她要一根,她不给,说除了长庚谁也不许动。去叉鱼的时候,自己拿一根,再给长庚拿一根。

  长庚叉鱼不麻利,总是手忙脚乱,秀草就慢慢教他。她讲叉鱼得找有水草的甩湾子、芦苇窝子,水深一点的地方,那样,里头爱藏鲫鱼。看鲫鱼多少,得会看水下的气泡。鲫鱼吐泡很仔细,隔三差五有气泡钻出来。有时吐两颗,有时吐三颗。鲫鱼吐泡和地气冒出的泡不一样,地气冒出的泡是咕噜咕噜不停地冒,鲫鱼吐泡,有个风吹草动就憋回去了。有时候,在水草底下,可以看到成片的小泡泡冒出来,那就是碰到鲫鱼窝子了,细细瞧,会瞧见一群鲫鱼在底下游。

  “鬼子鲤”晴天不好遇,阴天才会跑出来,但是胆小鬼,有点动静就钻深处去了。找鬼子鲤得找犄角旮旯,找深水和浅水交界的地方,找水草旁边,找鱼泡多的地方,找鱼爱跳出水面的地方,找芦苇荡的边边角角。叉鬼子鲤光选对了地方也不行,还得找时间,天刚放亮或者刚擦黑,因为它们总会在那样的时候才出来找食。鲤鱼吐泡很浪费,一大团一大团地吐,跟鲫鱼比赛似的,非要把鲫鱼比下去。

  鲇鱼最不好叉,滑溜溜的不说,还怕光,总愿意贴在水底下,脾气古怪,独来独往,很难碰到成群结伙的。吐泡泡时,泡泡成条成串,像是被棉线扯住一样,鲇鱼就顶着那串泡泡在水底下摇头摆尾,一晃一晃的。

  秀草还说,叉鱼的时候,不能照着看到的鱼去叉,要朝鱼的下面叉。长庚问她为啥?秀草说她也不知道为啥,反正真正的鱼在你看到的鱼下面。

  长庚按秀草说的做,叉到的鱼还是没有秀草多,每次叉鱼回来,秀草只留够她和邹大云吃的,剩下的通通给长庚,她说你们家人多,我多给你些,省得我们家吃不了,我娘拿去喂那些野男人。

  秀草说的野男人有王三五,还有德海。邹大云跟德海的事儿,有一天半夜,让王三五碰见了,德海跳着墙头出去,王三五翻过墙头进来,德海没说话,王三五也没吱声。

  王三五钻进邹大云的门,把邹大云摁在炕上,话也不说,裤子褪下去,忙活起来。邹大云歪着头,不看他,他扳过邹大云的脸,说,咋松了呢?胡德海整的?邹大云说,去你祖宗的王三五。王三五说,你得意胡德海比我年轻?邹大云把王三五从身上掀下去,提上裤子说,老娘又没卖给你王三五,你管我得意哪口?王三五抽了邹大云一个嘴巴,说,婊子养的,你到榆村要不是老子罩着,能过得这么舒坦?

  王三五气恼恼走了,那以后,好些日子没去钻邹大云的门。德海也没去。邹大云吃不住劲了,去马棚找德海,跟德海说,睡也睡了,你就没个打算?德海说,啥打算?邹大云说,你一个爷们带个孩子,我一个娘们拖个啷当,往块堆凑凑,是个家。德海说,以后有啥为难遭灾的,我能帮你一准儿会帮。邹大云抿着嘴苦笑,你一个臭地主,还破大盆端上了,不在块堆过,你帮我个屁啊?德海说,我这辈子,黄月容活着的时候,我的心是黄月容的,黄月容死了,我的心也跟着她死了。邹大云听了,半天没说话,等到寻思过味儿来,猛地起身,把德海压在身下,一面褪他的裤子,一面问他,哪那么容易就死了?你钻老娘的门时,心咋没死呢?

  外面传来响动,德海想把邹大云推开,可邹大云死死抱住德海,她用力咬住德海的耳朵。德海喊疼。他越喊,她的牙越紧。他们撕扯成一团,门开了,王三五进来了,他们也不知道。

  王三五就等着看这一幕呢,终于看到了,在一旁拍着手,说伤风败俗了,寡妇不守名节,鳏夫不顾门风,榆村容不得这样的人。

  邹大云一见王三五,委屈着扑过去,抹着鼻涕眼泪,说,三五叔,你要给我做主啊。她的样子,像是德海强迫了她。

  王三五把邹大云推到一边,倒背着手在地上转了又转,指着德海问,这事你打算咋整?

  德海提上裤子,骂邹大云还倒打一耙,他呸一口唾沫啐在邹大云脸上,梗着脖子。但是地主的身份上又多了一个强奸罪,德海辩不清,王三五要带他去嘎罕诺尔镇解放区政府,德海怕了,给王三五跪下,说,只要不见官,今后给你做牛做马咋的都行。王三五不干,到底押着德海走了。

  那一次,我又去找司马徽则。是个深秋,他房前的榆树叶子铺了一地,望过去,橙黄橙黄的,像从一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我走在上面,恍似司马徽则在天堂,而我在地狱。

  抬手去叩他的门,很久,里头有了回响,两扇门被拉开一道缝儿,一个女的探出脑袋问,你找谁?我以为找错了门,问她这里是不是住着司马徽则,她回头喊,徽则,找你的。那样子、那声音,像当年的我一样叫着司马徽则的名字,我的身子晃了一下,扶着墙壁站稳。再一抬头,看见司马徽则从屋子里面走出来了。

  她叫王美珍。是司马徽则告诉我的。司马徽则没说王美珍和他是啥关系,但是我看得明白,她喜欢他。心想,也好,司马徽则早该有一个家了。我不该再给他添麻烦。我说,来办事,顺道,来看看你。王美珍冲我笑笑,和司马徽则辞别,我看着王美珍的背影,说,她配得上你。

  德海的事,我没跟司马徽则说,其实我心里也明白,那种事,就算说了,司马徽则也帮不上忙。王美珍走后,我少坐了一会儿,也要走。站在门口和他告别,司马徽则终于说,王美珍,单位的老马给我介绍的,我还在考虑。我说,徽则,不用考虑了,你也不小了。司马徽则两只手搓来搓去,眉头紧锁。我说,把大门关好,别看我的背影,就当我没来过。

  我踩着那些贴在大地上的榆树叶子,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司马徽则的门了。

  德海被判了三年,长东成了孤孩,他一个人住在马棚里,会像马一样嘶叫,打响鼻儿,没事做了,站在马槽子里够着马鬃,给马编辫子。我去接他,我说,跟我回家吧,家里有长庚他们一口粥,就不会饿死你。

  36

  长庚去嘎罕诺尔镇住校,秀草也去住校。长庚说,学校要实行集体管理制,所有的学生都得住校。我舍不得长庚,惦记他的冷暖,长庚说,娘,住校可好了,每天敲锣打鼓,打着红旗去支农,帮助社员搞大跃进、开凿运河。挖运河吃大米白面,早晚一大碗大米粥,中午一张白面饼。还看戏,唱《茶瓶计》《牛郎织女偷王母娘娘神簪,为人民划出一条河》。长东本来念书念得挺好的,可自从学校要求住校,他说啥也不去上学了,他说,念个啥劲?还不如去工地敲跃进鼓呢。长东说的跃进鼓,是生产队院子里的大牛皮鼓。

  一九五八年秋天,庄稼长得好,榆村的人都说这下子好了,再也不用挨饿了,都编筐捼篓等着王三五一声令下好去地里收庄稼。可真到了收庄稼的日子,王三五去镇上开了一次会,回来说,区政府门口的牌子换了,换成了嘎罕诺尔镇公社,公社交代了新任务,深翻地、压绿肥,那样明年种地,地有劲。

  收庄稼的活,全落在了女人肩上,学生们也打着红旗漫山遍野跟着忙活,有的帮女人收庄稼,有的去捡秸秆,捡成堆,点了;烧成灰,男人们翻地的时候,把那些灰当做肥料深深埋进土地里。

  男人们干活卖力,尤其是击鼓手在地头敲跃进鼓时,那鼓点一响,口号也就跟着喊起来了。

  有一回,司马徽则从嘎罕诺尔公社下来检查,王三五亲自敲跃进鼓,还即兴作了一首打油诗,说,稻谷赶黄豆,黄豆像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花生像土豆,土豆赶西瓜,一幅丰收图,跃进人民画。王三五敲那鼓时很威风,长东望着发呆。榆村的人都说长东是随了黄月容了,有地蹦子的底子,所以一听鼓点就心痒痒。

  长东去找王三五,说只要把鼓槌交到他手里,他保准敲得好。王三五紧着鼻子跟长东瞪眼睛,说,就你?长东说,我咋了?他身上那股子倔劲也不知道像了谁,王三五越是打击他,他越来劲。有一天,王三五喝了酒,来了兴致,指着生产队院子里新建的土高炉说,看着没?要大炼钢铁了,可榆村铁少,你要能弄来铁,跃进鼓就给你敲。长东盯着王三五,问,真的?王三五点头。长东一转身跑了,边跑边说,你要是说话不算数你就是王八。

  第二天天一亮,榆村生产队院子里的土高炉下面,堆了一堆菜刀、铁铲子、大铁锅、铁锨、二齿子、钉耙子。长东拉着王三五去看,把王三五看得一愣一愣的,问哪来的?长东说,偷的。忙了一宿没睡,家家户户走了个遍。

  王三五没说话。长东说,鼓槌呢?说话不算数你就是王八。王三五踹了长东一脚,说,谁他妈的说话不算数了?他把鼓槌给了长东,长东围着土高炉跑了又跑,跳了又跳,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跑累了,靠在那土高炉旁,仰着头看天,舌头在嘴里一蹦一跳的,咚咚恰咚咚恰,咚不隆咚咚恰恰。

  长东拿到了鼓槌,却不能敲鼓。那天,全村的人都去找王三五闹,说铁锅偷走也就算了,反正在生产队大食堂吃饭也用不上,可把干活的锹镐都弄走了,以后不就得手挖脚刨了吗?榆村的人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长东就是有娘养没娘教,以后保准是榆村的祸害,他们要给长东点儿颜色看看。

  他们把长东抓起来,吊在老神榆旁边的一棵榆树上,抽他的嘴巴,打他的手板。问他知不知错,他一个错字也不肯说,愣是被打个鼻青脸肿。我跑去给他求情,他满嘴是血,对着我喊,哭啥哭?不就是打两下吗?榆村的人听到他那样的话,气更大,拿起棍子,又去打他的手掌,三两下下去,他的手指断了两根。后来他被打昏了,榆村的人散去了,我把他背回家,问他疼不疼,他咬着牙说,不疼。那样,我落眼泪,长东说,你哭啥?我又不是你儿子。我说,就因为你不是我儿子我才哭,你要是我的儿子,我就再打折你两根手指。

  到了冬天,农田里挖大坑、修水库。冰天冻地的,男人女人都去工地出工了,敲跃进鼓的差事王三五交给了年轻人,长东远远看着,心里的刺痒病又犯了,可他这次长了记性,没去和王三五说,弯身从地上拾起两节木棍,仿佛眼前有一面大鼓似的,击打起来。长东膝盖蜷曲,浑身的力量都凝在了手上,他围着那鼓旋转、跳跃,鼓槌下敲出了春雷,一阵阵翻滚,像波涛一样一浪涌着一浪,他沉浸在他的鼓声里,他的脑子里只有鼓声,他的眼睛里只有鼓槌下的大鼓,他的胳膊一下下举起,一下下落下去,两只手飞舞欢腾。

  修水库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朝长东看,敲跃进鼓的孩子握着鼓槌说长东疯了,可长东听不到、看不见,他的鼓声在他的心上永不停息地响着。王三五看不下去了,王三五说长东耽误了生产劳动,他呵斥着让长东停下来,长东依然在他的鼓声里回不过神来。王三五扇了长东一个嘴巴,长东手里的木棍突然掉在地上,看着把他围成一圈的人们,怔怔了好久,逃走了。

  那以后,跃进鼓锁进了生产队的仓库里,再也没有抬出来过,因为就在那天晚上,不知谁在那鼓面上戳了一个洞眼儿,那鼓再也响不起来。

  长东跟王三五申请回马棚里喂马,他说他要在马棚里等他爹回来。那一年,长东差不多十岁,刚好能够到马槽子,我劝他还是去嘎罕诺尔镇念书,他说念书不顶吃不顶穿,不如去生产队喂马,起码能挣半个人的工分。攒了钱,胡德海回来了,有个过头。自打德海被抓进去以后,长东再提起他,总是叫他的名字。长东说我不能没爹了,还把爹喊得那么亲,要是喊了,会想起有爹的那些好日子,会活不下去。喊胡德海,像是喊别人。

  长东回了马棚,那时候喂马的是吹唢呐的梁贵友。梁贵友说,长东来搭把手也挺好,黑下没事儿的时候我能教他吹唢呐。

  后来我才知道,长东挣命似的要去喂马,除了为等德海回来,再就是为了那唢呐。他给梁贵友叩了头、敬了酒,像模像样地拜了师,没几天,就能把唢呐鼓捣出声响来了。梁贵友问他第一个曲子想学啥?长东说,整个悲点儿的。梁贵友说《大悲调》悲,长东说那就《大悲调》,等胡德海回来时,我给他吹。

  到了一九五九年的秋天,德海从牢里出来,一进村,长东就坐在村口,果真吹响了《大悲调》,呜呜咽咽的,整个榆村都听得见。

  37

  饥饿又来了。一九五八年的庄稼,女人们还没来得及全部收回来,就全都埋在深翻起来的土地下面了。费劲巴力收回来的粮食,要拿去交“奉献粮”,王三五说国家受灾了,这“奉献粮”生产队得交,村民也得交,他为了大伙拿粮食时心甘情愿些,自己带头先交了四十斤。榆村的人,都是拿粮食当命看的,王三五带头,大伙也不愿意交。王三五就天天开会,早晨开过了,晚上还要开,开到大伙把粮食交了,会才结束。

  生产队的粮食,都交征购粮了,大食堂的菜越做越没油水,饭越做越稀。榆村的老老少少都开始瘪着肚子,勒紧裤带过日子。有一天,人民公社的大食堂里,耿财娘做饭时,用勺子挖了一勺吃,恰巧被打饭的梁贵友媳妇看见了,不依不饶,把耿财娘揪到王三五面前,说你媳妇做饭偷吃,大伙都挨饿,凭啥她搞特殊?耿财娘说,没偷吃,是尝尝熟没熟,以前也总尝。梁贵友媳妇说,以前不缺粮食,尝尝也就算了,现在尝不行。耿财娘委屈了,哭了,说,不尝就不尝。可梁贵友媳妇还是不干,找来一伙人,串联着,逼着王三五把做饭的差事换成了她,才安心。

  没过几日,大食堂黄了,梁贵友媳妇最后几把米熬成了米汤,大伙分着喝过,王三五就苦着脸宣布食堂解散。他说,虽说已经按上级指示瓜菜代,淀粉代替粮食,可大食堂还是坚持不下去了,从今个儿起,各自找活路去吧。

  为了填肚子,榆村人开始挖野菜。苣麻菜、婆婆丁、灰灰菜、蚂蚱菜、苋菜、刺菜,都成了救命的东西,每天天一亮,我拖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挎着筐,拿着剜刀小锄头,四下里去找野菜,从那些野菜放出两瓣娇弱的嫩芽到它们开出花朵、结出果实、流出苦涩的浆,我都不放过,把它们一筐一筐地挎回家里,洗净、焯了,有粮食的时候把野菜剁碎,掺上两把玉米面子,蒸成饽饽,给孩子吃。粮食没了就攥着菜团子,沾着盐水吃。

  漫野遍坡的野菜很快被挖光了,榆村的人开始剥榆树皮,晒干、搓碎,用石碾子磨成粉做汤,那汤好喝,跟榆树钱一样,滑溜溜、甜丝丝。就是在那一年,榆村的榆树都像女人被剥去了衣服,裸着身子在风里哭,在雨里泣,不堪忍受侮辱样的,在转年的春天里,通通死去了。

  人在饥饿面前是不择食的。榆树皮没了,人们把玉米叶子、玉米瓤子扔进铁锅里烀。烀不烂,李三老想出个法子,告诉大伙往锅里搁火碱。那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那玉米叶子、瓤子,遇着火碱就变得通红通红的,像是熬出一锅人血似的,让人害怕。长安见了就会哭,他说,娘我不吃,吃了它们会咬肠子。我知道,他是说吃了肚子疼。

  我管不了那么多,依旧把玉米叶子、瓤子,起早烀好,贪夜捞出来,攥出水分,用搓衣板搓碎,放在石碾子上压,用水泡,再用大片纱布做成的过滤包过滤,滤出来的汤液放上一夜,沉下来的淀粉,虽然大酱一样红糊糊的,但做成窝窝能填肚子。

  有人开始吃不消了,从柳屯搬来榆村的,有个叫白光起的,是个山东人,说起话来五音八调的,耳朵根儿下还长了一个鸡蛋大的包,小孩子见了,都叫他白大包。他特别能吃,粮食足的时候,他老婆蒸豆包,他一顿能吃五十个。他老婆擀面条,他一顿能吃十大碗。他们家杀年猪,他把猪膛打开,一把一把掏膛油吃。他老婆骂他是馋痨,他说不是他吃了,是他耳朵根儿下面的大包里有馋虫,不吃好馋虫就咬他。

  饭量大的人到了挨饿的年月,总是比别人更不抗饿。白大包是吃淀粉吃死的,又苦又涩的淀粉窝窝,白大包临死前手里还攥着一个。他死时的样子特别让人怕,身子肿着,青筋暴露,肚子像鼓起的皮球。榆村的人抬着他入棺,封盖时,他老婆突然拎着剪子跑过来,一剪子把那大包戳开了,她扶着棺材说,不是说有馋虫吗?馋虫在哪儿呢?白大包一死,她精神不那么正常了。

  孩子们开始浮肿了,我夜夜日日担心他们会死去,找李三老开方子,喝药汤子,也不见好转。李三老让我去找德海,他说从德海那弄一把粮食来,能救俩孩子的命。他这样一说,我忽然想起德海给马拌草料,槽子底下一层玉米粒子,黄乎乎的,晃人眼睛。就去求德海。跟德海说不管过去做了怎样的了断,血脉是断不了的。说马槽子里的玉米粒给我一把吧,只要一把,芝芬和芝芳的水肿就会消失。德海不说话,转身进了他睡觉的小屋,把自己关了起来,

  我望着他的房门,明白他的意思,是在告诉我,万一我被谁看见了,和他没关系。德海到底还是帮我了,他从前说的那些狠话都不作数。我把玉米粒子揣进怀里,拿回家半夜里煮了,插上门给孩子们吃。隔几日,我再去,德海说,不能明目张胆拿,路上万一被搜,谁都好不了。德海有道理,可我不能看着那些黄澄澄的粮食无动于衷,等着我的孩子们饿死,我想了想,终于想出办法来。

  我抓起那些玉米粒子,一粒一粒送到嘴里,舌头打起卷往嗓子眼儿里推,干巴巴的要把嗓子划出口子样的,噎了几粒就噎不下去。马槽子旁边放着饮马的水桶,里面有马随时一低头就可以喝下去的清水,我就着那清水,大把大把往肚子里漱那粮食,想着把胃撑大一些,就能多装几粒玉米。德海不敢从屋子里出来,隔着门板对我说,你那样会出人命的。我告诉他,我不这样,也是会出人命的。咋弄都是个死,那就选个好死。吞下那么生硬的东西,走起路来能听见玉米粒子和玉米粒子在肚子里碰撞的沙沙声。进了门,灯也不敢点,用木棒子把门插好,爬到炕上,再从炕上往地上爬,那样可以脚背勾住炕沿儿,手撑在地上,把自己倒挂起来。用一根筷子插进喉咙眼儿里使劲儿搅,搅得嗓子里冒出血来,胃里的黏液裹着玉米粒子哇一口吐出来,哗啦一下子淌在地上,像是一片灿灿的金子。

  吐出一次,心安一次,心想,孩子们不会饿死了,至少这一天,可以活过来了。收在盆子里,用清水冲洗,洗了再洗,丢进锅里放上土盐煮熟,叫长庚他们醒来。他们吃了粮食,很快退去肿胀,变得有些血色了。

  以后,我经常去德海的马槽子里和那些马抢粮食,马吃玉米粒,我从它们的嘴里抢玉米粒。马吃豆饼,我从它们的嘴里抢豆饼。时间久了,我竟练就了一身反刍的本领。在榆村,我是唯一一个会反刍的人。

  快过年时,生产队的马死了一匹,德海不让我再去抢马的饲料了,说马一天天脱膘,说不定啥时候还会再死,要是再死,王三五会要他的命。德海说,王玉娥,能帮你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过了,以后是死是活看造化吧。

  我就再没去过德海的马棚。

  到了过小年那天,王三五和几个男人去嘎罕诺尔镇领明年春天的大豆种,女人们都去请李三老画灶王爷。大街上的孩子们放着鞭炮,唱着歌谣,说灶王爷,本姓张,骑着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安康。

  我也去找李三老,让李三老也帮我画,李三老画了,还写了一副对联。临走时,李三老叫住我,说,再送你一个灶王奶奶吧,还掏出一块糖给我,让我回去往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嘴上都抹抹,二老回天庭汇报时嘴甜些,能多说说我王玉娥的好,以后多照顾照顾我的日子。

  那晚,把灶王爷和灶王奶奶摆上供桌,只顾着磕头,没有焚香,没有灶糖,没有糯米糕,就那么看着他们,到夜深。

  长安躺在我的怀里,说,娘,讲个故事吧,讲个故事就不饿了。我就讲了,我说我们把灶王爷和灶王奶奶请回来,真是亏待他们了。他们要是去了好的人家,人家会给他们上供,给他们好吃好喝好招待,让他们不枉下界走一遭。可是我们家啥也没有,连该给灶王爷坐骑准备的草料都没有。

  长安说,娘,灶王爷的坐骑是啥?

  我说,是毛驴吧。

  长安说,那给毛驴一把谷草吧。他从我的怀里爬起来跑出去了,很久跑回来,不知从哪里抓来一把谷草,放在灶神的下面说,灶神,给你的毛驴吃吧。

  我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块糖,掏出来跟孩子们说,我们给灶神的嘴上抹糖吧,抹了灶神的嘴会变甜。孩子们看到了糖,齐刷刷围拢过来,流出了口水,长北说,娘,灶神会把一块糖都吃光吗?我看着他们,朝每个的脸上都摸了一把,我说,不会,灶神喜欢小孩子,他只会舔一舔,剩下的给你们吃。他们都笑了起来,像一朵朵绽放的花。

  孩子们舔着灶神留给他们的那块糖时,我溜出了屋子,溜进了生产队的仓库里,吞了一肚子王三五白天从嘎罕诺尔镇领回来的大豆种子。吞下去我才知道,那种子,王三五怕丢,拌了敌敌畏。

  那一夜,回到家里,把大豆种子吐了一地,我便人事不省了。这一昏死,自然被王三五查到头上来了。王三五说,要是死了,就一笔勾销,要是醒了,绝不轻饶。

  我是昏死了两天才清醒过来的,长庚他们围靠在我的身旁,个个都泪人样的。见我睁了眼,长庚说,娘,是秀草救了你。我侧了一下脑袋,看见秀草也贴着炕沿儿站着。秀草说,我给你灌了狗屎,你不会怪我吧?我抓过秀草的手,我说,以后,你是我的恩人了。秀草垂下头,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角,脸蛋儿上,露出一个大大的酒窝来。

  批判我的大会是在大年三十开始的。那天,出奇冷,东北风一吹,小刀子一样刮着脸。手脚,猫咬一样锥心。梁贵友冲着墙角撒尿,回来时在人群里嚷嚷,妈的,差点没把打人儿的家伙冻掉了。有几个婆娘围过去,哄堂大笑。会场上,闹闹腾腾的,有小孩子三五成群在角落里放小鞭炮。多日不见的乡邻,坐在一起唠着家常,嗡嗡嘤嘤的,直到梁贵友把秧歌队领上前台,那嗡嗡嘤嘤声才消停下去。敲锣打鼓的站的站、坐的坐,吹唢呐的是梁贵友,梁贵友身前站着长东。

  那秧歌是为过年扭起来的,扭到热闹处,锣鼓声歇息下去,我被推出来。王三五兴奋地跳到人群前面,大声说要给我脑子清醒清醒,省得我总是轻易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犯下糊涂破坏生产劳动。

  两个男人抬着一桶井水走上台来,不待我看明白,已经从我的头顶泼洒下来,哗一下子,由脖颈钻到前胸后背,顺着裤腰淌进两条裤腿,流进鞋子里,又漫了一地。滴水成冰,很快,我被镶上一层冰壳,牢牢粘在地上,从心里往外成了一个硬坨坨。人群肃静,风排着长长的队伍,在耳边呼呼而过。人群里的唏嘘声,像抛起的石子在空中划过。

  王三五叫起来,愣着干啥?接着扭接着唱。把新年的样子闹出来。锣鼓声立刻又震天动地响起来,扭秧歌的人舞着扇子在我眼前忽来忽去,像一团团幽魂。梁贵友的唢呐喇叭,从那些热闹里拔地而起,直刺刺往天上冲,柴草垛上的麻雀腾地飞起一片,抖了几下翅膀,又落回原来的地方。冷风拧成一股绳,把我捆得更紧。梁贵友吹的“秧歌调”,在我耳边渐渐模糊、遥远。眼前的一切,一点儿一点儿褪去色彩,变白,变灰,变成黑色的深渊。我像一片叶子,轻飘飘的,朝那渊底坠去。我恍惚看到王三五把长东提溜到会场的中央,让长东吹个更喜庆的,吹好了带他去家里吃饺子。长东不吹,长东俯下身子盯着我的脸,我听见他说,她快死了。要吹就吹《大悲调》吧,人死都吹《大悲调》。王三五笑,嘿嘿一声,说,要是死了人,那人让你难过,你可以吹《大悲调》,如果那人让你不难过,你可以好好去快活。长东想了会儿说,害怕算不算难过?王三五摇摇头。

  长东直起身子,仰着头看王三五,说,真有饺子吃,我就给你吹一个《小拜年》。王三五竖竖大拇指,说,今儿这日子,合适。

  长东就被人群围着吹起《小拜年》,那调子一颠一颤的,把我满身的冰壳壳颠出裂纹来,我听到自己碎开的声音,嚓嚓、嚓嚓,而后哗啦一下子,魂魄飞散。

  《小拜年》终了,大会散场,人群涌出大队的院子,场地空旷下来,我在那空旷里听到有人叫娘,翻起身来趴在地上,朝四下里看,一个影子也没有。我试着爬起来,每爬一寸,耳边都有一个声音在叫,娘!娘!

  回到家,长庚他们浪一样扑过来,他们抱着我冰凉僵硬的身子,和我一起哆嗦着,长庚说,娘,你冷吗?我说,娘抱着你们,就像抱着火盆一样暖和。

  转过年,霍林河发了一场大水。我现在都一直认为,那场大水就是为救榆村人的命而发的。鲫鱼、麦穗、川丁儿、老头鱼、白票子,一股脑地涌进河水里,榆村的人拎着抄捞子去捞呀。熬汤或者烀熟,撒进面糠蒸窝窝,总算有了盼头,大伙都说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

  秀草总是能捞上来很多鱼,她照样留下她和邹大云吃的,剩下的给长庚。那时候,邹大云又有了新的男人,那男人是嘎罕诺尔镇那个劁猪匠。不管榆村有没有猪要劁,劁猪匠总是三天两头要来一回,有时给邹大云带两个地瓜,有时揣几把爆米花。奢侈的时候,弄一斤白糖,进屋冲糖水,一口一口喂邹大云喝。

  38

  这一晃,很多年没有德才的消息了。

  榆村的人越来越相信他死了,可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会在某一个夜晚,月影一样闪出来。

  天黑下,我会跑去霍林河边上,对着芦苇荡的深处,叫几声德才的名字。有时,惊起的长嘴鸥会盘空而起,让我误以为是德才背着铁皮桶从水里钻出来了。也不知怎么的,想起德才,总还是他背着铁皮桶投进霍林河那一幕时的样子。我甚至总是幻想,深夜,睡熟以后,房门被敲响,我被惊醒,开门去看,德才就站在门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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