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师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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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5:22

  一

  公元前256年某个暮春的正午,王宫里突然钟鼓齐鸣,音乐大作,沉重的宫门像龙嘴那样张开,吐出一支庞大的出殡洪流。这是邾国历史上最隆重的葬礼。民众已在街头站立多时,他们翘首以待,还自备了整整一日的干粮。他们要从中获取卑微而危险的快乐。

  五百名宫廷禁卫军骑着白马,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百姓的视野之中。他们身披藤甲铜胄,细小的金属锁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马蹄敲击石板,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士兵手里的斧戟寒光四射,刺痛了人民的眼睛。

  此后是两百名表情肃穆的执绋者,他们额头系着素色麻布条,一手举着绑有麻绋的竹竿,一手举着沥青火把,在马队后面缓缓步行,企图为静公的亡灵照亮前往冥界的道路。火把掠过人群时,带来了灼热的气流。那是火焰的语言,它要粉碎地狱里坚冰般的黑暗。

  在他们身后,五百名乐手组成的乐队,以及五百名歌手组成的歌队,以悠长的语调,演唱宫廷丧歌《薤露》:“薤上朝露何其稀,初阳东升落入泥。露薤明朝更复活,人死几时归故里?”如此循环,一直要唱到葬礼结束为止。那些被抬在脚夫肩上的编钟、编磬和皮鼓,发出嘹亮的响声,却因节拍紊乱,跟歌声冲突,成了一堆不可救药的噪音。但百姓却在噪音中嬉笑打闹,享用着这种荒腔走板的气息,因为它才是乡村生活的谐谑标记。

  在歌队后面,出现了五辆大型马车,它们由十二匹黑马牵引,其上安放着大型棺椁,以及大量殉葬品和祭品。棺材由三十名细木工匠用金丝楠木精心雕刻而成,里面躺着争议最大的邾国君主--静公曹夯。他生前嚣张跋扈,而此刻却安静地躺在鲜花覆盖的盒子里,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他当然不会知道,邾国上下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骚乱,就连他的儿子,三年前上任的国君萧公,对即将发生的惊天事变,都一无所知。

  来自各地的哭丧师队伍,紧紧尾随棺材,像狗追随着主人。哭丧声其实已经启动,但在此刻还只是一种预演,音量低弱的呜咽,犹如乐队在演出前的集体调音,压抑而节制,生怕惊扰了君王的安息。

  在哭丧师身后,是大批王室成员及其贵族的华丽车仗。为首的是静公的继承者--现任君主邾萧公,他跟王后及其八岁的幼子,坐在金色华盖的宝车上,四周垂挂蓝色的帷幕,镀金的辔头和辕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脸庞被半透明的帷幕遮蔽,犹如日月被云朵掩映。

  贵族们乘坐驷马之车,身穿缁衣,向道路两边左顾右盼,挥手致意,就像在出席一次花车巡游。他们脸上没有忧戚之色,反而堆满节庆般的笑容。国君死亡已经三年,即便有所悲哀,也早已被时光之河冲刷殆尽。现在他们只是在按程序进行表演而已。他们是一群衣冠楚楚的戏子,堂皇地穿过世人嬉笑怒骂的口水长廊。

  在达官贵人身后,是全体出动的宫廷侍女。从麻布丧服的缝隙里,露出了暧昧的彩色亵衣。她们步入市井,掩面而行,假意伤心哭泣,成为最吸引眼球的人群。一些宫女因不善在沙砾路上行走,时常因扭脚和跌跤而有所闪失,狼狈的模样招致了围观者的哄笑。

  一些好色的刁民开始蠢动,向那些姿容姣好的宫女求爱,赠送花束和美食,而宫女们花容失色,发出大惊小怪的尖叫。队伍一时变得有些凌乱。士兵们骑着马在道路两边疾驰,用斧戟逼退那些企图犯奸作科的色狼。

  在出殡队伍的末尾,是从民间征召的五百名童男童女,他们从竹篮里抓取干枯的花瓣,洒向天空和路边的人群,有时也抛洒麦粒、盐粒和铜钱,引起一阵激烈的哄抢。士兵当场杀死二十多名饥民,这才平息了夺食的风潮。

  出殡道路由宫殿一直向北,经过神庙和北门,蜿蜒通向峄山顶上的寝陵。两端的距离只有七八里地,为应对冗长的仪式,在城外道路两边,还设有大量营帐,供出殡者休憩、洗濯和饮食,其中白色属于贵族、黄色属于哭丧师,红色属于官兵,蓝色则属于宫里杂役,黑色相当于库房,用于陈放殡葬所需的全部物资,圆形的帐篷从宫城一直排到峄山脚下,犹如排列整齐的五色蘑菇。

  薇子走在哭丧师的队伍中间,头戴傩祭用的白虎面具,看起来狞厉可怖,却是山神的象征。她不想被人认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对于是否为静公一哭,她也迟疑不决。

  邾静公曹牙神秘暴毙,儿子萧公曹夯继位,想利用出殡来挽回先君的声誉,捍卫摇摇欲坠的政权。因为哭者越多,越能展示死者的道德力量,从而振奋民心,震慑觊觎其领土的强邻楚国、鲁国和齐国。于是他向帝国的各诸侯国发出召集令,以重金为饵,力邀各地哭丧师前来参加葬礼。

  在所有哭丧师派系中,“韩娥”,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韩国美人”,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支,它试图利用歌哭,在祭奠仪式上唤醒亡灵,令其跟家人沟通;而且,哭泣也能唤醒生者沉睡的灵魂,让他们觉醒和顿悟。

  萧公被告知,薇子是“韩娥”的本名,她退隐乡间,已经两年没有出山。众大臣围在主公身边,向他讲述这个女人的非凡故事。

  相传她曾因行乞而在齐国受尽凌辱,分别在旅馆和齐都临淄的雍门,两度以漫长的歌哭进行抗议,长达三天三夜,震撼世人,余音绕梁,举国民众一起放声大哭,难以终止,最后只能由地方官吏率众耆老把她追回,以重礼道歉,恳请她止哭,薇子见对方认错,就唱起欢乐大歌,以致当地老少,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转眼就将方才的悲伤忘得一干二净。她从齐国流浪到邾国,受到大司徒的礼待赠送其茅屋三间和薄田十五亩,令其可以安身立命。薇子从此放弃行乞,成为职业哭丧师,一时名满天下。

  邾萧公被这个传说打动,听从大臣们的进谏,多次派人送函,以重金邀她入宫,替静公哭丧,却遭到她的婉拒。静公恶名远播,她不想为此玷污自己的节操。

  在那个天色阴沉的早晨,三只白鸦在屋顶上大声聒噪,薇子茫然醒来,推门出去张望,只见女弟子曼汤翻山越岭走来,向她报告一个很坏的消息:鲁顷公以重金雇佣她的姐姐蔷子,准备在邾静公的丧礼上,以哭声杀死上层人物,瓦解邾国统治,实施鲁国并吞邾国的战略目标。

  “韩娥”薇子坐在灶台前,一边生火煮饭,一边沉吟很久,心里生出一些忧虑。姐姐蔷子拥有的哭丧巫术,确有杀人于百丈之外的异能,不仅如此,她们虽是同胞姐妹,却形同陌人,两人之间,站着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

  蔷子无法熄灭这种来自童年深处的怨恨。三岁时,父亲充当兵丁随军出征,不幸死于沙场。母亲无力抚养两个孩子,只能把孪生姐妹中的姐姐蔷子,含泪送给邻村一户不能生育的殷实人家。三年之后,那家主妇跟公公通奸,诞下一名男孩,从此蔷子成为累赘,受尽养母的凌辱和折磨。十三岁那年,因失手打碎一个瓦罐,被养母手持木棍痛殴。蔷子忍无可忍,乘着夜半人静,将养母、养父连同祖父一并杀死,然后逃往他乡,被方士收留,开始了漫长的黑巫术练习。

  她的满腔憎恨,偏执地指向妹妹和生母。在她看来,自己的全部不幸,应当归咎于这两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三年前,她假意回家认亲,用黑巫术杀死母亲,把她变成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而在外流浪的妹妹薇子,则是她下一个仇杀的目标。

  在凶悍的白虎面具背后,薇子眼里流淌了无限的忧思。她并不担心姐姐的杀人法术,因为她对此早有防备,但为拯救邾国,她决定入宫觐见新君。萧公下令厚待这位民间哭丧高手,安排她在峄山顶上的离宫居住,那是昔日静公祭奠祖先和寻欢作乐的地点。

  客居峄山的短暂时光,薇子受到萧公的盛情款待。五名宫女负责她和女弟子曼汤的起居生活,为她们沐浴更衣,烹饪美食,并搬运沉重的书简。萧公指望那些有关静公道德事迹的官方文献,能点燃她热爱已故国君的崇高情感,以便在殡葬仪式上有更杰出的表现。

  萧公语辞恳切地教导她说:“为了一次伟大的政治哭丧,你必须首先热爱自己的君王。”

  萧公的父亲静公曹牙,是一个狂热的耳朵收藏家,他的最大嗜好,是以俘获、猎杀和采购的方式获得耳朵。在离宫里四处漫游时,薇子和曼汤曾经误入一间题款为“耳宫”的大屋,发现里面存放着上千人和兽的耳朵,在用药物浸泡和风干之后,它们就成了永恒的标本,被工匠用丝线悬挂在房梁上,形态各异,表皮光裸或带着毛发,耳孔森然张开,在穿堂的微风里诡异地转动,仿佛在谛听世间的一切声音。

  贵族的耳朵系上象牙标签,刻有主人的名字,薇子认出,其中有些是邾国的列祖列宗,他们在死后慷慨地捐出了自己的耳朵,还有一些属于上古贤君的遗物,牙签上刻有尧帝和丹朱父子、隐士许由以及舜帝的妻子女英的名号。曼汤还发现了一对世上最大的耳朵,长逾半尺,苍老而挺拔,从皮下隐然透出小篆文字,仿佛是《道德经》的片段,放射着先哲所独有的古旧光辉,而象牙签上刻写的,竟是“李耳”二字,把薇子吓了老大一跳。

  在一间别室里,陈列着大量细小粉嫩的耳朵,薇子猜测它们来自十岁以下的儿童,被放置于金箔镶嵌的漆盒里,等待着国君的征用。而在光线阴暗的屋角,还有不少挑剩的耳朵,色泽黯黑,形状丑陋,被胡乱扔在几口檀木箱子里,仿佛是些废弃无用的零件。

  薇子后来才知道,这是静公生前用来听取世间之音的超级机器,任何遥远细微的声响,可以在诸多耳朵之间折射和放大,最终成为清晰可辨的语音。当初邾国的先祖建它,是为了像仲尼先生采集诗三百篇那样,倾听民间声音,以改善政务。童子的耳朵,能比成人更敏锐地捕捉到童谣的存在。但静公即位之后,他的趣味转向了床帏之事。那些乡下人的昵语和叫床声,听起来如此销魂,激励静公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与嫔妃们的狂乱性事之中。

  那些围观葬礼的百姓,许多人丢失了耳廓,只剩有一对细小的孔窍,羞怯可笑地在两侧的头发间时隐时现,这情景佐证了那条“邾人无耳”的成语。许多年来,邾人都生活在盗耳的恐惧之中。薇子后来才懂得,这其实是国君大规模采集耳朵的后果。在丢失耳廓之后,邾国的百姓并未丧失听觉,却丧失了谛听的尊严。

  薇子师徒在耳朵的迷阵里陷落良久,根本找不到出口。在仓皇的逃跑中,身体不慎触碰到那些耳朵,它们便放肆地晃荡起来,发出无声的哂笑。薇子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上。幸好两名宫女听见叫喊,把她们从耳朵的围困中解救出来。曼汤十分生气,开始向宫女们抱怨耳宫的可怖,怒斥静公草菅人命,竟然还用耳朵来炫示他的暴行。宫女们不敢回嘴,浑身战栗地跪在地上,恳求她的宽恕。

  薇子没有参与这场声讨。她惊魂未定,独自贴着墙根行走,打算尽快回到自己的卧房,经过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时,听见大司寇白鞅正在教训两名属下,声音低沉,语重心长。

  白鞅说:“静公的葬礼马上就要举行,这正是刁民图谋造反的时刻,也是聆风者发现他们的良机。”

  下属说:“在下已经部署完毕,就等葬礼启动了。”

  “现在静公已逝,萧公执政,我成了唯一的领袖,我不会削减你们的酬报,但你们须目标坚定,果断行事,翦除任何试图阻止我们的异端。”

  “大人的教诲,我等一定照办……”下属的声音显得十分恭顺。

  白鞅的声音低沉有力:“邾国的先祖之所以建立聆风者组织,是因为鲁人孔丘在采风中拒绝收录‘邾风’,这是对本国的最大羞辱。为了采集到世间最优美的诗篇,不但需要更多聆风者成为君王的耳朵,并为他收集耳朵,装满耳宫……到那个时候,我们将无往而不胜……”

  大司寇还在继续他的训诫,薇子已经胆战心惊地走开。她意外发现了黑巫师组织“聆风者”的秘密--原来它由邾静公和大司寇操纵,并蓄意篡改了这项伟大发明的初衷。聆风者原本是民间歌谣的记录者,负责向国君传达民意,最终却沦落为一群耳朵盗贼,这令韩娥对已故的变态国君,生出了无限的厌恶。她悄然走回卧房,吹熄灯火,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听着漏壶的滴答声,无法入眠。她知道,任何一次为静公的哭丧,都将是对正义的背叛。

  就在昨天,韩娥被送往山下都城,在王宫中度过漫长的一夜。无论是否参与哭丧,她都必须跟出殡队伍一同出发,完成从都城走到峄山离宫的行程。现在,她行走在出殡队伍里,暂时还没有被人认出本相。但她知道,她将成为本次葬礼的主哭丧师,这个消息已被萧公向外发送,成为路人皆知的新闻。

  透过白虎面具上的一对眼孔,她在仔细观察哭丧师的队伍,各派人物已经到场,但蔷子还没出现,不知她是早已戴着面具混迹于出殡队伍,还是将在更合适的时刻到达。从那些鼠目獐头的人群里,她意外地看见了那个不同寻常的男人,在峄山顶上,他成功地疗愈了她的失眠症。

  她的脸变得灼热起来,整个身子都在晕眩。她知道,那是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那男人的耳语,是她灵魂的强敌。在那月色澄明的夜晚,他轻叩她的屋门,然后翩然而入,以耳语的方式跟她对话,探查她灵魂深处的焦虑。而她拒绝了对方的试探。

  陌生的男子容颜英俊,但眼神深邃。他以温存的言说击破她的防线,用耳语治疗她的失眠症。他目光清澈,口唇微张,音量低到几乎无法听见,但她的灵魂却意外地平静下来。她缓慢合上眼睛,在前所未有的宁馨气息中睡去,犹如一个无思无虑的女婴。

  那个把薇子送入梦乡的男子,叫做列御寇,此刻,他正行进在哭丧师的队列里,身穿丝绸白袍,步履坚定而沉稳,仿佛对将要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二

  哭丧师队列里云集着各大门派的顶尖人物,他们汇入出殡队伍,百家争哭,场面犹如集市般热闹而混乱。队伍穿越北门后,萧公的旗车上,第一次升起绣有“姜”字的织锦旗幡,这是邾国君主发布命令的古怪方式。

  来自北方强邻齐国的巨泪派随即现身,四名女子身穿丧服,各自面对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围绕棺材边跳边唱。哭丧程序的真正时刻由此开启。此前发出的一切声音,都是序曲和预演而已。

  薇子知道,这个派系又叫齐姜派,是哭丧师中的最大门派,在九州各地拥有上千名成员。该派放弃哭泣的旋律性和歌唱性,而以嚎哭见长,并以眼泪多寡为衡量标准。其哭声撕心裂肺,气吞山河,巨大的声浪可达五十里以外。它的领袖人物齐姜,因丈夫为国战死沙场而痛不欲生,在跟夫君辞别的都城“雍门”下放声大哭,喷涌而出的眼泪,竟然摧毁了数十丈泥垒的城墙,举国震惊,就连远在东都洛阳的皇帝,都龙颜失色,跌下了宝座。这次她亲自出场,唱的是齐姜派最擅长的曲牌《招魂》--

  邾国哀泣,颠倒城池。颠之倒之,静公薨之。邾国举殡,颠倒姝婢。倒之颠之,萧公悼之。折柳摧旗,狂风凄凄。呜呼呜兮,呜呼噫兮。呜呼呜兮,呜呼噫兮……

  歌曲最初在二度到三度之间起伏,半是哭泣,半是歌唱,婉转而平缓。唱辞反复循环之后,逐渐转向激越。行走到“岂能止哭,魂兮出离”的段落,声音变得无限凄绝,唱出“出离”两字时,音调急剧上扬,高亢而又尖锐,犹如穿云裂帛的羽箭,在苍穹上爆出灿烂的焰雨。所有参与者和旁观者都被撼动,泣不成声,热泪飞溅,打湿了自己的衣衫。女人们纷纷取出陶瓶,一边嚎啕,一边采集自己的眼泪,场面顿时变得有些诡异。

  半个时辰之后,齐姜的哭泣声量渐渐转弱,重返低回婉转的状态。她跟另三个女人开始扮演女巫,像青蛙一样跳跃前行,向神明祈求重生和繁殖的力量。数名身穿黑袍的方士乘机在人群中穿梭,用齐国铸造的刀币,向哭泣者收购眼泪,把它们倒入腰间的牛皮水囊。

  有名妇人嫌方士给的钱太少,双方争执起来,皮囊被打翻,人民的眼泪流了一地。为首的方士葛弘基勃然大怒,对他的客户施行法术,当场将对方变成一头驴子。母驴带着一对尚未变化的人耳,哀嚎着钻入附近的猪圈,仿佛在躲避众人的耻笑。

  那些黑袍方士属于彭城炼丹派“朱门”,是齐姜派的天然盟友,他们的身影活跃于所有大型殡葬的仪式上,犹如一些令人不安的游魂。而现在,平素低调的游魂,变成了可怖的黑巫师。人群里发出惊骇的叫声,但无人胆敢挑战方士的法力。士兵们在远处观望,也没有打算干预的迹象。

  “朱门”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力量,相传由彭祖创立。眼泪是炼丹秘方里的关键成分,能促使有毒的丹铅(红汞)发生质变,转化为能够达成永生的圣药。为此他们与哭丧师合作,利用后者进行催泪,并以重金收集眼泪。而为了赚钱,死者的家属有时也会出资邀请哭丧师催哭,以获取更大数量的泪水。这类眼泪贸易,跟盐和鱼类并重,成为齐鲁邾三国的经济支柱。

  一阵沉闷的鼓点传来,燕国的愤世派开始粉墨登场。他们喜欢利用歌哭谤议政治,替民众发泄怨气,但被降师围剿,已经所剩无几。虽然并未受到萧公邀请,他们还是化妆成术士,混迹于人群之中,然后伺机出击。现身的两位,扮成舅甥角色展开对唱,采用了平民葬歌《蒿里》的流行曲牌--

  (甥)蒿里草外谁家地,(舅)聚敛魂魄无贤愚。(甥)鬼伯一何相催促,(舅)人命不得少踟躇。(甥)不稼不穑夺民禾,(舅)悠悠苍天悲民意……

  在唱过一段调性悲苦的前奏之后,他们突然转入活泼的说唱,一呼一应,犹如后世的北方相声,大肆嘲讽和抨击时政。民众起初跟他们同声唱和,继而开始叫骂,发泄被压抑的苦闷。一名衣衫褴褛的刁民冲出人群,吁请萧公纠正前朝的弊政,改善民生,让百姓都能吃上高粱煎饼和稷米稀粥。

  他的呐喊在人群中引起了热烈反响,事态在急剧升温。一些妇人无耻地赤裸上身,怀抱婴儿,向官府展示其干瘪下垂的奶头。她们冲上大路,匍匐在君主的车仗面前,把头磕得满脸是血。这是丑陋有力的呼告,结合裸诉和血祈,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场面正在变得不可收拾。出殡的队伍被迫停顿下来,躲在帷幕后的萧公脸色大变,他的车仗升起红色旗幡,那是他表达愠怒的严重信号。

  大司寇白鞅也坐在自己的轿车里,透过帷幕上的小孔,窥视到萧公的怒气,于是赶紧向随身侍卫发出镇压指令。侍卫站立车头,伸出三根手指,其中食指朝向天空,代表君王意志,拇指和中指并拢,代表逮捕。士兵们忙乱起来,驱动战马冲进人群,抓捕那些扰乱葬礼的刁民和泼妇,以制止他们瓦解葬礼的庄严属性。

  侍卫伸出拳头,让四指握住大拇指,那是枭首的命令,又向上竖起食指和小指,那是执行乳刑的命令。刁民于是被五花大绑,直接砍下了头颅,而泼妇们则被割掉乳房后扔在路边。她们浑身是血,在泥地里打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婴儿也被丢弃在地上,哇哇大哭。野狗们开始抢食那些掺杂着鲜血和奶汁的人肉。

  在逮捕两名愤世派哭手之后,出殡队伍重新整顿列队,继续向前迤逦而行,但怒气仍在围观者之间传染,好像暗火在地底的岩层里燃烧,而在大地的表面,人民却因恐惧而变得冷漠。薇子被血腥的屠戮惊呆了,她戴着面具跑出队列,扶起其中一个受刑的女子,替她包扎伤口,披上衣服,吩咐身边的村民小心抬下。其他人看见“白虎”的示范,也纷纷仿效,上前救援剩下的受刑者。

  列御寇知道,事态正在朝他期待的方向发展。他眼望浑身沾满鲜血的薇子,内心被爱意所困,却只能抱臂旁观,无法公开出手相助。他是来自齐国的武士,身负探查盗耳案的特殊使命,以耳语师的身份入宫,深知邾国贵族阶层的诡诈和阴毒。

  御寇在秘密调查中发现,邾国至少拥有数十个聆风者小组,为满足君主的癖好,在民间大肆盗割人耳,尤其是没有自卫能力的孩童。一旦遭遇抵抗,便直接实施绑架和杀戮。他们使用的是一种球形割耳器,带有上下两片锋锐的刀刃,可以像兽牙那样咬住耳廓,将其快速有力地切割下来。

  峄山离宫里的时光,短暂而又恍惚,像一些断简残片。列御寇还记得,薇子的女弟子曼汤,因抱怨耳宫所揭示的残暴景象,当晚在卧房里被人盗去耳朵,然后周身发黑而死。第二天薇子约自己散步,穿过松柏交混的丛林,在山涧瀑布的轰鸣声中,脸色苍白地向他说出无意中听到的秘密。

  列御寇没有料到,聆风者的最高首领,就藏身于邾国的宫室,而且胆敢向国君邀请的女宾下手,心里顿时涌起了炽热的杀机。只是殡葬仪式即将启动,他还没有做好出击的准备。他决定隐忍不发,静待一个更加合适的时机。

  从山野返回离宫之后,列御寇提出要给薇子继续治疗。薇子迟疑了一下,婉拒了他的请求。“你的医术太高明,我怕我……”她的脸颊变得绯红。

  列御寇心中一紧,感觉自己弄伤了这个灵魂洁净的女子:“那……好吧,”他满怀愧疚地望着对方,“今晚你会睡好的。是的,你不需要治疗,你只需要忘却。”他有些语无伦次。

  薇子紧抱自己的双臂,把脸转向别处:“我回屋去了,峄山的风……很凉。”

  薇子走开了。列御寇独自坐着,像一块凝然不动的岩石。

  穿破云层的太阳已经西斜,锐利的光线射向人群,继续散发出一种有节制的温热,但阳光终究是令人愉悦的,它制造的明艳光照,驱散了杀戮造成的阴影。

  在一片沉默之中,萧公升起了“风”字旗幡,鲁国的劝慰派随即应召出场。这是由风家八个姐妹组成的女子,善于演唱套曲,如“抱父恩”“十二个寻爹”“十二月花名”等等,声线婉转,唱腔温柔。她们痛悼君王的逝世,追溯他的死亡过程,抱怨冥神的无情,无限深情地加以缅怀,俨然是被他临幸过的宫女--

  正月里,正月正,静公得病是头昏。二月里,雷声隆,静公得病是心痛。三月里,百花谢,静公得病吐斗血。四月里,神医到,萧公替父找仙道。众人都说仙丹好,遂把仙丹来寻找。谁知贵命也无常,可怜静公把命丧。阳间美事都丢下,午时登上望乡台。望乡台上羡众生,黄泉之下无归程。萧公大孝求父还,冥王不肯开阳关。三年停柩哭公灵,邾国百姓泪盈盈。

  歌唱修复了出殡应有的哀情,令人民重新回到吊丧的悲痛主题。但这种肃穆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来自已经灭亡的宋国的喜丧派,就擅自出动,向各派发出戏谑性的挑战。他们自称“庄周派”,由十八位六旬以上的白发老者组成,以庄子的训诫为准绳,击缶而歌,力主喜丧,唱辞充满黑色幽默。这次他们分别乘坐四辆牛车,击鼓吹笙,彼此唱和,以诙谐的语辞,演绎民间关于静公的情色传说,用最无厘头的段子,尽情赞美他的凶暴性情和浪漫行藏。

  ……美人入宫,要觅巨棒。遇到静公,两目放光。摧女如麻,斗志昂扬。美人笑兮,载舞载唱。日日洞房,夜夜弄棒。棒槌折断,臼心失望。静公老矣,下葬哭丧。棺椁之中,空空荡荡。美人寂寞,痛失曹郎。夜半出宫,去觅新棒……

  出殡的悲剧气氛消散了,恐惧也随之淡弱起来。民众忘了这原本是场殡葬,笑声此起彼伏,声浪盖过了歌队的职业性哭泣。在道路两旁,更多民众汇入旁观的洪流,争相观看这出渲染情色的社戏。

  萧公眼看丧礼被反复干扰,正在朝不可控的方向偏移,心下无限焦灼,决定请韩娥亮相,以力挽狂澜。他的旗车快速升起绣有“韩娥”红字的黄色旗幡,布幅比此前大了两倍,周缘镶着五色的山雉羽毛,在黄昏的阳光里飘扬,猎猎作响,犹如一张被强风推动的巨帆。无数木槌在鼓面上密集地敲打,像是天边滚动的雷声;数十支号角也在呜呜吹响,俨然千万大军即将开拔。

  君主向最著名的哭丧师发出了热切的召唤。众人纷纷举头张望,窃窃私语,仿佛窥见了一个被泄露的国家机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四下搜寻,指望率先发现那个神秘的女人。他们知道,她是否现身,决定了这场丧礼的成败。

  三

  列御寇看见旗幡上的信号,不由得心头一惊。他放慢脚步,等着薇子从后面走来,两人并肩而行,开始了不动声色的对话。

  “你应该已经看见萧公的旗语,他在召你出列。”越过嘈杂的声浪,列御寇忧心忡忡地低语道。

  薇子的清澈目光,穿过面具上的眼孔,温存地落在列御寇脸上,而她的语气如此刚决,几乎不容置疑:“我为什么要为他哭丧?我不是邾国人氏,没有尽忠的义务。”

  “你若不加入,恐怕会有生命之虞。另外,我看见了蔷子,她混在哭丧师里,准备做致命一击。”

  “我既然来了,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列御寇情知无法说服薇子,只能从她身边黯然走开。他决定提前动手,趁殡葬混乱之际,直接杀了萧公,惟其如此,才能制止杀戮,救下薇子的性命。他于是经过大司寇的车马,朝着队伍的后方大步走去。

  白鞅透过帷幕看见他的身影,探出头去把他叫住:“莫非先生有事找我?”他的脸上浮出古怪的微笑。

  列御寇拱了拱手:“非也,我想向萧公禀告韩娥的消息。”

  白鞅又笑了:“有事可以告诉我,不必打扰萧公的。”

  列御寇:“萧公嘱我,一旦有事,可以直接向他报告。”

  白鞅说:你先上车吧,我有件东西示你。“

  列御寇无奈地上了车,却被暗藏的两名武士突然发难,拿住左右胳膊。白鞅在他身上摸出一把精致的短剑,拿在手里,仔细把玩了一回,对它的优雅弧线和青龙暗纹赞叹不已。

  “这件东西,我等了很久了,应该是当年越王留下的古物。先生随身携带,不知有什么意图呀?”他的笑意愈发阴鸷起来。

  列御寇说:“这是祖上传下的防身之物,大人不必猜疑。”

  白鞅说:“我一直奇怪先生的来历。最近稍事调查之后,我才知道你在暗查聆风者之事。我又将你的容貌绘成画像,交人辨识,终于有人认出,你就是三年前刺死鲁国聆风者首领的凶手。我之所以没有马上拿你,是想看你究竟能有什么作为。这次你身怀凶器,意欲行刺君主,证据确凿,人赃俱获,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列御寇见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便缄默起来,不愿再说一字。大司寇命人将列御寇捆绑起来,押至萧公面前。民众在窃窃私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司寇站到路边大石上,向民众展示那件凶器,宣布刺客的罪行,并声称要将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薇子目击列御寇被捕的过程,心急如焚。她前去觐见国君,为列御寇求情,说那把短刀是她的赠予,为的是防身护体。她还当着白鞅的面揭发他的身份,说她在离宫里亲耳听闻,他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聆风者的首领。

  萧公听完之后,露出了伪善的笑容:“你想多了,众所周知,降者是一种无稽的传说。你一个专事哭丧的女子,又如何懂得那些谋略之事?”

  薇子见萧公装傻,只好直言相告:“我……我愿以哭丧来交换列御寇的性命。”

  萧公不理她的揭发,却答应了她开出的条件。他转脸对白鞅说:“请君释放列御寇,暂不追究他的前嫌。”

  白鞅争辩说:“此人极度危险,若是将其释放,无异于放虎归山。”

  萧公抬手指着躲在白虎面具后的薇子:“现在的邾国,数她最大,连我都得听命于她。你照办就是了。”

  薇子目击列御寇索回自己的短剑,步下马车,迅速消失在茫茫人群里,这才放心地登上安装在牛车上的哭丧台,取下表情狰狞的面具,露出清丽绝俗的面容。人民在现场发出了狂热的欢呼--她看上去比传说中更加美丽动人。

  黄昏时分,太阳已经没入晚霞,所有的景物都沐浴在绚丽的云光之中。韩娥薇子挺立于哭丧台上,乌黑的长发和洁白的衣袂一起飘扬。她的歌声如泣如诉,婉约而起,由淡转浓,逐渐变得凄绝起来。

  国君啊你且慢行,你的死是邾国的痛;你的身在棺里,你的魂在路上;你是那不明不白的死,你要去不干不净的地;你的拳已经松开,你的眼已经合上;你当年如此风光,你眼下何其可怜;你丢了美人,丢了江山;你没了爱欲,也没了嗔恨;你两袖空空,你一无所有;你不如乡下人,你比乞丐更穷……

  薇子眼里闪过那些被砍下的首级,以及女人们鲜血淋漓的奶子。它们肉雨般掉落在泥地上,堆积如山,迅速吞没了饥饿的婴儿;她眼里还闪过那些倒在路边和田埂上的饿殍,以及愚钝麻木的众生嘴脸,而后,又闪过流浪中受尽凌辱的场面、还有母亲在蔷子的法术下化为石头的惨象……

  她痛不欲生地大叫一声,仿佛整个躯体都在炸裂,而后一唱三叹,哭得天昏地暗,民众也在哭泣中手舞足蹈,仿佛陷入醉酒后的迷狂。殡葬仪典急速升温,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

  就连列御寇都无法忍住自己的眼泪。从薇子的歌哭之中,他听见的不只是一个女子的哀伤,而且是整个人族的合唱。他还听见了一种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其中深藏着难以消弭的绝望。神明已经弃人而去,奸贼当道,除了哭泣和顺服,他们别无选择。但哭泣不能让灵魂得救,反而令众生陷入更无助的深渊。就连世上最伟大的哭泣,都无法摆脱这暗黑的宿命。

  乘着薇子的哭声逐渐转低,列御寇戴上巫舞面具,冲出人群,向牛车跑去。她的哭丧使命即将完成,应当尽快退场。他担忧性情狡猾的萧公,会在殡葬结束后实施报复。他护着虚弱的薇子下车,走回人群之中,出殡现场安静下来,民众为她闪开一条小道,眼里充满敬意、困惑和各种难以理解的神情,就像在围观一个神话传说中的英雄。

  突然,从哭丧师的队伍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刺痛了所有人的耳膜。薇子周身一震,知道她的胞姐、绝杀派首领蔷子,趁她哀哭后身体虚弱之际,悍然出手了。她抬眼望去,看见她爬上她曾站立过的哭丧台,开始了令人胆寒的巫哭。

  蔷子虽是薇子的胞姐,却被痛苦和怨恨改变了容貌,令她们看起来毫无形似之处。她身穿武士的袍服,腰间的皮带上挂着勾践宝剑,脸部的线条坚硬如铁,周身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杀气,看起来就像是慷慨赴死的武士。她的哭丧歌没有歌辞,只是一堆意义不明的音节--

  达西多,伊西多,阿西多,塔西多,哈西多,煞西多,卡西多,啊呜西多,啊呜西多,啊呜呀啊呜,啊呜呀啊呜,啊呜啊西多,啊呜啊啊呜西多……

  殡葬队伍和围观百姓即刻陷于巨大的混乱之中,许多人捂着耳朵在地上打滚,耳孔里的黑血从指缝间渗出,污染了扭曲的面庞,把他们变成形貌可怕的怪物,就连马车上的贵族和列队行走的宫女们,都在持续发出痛楚的尖叫。

  薇子知道,蔷子试图利用哭丧杀死邾国王室成员及其贵族,即便不死,也会令他们眼睛溃烂失明,成为永久的盲者。另一方面,她嫉妒和仇恨比她出众的妹妹,企图一箭双雕,击败并杀死薇子,夺取“韩娥”的称号。

  蔷子的面容在歌哭中变得愈发狰狞。她的双眼放射出慑人的光芒,耳廓从脸的两侧脱落,剩下两个深不可测的黑孔,从里面飞出大群乌鸦,而她的口唇则伸出长达半尺的血红色舌头,在空气里剧烈颤抖,发出令人恐惧的魔音。士兵们拍马上前,试图阻止她发声,却在这魔音的攻击下丢弃武器,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受惊的战马在狂奔中践踏人群;乌鸦开始袭击那些四处逃散的人们,用坚硬的利喙,啄取那种叫做“眼珠子”的美食。

  眼看众人挣扎在死亡的边界,薇子不得不再次走出人群,重新开始哀哭,以阻止姐姐的声音屠杀。姐妹俩就此展开激烈的哭泣大赛。韩娥的歌声可以抑制蔷子的煞气,但蔷子也在不断提高声量,企图压倒妹妹。两人的哀哭此起彼伏,形成艰难的拉锯之战,而现场的人们也在生死之间剧烈摆动,犹如蝼蚁跌宕于波峰和谷底。只是薇子历经两度哭丧,已经精疲力竭,声音逐渐转弱,眼看就要面临最后的挫败。

  这时列御寇突然出手,他越过人群,走近引吭高哭的蔷子,不动声色地翕动嘴唇,说出耳语般的咒语。片刻之后,蔷子亢奋的声音开始低落,但她还在勉力支撑,又过了两个乐句,她猛地一个踉跄,从哭丧台上失足坠落,当即陷入昏迷之中,狰狞的面容也恢复了常态。她仰面朝天,半睁双眼,失神地望着正在黯淡下去的天空。事后有人坚称,她的那条长舌,化成火红色大蛇,钻进了静公棺椁的缝隙。

  列御寇的絮语制造了一场休眠,除非他本人,没有任何人能叫醒蔷子。她将长期住在自己的噩梦里,被地狱的恶兽和烈焰所咬噬。她的四个女门徒以为师父已经死去,背起她的尸体,穿过人群,向远方拼命逃遁。天上盘旋的群鸦纷纷坠落,化成随风飘扬的枯叶。

  负伤倒地的人们爬起身来,发现自己两耳枯焦,已经完全失聪,不由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士兵们捡回自己的兵器,四处寻找逃走的坐骑。惊魂未定的萧公,擦掉耳朵里流出的黑血,发出了继续前行的指令。

  薇子在列御寇扶持下,蹒跚地走进供杂役使用的蓝色营帐,刚来得及说声“谢谢”,就因脱力而晕厥过去。列御寇为她喂下从御医那里要来的参汤,然后坐在她身边,从侧面凝视着她的耳朵。一道黄昏的光线投射进来,照亮了这个美丽的物件--莹白、润泽、上端尖耸、洞窍微张,其上微颤着细小的绒毛,俨然是一件圣洁而完美的神器。他不禁伸手轻抚,仿佛在触摸天神赐予的奇迹。

  他把嘴唇贴近她的耳朵,说出令人难以察觉的唇语。他的呢喃犹如岩缝里的温泉,大雪中的水仙。那是关于生命的礼赞,它要为沉睡中的心爱女人招魂,让她在这秘密的耳语中苏醒。他坚信他的爱语可以融解坚冰。

  “我,我……要……”

  薇子在昏睡中檀唇微启,吐出芬芳的句子。那是自我勉励的梦呓,但也可能是意义不明的语言泡沫。只有列御寇才懂得,她正在逾越一座无法逾越的墙垣。翻过这墙,她就会离欢乐更近。哭丧剥夺了哭丧师快乐的权利,而她在努力追索那种遗失的激情。

  四

  午夜时分,殡葬的队伍已达峄山脚下。萧公亮出了绣有“栖”字的旗幡,队伍暂时停止,待明晨再继续行进。哭丧礼已经终止,哭丧师奉命纷纷退走,但殡葬仪式还将通宵达旦地进行下去。

  两百名身穿麻布的东夷巫者,环绕高大的恶鬼木雕,持矛作刺击状舞蹈,那是在努力驱邪,并为死者踏平通往阴间的荆棘之路。在静公周围一定有无数邪灵,它们是他生前的敌人,现在卷土重来,指望在葬礼上兴风作浪。这是确定无疑的。萧公预见了这些阴谋,所以他安排这些持矛的巫者,命令他们在午夜鬼魂活跃的时刻,用兵器和咒语歌舞阻止它们的攻击。

  穿越营帐的门缝,列御寇可以看见那些被静公杀死的亡灵。但他们没有露出任何攻击的意图。它们只是密集停栖在棺材板上,像一些盲目的苍蝇。虽然已经死亡,却仍然保持着生前的浑噩本性。它们嗅着君王的尸臭,仿佛在赞美其气息的伟大性。

  列御寇治疗薇子已经长达两个时辰。就在月亮升达天顶的时刻,薇子睁开了眼睛。他眼里放出喜悦的光芒:“你终于醒了。我担心你要三天后才会睁眼。”

  薇子用微弱的声音说:“谢你……救我……”

  列御寇凑近她的耳边悄声说:“我没有救你,是天神要救你,因为你是误入尘世的仙女。”他闻到了她身上那种特有的体香,并为之心旷神怡。

  薇子费力地一笑,眼眸里亮起两朵焰火:“你才是神使,你的声音好像来自天外。”

  列御寇笑道:“嘘--,你还需要静养一个时辰,我在用唇术助你疗伤。”

  薇子说:“我怕被你催眠了,听不见你的声音……”

  列御寇笑道:“你的耳朵从未拒绝过我的声音。”

  在喧闹的世界环绕中,营帐里竟是如此寂静。薇子能听见列御寇的呢喃絮语,轻微得犹如蚂蚁的叫喊。但在这巨大无边的静寂之中,某种东西开始复活,某种生命开始生长。在薇子耳朵的深处,一座沉默的庙宇耸立起来。越过列御寇的耳语,她第一次听见了神的声音,还有天地万物的吟唱,那是比哭泣本身远为高贵的声音……

  韩娥和蔷子虽已止哭,但她们的黑白歌哭,形成巨大的回声效应,以致举国上下都在持续地哭泣和歌唱,声浪甚至冲击邻国,而且根本无法平息。许多人因过度哭泣而成为哑巴,闻者亦有多人失聪。只有极少数人在耳里塞了粟米团子,才得以免受伤害。

  制造这场灾难的蔷子,此刻正躺在附近的一间民居里。为了灭口和治病,屋主全家八人被杀戮殆尽。四个女门徒轮流守候在她身边,用蘸着新鲜人血的海绵给她擦拭身子,指望她能从昏睡中醒来。她们先是使用壮汉的血,后来又用了少女的血,最后还用上童子的血,但都没有奏效。蔷子不仅在继续长眠,还梦见自己沉浮于无边的血海。

  炼丹术士葛弘基率领一个小队,乘着夜幕,以劝慰和疗愈为名,继续大肆采集眼泪,而哭泣者被白昼发生的“变形记”所震骇,根本没有拒绝的勇气。这些痴迷于永生的术士们,正无限喜悦地寄生在哭丧者的悲伤之中。

  凌晨二更时分,邾城神庙的大殿,因无法承受嚎哭声浪的冲突,突然开始摇晃和倒塌,堆积了上千年的尘土高高扬起,遮天蔽月,就连祭祀用的火把阵都消失不见了。等到尘埃落定,从建筑物废墟的瓦砾堆里,露出一个神秘地道的入口。好奇者点燃火把入洞探秘,却没能回返地面。在神庙里通宵守灵的人们,顿时恐慌起来,一种谣言在半夜三更四处传播,说是神庙的地底躲藏着千年妖怪,它们吃掉了每一个走进地府的探险者。

  守卫神庙的上百名士兵从惊慌中镇定下来,开始向洞里灌水和施放浓烟,却不见有怪物逃出,他们手持利剑和弓箭涌入地洞,发现一个类似“耳宫”的巨大密室,堆放着大量被盗割的耳朵,其中一半以上取自儿童。地上躺着二十多具尸体。从架上的竹简文献获知,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聆风者,首领为邾国的大司寇。民众们在地宫里仔细搜查,不仅发现一堆球形割耳器,还发现了一口深井,里面堆积着大量受害者的尸骨。

  为葬礼而通宵无眠的民众,几乎每家都有人失踪或被盗割耳朵,此刻他们被真相所激怒,忍无可忍地造起反来,杀死了那些守护神庙的士兵,又焚毁神庙,以致火光冲天,一直延烧到黎明都未熄灭。在营帐里栖息的萧公和白鞅,被下人叫醒,远远地看到这场灾变。萧公脸色变得惨白,但他拒绝终止殡葬仪式。

  “要是眼下把人马撤回城里,就会上那些刁民的当了。他们这是在调虎离山。”萧公脸上露出洞察一切的表情。

  白鞅因聆风者被杀,气得浑身发抖,本想立刻就带兵镇压,但此刻也只好附和主公:“是的,待殡葬结束,我会带兵把他们都剁成肉酱。”

  萧公说:“大司寇稍安勿躁。虽然失去了聆风者这样的耳目,但暴民已经露出行藏。三天之后是血祭之日,二更时分,便是我们动手之时。你要立刻派使者前去楚国,向他们借三百辆战车,我会支付三千两黄金加一座城池的报酬。”

  天色已经发白,东方现出一抹殷红的霞色。出殡队伍重新出发,向峄山主峰继续前行。但萧公万万没有料到,才走了一箭之地,成千上万愤怒的暴民,就已涌向峄山脚下,把出殡队伍团团围住,要求萧公交出聆风者的头目--大司寇白鞅,并彻底清查这个盗耳集团,找回那些失踪者及其耳朵。

  暴民声势浩大,火把在夜空中犹如闪烁的星光,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山边。所有贵族都被这种状况吓到了。他们围住萧公,要他设法平息众怒。这时列御寇代表造反者出面调停,他对萧公说:“既然主公惜我一命,我也给你指一条大路。主公若不能拿大司寇问罪,以谢天下,邾国必遭灭顶之灾,孰去孰留,主公自当明断。”

  萧公情知自己兵力不足,无法跟大数量的暴民对抗,沉吟良久,只好做出退让说:“就依先生所言,但你必须请韩娥继续守灵,直到静公下葬为止。”

  为了完成葬礼,萧公被迫走下马车,向民众高声宣布大司寇“勾结歹徒,妄盗人耳”的罪行,并下令逮捕白鞅,用长针刺聋他的耳膜,割除他的耳廓,然后由八名骑兵监护,将其驱逐出境。民众发出了欢呼,好像邾国的苦难立马就会跟这个坏蛋一同消失。

  白鞅头戴沉重的木枷,骑在马上,满头是血,周身燃烧着被出卖者的怒火。他冲着萧公大喊一声:“昏君,你这无德无能无耻的昏君!我要派一万名聆风者来割你的耳朵,还有你的首级。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萧公尴尬地讪笑着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列御寇劝退了造反者的首领,因为那人曾经是他的门徒。殡葬队伍被重新编排,向峄山巅顶奋勇前进。围观的民众这回被士兵拦在山腰,以免在下葬仪式中冲撞静公的尸体。哭泣者的眼泪决不能飞溅到死者身上,否则尸体就会变成僵尸,无法实现往生。对于死者而言,这是比亡故更致命的打击。

  祭奠的仪式随即开始,大司徒开始念诵悼文,颂扬日神和春神,又祈求冥神的恩典,要求达成至高无上的永生。大司徒还向冥神行贿,要用三十名年轻女人的生命,去交换静公往生的快捷通道。他匍匐在地,向神祇发出言辞热烈的祈祷,鼓声变得急促而细碎,像一堆声音的漩涡,簇拥着祷词,向冥神的世界涌去。而冥神保持着永恒的缄默。

  大司寇白鞅狼狈而逃,为捡回一条性命而深感侥幸。他决定逃亡楚国的边境,从那里越境,投奔楚国的亲戚。他刚刚走过边境的界石,就被楚国的士兵逮捕,带往一个规模庞大的军营。他为此深感惊讶,不知楚国竟在边界地带囤积了一支大数量的军队。在审讯中他才知道,楚考烈王眼看鲁国衰微,民怨沸腾,便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派遣令尹黄歇为主帅,发兵进攻鲁国,此刻已经抵达邾国边境。

  白鞅说出自己的大司寇身份,请求会见主帅。他被带到黄歇的主帅营帐,并竭力说服对方放弃借道的念头,在攻打鲁国的同时,直接吞并邾国。听完他的建议,黄歇意识到这是个天赐良机,因为邾静公和邾萧公父子,弄得本国民不聊生,占领邾国和推翻曹氏家族的统治,实在是顺从天命之举。

  野心勃勃的黄歇,被白鞅的游说打动,决定统领大军占领邾国,而白鞅则想乘机消灭他的敌人--邾国贵族阶层和民间哭丧师。但黄歇的另一个难以启齿的目的,是想见识一下哭丧师韩娥。白鞅过度渲染了她的美貌和鬼魅般的才华,本意是要黄歇警惕并除掉这个危险的女人,不料黄歇心里却冒出另外的念头:“要是我死于非命,不知她是否愿为我一哭?”

  在民宅里沉入休眠的蔷子,因百姓的告发而被楚兵发现。她被人像死狗一样拖到广场上,用大铁锯切开了四肢和身躯。四个女弟子也被一同执行了锯刑。这是极度血腥的刑罚。擅长木作和髹漆的楚人,就是在杀戮之际都不忘展示其木匠的本性。最终,那些女人只剩下了坚硬的头颅,它们在涂上黑红两色的生漆之后,被高悬在都城南门的城楼上,仿佛是五个色泽艳丽的肉球,黑色的长发飘舞于大风之中,好像还在发出无声的叫骂。

  黄昏时分,人们把静公的尸体送进墓穴,然后逐层封闭墓道。三十名宫女被突然关闭的石门幽禁在永久的黑暗里。她们嚎啕大哭,仿佛是这场哭礼的微弱余音,但无人在倾听那绝望的叫喊,因为楚兵这时突然攻上峄山,已经将寝陵团团围住。

  叛变者白鞅带领一支楚军向离宫走来,步履踉跄,表情阴冷。紧紧追随其后的,是已经向他投诚的方士葛弘基。炼丹术需要眼泪,但一旦眼泪成为稀缺资源,他就会另立门派,用鲜血代替。春申君黄歇已经做出承诺,在邾国灭亡之后,他俩将替楚国管理这块新辟的疆土。

  萧公走投无路,下令卫兵紧闭大门,回房勒死了八岁的幼子曹讨,然后匆忙跑进“耳宫”,在那里找出一条绳索,把自己悬吊在房梁上。他的舌头很快就伸出口腔,跟陈列于四周的那些耳朵形影相吊,仿佛是一种恶毒的自我嘲讽。很快,他就将跟静公一起躺进墓里,被水、空气和虫子所吞噬。

  薇子这时已经跟列御寇一起上山。根据她跟萧公的约定,她须在殡葬仪式结束后方能离去。萧公需要她的存在,因为她是民望的象征。只有她能给死亡追加正义的光环。

  峄山上的蔷薇花漫山遍野地怒放。他们穿过楚兵的长矛阵列,在他们的虎视眈眈下走进耳宫。列御寇从房梁上解下系在萧公脖子上的绳索,把他的尸体平放在砖地上。薇子不敢多看萧公死后的恐怖嘴脸,转过身去,面朝山下的芸芸众生,低声唱出关于邾国的挽歌。她刚刚哭过静公,而现在又要再哭萧公,这是何等荒谬的事情。但她必须如此。她哭的不是两代国君的死亡,而是八百年邾国的一夜凋谢。

  那些耳宫里著名或来历不明的耳朵,都在不安地倾听。它们在薇子的哭唱中摇晃和旋转着,惊慌失措,仿佛从未听过如此动人的哀哭。哭声音量很小,却拥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狂风那样无情地击打它们,把它们都扫落在地。这些静公心爱的藏品,终于化成了卑微的泥土。

  这哭声还唤醒了曹讨,他被父亲匆忙的毒手所杀,但尚未死透,苏醒过来之后,茫然四顾,竭力回忆着此前发生的变故,脖子上犹自带着父亲制造的扼痕。

  薇子领着他穿过甲胄碰撞的兵阵,穿过白亮晃眼的刀刃,穿过流满鲜血的山道,推开试图阻拦她的白鞅,径直走向端坐在八骏轿车上的主帅黄歇。列御寇站在远处,袖子里藏着那把越王短剑,紧握剑柄的手心开始冒汗。

  “这是萧公的小儿子,请大帅高抬贵手,留下邾国的最后一根苗裔。”

  黄歇被这女子的无畏气质所震慑,顺从地点了点头,竟不能说出一个“不”字。

  薇子屈膝作礼道:“大人,您的宽容,小女子领受了。”说罢转身离去。

  黄歇冲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你……头发,有点乱了。”

  薇子回眸一笑:“你的袖子,沾到血迹了。”

  黄歇一时无语。他目送她远去,眼看她跟列御寇会合与交谈,然后一同消失在浓厚的夜色里。在此期间,他多次举起发号施令的左手,想制止她的离去,并把她据为己有,但最后,他还是隐忍住强大的情欲。他的心中充满胜利者的落寞。他知道,这样的女人,是无法用暴力征服的。

  黄歇在山头上远望他的最新战果。邾国刚刚完成了一次隆重的自我葬礼;远处的鲁国黑气笼罩,一派即将败亡之象;而在更遥远的北方,一团西来的厚重紫气,压倒了淡弱的白气,那是秦国征服齐国的征兆。整个战国格局都在发生巨变。他懂得,这是周室衰亡和新帝国崛起的先声。

  班师回朝时,黄歇遵循对韩娥的承诺,厚葬萧公,并从邾国带回他的儿子曹讨,从公爵降格为伯爵,用“邾”命名他的封邑,算是存下了这个小国的最后一点血脉。深秋时节,他穿越折戟沉沙的战场,在车上打了个盹,梦见自己死于非命,连头颅都被弃在土里,却无人为他哭丧。这个噩梦让他怏怏不快。是的,韩娥已经离去,世间不会再有她的灵魂哭声。

  【责任编辑 周如钢】

  □朱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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