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远或近的生活(一)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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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6:42

  他

  1

  漫天的大雪,下得赵大荣心里竟然生出了些许欢喜。就短短一会工夫天地间就白了,尤其是许许多多低矮建筑的屋顶上一片白。钱玫玫一直在催他,说是走慢了雪下大了不方便。但赵大荣不以为意,因为他不相信它真的能下大。他们要去医院接她的父亲,办理出院手续回家。老头得了中风,在医院里已经治了半个多月了。在赵大荣看来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但钱玫玫说治疗效果不错,恢复有望。医生们是催着办出院手续,一来是床位紧张,二来每天的费用也不少。虽然老头是退休老师,能报销不少的费用,但终归个人还是要承担一些的。

  “让你早点走你不走,这会下得这样大。”钱玫玫埋怨说。两人才到振兴路身上就落了一层雪。“还真下大了,没想到。”赵大荣承认自己是大意了。但钱玫玫认为他出来早晚不仅仅是时间上的差别,而是对她父亲的态度。她把这事升级了。她认为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两三年,赵大荣对她父亲非常冷漠。她的哥哥们对父亲也是冷漠的,条件好的借口忙,时间多的说自己条件差。钱玫玫也不想多事,但她到底是个女儿,放不下心不管。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跑前跑后,忙东忙西。

  雪下得越来越大,路上都铺满粗粗的一层了。眼前满城白茫茫的一片,原来真实的图景反而隐藏在后面变得影影绰绰的。路上的行人很少,来来往往的各种车辆都是急匆匆的,就像有什么大灾难要来临在慌张逃跑。落在头顶上的雪不断地化成雪水,顺着脸往下流,灌在脖子里凉凉的。县医院早不在老城区了,搬到了外环线的城西片,可能是那里最豪华的大楼。现在就是医院和学校最有钱了。医院里的收费也越来越贵。人不能不生病,生病就得花钱,这也是钱玫玫急着把老头早点从医院接回家的原因。原来到县医院走路十分钟就到了,现在骑车也得要半个多小时。这些年里,县城的规模不知道比原来扩大了多少倍。在这个苏北的平原上,县城可以无限地扩大,像在平底锅里摊饼一样的,摊薄,摊大……面貌完全地变了,变得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到处是新扩的马路,新建的楼盘……每一任领导来了,都要折腾一下。城东、城南、城西都发展过了,还又新辟了工业园区、开发区、新港区……据说欠了银行里几十个亿。唯独老城区还是那个样子,而且比原来越发地破旧。

  “这雪太大了。”钱玫玫头发都湿了,脸上一直在淌水。她有些担心回来的路上不好走,出租车不好叫,三轮车肯定也稀缺,再说又不安全。

  “积不住的,一会全化成泥水了。”赵大荣说。风大,也冷。他的心里在哆嗦。这雪下得有点意外。事实上前面已经下过三场雪了,但都不大。

  赵大荣喜欢这场雪的原因,却是有点说不出口的。这场雪意味着年是越来越近了。前不久一个过去和他一起玩的朋友告诉他,说马桂龙要回来了。当时他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下子都没能反应过来,“马桂龙,马大”,那个朋友看他反应有点木讷不得不提醒他,“一铁棍差点把你敲死的那个。”

  “狗日的发了,”对方语气里真是充满了羡慕与向往,“大老板了,你能信不?”

  要不是受到提醒赵大荣真的忘了这个人。多少年了?也许有近二十年。他真的已经完全把那个名字从脑海里抹去了。最初的那些年他只在阴天时犯头痛才会想起那个人,时间长了他就慢慢忘记了。朋友说错了,不是铁棍,而是砍刀。那个人消失得太久太久了,没人知道他到哪去了。他居然还活在世上,而且还成了大老板,这是真的吗?

  有些事情真的由不得他不信。后来又有好几个人告诉他,这是真的。别人亲眼见到了。马大不是原来的马大了,他改了名。好多年前他就改叫魏亮了。魏姓也许是随了他的母亲。易名改姓当然是为了不被发现。有人说他在云南那边躲了好多年,后来又到过越南和缅甸,直到有一天不知怎么听说赵大荣当年并没被他砍死,公安也并没有追缉他,心里的负担才放下来。慢慢地,开始公开露面了。他在许多地方做生意,越做越大。

  做大了,他也并没急着回来。

  他也还是继续叫魏亮,并没打算恢复原来的名字和身份。作为魏亮,他生活得很好,直到有一天被别人认了出来。别人惊叹羡慕他现在的成就,劝他回去走走。他又拖了许久,才真的决定要回来。他对自己许久没有计划要回来的解释是他太忙了,根本没时间。

  “他说要回来了,很快要回来了。他一直是计划着要回的,要回来看看。很快他就会回的,县里也邀请他回。”传这话的越来越多了,赵大荣相信那应该就是真的了。

  回来也好,赵大荣想,相逢一笑泯恩仇。过去的那种事不算是个事,当时年轻。年轻时的打打杀杀不能记恨一辈子。要说他心中一定有什么疙瘩,肯定不是那一刀,他想。

  “他让带话呢,‘告诉赵大荣,下次回去一定好好地请他喝酒。’”传话的人明显带着许多的羡慕。今天被请的荣耀并不是过去那些人都有的,即便是当年的同伙。现在的魏总不是当年的马大。人们甚至隐隐地觉得赵大荣将来很可能受惠于当年的马大。赵大荣自己也隐隐地感觉到了。开始时,它在心里只是一点火星,慢慢地在众人的鼓噪里仿佛如鬼火一样地跳跃起来。随着时间越来越逼近,这鬼火跳成了明亮的火球,越来越大越来越热……总之,没有他赵大荣的存在,马大不可能成就为今天的魏总。这样的因果关系,怎么能不让赵大荣心里暗自高兴呢。

  住院部的人真多,楼上楼下住满了,连电梯里都上上下下地挤满了人。赵大荣一点也不喜欢医院里这种乱糟糟的感觉,一间病房里摆了好几张床位,陪护的人比住院的还多,里面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和别的什么混合气味。赵大荣感觉老头似乎真的比前一阵要好一些了,看到他的时候嘴里嘟嘟囔囔的,双腿在颤抖,但右手在指着他,好像要和他说些什么。“回家了,回家了,接你回去。”赵大荣说,“医生说回去静养能恢复的。”

  “唔唔唔,好……”

  钱玫玫去结账好久才回来,头发乱乱的,脸色有点红。“这是抢钱呢,这个星期又花了两千多。这是用了什么呢。单据上好多项目,莫名其妙的。”她说。

  赵大荣看到单子上密密麻麻的,好多项目。

  他更不明白。

  “走吧。”他说。

  2

  赵大荣那段时间几乎天天在想着这件事。他想像不出现在的魏总是个什么样子,但他无数次想到魏总风光无限地回来,大宴宾客,然后亲热地拥抱他。他也许会给他许多钱,或者给他一份体面的工作。自然,自己也要做出假意推辞的样子。

  “……马大……要回来了。”几个月前他就曾经在饭桌上这样说过。

  钱玫玫却像没有听见一样。

  但是赵大荣知道钱玫玫听进去了。他原以为她会一怔,但她脸色平静得不行。女人心,深如海。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她突然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赵大荣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气恼了,总之这只是一个女人的喜怒无常。他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了。让他唯一感到心惊的是她对那个名字的反应是多少有些激烈。

  那名字对他俩都曾是一种禁忌。当然,他们俩在后来的生活里谁都不轻易提及那个名字,尤其是她。

  钱玫玫和马大那时名声响亮。

  马大的名声响亮是因为他打架凶猛,敢于斗狠。那时的县城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小,但却活跃着好几个派别的小混混。开始时马大的那一小伙只有三五个人,并不出名。但有一次他们把城南的一帮最出名的几个打了,据说还打得很惨。一战成名。

  那是一个没有英雄崇拜的年代,而对港台那些明星的崇拜虽然也在县城里开始流行但到底是太遥远了。就在马大名声越来越响时,钱玫玫的名声也开始被小范围地传颂了。

  钱玫玫有名不仅仅是因为她开始长得越来越好看,还因为她是钱老师的女儿。那个时候老头在县中当物理老师,名气很大。一是教得好,二是脾气坏。学生们对他是既怕又爱。成绩好的学生见他喜欢得不行,成绩差的怕他就像见了阎王。老头不仅物理好,数学也教得好。从他的手里已经先后出去了好几茬学生,不少人考上了中专和大学,甚至还有考到北京大学的,这在当年是了不得的成绩。不要说学生怕他,连校长都要敬重他三分。

  这样的一个名师,他自己的孩子却教不好。一段时间学生们经常看到他在操场上追打他的大儿子,高声叫骂。那时候赵大荣觉得自己特别的幸运,没有分配到老头的班上。但他已经听说过钱玫玫这个名字了,说长得漂亮。她应该在初中班,比赵大荣要低三年级。

  赵大荣自然早就见识过马大,不止一次。

  马大那时候经常带着一伙人在县中门前转悠,寻衅滋事。他并没有一定的目标,完全是随意性的。低年级的和胆小的会把身上的零钱什么的掏出来,有时甚至是一包香烟。赵大荣那时候怕他,生怕正面遇到,因为他口袋里什么都没有。

  赵大荣直到工作了,他才不必怕马大了。但他在心里有些崇拜马大,觉得他很神气。马大马桂龙和他们不一样,他早应该进工厂了,可他却不走寻常路。他直接走上了社会,整天在县城里晃荡。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他没有经常性的固定收入,但却过得比许多青年工人要好,满身的名牌,甚至还开上了辆崭新的摩托车。

  马大的名声越来越响了,据说连当时机械厂和阀门厂的那些刺头也要让他三分。关于马大的传说也越来越多,真真假假的。最常见的就是说他如何与人打架,砍断了对方的大腿或是胳膊什么的,挺吓人的。更有种传奇的说法,有一次马大带领几个小兄弟遇上了城西另一帮流氓,马大为了镇住对方,拿一把一尺长的刀,生生地捅进了自己的大腿,眼睛都不眨一下,血流了一地。对方看到这阵势,吓得全跑了。

  “那是傻子!”那时赵大荣的妈妈还在世,当时就这样气乎乎地斥责他。对儿子这种崇拜马大的三迷五道的表现很是不满。她觉得他有点傻。

  “有本事他妈的扎别人啊,哪有往自己腿上扎的?”母亲翻着眼,觉得他缺心窍。

  赵大荣多年后想起他妈的这句话,觉得真的是有道理的。但当时他可真的没去细想。

  钱玫玫成为马大的女朋友时,赵大荣那时进厂还不到三年。好几次赵大荣看到马大开着一辆摩托车在街上轰鸣着,后面坐着钱玫玫,紧紧地搂着马大的腰。那时候钱玫玫有一头飘逸的长发,下身是一条流行的黑色健美紧身裤,脚上一双耐克运动鞋。

  “他妈的,找个这样的女朋友,死了也值了。”老卡说。

  老卡当时和赵大荣在一个厂里,也有一些拥趸者。他的拥趸者和马大的拥趸者,是不一样的人群。老卡身材高大,长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他会写诗,据说连县文化馆里的一位专门负责创作的副馆长都看不太懂。而且,连他“老卡”这样的名字也很有深意的,和某个外国著名的作家有关。他的本名叫朱爱国。

  赵大荣虽然不爱文艺,更不懂诗歌,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对老卡的崇拜。毕竟他和马大那一群人是有距离的。他觉得老卡这样的,可能更为社会所接受。

  “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啦。”老卡说。

  赵大荣觉得老卡是有点妒忌了。

  世间的事像变魔术一样。赵大荣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娶上钱玫玫。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很长时间他自己都有些恍惚,结婚前的一个星期,他和钱玫玫在照相馆里拍照。镜头快门都“咔嚓”了好几声,他还坐着不走。他把钱玫玫当成了画中人,而自己则是黑屋子的木偶。两人走在大街上,他都不敢拉着钱玫玫的手。他怕这样的关系瞬间会消失,就像一滴水从地面上蒸发。

  “那个马大,马桂龙,是狗屎。你要好好地待我妹妹。”

  在赵大荣结婚的那个晚上,钱玫玫的大哥钱友声好像是喝多了,搂着他的肩膀说。

  “你放心吧。”他说,“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别听外面闲言碎语的,我知道玫玫的。”钱友声说。

  钱友声这样说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安慰赵大荣。赵大荣把这样的话,当成了安慰。他真的不需要安慰。他满足骄傲得很。钱友声那个时候已经从外地调回来了,调在县里的机械局,当上了股长。当年他在他父亲的追打下,到底还是勉强考上了当地的一所师范。师范毕业后,开始是分在邻县的一个中学里做教师。但他在内心里很不情愿做教师,就算是做教师也要调回本县做。努力了好几年,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家乡,还进了政府机关,相当的体面。

  那段时间钱友声很得意,他算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了。他的回来冲淡了妹妹在名誉上对家庭的影响。多少年后赵大荣还记得当时整个酒宴上到处是起哄的人,不少是钱玫玫父亲过去的学生。老头其实对赵大荣是不满意的,但是能把女儿嫁掉,他也感觉是一种解脱。

  钱玫玫那时候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事实上她和马大恋爱的时间不长,也许只有一年?肯定不会有两年。而马大消失后,她沉寂了许久。她的沉寂只是她不露面了,很少上街。人们在街上看不到她了。但人们却更多地谈起她,仿佛她成了马大的替身。他们都在猜,她以后会嫁给谁。

  如今的魏亮,还会记得钱玫玫吗?赵大荣不会吃醋的。这么多年来他对她有信心。更主要的是如今的魏亮,不是过去的马大。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盼着昔日的马大早一点回来,因为他欠他的。

  他真的很期待。

  3

  就像赵大荣预料的一样,马大,不,魏亮真的就在春节前回来了。

  县里的动静很大。

  魏亮回来了,县电视台不仅播发了他回来的消息,还专门采访了他。县里的相关领导陪同视察,称他为大企业家,“远腾集团董事长”。赵大荣在电视上看到他似乎还像是过去的那个马大,又似乎不太像。明显是胖了,也气派了,气派十足。前呼后拥的,县长、副县长都热情地围着他。当年的一个混子,现在成了成功的企业家。这样的反差,怎么不让人感到意外?这已经成了一个传奇,一个神话故事。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那段日子都在说昔日的马大和今天的魏总。

  太神奇了!

  赵大荣等着哪天被魏总召见。他想一定能见着的,既然他之前已经放话了,而且显得那么迫切的样子。但他一直也没见着。那段时间赵大荣真的是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每天他要换送好几十瓶的液化气罐。最高峰时能达到上百罐。轻的二三十斤,重的百十斤。一般的住宅楼都没电梯,他扛上扛下的,最后腿都软了。不要说在平时,就是在大冬天,他一天下来内衣能湿好几次。

  不管如何的辛苦,赵大荣也得干。就是这份工作,还是亏了钱友声帮他找的。钱友声几年前就已经在县政府办公室做了科长,人头熟。赵大荣早就从原来的工厂下岗了,然后干了很多杂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止是他没活干,很多人都没活干。不少人去了南方打工,或者就在本地闲晃。赵大荣有一段时间还在一个木器加工厂干过,干了大半年,结果老板没影子了。

  而钱玫玫比他下岗更早。

  可是,钱玫玫找工作要比他容易得多。钱玫玫先是在商场里,商场倒闭了,就去了超市大卖场。后来又在两三个饭店打过杂,现在在县政府的宾馆里当服务员。在宾馆里当服务员工资不高,但很稳定。

  液化气公司有许多小站点,城中城东城南城北各有一个。每送一只气罐,赵大荣从公司里提成两块钱,生意好时一天也能挣个一百多块钱。但遇到天气不好或者清淡的时候,一天也挣不了几块钱。住户在城里还好,有些不仅楼层高,路程还远,来回一趟要二十分钟。赵大荣被公司安排在城东点,城东点的人手少,派活多。但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城东的用户比较分散。遇到这种单子,有的送气工就不愿意接。那些坏东西自己不愿意接也就算了,还一齐拨唆赵大荣去送。

  赵大荣勉强也去。

  力气不值钱,他想。挣一块也是钱,闲着也是闲着。

  他珍惜每一块钱。

  这年的除夕,几家人全聚到了老头子那里。老头子出院后就整天在家里躺着,平时雇了一个乡下的远亲照看他。那个远亲是个中年男人,身体也不太好,在村里种地挣不到什么钱,出外打工体力又跟不上,帮助照顾病人还可以。这是过年了,这远亲要回家,老二钱友益一家就主动过来陪护老父亲。这主意是老二的婆娘主动提出来的,而且申请动用老头两个月的工资来置办年货。钱玫玫有点不高兴,暗骂老二的婆娘太会算计,但自己还要上班,也就只能认了。老大钱友声忙,老头出院回来后他还没上过门,除夕才是他第一次出现。

  “忙,忙死了,天天跟着江县长跑。”钱友声说。

  “你是大忙人。”老二的婆娘也早失业在家了。她每天除了骂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就是收拾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时不时地染成红竭色,甚至是金色,就像一只老母鸡。她得了好处,还不忘扎刺。

  “别人忙,有忙的好处。无利不起早。他忙,屁好处也没有。”钱友声的妻子瘦巴巴的,戴着高度的近视眼镜。她在一所小学里当老师,说话时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就像在背书。

  “这是没办法的事啊。”钱友声不想他们间为这些琐事扯皮。他是明白人。既然自己是老大,就要能压住阵。

  钱科长平时在家里总是要摆出老大的样子。不仅因为他排行老大,他也自认为权力最大。虽然他在机关里其实混得并不好,有时酒喝多了也发牢骚,透露许多的不满。他最盼望的是有一天能下派到乡镇去当个镇长甚至是党委书记,或者在县里的某个局里当一把手。可看上去这个目标似乎还很难实现,许多比他年轻的都被提拔了,位置让人家先占了。也许他永远都没机会了,他在心里应该比谁都明白。

  “人这一辈子上哪说理去?”几杯酒下肚,钱友声又有了感慨。

  “谁能想到那个马大,现在成就这么大的事业?”钱友声看着钱玫玫,“资产十几亿。他这一回来,县委书记县长都围着他转,一心盼着他回来投资。”

  “他发他的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老二钱友益对一切有钱人都是不满的。同样他也憎恨有权的,如果钱友声不是他的哥哥,他对他会很不客气。他认为现在社会这么糟,就是有权人和有钱人搞坏的。马大过去是个什么人?不就是小混混么?打了人,逃跑了,现在摇身一变居然成了有钱人,回来一趟县里的领导还跟前跟后地巴结,这是什么世道?

  他觉得老大钱友声不应该也跟着捧马大。马大当年和妹妹是恋爱关系,家里是非常反对的。钱友声那时考上了师范,在外地读书了,还特地写信回来表明自己的反对态度。没有任何人认为钱玫玫和马大的恋爱是合适的。有一次父亲气得不行,还动手打了钱玫玫。那天夜里的雨好大,钱玫玫就那样站在屋外被淋着,全身都湿透了。妈妈那时还在世,要把她喊回来,老头非不让。钱玫玫站到半夜跑了,跑去找马桂龙,两人在外过了有一个多星期。老头在家急得要跳楼。

  “就当是没了这个女儿吧。”妈妈挺伤心的。她管不了女儿,又说服不了丈夫。她也感觉丢脸。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儿,嫁谁都比和马大恋爱强啊。那些从老头子手里毕业出去的学生,不少是有出息的,他们也迷恋钱玫玫。

  钱玫玫跑掉的消息当时在小县城里,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所以能成为新闻,和老头是县中的名师有很大的关系。而且老头还去公安局报案了,而受理案件的也是老头的一个学生,当时是公安局的刑侦大队的大队长。大队长看老师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决定要把马大当流氓抓起来问罪。

  “叭!”外面突然炸响了一个鞭炮声,盖住了老头子喉咙里发出的一声含糊的轻蔑。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声音,因为接着外面就是更响的一连串的鞭炮声。城东城南城西城北……鞭炮声炸成了一片,此起彼伏……

  她

  4

  其实钱玫玫早就知道马大的事了。

  至少她在两三年前,就知道那个过去像是凭空消失了的马大,还活在这个世上。她一直就不相信他那样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能凭空消失。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消失,一去不见踪影。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他的恐惧。不同的人对同一件事的理解和感受是不一样的,有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

  让她想不到的是马大不仅活着,还活得相当滋润。当别人告诉她,说现在的马桂龙是个人物了,她真的完全无法相信。但她不能不信,因为是宾馆的经理亲口告诉她的。李经理前一段时间去了省城,和马大一起吃了饭,成了很好的朋友。

  钱玫玫心里有点不太舒服,但很快也就释然了。过去的事情总归是过去。不要说那么远的过去了,就算是昨天 ,她都回不去的。她已经想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和马大好上的了,也许是在某个路口被他搭讪上了,或者就是在文化馆的滑冰场上,再不就是在电影院或是某个舞厅里。她那时候多大?高中还没毕业呢。正是爱玩的年纪,无忧无虑的。县城不大,整天在街上晃荡的就是那么几个人。

  在她的眼里,马大当时就是全县城里最帅的小伙子,一身深黑色牛仔装,脚上是一双名牌耐克鞋,嘴上叼着美国的万宝路牌香烟。那时候耐克鞋不太好买,整个县城里恐怕也就他这么一双。那时他瘦瘦高高的,有一头漂亮的卷发。为他发狂的姑娘不止一个,据说纺织厂里有两个漂亮姑娘为他要拼命。还有人为他打胎,还不止一次。但钱玫玫后来问过他,马大说那全是扯蛋的事。

  钱玫玫的父亲是半年之后才听说她和马大恋爱的消息,气得脸色发青,全身直哆嗦。全家都是反对的,但他们越是反对,她越是要和马大好。马大的一举一动,在街上的那种霸气,在她眼里都帅得不行。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和他相比。他敢作敢当,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把她迷得神魂颠倒。他说什么,她都愿意听,愿意无条件地服从。当她在他的那辆咆哮的摩托车后,双手搂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他的后背上,内心里不知道有多满足。

  这让当时她的同学小温很受伤。

  现在老温开着一家小超市,规模不大。钱玫玫过去有一段时间就在他那里打工。老温还是小温的时候,他们俩好过。他们是一个班的,他坐在她的后排。小温的成绩也很好,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好几个女生都喜欢小温,但小温却只爱慕钱玫玫。他们只拥抱过,拉过手,没有别的太过格的举动。那时他们太单纯了,说话脸也红,拉个手心惊肉跳的。而相较之下,马大就粗犷多了,霸气多了。当她坐上马大的摩托车时,她就完全忘记了当时的小温。

  小温也不再理她了。

  有同学说小温当时受的打击挺大的。他是个不爱表达的人,情绪是憋在心里的。也就从那时起,他的成绩直线下降,降得很厉害,高考没有半点的胜算。后来有人把小温没考大学和这事联系在一起,可是小温自己否认了。

  很坚决地否认。

  钱玫玫和小温分手了,她一点也没想到自己有问题。那时她年轻,漂亮,她想到的就只是自己。别人喜欢 关注她,她陶醉在自我里。

  “所有的问题都是别人的,自己只负责美丽。”这是老温后来对她的一句评价。他是开玩笑说的,但她觉得老温说得真是太对了。她后来还是佩服老温的,觉得他比赵大荣要强许多。老温是个聪明人。难怪老温自己能开超市,能把日子过得那么有滋有味。她后来也觉得过去是有点欠了老温,但老温宽厚温和,表现出不以为意。他还是喜欢谈论她的父亲,说钱老师的教学如何如何的认真,如何如何的严厉。而这认真和严厉的背后,都是为了学生好。他多少有些后悔自己当年不够努力,但钱玫玫知道他这样说只是有意地淡化他们的过去。

  “老温是个厚道人。”

  因此当钱玫玫辞了在小超市里的工作,去县政府的宾馆当服务员时,李经理这样说。李经理熟悉她的哥哥钱友声,也认识老温。认识钱友声那是自然的,但认识老温就让钱玫玫有些意外。最让她意外的是他居然还知道马大。马大当年的名气是很响亮的,但他消失后名声也自然就湮灭了。她后来想:县城就这么大,相互认识的人比较多也正常。

  钱玫玫知道马大发达了,也并没有想到他们会再有交集。他们已经是陌生人了,她想。他有他的生活,在省城里风光。而她只是在小县城里当一个小小的服务员,相距遥远。这是一条汹涌奔腾的大江与数千里外的一条小溪的关系。就算是小溪很努力,也汇不到大江边。这样挺好的,她这条小溪永远也不要汇入大江。她连大江汹涌奔腾的壮观景色都不想见到。可是,她躲不过去的。

  “钱玫玫,你知道今天谁来了?”一个下午她正在小东楼收拾客房,李经理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对他的到来有点惊讶,一般而言他不会到客房来找她。小东楼是主楼外的一个小楼,与主楼只有一个回廊相连。入住小东楼的,大多是比较重要的客人,比如省市里的主要领导。很多时候宁愿空着。普通客人是住不进去的。

  “魏董,魏亮。”李经理有些兴奋,“就是马桂龙,马桂龙,”见她一副疑惑的样子,他真的急了,“就是马大!”

  “魏总想见你。”

  “没空。”她说,“我要做事呢。”

  “做什么事啊!他指名要见你。”经理有些恼怒地说,“我让你去你就去,不要你做了。”

  “不去就不去。”钱玫玫犟上了,“见他又不是我的工作内容。”

  但钱玫玫还是很快就见到了马大,如今的魏总。她怀疑是李经理有意安排的。她去餐厅里找替班的小姐妹时,正好碰上在用餐的马大。她真的有点不敢认他了,眉眼仿佛过去的样子,只是人胖了些。但她还是感觉他变得太厉害了,和过去几乎就不像是同一个人。她说不出他到底变在哪里。他的眼神变了,说话的腔调也变了。突然间,他们却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见着了内心是那样的欣喜。至少,钱玫玫内心有了这种感觉。

  他问了她的家庭情况,表现出一副很欣慰的样子。她说她的儿子读初一了,长得人高马大的。“好,好,一定长得像你,”他笑着说,“儿子长得像妈。”

  “你呢?”她问。

  他说他就那样,总体来说还行。他并不太想说过去。那年出事后,他害怕了,逃到外地,一个电话也不敢打。他和家里所有的人都切断了联系。“为了生存,什么样的苦都吃了,”好多次再接触后,他才这样说,在当他们两人独处时。在外逃亡的日子,他又惹上了别的麻烦。各种小麻烦不断,“就像屎壳螂推动的粪球,越滚越大。”

  她笑了。

  其实她很早就发现他在内心里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无所畏惧,天不怕地不怕有时是装出来的。人的外表和内心反差这么大,他算是一个。如果她对别人这样说,一定没人相信。

  现在他可以一笑了之,她想。他解释说他所以会消失,因为他以为把赵大荣打死了。而且,他最好的一个哥们让他快逃。那哥们的表哥在县公安局,说是县里早就想抓他了。他说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做着恶梦,梦到自己被抓了。他也经常梦到赵大荣,梦到他满脸是血,倒地后的样子。

  “我一直为他烧纸,你相信吧?”魏总说,声音有些低,“年年烧。每到清明,我总是先给他烧。我却从没有为父母烧过,因为我不知道父母已经不在了。”

  钱玫玫不说话。

  “我真没想到,你后来嫁给了他。”他说。

  那个晚上,钱玫玫躺到赵大荣身边的时候,想到过去的马大居然为他烧纸,想到了一个词:活死人。当然,她不敢把这事告诉赵大荣。这太过分了!

  她感觉以后的生活不平静了。

  5

  魏亮回来了,而且居然扎根了。忙得很,真的很忙。

  钱玫玫虽然每天上班,总要去那个小楼整理他的房间,却也很少看到他。有次她早晨去得早了,发现他还在昏睡。房间里乱七八糟,满是烟味和酒味。他的床上也是乱七八糟的。有一次她甚至发现地毯上还有一只用过的避孕套。后来她就尽量选择在下午再去打扫,不去惊扰他。

  生活如果不是一场悲剧,那肯定也不是喜剧。喜剧或许只是针对少数人的,比如魏亮。更多的时候,生活像是一出闹剧。当年在别人眼里的小混混马大,居然作为成功人士,衣锦还乡,受到各方隆重的接待。县里的头头脑脑,全都在巴结他,希望他能回来投资。

  “真的会回来?”她这样问他。

  “回。”他笑了,“肯定要回来投的。”

  魏亮做得很大,大到她无法想象。她听说他在南方的城市里有家,有三个孩子。他离过一次婚。他和前妻生了一个儿子。两人分手后,他给了前妻好几套房子,还有几百万现金。后来的妻子比他年轻得多,很漂亮,又给他生了一儿一女。

  许多事是命中注定的,钱玫玫想。如果自己嫁给他会如何?不,她不会做这样的梦。事实上他出事逃跑前,他们就已经分手了,只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那时分开有半年多了,完全没有联系。

  他们分手的事,钱玫玫家里人都不知道,连她父母都不知道。她不想告诉他们。她只告诉了最要好的一个姐妹,但她却完全不相信他俩没有发生性关系。

  “你骗鬼啊。”她笑得不行。

  钱玫玫的这个小姐妹长得苗条,但胸脯却格外地丰满。她当时已经谈过好几个男友了,有同厂的工人,也有县里某个局机关的,甚至还有无业的。她不太在乎。她在乎的只是他们能否哄她开心。她还悄悄地告诉钱玫玫,过去的男友中谁在那方面最厉害。她毫不掩饰她对性的喜爱。她觉得生活里,一定不能没有男人。

  “真的没有干?”她惊讶了。

  “真的。骗你不是人。”

  女朋友笑了。

  “真的,骗你不得好死。”

  三年后,那个要好的姐妹死于一场意外,车祸。她有些后悔当时的起誓。而母亲的离世,更加深了她对生活的另一种理解。她仿佛突然觉得活着才是重要的,别的都很虚幻。

  “马大是不是有病?”女朋友当时真的不相信。

  钱玫玫红了脸,“瞎说,不是。”

  不是,当然不是。是她害怕。有一次差点就成了,但她哭了。她怕得不行。她一直在哆嗦。然后他母亲一直在“咚咚咚”地敲门。马大害怕了。马大不是怕她,是怕他母亲。他父亲在汽车修理厂工作,成天不归家。他母亲是县郊的菜农,有一张很瘦长的脸,苍白的。马大不害怕他的父亲,但却害怕他的母亲。他母亲管不了他,但他也还是怕。

  钱玫玫也怕。

  钱玫玫永远记得马大的妈妈第一次看到她时,脸上的表情。她以为她会微笑,可是那张脸上却像下了一层霜。

  “姑娘你家里人知道么?”她问。

  钱玫玫当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们两家不般配的,”她说,“马桂龙有什么好?他和你好是痴心妄想,你和他好是白费工夫。”

  她的心里明白得很,如果她的儿子争气,可以在蔬菜公司里找个能吃苦耐劳的种菜姑娘。她知道县城里有正式工作的人家瞧不上他们,更主要的是不可能看上她的儿子。儿子之前往家里带过不止一个姑娘,但从来也没修成正果。她不希望儿子惹太多的麻烦,所以她不时地对他发出警告。只要有可能,她总是阻止他和别的姑娘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钱玫玫当时不明白,只觉得马大的母亲有着一股“农民的凶狠”。那是她唯一的一次去他家,后来再也没去过。他们在外面玩,无非就是咖啡厅、电影院、卡拉OK厅,好多男男女女在一起。细想起来他们居然很少有单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比如两人花前月下的独处。他忙,每天身边都围着一群小兄弟。他满足于那种呼风唤雨。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搂她亲她,以示她是他的女人。她是他盘子里的菜,吃进肚子是早晚的事。即使她那次淋雨后发烧,他把她安置在他一个朋友的单人宿舍里几天,两人有许多的肌肤之亲,但就是没有做最深入的那一步。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后来对马大这个名字并不执念。

  赵大荣对马大有怨气。

  随着魏亮回到县里的声势越来越大,开展的实体投资越来越多,赵大荣的这股怨气也越积越大,就像暴风雨来临前那滚滚的黑云,在翻滚,在积压……

  是的,赵大荣现在仇恨的不是过去的马大,而是现在的魏亮。如果不是他赵大荣,他就不可能成就今天的魏亮。马大就只还是马大,下场和他一样,不会比一个送气工好得太多。这个逻辑关系,三岁的孩子也是懂的。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因果关系,所以魏亮作为一个大老板,才会放话对别人说要请他赵大荣吃饭、喝酒。

  赵大荣并不在乎吃什么山珍海味,也不爱喝酒。就算是请他喝茅台,二十年陈的茅台,赵大荣也喝不出滋味来。他不爱喝酒,喝三两酒就脸红脖子粗,要醉。这很丢人,没面子。所以他索性一滴酒也不沾。而作为无限风光的魏总,说出去的话可以不兑现?每次他在液化气站换气时,总有人问他:“哎,大荣,魏总请你喝酒没有?”

  “大荣你去找他,让他给你安排个差事。”

  “老赵你这一刀是白挨的?”

  “魏亮怎么会再请他?钱玫玫当时可是和魏亮谈的恋爱。大荣是捡了个便宜。”有人唱起了反调。

  “那大荣和魏总算是什么关系?”

  众人就哄笑起来。

  赵大荣是个好脾气的人,大家都知道。前面几次玩笑他都是忍了,听了转身离开,但最后一次赵大荣爆发了。

  “你们他妈的再说试试?”他手里攥着平时拴在车上的铁链子。

  “胡说什么?我和他不擦!不擦!不擦懂吗?”他怒吼着,不擦是当地的土话,意思就是两者完全没有关系,是两条道上跑的车。“你们说点人话。”

  对面的几个人怔住了,但随即他们又笑开了。他们不相信他这样就要翻脸,但翻脸又怎么样?他们不过就是乐一下。谁让他成为公共话题了呢?

  “多大的事?”其中一个真的不相信赵大荣就会怎样。这话题就是触碰到了他的疼处,可是要不触碰到他的疼处,他们怎么能乐呢?他这样一个和他们一样的送气工,能娶到那么漂亮的女人,已经占了大便宜了,现在还和魏总搭上了联系,还由不得别人消遣一下?

  “只要儿子是你的就行了……”他依旧戏谑着说。

  但他这句话没有说结束,就感觉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紧接着头顶一麻,视线里就一片深红……

  赵大荣在派出所里关了两天,钱玫玫才又把他领了出来。派出所所长对钱玫玫说,如果不是她的哥哥钱主任打电话,赵大荣至少要关七天。差一点就出了人命,那个送气工被赵大荣的那根粗铁链抽在了额角上,血流如注。赵大荣事后的确在地上看到了一汪血,然后被人用黄沙盖住了。那人缝了十三针。钱玫玫交了四千多块钱。

  钱玫玫气坏了。

  她的心在颤抖。

  对他们这个家庭来说,四千多不是一笔小钱。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打架,而且还抽得那样狠。她的同事都知道赵大荣和人打架了。她真的觉得好丢脸。年轻时,男朋友打架出了名,想不到婚后这么多年,男人居然又和人打架。她真的要气疯了!

  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趴在床上哭了很久。

  雪白的床单上,有一大块泪痕,湿湿的。

  哭够了,她才意识自己正是在魏总的房间里。而那张床,正是魏亮前一天刚睡过的。这有些荒谬,也有些可笑。她在心里厌恶了,厌恶自己的哭泣,更厌恶赵大荣。

  但赵大荣被她领出来后,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悔意。他甚至责怪她交钱。

  “他妈的,他欠揍,抽死这孙子才好。”他说,“你还交钱,凭什么交?警察还能把我关起来坐牢?”

  “就应该关死你,永远不放你。”钱玫玫气坏了。

  “把牢底坐穿。”他说。

  “那你有种回去好了。”她决定不理他,连和他分开的想法都有了。

  原本他们就是不一样的人,她想,但却走到了一起。

  他们的结合是一场错误。

  当然,自己种下的果子,再苦,也要笑着咽下去。钱玫玫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咽果子的人,脸上却还荡漾着笑意,装的。

  钱玫玫嫁给他的时候,已经是个大龄姑娘了。她妈死的时候,她哭成了泪人。妈妈得了癌症,临终时最不放心的就是她的未来。妈妈拉着她的手,要求她答应赶紧把自己嫁了。从墓地回来的那天,她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他愿意,我就嫁给他。”

  她是赌气的,但也是真心的。她累了。她觉得有太多关于她的闲话,都是胡说的。她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可是谁会相信她?连自己家的人也未必信她。他们不信她,不是对她有成见,而是人是看不透的,一家人也是。

  人不是玻璃瓶。

  赵大荣那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能娶上钱玫玫。他知道追求钱玫玫的人还是很多的。在有些人的心里,想着钱玫玫只是个“烂货”。他们想和她好,谈着玩。当钱玫玫对他们说:“你是认真的?你愿意娶我吗?”他们就支支吾吾,眼神躲闪。他们有点想不到,她是个认真的人。她越认真,他们心里越胆怯,觉得她似乎迫不及待地要赖到自己身上。有一个和她都约会了好几个月了,却又说家里人反对,离开她了。

  钱玫玫那时是真伤心了。

  赵大荣是她同厂的一个大姐介绍的。那大姐的丈夫正好和赵大荣是一个厂的。两人就约在了她工厂的大门口。赵大荣早早就去等了。厂里的女工像潮水一样地往外涌,赵大荣穿了一身青灰色的工装,有点木讷地站在大门外的那条马路的边上,心里有点发慌。当钱玫玫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真是漂亮啊。

  两人就沿着马路边的那条河走。如潮的下班人流散尽了,路上很安静,没什么人。也没人注意他们俩。那是秋天的傍晚,满天的彩霞。夕阳把小县城照得通亮,披上了一层浅金。她步行,而他则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他说他带着她,她拒绝了。

  “坐上我的车吧,我带着你。”赵大荣说。

  “不,”她说,“能带到哪去呢?”

  的确,那时候她的厂子就已经是在县城的边上了,再向外走,就是乡下农村了,到处是田埂和小河汊。于是两人一路走,却没什么话。水泥路消失了,石子路也消失了,他们走到了完全是泥土的一处河堤上。

  再向前没路走了。

  两人站住了。

  赵大荣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钱玫玫。

  “你怎么想的?”她问。

  “好。”他说,“我觉得这事挺好的。”

  她半晌不语,天色向晚了。

  “你会娶我吗?”她问。

  “会。”他已经很意外了。

  “我不喜欢谈恋爱,”她说,“没什么好谈的。谈了也没结果的,没意思……”

  “……我肯定愿意的。”他说。

  “你能作主?”

  “我自己作主的。”他很肯定地说。

  “好。”她说。

  这一晃许多年过来了,钱玫玫心里也有许多的不如意,但她从没后悔过。她不是不后悔,而是她知道后悔就是打自己的脸。许多人对她的这一选择当时挺吃惊的。尽管她当时难嫁,但真嫁了赵大荣,他们又觉得太意外了。

  魏亮也想不到她居然嫁给了赵大荣。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仿佛绕来绕去的,看似复杂,却又简单,简单到他难以相信。但要说简单,实在又是太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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