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长(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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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7:06

  长庚进进出出忙着修犁杖,说以后不用去生产队干活了,家伙什都成了自己的,要修得地道些,省得到地里不出活儿,成了磨洋工。

  德才说,收成好坏,干多干少都是自己的,可耽误不起功夫。农民有了土地,腰杆子就直了。给马铡完草料,德才把铡刀收起来,在房子旁边靠山墙的地方搭了一个圈舍,说等天暖了,买些鸡崽放进去,那样,来早和来多就可以天天吃上鸡蛋。秀草看他们忙得欢,说,娘,都是你给小子起的名儿好,来多来多,一下子就来这么多。

  那天长北从县里回来,说县里到处都在说包产到户的事儿,他一听说家里分了地,就立马买火车票往回赶,说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这一天,有了土地,再在外头跑,就进可攻退可守,心可放宽些。长北问长庚家里分了几亩地,长庚说按人头分的,你那份桂婉划出去了,是单分的,桂婉说等你回来种地呢。

  桂婉把地单分出去,长北没料到,他连夜去桂婉的娘家,问桂婉为啥要把地单分出去,桂婉说,单分出来,咱家就也分到一头牛和一副犁杖,等你回来,咱们可以自己撑门户。长北觉得桂婉有道理,看着桂婉笑,说日子还就得和你这样的娘们儿过。

  他们和好了,先前发生那些恼恨都成了小孩子摆家家。滚在一铺炕上,长北跟桂婉说,可是我不稀罕种地呢,外面比种地热闹,钱也来得容易。桂婉说,来钱容易,该不会是做贼去了吧?长北笑,说桂婉在娘家待傻了,说就连嘎罕诺尔镇的集市都越来越大了,难道你看不见?

  桂婉倒是好久没去集市,是长北没有寄钱给她。所以长北一说集市,桂婉哭了,捶着长北的胸口,骂长北是个挨千刀的,走两年,口信也不捎来一个,活活熬死个人。长北说他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好,起身把棉袄里子拽开一道口子,掏出一沓钱来,砸在桂婉的脸上,说,拿去数,拿去数,你尝尝数钱的滋味甜不甜?

  桂婉蘸着唾沫数,数好几遍才问长北,哪来的?

  长北枕着胳膊,一脸得意,说,挣的。

  睡了一夜,桂婉起来,穿着衣服,突然一拍脑袋说,账不是那个算法嘛,亏了,亏了。

  长北问她啥亏了?

  桂婉说,咱从家里出来,总不能净身出户吧?

  长北觉得桂婉有道理,从炕上爬起来,拉着桂婉从柳屯回到榆村,气势汹汹的,像家里亏欠他们一样。

  有长北撑腰,桂婉也不藏着掖着,她说这趟回来是要分家的,总不能大伯哥和小叔子媳妇天天一个门进进出出,何况,还有个老公公呢。

  我拉着桂婉坐,说分家也不用打阵仗样的,是你们的都会给你们。桂婉一听坐下了,说,我当你会拦着不分呢。边说边拿眼看长庚。长庚说长北要啥,随他拿。长北和桂婉把能搬能挪的箱箱柜柜,都弄到院子里,说桂婉的妹夫傍晚时会赶着马车来,把这些东西拉到他丈人那里,那屯子里有个要结婚的,正好要买家具。

  秀草哭了,我听见她跟桂婉说要留下一对箱子,毕竟她结婚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买下,都倒腾走了家里连个装行李的都没有。桂婉说啥该留啥不该留她说了不算,要秀草去问长北。秀草跑到院子,跟长北说那对刷了红漆画了牡丹的柳木箱子她想留下,长北说房子搬不得挪不动,他不要了,这能带走的,叫秀草不要和他争。大门口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让秀草有些难为情,她钻到屋子里,再也不肯出去。

  那天,长北没等来桂婉的妹夫,把嘎罕诺尔镇一个当官的等来了,那当官的带来几个人,把院子里那些箱箱柜柜连同枣红马都弄到霍林河边上,弄上船,运到嘎罕诺尔镇去了。他们说有了来早,就不能再生来多,生了,就要受罚。

  箱箱柜柜搬走了,屋子里光秃秃的,墙壁上,摆柜子的地方,有个亮影格外显眼,像个烙印。秀草说一看到那个印子就堵得慌。我从外面搬回几块坯头,在原来摆柜子的地方摞起来,樘上板子,搭成一个架子,扯一块被单蒙罩上去,花色朝外,亮堂堂的。我说,秀草,好看不?秀草看着看着,噗嗤笑了,说,娘,我不该要那对箱子呢。我说,这个比箱子好?秀草说,比箱子好。说完,大哭起来,嚷着想那枣红马,说一闭眼就能看见那马不愿意上船,是他们生拉硬拽,连抽带打弄上去的,船动的时辰,马还回身掉过头来,冲着榆村嘶鸣。我的心一下疼起来,像是来多跟着走了呢。

  长北站在院子里骂桂婉的妹夫是个熊丧货,说好了,来拉东西,结果连个人影子也没见到,害得空忙一场。要是早来一时半会儿,那些东西哪至于让镇上的人拿走?

  桂婉哭哭啼啼,说她妹夫不敢来。还不是怕分家闹起来,要是当着人家的面闹上了,人家是帮你家老的还是帮你这小的?桂婉说,千不怪万不怪,就怪来多,早不生晚不生,偏偏在这个时候使绊子,是个挡路的。

  闹到来多身上,秀草不认了,从炕上跳下去,一巴掌扇在长北的脸上,说,你在外头晃荡两年,把德行晃荡没了,心地都不善了。

  45

  秀草那一巴掌让长北颜面扫地,索性摔起破罐子,指着秀草说,物件给来多抵了罚款,你这个当大嫂的要打个欠条给我,亲兄弟明算账,事事讲个先小人后君子。秀草觉得冤屈,长北写好的欠条,她死活不肯摁手印,长庚看不下去,想早早打发长北和桂婉,把那欠条接过来,说,我摁。

  长庚要摁下手印那一瞬,我的心突然翻江倒海,突然想,人和人,亲人也好,邻里也罢,只有能一起遭的罪,没有能一起享的福。我挡住长庚摁下去的指头,说,娘来摁,长北和桂婉想要的,本就是该娘给。长庚愣一下,跪下去,说,娘啊,儿的命都是你给的,咋还能分你的我的呢?我扶起他,说,娘给就娘给,娘给得起,你还要留着钱买马呢,买来马好给咱家种地。长庚还想再争一争,可我一口咬破手指,一个血印子摁上去了。

  那个血印子红鲜鲜的,我拿到长北面前,他吓了一挑,身子颤了颤,说,娘,这咋使得呢?

  有啥使不得的呢?我说,十根手指伸出来有长有短,我生这一群儿女,咋能要求一样呢?你比你哥聪明得多,往后胡家指着你出息人呢。长北听出那话是臊皮他呢,盯着那张纸不敢接手。桂婉不顾那些,一把夺过去,折几下塞进衣兜里转身往外走,走几步远,见长北没有跟上,还傻愣愣地杵在那里,又回来拉长北的胳膊,拖着他往外走,长北的脚步一开始有点趿拉,走着走着竟轻飘了,拐出院子时,像飞了样的。

  没过几日,榆村的人都说,长北把分给他的那头牛卖了,地交给桂婉的妹夫种,自己带着桂婉去了县城。我打听了几个人,问他们到县城做啥,人家都说不知道,说,依长北走时的架势,好像县城一弯身就能捡到金子。那话是笑长北不本分,庄稼人不本分,就显得不务正业,像个二混子。

  胡家出个二混子,门楣受辱,德才说,这个长北,真不像胡家的种。那话,是把陈芝麻烂谷子又抖出来,把我气得,好久没和他说话。

  德才只亲近长庚,一颗心都在长庚身上。那时候,长庚为能买到一匹好马,四处跑,四邻八乡都跑到了,不是马的颜色不对,就是年岁太老,总也遇不到和家里那匹枣红马一模一样的。而秀草,一心只惦记着那匹分到的马,逢人便问,那牵走马的人会把马弄到哪里去呢?德才就去嘎罕诺尔镇打探,起早贪黑回来,还真寻到了,说还在嘎罕诺尔镇公社的院子里喂养着,等着主家拿钱往回抽。秀草和长庚听了,先是乐,可一说到钱,不小个数目,都蔫耷了。

  为了那匹马,我让长庚去嘎罕诺尔镇把芝芬和芝芳还有长安都叫回来,我说我们要开一个会,我说你们如父的长兄把你们打发出嫁了,把你们送进大学了,可是他自己还在火里炼着还在开水里煮着,你们谁能搭一把笊篱,把他捞出来呢?

  我不得不说,芝芬芝芳和长安都尽力了,尤其是长安,把自己的工资都拿出来,双手举着递给秀草,说,嫂子嫁到胡家来,跟着受苦了。那暖心的话把秀草说得眼泪汪汪的,扬巴掌打了下长安,说,瓜蛋子嘴巴甜,赶明儿个媳妇进门他保准可劲疼。

  马又被牵回来了。那晚一家人都不肯睡觉,出来进去,围着马圈打转转,看着那马麻哒麻哒地吃草,时不时打个响鼻儿,抖抖耳朵,好像它不是一匹马,是一个亲人,是来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做爹做娘的,再也不敢放它离开。

  种子该下地了。长庚和秀草套着马车去地里忙活,他们都是种地的好苗子,脚一踩到土地上,浑身会冒出使不完的力气,长庚一坐上马车就唱开了:古井水淘不尽眼窝窝泪,老神榆遮不住心坎坎愁,老黄狗就看着自个家的院儿,痴妹妹怀里只揽哥哥的头。秀草也唱:都说妹妹疼哥哥,不疼哥哥还疼啥?哥哥回来一壶酒,出门再把那褂子搭。

  那天德才也要下地,我把德才留下,说,趁着还不算太老,我们搬到河边去住吧,多打些鱼卖到嘎罕诺尔镇去,攒些钱还得还长北的账呢。

  德才不愿提长北,长北的好坏他都不待见,坐在炕沿儿上吧嗒吧嗒抽烟袋,那样子像他真的顶着顶绿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样的。我和德才争吵起来,我说,五个孩子,都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哪个你尽到心力了?这一回不管你认不认长北,横竖要拿出一个爹的样子来。

  德才把烟锅里的火磕打出去,起身去仓房里摘了大网,扛在肩膀上往河边走,我把行李收了背上,抱着来多领着来早跟在后面。

  等到傍晚,长庚和秀草从地里回来,我和德才已经在胡家小九婶子的那个窝棚里生起了灶火。他们想把我们劝回去,可劝不动,就顺着窝棚前的小路回去了。

  那小路东边是树林,是庄稼,是太阳升起的地方。西边是草原,是河流,河水清凌凌的,晚霞弥漫天边。有打鱼人划着船靠岸了,唱着调子--人活一辈子啊究竟是为了啥?过河你得蹚着走,上坡你得使劲爬……

  一声远一声近的。

  46

  打鱼是个好营生,每天都可以赚回钱来,德才能吃苦,天不亮爬起来,在河里一忙就是大半天,把打出来的鱼送到嘎罕诺尔镇的集市上,回来还要织网。织网用的梭子是德才自己做的,是去嘎罕诺尔镇卖鱼时,顺便买回竹竿,得空再把竹子裁成竹板,用小刀清理竹心,修整竹边的毛刺,修出梭尖、舌头,梭尾,像修古老的物件似的,一点一点修出来的。

  织网用的尺板也是德才用竹片磨出来的,本来李广德要把自己的借给他,可德才说啥也不用,说借来的东西用着不踏实,说自打胡家在这榆村立下门户,从来都是别人借胡家的,胡家不借别人的。那话里话外,都是在说长北,都是想让我受听着。德才总是觉得自己冤屈,为长北做得越多,他的冤屈就越大。有好几次,一个人带着酒去船上喝,喝大了,就在芦苇荡里学着那些水鸟哇哦哇哦地叫,引得王三五总是跑到我的窝棚前,说,管管你家德才,啥嘛?天天哇哦哇哦的,吓人呢,疯了咋的?

  那时候,王三五早就当上榆村的大队书记了,头发油光着,根根都顺到后脑勺,外衣披在肩膀上,走起路来倒背着手,一摇一摇的很风光。

  王三五是从来不下河打鱼的,他只要看见那些渔船靠岸,到河边上走一走,总会有人从鱼筐里挑几条大的,用苇秆串着鱼鳃,递到他手上。他把鱼都吃出花来了,人家给了胖头,他家里就要吃煎鱼;人家给了鲫鱼,他家里就要吃炖鱼;人家给了黑鱼棒,他家里就要拌生鱼;人家给了鲇鱼,他家里就要包鱼肉馅的饺子;人家给了他川丁麦穗小泥鳅,他就去卖豆腐那里顺一方豆腐,家里就要吃杂鱼炖豆腐。

  王三五家里不光人吃鱼,鸡鸭猪狗都跟着吃鱼,鸡鸭猪狗也吃不完的,就扔到屋顶上去,晒成干、磨成粉,拌进面子给猫啊狗啊禽啊的打食吃。榆村有句话说得好,说托生到平常人家为人,不如托生到王三五家为狗,睡毡垫子、啃完鸡骨头还有鱼汤喝。

  那话别人也当着王三五的面儿说。头几回说,王三五听着很舒坦,说得多了,他就想堵大伙的嘴,说再听见那些屌球话,就缝了他们把不严的嘴,就没人再当着他的面儿说了,背地里却还是嚼得嘎巴嘎巴响,尤其那些打鱼的往芦苇荡里一歇,能把王三五说成一堆屎坨坨。

  王三五吃了人家的东西,还是觉出人家的怪样来,总想在那些打鱼的里头找出一个贴己来。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德才是个好人选,就盯上了。他瞄准了德才啥时候上岸,到德才拴船的地方坐着等。他也不说话,把眼睛往德才身上一搭,德才就会浑身不自在。所以,德才一见到王三五,头从来都是低着的。

  头一天堵到德才,王三五问他,人家都争着抢着给我送鱼,你咋不送?德才低着头说,我鱼换钱还债呢。王三五说,就你鱼金贵,差那三条两条的?德才低着头说,积少成多呢。王三五说,不给也中,说说你们在苇塘里都说些啥?德才低着头说,耳聋了,听不全乎。王三五说,一句半句也中。

  德才说,说你睡隔壁王家的媳妇,人家还给你盖了金丝绒被面子,王三五说,瞎球球,哪里有金丝绒被面子?德才说,那还是睡了嘛。王三五说,瞎球球。我咒风浪翻你们的船。德才低着头,不说话了。王三五说,德才,你帮我忙,把那些埋汰我的人告诉我,我有好处对你呢。德才说,我不要好处,就问你一句话。王三五说,啥话?

  德才说,当年批斗王玉娥那场,斗过了,司马徽则和王玉娥见了面,是你安排在你家里的?王三五说,德才这你不能怪我,那司马徽则比我官大嘛,他说想和王玉娥单独见,我有啥法?德才说,那你说见了是光抱了一下,还是行了那事?王三五说,我没亲眼见倒不敢乱说,可你家长北真的不像你。德才低着头走了。王三五在后面喊他,帮我不帮?德才嘟囔着,帮你个瞎球球。

  回到家,德才病了,我打发长庚去嘎罕诺尔镇抓中药,长庚去了,抓回药,放在灶台上,说,善医堂被司马徽则买回去了,门匾用了旧时候的,气派大了。

  德才一听那药是善医堂的,起身到灶台前,抓起药包子塞进灶膛,长庚说,爹,你做啥?德才说,做你娘学人家潘金莲谋害你爹呢。长庚说,你是哪里扯到哪里去了?德才说,反正我不吃善医堂的药。长庚还想劝劝他爹,我让长庚回,我说,他作得欢,活得旺呢。德才说,我是咒他不死。说就算他死了我也不能遂愿,人家司马徽则的老婆还在呢。德才说他后悔从山里回到榆村来,要是一直不回来,心里的念想总是好的。

  德才不帮王三五的忙,总会有人帮,王三五很快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不是别人,是长东。长东回来,不打算再走。大家都说,是他跟那个寡妇的日子过到头了,把人家的儿子养成人,人家娘俩儿商量着把他清出来了。

  47

  长东回到榆村那天晚上,长庚让我和德才回到家里来,还请来德海,让秀草生火做饭,说他要去看看长东,顺便问问他空了多年的老宅子漏不漏雨,再带他回来喝酒。说不管长东混成了啥样,都是打小玩到大的兄弟。

  可那天去请长东喝酒的,不是长庚自己,还有王三五。长庚刚在长东的炕边坐下,王三五就进去,一推门就说,长东侄子,回到榆村来也不跟叔打声招呼,还倒要叔亲自上门请你喝酒。

  长庚一向是不待见王三五的,见他进门,就说,长东要跟我回家里喝酒呢,外人的酒,改日再喝。王三五说,我管着这一村老小的吃喝拉撒,咋能算外人?长幼有序,长东也不能打叔的脸嘛。长东在一张凳子上蜷着,抽着烟,说,我可不是发财回来的。王三五说,哪个说一定要你发财才要请你了嘛?长东说,那感情好呢,叔的饭我吃。长东起身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了,说,叔家还是住在老宅子吧,多年不回,找不准了。王三五赶忙走在前头,说,叔带路。

  长庚就那么一个人回来了。秀草做了一桌子菜就那么空空地摆着。德海觉得过意不去,筷子也没动走了。长庚说王三五的葫芦里卖的啥药,他摸不准。我说,那就明天再去请。

  到了第二天,长庚又去请,见长东在院子里拉着一片旧网发呆,他是要补亮子,可亮子太多,补不完。他又惦记河里的鱼,有些犯愁了。长庚在网前站了站,对长东说,家里网多着呢,你随便拿一片来用。长东说,你又来寻我吃饭? 我不去,吃不安。长庚问他为啥吃不安?长东说,不知道,打小坐下的病,端你们家饭碗就颤,就想我娘。他问长庚,你说我娘要是活着,我会成啥样?

  长庚说,我不知道。长东把他拉起的那张旧网扯了灰尘卷起来,把他罩在里头,他说,起码能娶个像样的媳妇,有自己的热炕头吧。

  长庚知道请长东是请不成了,就又空空回来,到了家跟德才说,要是有闲网就送给长东一片,长东的网旧得不成样了,打不成鱼。德才说长东不该打鱼摸虾的,误庄稼。回来了,就要把地种好,德海一个人正好忙不过来。长庚说,让你送网就送网,别的不要管了。德才问为啥不管。长庚说,又不是你的儿,由不得你管呢。德才最听长庚的话,给长东送去一张网,只是他去时,长东的院子里已经挂了一片新网,长东指着新网对德才说,王三五送过来的,你的用不上了。

  德才把网背回来,闷闷着,说,胡家到底把他咋了,要他一回来就糟践人?那以后,德才再去河里打鱼,总能看见长东。王三五还是去岸上转,拿了别人的鱼,再去找长东,长东一上岸,老远就能听见他喊,长东侄子,到家吃饭了,你婶子酒都烫热了。

  榆村的人说,王三五那么抠门,对长东倒是不啬皮。可王三五天生就是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离了便宜不咬的主,干啥要对长东好?榆村的人说,想想也简单,王三五老了,没了指向儿,垒个院墙抹个房顶,都得靠个有力气的不是?

  过了一段日子,霍林河边上就不消停了,不是张家的打了李家的,就是王家的骂了赵家的。张家的问李家的为啥打?赵家的问王家的为啥骂?李家的对张家的说,我跟你在船上说的话你讲给王三五了?王三五跑来多拿了我两条鱼。王家的对赵家的说,我跟你在船上说的话你讲给王三五了?王三五跑去我们家蹭了一顿烧锅,还把长东也带去了。

  一说到长东,他们都猜到是长东传瞎话了。再下河,都离长东远远的,有时候无聊了,远远地打哈哈,说,今儿个鱼打得多,后晌谁见了三五书记,捎口信让他到我家里喝酒。说,该喝呢,三五书记年岁大了,喝了今儿个补明儿个,得一口是一口。

  那些话,自然都传到王三五的耳朵里了。王三五气得直跳脚,恨不得天天要到河边去寻个不痛快。德才看在眼里,说,这样下去是要出事情的。那长东,榆村会容不下他的。

  我说有个人的话也许他听得进去。德才问是谁?我说,梁贵友。那是他师傅,教他吹过唢呐。德才说啥也不去找梁贵友,他说要不是梁贵友当初许给德海一个黄月容,也不会生出长东来。

  那就只得我去了。梁贵友一听我是为了长东的事找他,说,他哪里还当我是师傅?要是心里还记挂着当初那一拜,回来当第一个来看我呢。人家看的,可是王三五。我说,不看当初那一拜,就看你和德海那些交情,就看死去的黄月容。梁贵友一听,不推脱了,说死人都让你王玉娥搬出来了,我这活着的还有啥好争辩的呢?

  梁贵友请长东喝酒,他媳妇做好四碟八碗之后,梁贵友打发梁黑子去河边请长东,让他跟长东说,当年那一曲《大悲调》教得不好,不配为师,今要摆宴谢罪。

  梁黑子到了河边,把话对长东说了,长东半天说不出话来。远远地,有《大悲调》飘荡着,呜呜咽咽的。长东提了两条鱼,跟着梁黑子走,越走,那《大悲调》越近,他的心更加哀泣,恍似一下子回到了拜师的那一场,恍似没那《大悲调》撑着,他活不到今天。

  到了梁家大门口,见梁贵友吹得正欢,累出一脑袋汗,也许是泪,都分不清。梁黑子上前,说,爹,他来了。梁贵友才把唢呐停下来,看着长东,说,来了?来了好,我当给你谢罪,没当好你的师傅。

  长东扑通跪下去,说,师傅啊,你臊着我了。那酒席就摆在大门口,梁贵友没让长东进院子,长东跪着,他站着,倒两杯酒,递给长东一杯,说,跪着喝,喝完咱俩的情分就了了。长东不喝,梁贵友说,你不喝,我喝,一样算的。

  梁贵友一口喝干了。长东说,师傅,别逼我。梁贵友又倒一杯,又一口干了,说,好好撂荒你的地,好生打你的鱼,往后这唢呐再不要吹。长东说,那我偏要吹呢?梁贵友拿起自己的唢呐,举过头顶,咔嚓一下折成两段,说,那我不再吹。长东愣住了,他看着梁贵友,问,这是为啥?师傅,到底为啥?

  梁贵友颤抖着坐下去,过了好久,气喘匀称了,又倒酒,一口喝干,才说,还有句话要告诉你呢。还记得跃进鼓吧?是被你戳坏的。榆村人都知道。王三五也知道。你知道王三五看见跃进鼓上面那个洞时,说了一句啥吗?长东问,说啥?梁贵友说,王三五说胡家这些后生,胡长东最毒。长东说,那他还寻我喝酒?梁贵友说,你心里清楚着呢。长东把头往下沉了沉,说,我糊涂着呢。梁贵友说,你不想清醒,便整天都是梦里。王三五怕你寻他那些不好,你就握着他这根辫子陪他耍。外人倒是看不清谁是狼谁是狈,难道你自己也真看不清?

  长东不言语了。梁贵友起身,说,黑子,送客吧。手一翻,桌子掀了,四碟八碗撒了一地,长东眼睁睁看着几条狗轰一下扑过来,把那些好端端的菜吃到肚子里。

  48

  霍林河边安生下来了。长东照例去王三五那里喝酒,喝过,王三五再想从他嘴里问出些啥闲碎话语,他就把唢呐从怀里往出一掏,问王三五,听曲不?我给你吹。王三五当然不听,只当他是醉了,让疯宝柱送他回家。宝柱不送,说走到半路长东会吓他。长东就笑嘻嘻自己走,一边走一边吹,有时吹得很好,有时根本不在调子上。碰见吹得好了,王三五会说,这才是真的醉了呢。

  转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榆村的人都高兴着,说雨水勤,庄稼长势好,河里的鱼也比常年多,是天照应榆村呢。可雨下着下着,不开晴了,十天半月连雨也是常有的。这样,榆村人有些害怕,说霍林河盛不下那些雨水,雨水会从河里漾出来,淹到村庄、淹到庄稼,弄不好,连人也不剩了。于是,榆村的人开始修筑堤坝,用土夯,用沙袋子堆,在堤坝的外围钉上木桩,把洪水圈在里头。

  一开始,王三五带头干,堤坝一天天长高,那河水也一天天长高,几天的工夫,河水里的芦苇连尖梢也看不见了,那在风里一荡一荡的绿海,在一片汪洋里消失。王三五有些泄气,说筑坝的速度赶不上水涨得快,怕是挡不住了。李三老说怕是死在河里的那些冤屈的野鬼闹着投胎,惊怒了河神。河神的威严,只有岸上的老神榆镇得住。榆村人就让大伙在老神榆的四周堆土打墙,说就算榆村的一切都被大水毁了,也要把老神榆保下来,神榆在,榆村的魂灵在。

  有人开始抱怨,说老祖宗造宅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造在河沿儿上。李三老说,女娲娘娘造人,用水捏泥巴,人的骨肉里,是天生注了水的,是女娲娘娘不让人万能,必须把自己的命依附在水上,才能存活。河流发水,是上天的恩赐,也是上天的惩罚。

  王三五不管什么恩赐惩罚的,他让榆村的人日日夜夜守着堤坝,自己却在一个高岗上搭起窝棚,像榆村的女人和孩子一样躲在里头。

  那些筑坝的人指着土岗上的王三五骂,说等大水过后,把他拉下马,谁挡住大水,谁来主榆村的事。

  可巧,那天堤坝开了口子,河水像一万匹马从一个圈场里涌出来,你推我搡,呼啸着,在草原上撒欢、奔跑,向村庄的方向漫过来。村边的几棵树木被它们淹没,又被它们推到,拖着继续朝前跑。水上漂起柴垛,漂起屋顶,漂起猪羊和房梁。雕花的柜子在水上打滚,婴孩的尿布刮在树杈上。还有个老人,趴在他的棺材板上大哭,呼天抢地。

  那天,不知长庚从哪里拽出一根绳索,丢给坝上的人,喊,扯好,跳下去,筑人墙。李广德梁黑子和几十个人扯着绳索一股脑跳到水里,他们在那个豁口处筑起人墙,男人们拼劲儿往前冲,在人墙后面丢下沙袋和树头,把那个豁口一点一点变小,让一万匹马渐渐少到几千,少到几百,少到奔腾声变得疲惫,一点一点止住。

  他们把豁口堵住了,从水里爬上来时,他们在堤坝上欢呼,大水堵住了,庄稼还在。突然,他们看见司马徽则了,司马徽则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跳到水里去的,没有人知道。

  这是王三五没料到的,他急冲冲从土岗上跑下来,想给自己找个解释,想弄明白司马徽则是怎么从那岸到这岸的。司马徽则穿上衣服,看着长庚和李广德说,榆村火烧不垮,水也淹不垮,榆村人能战胜瘟疫,能战胜饥饿,那些被河水冲毁的房屋,也一定还会立起来。王三五傻在那里,想缓解一下气氛,说女人和孩子都被安顿在土岗上,王玉娥也好好的。司马徽则扭头看他一眼,说你的肩膀塌了,扛不起榆村了。让年轻人去扛吧,司马徽则拍了拍长庚的肩膀。后来,榆村的人都说王三五要下台了,说长庚很快就会坐上王三五的位置,说人家司马徽则还不是要给王玉娥撑撑腰。

  那堤坝堵结实了,榆村的人还是不能安睡,因为榆村头顶的天还跟捅了窟窿样的,天天下雨,天天不停歇。司马徽则就和榆村的人一起天天守在堤坝上,长庚也守在那里,王三五这回从岗上下来,给他们支了帐篷,陪他们一起守着。

  榆村的女人轮番把做好的饭菜送到堤坝上去,长庚怕司马徽则吃不习惯,总是让秀草在做饭前问问司马徽则的口味,司马徽则总是说,都好呢。那天,秀草做好菜,赶上来多闹,就让我送到坝上去,我一去,见司马徽则正坐在帐篷口抽烟,他看见我,张了张嘴,拉过一个小马搭让我坐。

  我坐在司马徽则的对面,把篮子里的饭盒拿出来,递给他,他烟头丢在地上,接过去,头埋在饭盒里大口大口吃。那半截他没来得及灭掉的烟头,冒着一缕一缕蓝烟,萦绕在我和他中间,隔着烟雾他的白头发一闪一闪的。司马徽则耳廓下面有颗痣,那痣,让我想起年轻的自己抱着司马徽则时,夜夜都要用手指摸着它,司马徽则曾问过我痣好摸?我说好摸。他问咋好?我说像你摸我的胸脯那样好。他说你咋知道我摸你的胸脯就好?我说那你夜夜摸?司马徽则听了会笑,一笑起来,像是要一口吞了我似的用力压过来。

  那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那些一汩一汩冒出来的往事,像那场破堤而出的洪水,把我卷进一个漩涡。我拎起篮子起身,司马徽则突然停下手中的筷子,抬起头叫住我,玉娥,别走。我的手一抖,篮子落在地上。

  司马徽则把饭盒撂在一边,手哆嗦着掏出一根烟来,点上了,说,玉娥,想你做的蒜茄子和白菜炖豆腐了。我站在那儿,慢慢蹲下去,捡起篮子,我说,我给做。司马徽则说,你不说话,就这样陪陪我。我说,你不怕榆村的人说闲话?司马徽则说有啥怕?要不是当年胡德才说我死了,你还是我的女人。我说你莫怪德才,要是我当初宁死也等着你,不就没有今天了吗?司马徽则说,我也不怪你。他说那长庚你养得好,能挑榆村了。说到长庚,我想起榆村人说的那些话,就对司马徽则说,别让长庚主榆村的事。司马徽则问,为啥?我说,人家戳脊梁,说靠了你。司马徽则说,我倒真希望靠了我。司马徽则说,玉娥,你最让人恼的,就是真真把我当成一个外人了。

  天终于放晴,大水被挡在堤坝里头,很快退落,那些被冲毁的房屋又处在重建当中。长庚领着榆村的人,一起修葺房屋。主事的换成长庚了,王三五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划着船一趟一趟往嘎罕诺尔镇跑。

  王三五觉得司马徽则就这样把他乌纱摘了,是不成体统的,是不合规矩的,他要讨个说法。可是,直到榆村那些倒毁的房屋全部修好,王三五的说法还是没有讨回来。

  那天,王三五从嘎罕诺尔镇回来,下了船,尿急,就跑到老神榆下尿,他把尿浇在老神榆的树根底下,质问老神榆,你真的有神灵吗?榆村的人供奉着你,朝拜着你,可没见你显过一次灵。王三五说老神榆根本是耍不出真本事。要是真有本事,榆村发大水,干嘛还让那洪水冲进村子里来?

  就是那一泡尿的工夫,西南天悬起一阵龙卷风,打着旋儿,裹着枯枝野草,把太阳、榆村、原本静悄悄的河面全遮盖了。王三五提溜着裤子跑,路过一棵榆树时,树头咔嚓一声折了,不偏不倚,横在他的腰上。

  王三五趴在地上好久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那风一扭一扭,蛇一样飘走了。王三五朝那风吐唾沫,骂风是个妖孽,挣扎着想从树头里钻出来,却没有力气,翻不过身子。一抬眼看见长东坐在河岸的船上吹唢呐,就朝长东喊。喊了几声,长东朝他望了望,又吹起唢呐。

  吹到天黑日头落,长东从船上走下来,问他,还喘气不?王三五说,喘呢,你狗日的快救我。长东说,想救你呢,可你看我这两根指头,折过,打不起弯,扶不动你。王三五说,你狗日的长东想啥呢?长东说,想起榆村人把我吊在这榆树上打断我手指那一场了,你说如今这榆树也折了,是不是遭报应了?王三五说,你狗日的记仇呢?长东说,知道我为啥吹唢呐总不在调上吗?就是这两根手指摁不了唢呐眼了,你看我这唢呐,铜眼都被手指肚磨大了,用锌补过,锌又给磨掉了,风里雨里冬里夏里,才练会了《大悲调》,才等到胡德海出狱那天,我吹了那一场。

  王三五伸手够到长东的手,在他手指肚上摸摸,笑一下,说,茧子都硌人了,要不咋说你长东毒呢。

  长东站起来,把王三五大树底下拽出来,往肩上一扛,边走边说,毒也会救你的命,不能见死不搭。

  王三五昏昏着,还是说,你搭晚了,我的腿,没知觉了。

  49

  王三五瘫了。都说瘫得蹊跷,都说好端端的树咋说折就折了呢?说了很多传说出来,但都说说就过,都忙着修房子去,都不肯顾及他。

  我觉得王三五终归是同族,拎两斤白糖去看他,见他后背贴满膏药,哼哼着,一声比一声高。我把白糖交给耿财娘,耿财娘接过去,说,亏你还有心来看他一眼,老话讲树倒猢狲散,你三五叔如今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我说他老了,也该歇歇了。我坐在王三五的不远处,看着他的脸,黧黑,皱纹,灰土,还有白色的胡须。他恨恨地说他老了,用胳膊垫高自己的下巴,想让自己的脸不至于埋在枕头里,说,老子会站起来的,轮不到你看我的笑话。

  王三五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是我祖母讲给我的。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白胡子老人领着他的孙儿赶路,路过一个村子,口渴了,就敲一户人家的门,问人家讨口水喝。出来一个妇人,见那一老一少破衣烂衫,大门一闭,说,没有。那白胡子老人站在门外,笑笑,合掌念一声,长命百岁。

  那孙儿不解,说,爷爷,她不给咱们水喝,你干嘛还要她长命百岁?老人哈哈大笑。他在孙儿面前画一个圈儿,那圈儿像一面镜子,照出那妇人几十年以后的样子。是一个老太婆了,拄着拐杖,拿着半个碗茬儿,四处讨饭吃。

  那孙儿恍悟,对于有些人来讲,长命百岁不一定是祝福,是要她多尝几分人间的苦。

  王三五瘫了,是命运给他贴了一道长命百岁符。

  他在炕上养着,这一养就再也没站起来过。一开始,耿财娘还耐着性子伺候他,过一段日子,知道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她的耐性就没了。日头大的时候,用柳编的席子把王三五拽到外头,晒晒。日头不好,把他塞在屋角,用苞米叶子絮个窝,拉尿都在里头。

  榆村人从王三五门前过,总能听见他家的窗口飘出骂声。是王三五一个人在骂,耿财娘从来不还口,榆村人说,她只是拿着擀面杖杵过去,他骂一句,她杵一下他的心口。王三五夏天穿汗褡,胸脯露出一块,不是青,就是紫。

  耿财娘还是死在了王三五的前头。

  王三五瘫后没多久,榆村来了一个收破烂的,收破铜烂铁,收旧鞋底旧衣服旧布条、猪毛鸭毛骨头和马鬃马尾,赶着毛驴车,在村子里一转就是小半天,要是有人卖破烂,他也不给钱,拿那些破烂可以换他的泥盆、菜刀、剪子、盘子、碗筷、白糖咸盐、拨浪鼓哗啦棒……耿财娘隔三岔五就要换,那个收破烂的,每次路过她家门口,总是要多喊两嗓子。有一回,喊半天,耿财娘也没出门,他就趴在她家的大门口叫,老嫂子,有啥换的没有啊?耿财娘站在门口和他说,都换没了,没有破烂了。那收破烂的要走,宝柱抱着几块骨头跳出来,说,换糖。

  宝柱去换糖,耿财娘也跟过去,站在毛驴车旁边,看着收破烂的给宝柱抓糖,她跟人家说糖少给点,剩下的她拿一双袜子。那老头说行。宝柱不干,说骨头是他攒的,凭啥给耿财娘换袜子穿?耿财娘说,就穿、就穿,你能咋的?我们家耿财都被你害死了,我还得端屎端尿伺候你那死鬼爹,我穿你一双袜子还亏着你了?

  宝柱听了不吭声,揣着糖坐在院子里吃。越吃越来气,跑去仓子里,弄点耗子药抹在糖上,又包好,丢在锅台上。

  耿财娘把那糖吃了,吃完就死了。榆村的人都说耿财娘是宝柱毒死的,宝柱说,不是我毒死她的,是糖毒死她的。他疯疯癫癫,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榆村人把耿财娘葬进耿家的坟地里,逢年过节也没人给烧纸。有人对宝柱说,宝柱,不管咋的,耿财娘也给你做过娘,你给她上上坟吧。宝柱说,中,就四处捡些大风刮来的旧报纸到耿财娘坟头去烧。烧完,见了人会说,我给耿财娘烧纸了。

  宝柱疯得更加厉害。不管白天黑夜,总往别人家屋子里钻,不是今天摸张家的鸡蛋,就明天偷李家的饼子。有月亮的夜,站在墙头上看天,说要用竹竿把月亮捅下来。地上真的摆一溜竹竿,用绳子一根接着一根绑好,从院子里一直抻到大门外。

  耿财娘一死,宝柱和王三五在榆村就过不下去了。长庚召集大伙开会,说要把他们送到嘎罕诺尔镇敬老院去,那样王三五有人照顾,也省得宝柱吓坏村子里的女人和小孩。就送去了。走那天,榆村人抬着王三五去河边坐船,一路上,王三五骂榆村人都是丧天良的,说他当年带着大伙搞生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榆村人却不管他。他说他不离开榆村,不离开他的房子,就算死了,魂也会飞回来的。可没有人再听他的话,他们把他横在船上,像送瘟神一样把他送走了。

  宝柱倒是高兴,一到敬老院撵着一个傻姑娘满院子跑,那些晒太阳的老头和老太婆们见了,举着拐杖打宝柱,把宝柱的头打出好几个大包。宝柱蹲在墙角里哭,王三五也跟着哭,说,宝柱,咱回榆村去,回榆村谁敢碰你一根手指头,我就治他的罪。

  可王三五再也治不了任何人的罪了,榆村的人很快就忘了他。仿佛他死了一样,提都没人提。榆村的人都忙着过新鲜日子。有人家里添了双卡录音机,放磁带,一边唱还能一边录音。榆村的孩子都跑去录音,来早和来多也去。来早嗓子细,唱歌好听,为了能把好嗓子录到磁带里,她天天往抗旱水箱里钻,那水箱是铁的,钻到里头唱歌,有回声,嗡嗡嗡的,像大喇叭,能把来早的声音传出去好远。

  长庚买了电视机,晚上会来一屋子人看。有时候,他和秀草都打呼噜了,那些看电视的人也不走,非要把电视看成雪花才肯回家。

  50

  我和德才是在哪一年把欠长北的账还上的?我记不起来了,但我记得长安结婚是在一九九零年。长安那婚结得憋屈,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觉得愧对他。长安的婚礼原本是要好好操办的,秀草甚至把墙都重新粉刷了,专等长安把媳妇娶进门。可就在一家人都忙着准备长安的婚礼时,桂婉从县城带着来恩回来了,一进门把来恩往炕旮旯一推,拍手打巴掌哭,说她和长北的日子实在没法过了,说长北是个挨千刀的,说摊上这样的爷们儿就是让老婆孩儿陪着受苦的。

  一家人围着桂婉,看桂婉哭。桂婉哭够了,抹抹眼泪,说,饭馆里来个吃饭的没给钱,长北从厨房里端着大勺出来,一下拍在人家的脑袋上。把人拍昏了,还在医院躺着,想私了拿钱,拿不来钱人家要告官。桂婉说一告官还哪有长北的好?非坐牢不可。长北要是坐牢,桂婉说她可不守那份活寡,那来恩也就别指姓胡了。

  这样的事儿,让一家人都打转转,只有德才闷头不吭,我问他咋办,他说,不姓胡倒好,本来也不是胡家的种。德才说上一次的账刚还清,又来讨,这次他是说啥都不会管。

  德才说不管是真不管,我和长庚天天急着想法子,他天天没事一样去下河,从河里回来就躲到窝棚里睡觉,一睡呼噜打得震山响,叫也叫不醒。

  我只得又把儿女们叫回来,让他们帮着分担,让长北把难关渡过去。可那几个儿女,都有些犯难,不是手头不宽绰,是觉得长北不是原来的长北,让人心寒。芝芬说长北和桂婉出去这些年,积蓄应该是有的,肯定是桂婉赖着不肯往出拿。芝芳说她有两次进城,一次看见桂婉在商场里买呢子大衣,一次看见她在理发店里烫大波浪。芝芳还说,买呢子大衣烫大波浪也就算了,走了这么多年家也不回,生了来恩一家人去给她下奶,连顿饭也没舍出来,遇着难了,回来哭天抹泪的。

  给长北筹钱的事儿,那几个儿女商讨了好几天也没个结果,不好的事经不起拖,一拖就坏上加坏,桂婉说筹不到钱还有一个招法,那就是她和长北离婚,让长北一个人折腾去。离婚的话是最刺耳的,我一听桂婉说出来,就大病了一场,和家里的老猫一样,整日蜷在炕上,爬不起来。长庚对秀草说,年岁大的人这样病下去怕是不好,让秀草把钱拿出来凑份子,长庚一带头,那几个小的也就没话可说了,纷纷往出掏,长安也要掏,长庚摁下了,让他留着钱结婚。

  那些筹好的钱是长庚交给桂婉的,桂婉拿到手,说太薄了,跟人家要的数目差得太远。长庚让她自己再凑凑,桂婉说凑不来了,家里能卖的,都拿去给人家治病了。

  那一天晚上,所有人都睡下了,我拖着个病身子,一个人站在霍林河边上,望那流淌的河水、跳跃的水鳞、闪着光的波纹、还有隔岸的灯火,好像是逆转了一个方向,向东的,向了西;老去的,又年轻了;死去的都复活了;映在河水上、映在木船上、映在芦苇荡里,像是记忆的海市蜃楼,既飘渺又真实,既惶恐又朝拜。那些过往,都被赋予了神性,我不敢惊扰。

  我知道,我老了,再也说不出有骨气的话,再也做不出有骨气的事,我朝回走,走到村口,挨个敲大门,穷的富的、老的少的、有恩怨的、没有交集的,我都把他们叫醒,对他们说我儿长北遭难了,我要借榆村人的干净钱,给他赎罪。我给每一户人家都立下字据,说王玉娥用良心保证会把钱还回来。

  那晚,长安找到我时,我把借到的钱掏给长安看,我说,你看,榆村人还是看得起王玉娥的,他们都肯借钱给我。长安看着那些钱,说,娘,婚不结了。长安把那些钱从我的怀里抢走,还给榆村人了。他把自己筹办婚礼的钱拿出来给了桂婉。

  桂婉拿着那些钱走后,长北的事平了,长安的婚礼却办不成了。我那儿媳妇乾岳虽然没过门,但也是个厉害的主,她对长安说,你胡家不办酒席,我娘家办。办了当你倒插门。长安那会儿正生着长北的气,也生着我这个当娘的气,就一口答应下来。乾岳的家境好,和长安结婚以后,托人把长安的工作从嘎罕诺尔镇调到县城,那以后,长安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倒是长北,吃那一堑,县城好像是混不下去了,和桂婉搬回榆村,说在县城里就听人讲霍林河上马上会修一座桥,那时候,马车,四轮车,小轿车,自行车都畅通无阻,嘎罕诺尔镇会更热闹,他和桂婉要在嘎罕诺尔镇做买卖,卖服装。秀草说嘎罕诺尔镇早有一个卖服装的,是个黑龙江人,年轻时挑着担子卖年画,走家串户,进了院子就吆喝,凤仪亭吕布戏貂蝉。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梁红玉击鼓退金兵。屋子里出来人迎,送一张财神爷,说一套喜嗑,留下财神来把家,保你越过越发。过年贴关公,妖魔鬼怪往外冲……

  秀草跟长北说那些,是想告诉长北,那个黑龙江的商贩生意做得好,服装也卖得好,你长北就不要去凑热闹。可长北不信那个邪,挂牌子那天,让一家人都过去给他撑场面。我还记得,那天桂婉披一条镂空披肩,紫色带着流苏,她说是潮流,店里新进的货,让秀草买一条给她开张,给进价。秀草说自己是种地的,洋气不起。桂婉还好生不乐意。

  51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长北在嘎罕诺尔镇的生意一直红火下去,是不是在我的一生里,后面的所有故事都将不再发生,我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的儿女们幸福地过着日子,守着儿孙满堂,慢慢等待生命终结。

  长北的生意一开始很赚钱,四邻八乡去嘎罕诺尔镇赶集,都要去他的服装店里买衣裳。桂婉是个会打扮的人,总能倒腾回庄稼人没见过的样式,让他们欣喜若狂。可那样的好日子不太长,持续五六年就有些萧条。霍林河上真的架起了桥,长北算计错了,那桥并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好像是专门为他的生意准备的。那桥一架起来,嘎罕诺尔镇的生意人越来越多,他们比着赛似的从外面带回更多新鲜的东西,吸引嘎罕诺尔镇周边的人。

  长北和桂婉也变着花样进新货,没多久吃不消了,说囤的货太多,周转跟不上,庄稼人因为手头有了钱,去县城走得勤,把钱都花到县城去,那些还躲在嘎罕诺尔镇卖服装的,早就没人瞧得上。桂婉说要不也把服装店开到县城去?长北说服装店得关,他早就琢磨出更来钱的门道。桂婉问他是啥门道?长北说守着霍林河,实际上就是守着金库,要赶在别人之前把金库打开,那样里面的宝藏就都是他们的。

  长北说的宝藏,是芦苇。长北在省城找了一个合伙人,那人原来就是开造纸厂的,据说是老婆跟一个小白脸跑了,卷走他一大笔钱,厂子就关停了,有一批闲置的机器在手,所以和长北一拍即合。长北负责盖厂房,负责经营,那人负责出设备,利润五五分成。

  长北觉得合算,立马找风水先生给选厂址。这一选,长北来找德才了,盘着腿坐在炕上,说,爹,我要盖工厂了。就在你窝棚这儿盖,风水先生给看过,这儿聚财。德才不同意。长北问他为啥,德才说住惯了舍不得。长北说,你可以回老宅子,我哥能照顾你。要是不想回,我在村里给你们买更好的。德才说不稀罕。长北很不高兴,丢下一句同不同意都这么定了,就走了。德才也气得一袋烟一袋烟地抽,骂着孽障,一声一声咳嗽。

  很快,长北在村子里给我和德才买好两间房子,让长东带人来拆窝棚。德才不走,说除非把房子推倒,砸死他在里头。要不然,谁都别想拆他的窝。那天很多打鱼的人围着窝棚看热闹,说儿子要拆老子的房,老子赖在屋子里打挺。长东急了,说,大爷,长北的款子是从银行弄来的,你这样闹,害得他延工期,白白吃利息。德才说,他长北能耐大了,还在乎几个利息?长东让我劝劝德才,我对他说,劝不了,你回去让长北亲自来把窝棚推倒,我也想和他爹一块死在里头呢。

  长东没办法,打发人去叫长北,那人骑着摩托车去的,屁股一冒烟跑回来,对长东说,长北让我告诉你,自己看着办,办好了,厂子建成你当副厂长。长东一听,一挥手,带去的人一哄而上。用木棒敲碎了窝棚的门窗,用镐头卸下了窝棚的门板,眼见着他们就要爬到屋顶上去了,德才猛地爬起来,朝长东的铁锨撞过去,额头撞出一道口子,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长东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那些刚刚爬上屋顶的人也僵住了。长东看着那血,丢下铁锨,喊一声撤,那些人才回过神来,跟在他后面跑了。

  德才任那血淌着,把砸烂的门窗都扶起来,说,这血淌得好。德才把门窗又都镶好,让长庚去嘎罕诺尔镇买玻璃安上,日日坐在窝棚门口守着,说,谁来拆,就和谁拼了。

  长北没辙,只好让出窝棚的位置,把工厂建在窝棚的边上,靠窝棚东面。那样,排污口正好从窝棚的门前走,臭水天天熏着,看你们能撑多久?盖厂子用的材料都是长东负责运回来的,红砖、木料、铁筋、水泥在窝棚旁边堆成小山,开工的机器和工人紧跟着也过来了,轰轰隆隆,乌泱乌泱地盖起来。那工厂,前后造了两排房子,修了两条长长的排污管道,一条从窝棚门前过,一条从窝棚后面过,都是直直通到霍林河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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