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远或近的生活(二)

  • 来源: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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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布时间:2018-09-09 16:43

  “我要感谢赵大荣。”他说。

  “什么时候我要请他吃饭。”他说。

  “没必要。”她说,“没必要。”

  她想,她要坚决阻止他们见面。她知道魏亮的想法,也更知道自己男人的想法。可是,他们都完全不知道她的内心。如今的魏亮是魏总,不再是过去的马大。赵大荣还是太憨实了,或者说是太傻冒,以为现在的魏总还是过去的马大。

  她希望一切再归于平静,就像他没回来前一样。

  然而,这怎么可能。

  6

  她知道赵大荣心里是不舒服的,可是她却没有办法。她能怎么劝慰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她从来不提那个人以及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事。

  赵大荣觉得魏亮是在有意羞辱他。是的,否则就解释不了为什么他不见他。他知道,昔日的马大回来后召集了一帮熟人聚会了,有过去的死党,也有昔日的仇敌。怎么就独独漏了他?这当然不会是疏忽,而是有意的。

  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用另一种眼光看他,赵大荣想。

  魏亮回来后,人们又重新开始说起钱玫玫和他的过去,这让赵大荣感觉特别的窝囊。因为魏亮已经不是昔日的马大,所以越发地让赵大荣觉得没颜面。他当时所以决心娶钱玫玫,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觉得马大已经消失了。

  马大消失了,他以为他永远都消失了。可是,现在却又冒出这样的鬼。真的,其实他并不怕马大出现。然而现在出现的却并不是原来的马大。这人比过去的马大强大得多,而且还体面。原来的马大就算是回来了,和自己相比依然是同一个社会阶层的人。如今的魏亮却是和他全然不同的身份。

  那些被请去过的人在赵大荣面前炫耀他们吃饭的档次如何的高,吃时又是如何的尽兴。今日的魏总如何不忘旧情,如何地礼遇他们。赵大荣每听到一次,心里就紧一阵子,像是有人把他的心挖出来,用盐腌了又放在烈日下暴晒。他自己都能听到心脏在“滋啦滋啦”地冒烟,水分尽失,冒着黑烟。他想他有一天要去找他,当面责问他,为什么要砍他。而这一刀的仇,如何了结。

  必须了结!

  他不能让他白砍,赵大荣想。不管今天的魏亮多么的风光,牛气冲天,他不能忽视赵大荣的存在。他欠了债的。这债是有记号的,在他赵大荣的头上,一道明显的疤痕。至今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是不是太过分?他魏亮不是过去的马大,不是小流氓了。他如今是台面上的人。台面上的人,要讲道理不?讲法律不?如果魏亮不讲道理,他赵大荣就要和他讲法律。如果魏亮连法律也不讲,他赵大荣就要和他拼到底。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是古训。魏亮现在是穿鞋的人,而且还穿得很高级。自己有什么可怕的呢?他要在一个合适的日子,亲自找上门去讨说法。

  对于他的表现,钱玫玫看在眼里,她不吭声。她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砍也砍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不希望自己男人与魏亮有什么接触。赵大荣是个不出色的男人,不止是普通,而且可以说是境遇很差,干的是最粗重的活。他和魏亮的身份地位没法比。她真的不希望他出现在魏亮的面前。

  钱玫玫是个要面子的女人。

  赵大荣可以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唯独不能出现在魏亮的眼前。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怀有这样的想法,但她是个女人,女人心里的心思绕的是一团乱麻。其实她过去一度是多么地恨他,恨那个马大。他几乎就像扔一只破鞋一样的,抛弃了她。毫无征兆地,他结束了和她的恋爱。

  “为什么?”她当时都蒙了。

  “什么为什么?”他真是一脸的痞相,叼着烟,斜着眼睛看她。在他的身边,偎着另外一个姑娘。钱玫玫不认识那个姑娘,仿佛只是第一次见。在她眼里,那个姑娘一点也不漂亮。那姑娘脸上有一股邪气,她觉得。

  “为什么不和我见面了?”钱玫玫的脸白了。

  马大干笑两声,“不见我现在忙啊?”

  嘴上还在说,手上却又和那个姑娘忙开了,掐来捏去的。那个姑娘双手搂着他的脖子,整个人差不多都吊在他的身上。他的脸颊上被亲了许多口红的印迹。

  她恨死他了,恨得要死。

  她以为他从此消失了,他却又出现了。她满心以为他回来一下,又会离开。可是没想到他来来回回许多次以后,居然真的回来投资了,而且铺的摊子很大。县里的电视台和报纸,有一阵几乎是不间断地宣传他。他出现得比县里的书记和县长都要频繁。在钱玫玫听来,有的完全就是胡吹,非常可笑。说他如何的热爱家乡,把他的成功之路描绘得很传奇,却绝口不提他的过去。

  从马大到魏总,他把自己洗白了。

  其实魏亮根本就不存在“洗白”这一问题。他当时以为自己失手砍死了赵大荣,肯定会被通缉。他逃跑了。一直提心吊胆。可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被通缉过。赵大荣被人送进医院后,缝了十几针。他自己没报案。公安局的刑警队后来也知道了,问了一下大概情况,后来就不了了之。

  赵大荣最近一些年总会犯头疼,尤其是到了季节转换的时候,他说不清是哪疼,病灶在哪。过去钱玫玫说他是被砍伤后落下的毛病,他说那纯粹是扯蛋。事实上他脑壳上的那道很长的疤痕,一直不长头发。儿子小时候经常很好奇,问他为什么那里有道疤。在他们结婚前,钱玫玫虽然知道他被砍过,但却一直没发现是那样的明显。说到底,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经历过恋爱。她那时想到的就是迅速结婚,根本没有好好地看过他。婚后的第四个月,她才发现他头顶上的那道长疤。

  她真的对他不是很上心。

  钱玫玫的父亲虽然在内心里对赵大荣不满意,但在嘴上也不反对。在婚宴上,父亲居然喝得有点醉。两个儿子结婚时,他都没喝那么多。他一直拉着钱玫玫的手,什么也没说,但眼里有泪。钱玫玫在那一刻,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孝敬他。她不再恨他了。

  人是会变的,她想。父亲那天听说马大现在成了魏总的消息,半晌不吭声。那时候他已经好了很多,不仅能正常说话,还能每天戴上老花镜读报了。当他亲眼从电视和报纸上看到昔日的马大的消息后,真的就不说话了。钱玫玫每天不管多忙,下班后必定要过去看望他。虽然有一个远亲在照应他,但到底她还是不放心的。好在相隔不远,骑车也就是十多分钟就到。

  父亲的沉默,让她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其实,他是没有必要内疚的,她想。

  “你见过他?”有一天他突然这样问她。

  她怔了一下。

  “没有,”她思索了一下说,“我和他没关系。”

  也许父亲并不相信她的话,她想,但她必须坚持要这样说。只有这样说,他才能放心。

  钱玫玫并不知道赵大荣其实也是见过魏总的。但魏亮却只是和赵大荣握了握手,然后就又坐上车走了。魏亮是在他所属的一个工地上看到赵大荣的,赵大荣正好给那里的食堂送气去。赵大荣原本并不想到那个工地上去,但那个工地一下要五只气罐。他想或许能借机正好遇上魏亮,如果他态度不能让自己满意,正好可以向他讨要一个说法。

  “你怎么来这里?”马大好像很吃惊的样子。

  “我……我来送气……”赵大荣在刹那间感觉自己有些气短,他认为魏亮是在装。

  “好多年……没见了……”魏亮说,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出现赵大荣期待的那种久别重逢后的热情,而且看不出来他有任何亏欠的意思。唯一让赵大荣感到意外的,就是他居然还能一眼认出他来。赵大荣知道自己这些年变化大,比同龄人老气。

  “哪天我们有空聚聚。”马大说,“我有事要出去,下次你方便了到我公司去坐坐。”

  赵大荣本来想他可以愤怒的,甚至几句话不投机,他都可以砸他的车子。他的黑色的豪车。可是,简单的几句话后他却扬长而去了,把他笼罩在车急速驶过后的工地扬尘里。

  黄尘滚滚,静静地落了他一身的灰。

  “呸!呸!呸!”他用力吐着唾沫,不知道是痛恨这扬尘还是离去的车中人。

  也好,这算是初次见过面了,赵大荣想。以后对他就再不客气了,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报复他,比如说可以砸他的车子。他相信他那车子一定价值不菲。

  “我今天看到了马大。”他对钱玫玫说。

  他不习惯把那个人称作魏亮。

  钱玫玫觉得赵大荣这是心里堵得太沉重了。他应该是知道她不喜欢在家里说那个人的。有什么好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和他现在没关系。虽然他们遇到的次数挺多的。

  “说话了?”

  “打了个招呼。”赵大荣说,“他倒还是那样子。”

  钱玫玫沉默了。

  她相信赵大荣真正想说的都不是这些话。她知道赵大荣是期盼着魏亮能礼遇他的,比如说请他吃一次饭,喝几杯酒。她知道赵大荣并不是为了吃饭喝酒。赵大荣一点酒量也没有的。但她真的不希望他们在一起。赵大荣是个本分人,他远不是魏亮的对手。

  “他请你喝酒?就算他真请你,你也不要去。有什么好喝的!”她说。

  他不吭声。

  魏亮是请过她吃饭的,约了好几次,她都推辞了。她觉得她现在不适合和他坐到一起去喝酒。她是能喝酒的,不管是白酒还是红酒。红酒喝一瓶也不会醉,完全像喝水一样。对于白酒,她从没放开喝过。有一次宾馆里的李经理请人吃饭,她也参加了,半斤多下去只是脸上稍稍有些红。她爱酒,甚至对好酒有点馋。她喜欢酒后的那点感觉,说不出来的感觉,很愉悦。

  可是,她拒绝再和魏亮坐到一起喝酒。因为谁都知道他们过去的关系。当他展现在别人面前的时候,他可以是魏总。但和她坐到一起,他是摆脱不掉马大的影子的。当然,她这样想并不是考虑他,而是为了自己。

  她和他没关系了!

  现在许多人以能和他一起吃饭为荣,认为是体面的。而她不是。

  7

  她和他再次又变得接触频繁起来。

  她并不希望这样,但却无法回避。魏总成了宾馆里的常客。这些年县里新盖了许多宾馆,有的还是三星、四星级的标准。这个县政府所属的宾馆相对要老旧些。但魏总却喜欢住在这里,一来是习惯了,方便,二来他说他喜欢这里的饭菜。尤其是早晨的自助餐,他特别喜欢这里的面饼包裹油条、豆豉酱红烧小杂鱼、杂粮粥。他第一次回来的那个早晨,据说他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大盘杂鱼,喝了两大碗粥,看得他的办公室主任发怔。

  “走千里,走万里,最忘不掉的,还是家乡的味道。”身边的人说。

  “对对对,”魏总说,“童年的味道。”

  钱玫玫知道他是精明的,住在这里远比在别的五星宾馆实惠,服务又好。小东楼的那个房间成了他的长包房,李经理关照前台,就算是平时空着也要给他留着。李经理也很精明,他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他知道照顾好了魏亮,以后一定会有回报的。唯一不希望他长住在这里的,也许就只有钱玫玫了。

  她是真心希望他离开,不管他住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她隐隐地有种担心,这样的日子是不可持续的,早晚会出事的。

  这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很不安。

  他和她以及他和他

  8

  魏亮开始在县里投资了,投资的还不止一个项目。有些是他独自投资的,也有和别人合资的。县里提供土地和各种政策优惠。他忙得很,比过去更忙。常常是来去匆匆。有时隔三两天就来一次,有时又一两个月才来一次,不固定。他在省城和全国各地都有生意要忙。但他对县里的投资还是相当重视的,几乎每天都要了解情况。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在已经有了三四个副总经理的情况下,又聘用了老卡做了他公司的副总,负责所有的行政事务。

  这是赵大荣万万想不到的。

  “太想不到了,看不透。”马大过去的另一个死党对赵大荣说,“人一阔,脸就变。现在的魏亮,不是过去的马大啦。我们过去的弟兄都不受待见,一个也不关照。”

  赵大荣当然并不需要对方这样宽慰,再说他也不是马大的兄弟。可是,对于老卡受到重用,他真的是想不明白。只能说老卡走运了,他想。

  “他妈的,找个这样的女朋友,死了也值了。”当年老卡和赵大荣在街上无意中看到马大骑着摩托车带着钱玫玫,这样羡慕地说。

  这一幕,赵大荣一直记在脑海里。

  所以,当他娶到钱玫玫时,不时地会想到老卡说过的那句话。那时老卡已经不在厂里了,他被借调到了文化馆。他在市里的报纸副刊上,发表了三首诗歌。最长的一首有二十行,最短的一首也有五句。这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成就。赵大荣挺羡慕他的。借调到文化馆,将来就可能成为干部。文化馆要清闲多了,老卡越发像一个诗人了,胡子也更长了。他那时候每天就是端着茶杯,在文化馆的院子里闲逛。晚上还会出现在露天的舞厅里,抽烟,喝咖啡,眼睛盯着舞场里的少妇们。许多人都认得他,大诗人。她们在心里崇拜他,因为诗人太过神秘了。

  钱玫玫是在和马大分手后的第二年,在文化馆里的露天舞厅里认识老卡的。他请她去他的宿舍,说读诗给她听。他的单身宿舍不大,就在文化馆的前院里,门前有一排竹子。房间里很乱,只摆得下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还有一个不大的书架。书架上的书也是七零八落的。小桌子上有一只很大的烟灰缸,里面躺着无数支烧剩后的香烟的尸体。他那时已经结婚了,但却能在单位里有一个单人宿舍,这是很不简单的一件事。那是一种待遇,一种身份的象征。有了单身宿舍,是为了让他更好地休息和创作。

  老卡把过去发表的诗歌拿出来,读给钱玫玫听。钱玫玫听不太懂,但内心里还是充满了敬意。她想到马大,那是完全不能和老卡相比的。

  钱玫玫在结婚前又去看过一次老卡,老卡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小屋里全是烟,就像是失火后的屋子。她满脸都是泪。

  老卡那个时候已经有孩子了,妻子刚生了一个女儿。老卡虽然一直还在努力地写诗,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成果。他一直说要给钱玫玫写一首诗,可是,却总也没写成。他说他一直写,一直写,可是总也不满意。他说他其实至少写过一百多次,可是怎么也不能让自己满意。像钱玫玫这个女人,他觉得许多已经用过的词都不能再用了。他说他要是有一天写出来,一定会轰动整个诗坛。他那时候的身份已经转成了国家干部,据说他的丈人当时是县文教局资格很老的股长,他为他女婿的身份问题做了许多的工作。

  多年后,文化馆迁了新址,盖了七层高的综合楼。原址的馆院和两排门前长了许多青竹的平房宿舍都夷为平地,钱玫玫还能记得原来的样子。她仿佛一闭眼就能记得。过去她都是晚上去,有意地避开溜冰场那边路灯的明亮。她沿着轻工局那边的围墙,贴着墙根走进那个院子。从跨进那个院子的圆形拱门,粉墙黛瓦,走到第三间黑漆小木门前,她轻轻地敲三下,门里立即伸出一只手把她无声地拉进去,再迅速地合上。就像蛰伏已久的章鱼,猛地袭击一只从它身边经过的小虾。

  黑暗里喘息声被放大,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惊心动魄,小心翼翼却又肆无忌惮。汗酸与香水味道混杂,粗粝与细滑,野蛮与柔情,欢娱与伤痛,不分彼此。只有在这样的黑暗里,你才能感觉到时间是有节奏的,它拍打的不止是肉体也在拍打着感情,一浪高过一浪。在逼仄的空间里,它尤为显得强烈。两边隔壁人家的说话声、挪动桌椅和电视声,麻将声,甚至婴儿的啼哭声,是那样的清晰的,就像是同处一室。而他们越是压抑,激情却越澎湃。她打他,咬他,她整个身体就像一张绷得很紧的竖琴。她毫不羞耻地抬起胯部迎合他,希望他弹响她身体的每一根情欲之弦。她让他毛蓬蓬的嘴巴扣在她的嘴唇上,野蛮地把舌头塞进她的口腔里,吸吮她甜丝丝的津液,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吸走。他在她的身上肆意地倾泻他的欲望,他不像一个诗人,反像一个水墨画大师,她纯净洁白的肉体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宣纸,任他在上面挥洒泼墨。当他贪婪地吮吸她乳房的时候,就像一头野兽。他怎么也想不到,钱玫玫居然是在他的力量下,完成了从一个姑娘到女人的转变。

  生活是荒谬的,他想。

  那时候世界是不存在的,整个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当他们听到外面有异常声响时就不得不屏住呼吸,静得像要死过去了。而一旦危险远离,他们就发疯一样地纠缠着,撞击着。尤其是在酷热的夏天,他们就像是水里两条鱼在拍打。他们快要被自己的汗水淹死了,奄奄一息……

  钱玫玫记得她每次都会泪流满面,老卡每次都会惊诧。他以为她是伤心了。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的伤心,更多的却是羞耻。可是她克制不了自己的这种行为。慢慢地,他也就习惯了。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第一个真正和钱玫玫发生性爱的男人。他知道自己有时似乎很了解女人,但有时又并不了解。于是,他有感而发,写过这样一首诗:

  你以为你很了解女人

  就像了解自己的脚趾

  女人有时会让你误入歧途

  就像脚会让你迷路

  你以为你很了解女人

  但其实只是你了解有些女人,而

  有些女人

  你却永远也不能了解

  老卡的离婚是出了很多人意料之外的,那时他的女儿已经读初中了。女儿的成绩很好,据说在班上能排到前十名。他在离婚后的一星期内,也同时办好了停薪留职的手续。他下海了。他下的是商海。“下海”是那个时候特定的说法,商业之海,意思他们是商海的弄潮儿。其实他动身去南方时,好多人已经在南方折腾了好几年,许多人淹死的淹死,没淹死的也是半死不活了。成功的是极少数。那些失败者趁着还有最后一点力气游回了浅滩,已经决定返身上岸了。老卡不知道。老卡以为南方还火热得很呢,因为他听到的都是成功者的消息。--小地方就是这样,凡事都要比别处滞后好几年。

  赵大荣不知道,钱玫玫那一年吵着要去南方,家里人全部反对。她的父亲和哥哥嫂子们,一起阻止她。大家都认为她简直是发疯了。虽然她从厂里下岗了,没事可做,但这些年下岗的人越来越多,都习以为常了。有少数人去了南方打工,有的身份上就非常的可疑。而钱玫玫是有了孩子的女人了,有家庭。她跑出去能干什么?

  如果不是她家里人的激烈反对,赵大荣以他个人的力量是完全拦不住她的。他当然不知道她是受了老卡的鼓动。如果她去了,她一定会离婚的。离婚了,也许她就从此不回来了。她后来想,也许幸亏她没有出去。

  老卡在外面游荡了好几年。那几年里,有人说他发迹了,也有人说他混得很惨。赵大荣是在他去了南方后,才听别人暗示说老卡和钱玫玫有点不清白。但是他并不太相信,说钱玫玫闲话的人多了去了,他要是全当真,就没法生活了。他知道有太多的人妒忌他。钱玫玫真是太漂亮了,尤其是在孩子上小学的阶段,她反比原来更加的迷人。走在大街上,能牵走一大片目光。所以工厂倒闭后,她很快就又找到了活干。

  赵大荣有一阵是提防老温的。

  老温比他的日子要过得好。赵大荣有时觉得自己有点愧对钱玫玫。钱玫玫和他说过,她还是学生时和老温互相递过书信。其实她后来要是嫁给老温,日子肯定比现在好。老温对她一直是很好的。她后来为什么选择嫁给自己而不是老温,赵大荣也不知道,也许老温那时已经有对象了?赵大荣有时也会到老温的超市里逛逛,有时老温家需要更换液化气罐,赵大荣也会主动帮忙。慢慢熟悉了,越来越了解老温,他也就放松了戒备。

  老温是个正经人。

  当然,他也不必防范老卡,因为老卡已经离开了。他没想到老卡后来又回来了,而且很狼狈。他变得一无所有了,老婆和女儿对他都很疏远。文化馆的工作一时恢复不了,馆里来了新馆长,对他的情况不熟悉,对他恢复工作的请求爱理不理的。老卡不仅是物质上的那些东西没了,甚至连过去诗人的名字也丢了。不知道自他回来后何时起,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人们突然不再叫他老卡了,而叫他的原名,朱爱国。

  是的,他不再是诗人了。既然他不再是诗人,只能叫他本名了。

  他诗人的名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能记得了。

  朱爱国升任马大那个公司的副总,人们开始习惯叫他朱总。他真的把原来的名字丢了。而马大,却是多了一个新名字的人。一个人丢了名字,一个人多了名字。一得一失,倒是奇怪得很,赵大荣想。

  9

  不管多大的风波,终归还是要平静的。

  赵大荣后来慢慢地也习惯了,或者说是他忍过了最初的喧嚣。县城虽小,毕竟作为普通百姓来说每天还是要更关心自己的生活,油盐酱醋,样样要操心。

  魏亮的风光是挡不住了。

  让赵大荣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钱玫玫,他担心她会和魏亮有进一步的接触。他知道魏亮一直住在县里的那个宾馆,他们免不了要经常见面。每天他很累,但他却时时处处地观察钱玫玫的一举一动。她的衣着,她的行踪……有时他甚至查看她的钱包、手机、内衣……他变得疑神疑鬼。有两三次她晚上出门,他甚至在后面悄悄地跟踪。他以为她是和魏亮见面,但事实却是她去了她父亲家,或者是和过去的女同事到美发店烫头了。

  他也跟踪过魏亮,但一次也没成功过。魏亮出门都有车,有时是自己开,有时则是他的司机开。最成功的一次就是在一个夜总会盯了一会,魏亮和好几个人上楼了。他记住了他的车,然后在他的车上狠狠地“啐”了一口痰。

  但他的担心是徒劳的,他知道。

  赵大荣要找魏亮,是因为魏亮下面的那个子公司正在老城北那边搞拆迁。那一片的老房子拆了不少,但还是有一部分并不愿意被拆,或者觉得条件还不够好,在抵触,在抗争。赵大荣母亲的老房子原来并不在拆迁的范围里,但突然有一天说也要拆。赵大荣平时每过一段日子就要去老房子那边看看,他觉得自己的整个青年时代的记忆都存在了那房子里。那老房子翻新过两次,当年他结婚时大修过一次,增加了一些面积。这些年那房子他们一直用来出租,一度还给老温家当过仓库。

  对于拆迁,赵大荣也并不完全反对。但这些年的补贴越来越少,尤其是说新旧的标准并不相同。后面拆迁的补贴比前面的要少,而且在面积清算上也更苛刻。过去的邻居对赵大荣说,他家的老房子只能承认原来的老面积,后面新增的不作数的。

  赵大荣当然不同意。

  谁都知道开发房地产是多么的赚钱。魏亮已经很有钱了,怎么还可以这样苛刻地对待拆迁户呢?而且还前后有所区别,这是赵大荣和后面一些面临拆迁的人在心理上不能接受。他们一起向县政府反映过,可是政府让他们找开发商。他们去了魏亮的公司,公司里的人却说让他们找政府。

  “你不要闹。”钱玫玫这样对他说,“反正又不是你一个。”

  赵大荣当然不同意她这样的说法,这是大家都有分的事,他怎么可以置身事外。他觉得魏亮也许并不知道这事也涉及到他,他要对魏亮说清楚。房子可以拆,他也不漫天要价,但是必须要做到和前面的一样公平。

  可是他总是找不到魏亮。魏亮忙得很。他好几次去魏亮的公司,公司里的人不是说他刚离开,就是说他回省城了。有次他亲眼看到魏亮上楼的。可是等他找到上面,工作人员非说魏总不在,到县政府去了,县长有约。难道他看到的是个替身?或是幻觉?他不可能是幻觉,魏亮也不可能有替身。魏亮这是有意在躲他,赵大荣想。

  但他能躲避多久呢?

  赵大荣觉得他必须要给他一个说法。旧债就算了,可是他姓魏的不能再欠他新债。

  从这年的初夏开始,赵大荣头疼得更厉害了,尤其是天气不好时。钱玫玫开始还有些半信半疑,以为他只是心情烦躁了。他这头疼病过去其实是时常发生的,但从来也没这样严重过。她说他一定是被雨淋坏了,但赵大荣知道不是。

  那天他在路上突然遇到了大雨,完全是没处躲藏,顷刻间他就被淋透了。赵大荣不在乎淋雨。在朝阳小学不远处的那个路口等红绿灯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后面赶上来,然后从打开的车窗里露出了朱爱国的那张胖脸。

  那张脸出现的时间很短,但第二张脸出现在汽车后座车窗的时间更短。

  “嗨,停一下,我有话要说。”

  他还没喊出口,车子就迅疾在茫茫的大雨里开走了。它激起的一大片水花,就像一头大鸟在使劲地扑腾着翅膀。他们的脸消失了,车也消失了,最后连闪烁的红色尾灯也不见了……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以及满耳哗啦啦的声音。

  “等一下,等一下。”他拼命地蹬着车追赶着……

  雨水不断地往下流,模糊了赵大荣的视线。雨水流进眼睛里有点蜇人,嘴巴里也有些咸。他不能肯定那就是雨水的味道。雨水是来自天上的味道,它应该是有白云的味道、河流的味道、田野的味道、青草的味道、蜜蜂和小鸟叫声的味道,甚至是奔跑的大象和火车鸣叫时的味道……那两张面孔虽然消失得很快,但却死死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就像烙铁摁在了他的心窝上。满脸大胡子的老卡的脸消失了,代之的却是一张黯红的长了许多皱纹的圆脸,头顶光秃,却有少许毛发飞扬,就像是一只松弛耷拉的睾丸。这张睾丸圆脸,属于一个叫朱爱国的男人。而另一张脸是现在的魏亮,魏总。魏亮的样子,还有马大的那个底子,只是现在更讲究。他的头发是理发师精剪过的,花衬衫,色彩缤纷,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

  他们居然坐在同一辆车上。

  他们一定是看到他了,否则他们为什么摇下了车窗?他们也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叫。但他们不停车。他们从心底里瞧不起他。这是两个不一样的男人,然而他们都和钱玫玫有某种关联。

  他们这是合伙么?

  赵大荣感觉他的愤怒已经像是火里的煤气包,很快就要爆炸了。

  10

  魏亮太忙,各种忙。事业要想做得大,摊子就要铺得大。摊子大了事情就多,真正闲下来的时间少。过去他愿意忙,忙让他忘记过去。折腾了好多年,他终于把自己洗白了。对这一点他还是挺满意的。他很努力,很辛苦。后来才发现,他根本就不需要“洗白”。生活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这个玩笑有点残酷。

  他现在不太爱回忆过去,尤其是他逃离这里后的那些生活。好在他后来离婚了,所有的秘密都随着前妻一起被沉淀到了时间的湖底。他很满意这样的结局。生活是和他开了一个很残酷的玩笑,但结局却让他还算满意。想隐藏的,他都隐藏了。他现在只有光鲜的一面,风光得很。

  年轻时就是不安分,想搞事,无事生非,后来他回忆起来对自己下了这样的结论。他不想去找工作,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工作。他在家里又闲不住。如果可能他恨不得每天24小时都在外面晃荡。他不缺拥趸他的小伙伴。他觉得天天在外面晃荡真的很神气。很多人认识他,他很享受这样的“名人”感觉。有些人还主动巴结他,请他吃饭。如果他到个饭馆里喝酒不付钱,他只说先欠着,也没有人敢一定要他当场兑现。他父亲不管他,眼里看到就跟没看到一样。他从读初中起,他父亲就不管他了。他父亲过去打他时,手下没分寸的,有一次差点失手把他打死,一根长板条打在他的额角处,鲜血直流。他父亲爱喝酒,喝多了酒脾气就特别的暴躁。也就是上初中的那年夏天,他无意地撞见了父亲和他母亲的一个远房侄女睡觉。

  没有人能知道那一幕情欲戏会对一个少年的内心产生多大的震撼,而且事实上影响着他的一生。马大后来一直忘不了那个女人的形象,她的个头比他的妈妈要矮小,可是却有一头浓密的长发。那长发把她赤裸的后背整个都遮住了,只露出花瓶底座一样圆润的屁股。就在她惊骇地回头的一瞬间,他看到她那两只像兔子一样跳跃的乳房,充满了母性的诱惑。他说不清为什么,他在她那张满是雀斑的圆脸上看到了许多的温馨。他熟悉她,她过去对他一直很好。她那时在纺织厂上班,头发上有时会有一些棉絮和机油的味道。他的母亲身上只有甜菜味,或者是大粪的气息。他心里最好的女人,应该就是这个小姨姐的样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和父亲上床。她其实比他的父亲要小十几岁,那时还是个未婚大姑娘。在他眼里,父亲毫无可爱之处,而且简直就是可恶之极。天底下只有他妈妈和别的什么瞎了眼的女人,才会愿意和他上床。

  马大那时候甚至有些痛苦。晚上他在黑暗里,总会想到她的样子。甚至他都能闻到她的味道,有点甜,类似于冬天小街上烘红薯的味道。那味道有股催眠的力量,淡淡的,让他头脑变得昏昏沉沉的。他喜欢她的样子,他甚至想着她的乳房上也许都有星星点点的雀斑。想到她的长发,她的屁股和她的白牙,他的心里就像有一队蚂蚁在急急地寻觅着糖浆的味道。这样的感觉就像毒药,渗透到了他的骨髓,多年后才知道自己变得无药可救。

  但当时他并不认为这给他的生活造成了什么影响。他在内心里真的就喜欢比自己大几岁的女人,他觉得那样的女人更温情。可是那些比自己大的女人对他却爱理不理的,有时也调笑,却并不认真。他一度还苦恼过。而且,那样的苦恼他没法对别人说。因此事实上那时候他并没有在钱玫玫身上看到别人称赞的那种美丽。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钱玫玫是整个县城里最漂亮的姑娘,惟独他在心里并不认同。

  马大那时候真的是臭名昭著了。和钱玫玫分手后,他睡过好几个姑娘,还去过医院几次陪她们打胎。他一点也不喜欢那种感觉。她们在床上表现得也很没劲。她们就像还有些青涩的苹果。而她们一旦上过床了,就变得有些叽叽歪歪的。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在钱玫玫的身上,已经发现了有那样的苗头,所以他后来很果断地就和她割断了联系。

  现在的马大已经回忆不起来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打架,他当时最仇恨的其实是一个外号叫大耳朵的人。大耳朵比他要大一岁,是突然出现的狠角色。大耳朵是随着全家从外县搬来的。他的父亲是个转业干部。在他的身上,遗传他父亲当兵的一股狠劲,打起人来毫不手软。由于他块头大,又说着一口普通话,见识过世面,所以身边团结了一帮小兄弟。

  马大虽然也认识赵大荣,但他觉得他实在是个太不重要的角色。事实也的确是这样,赵大荣那时和大耳朵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出事那天的前一个晚上,马大和大耳朵约架了,在北菜场那边打了一架。双方各有十来个人,手里都握着铁棍和长刀。那天互有受伤,马大这边四个人挂彩,而大耳朵那边也有好几个流了血。铁棍是用上了,但长刀都只是震慑对方的道具。总体来说,马大这一方是占了上风的。胜利后的马大第二天又带着一帮兄弟去了小桥南的那个烧烤店,喝酒唱歌,然后就被大耳朵堵在了店里。

  那个店的店主是赵大荣的表弟。

  而赵大荣的表弟正是大耳朵的小兄弟之一。赵大荣和大耳朵并不熟悉,但他那时下班了经常会帮着表弟去打杂。那时候烧烤店真是红火啊,生意好得不行。赵大荣当时正在后厨,听到外面突然有打起来的声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手里还拿着一只长勺子就出来了,迎面就遇上了马大。外面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到处是乒乒乓乓的响声,桌椅盘碟乱飞,人影就像乌鸦一样地乱窜。赵大荣还没搞清楚了发生了什么事,感觉一道白光从头顶上劈下,然后眼睛就模糊了……

  马大必须逃,因为他知道大耳朵和他已经不共戴天了。大耳朵的父亲在县里是个干部,而自己的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工人。就算是赵大荣没死,大耳朵的父亲也一定不会饶他。他真的是吓坏了。

  赵大荣当然不知道马大逃跑后的艰辛。

  马大改了名,漫长的时间里他一点点努力地改变,终于把自己的身份换成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人。人的整个外壳都换了,就像是麦田里竖立的一根木桩,戴上草帽穿上新衣服,用来吓唬那些兴奋的麻雀。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别人叫魏亮时,他还有些发怔。就在五六年前,有一次他在一个城市里的立交下看到一个男人,蓬头垢面的,一下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人太像他了,简直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并不是他。现在的他是个衣着光鲜、财力雄厚的老板。这是他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多年前他就是穿着那样的灰色绒衣,蜷缩在冰冷的水泥桥墩旁。他刹那间有些恍惚,以为那个人才是现实的自己,而自己现在的灵魂却是寄居在另一个人的躯壳里。这一想法,把他吓坏了。但他很快就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不不不,他不可能是那个人。他也并没有孪生兄弟。

  他的心里有一万根琴弦在乱奏,嘈杂如万马飞奔……突然,不知道哪根弦断了,万籁俱寂。他想哭,心底涌出一种强烈的不可抑制的悲痛,他放声大哭起来,伏在方向盘上简直都直不起腰了,把坐在后面的女人吓坏了。

  后来他再次路过时决定去看看那个人,却发现那人不在了。那个人太像他了,他才是马大马桂龙,他想。当他后来得知赵大荣还好好地活着,县里当时根本就没有立案,更没有通缉他时,他很久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的,他宁愿相信自己一直是被通缉的。所以,说赵大荣成全了他,真是有点道理的。他只是为钱玫玫感到有点可惜,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的。哪怕她真的和朱爱国好上也行。朱爱国好歹是个曾经的诗人,而且现在是离异一人生活。

  魏亮过去和朱爱国并不熟悉,当他开始正式回头投资时,朱爱国是作为县报的记者来采访他的。老卡在长时间回不到原单位的情况下,居然时来运转,进了县报。县报不大,可也有十几号人。十几号人里有一半是年轻貌美的姑娘或是风韵尤存的中年妇女,她们大多是领导的亲属。报纸每周五期,每期四版,可忙坏了报社的总编。总编还兼着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有天无意中在大街上撞见朱爱国,脑子里灵光一闪,一把就将他拉进了小酒馆。两人聊得投机,总编立即给他套了个报社新闻部主任的帽子。

  朱爱国作为新闻部主任的名声很快就在县里传开了,因为县里的主要领导对他的一篇报道赞赏有加,认为他把领导没想到的意思,全部表达出来了,而且摆上了一个“新高度”。其实他的新闻常常写得天花乱坠,云里雾里,甚至有时是狗屁不通。当他第五次采访魏亮的时候,他提出要给魏亮写一本书。

  “我要写一本书,从你小时候写起。要写得比《李嘉诚传》《比尔·盖茨》还要好,至少要写到三百万字。”他说。

  “不要不要,不要写。”魏亮阻止说。

  “不,必须要写。你是我们县里成长起来的企业家,伟大的企业家,我有责任写。如果我不写,那就是我的失职,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朱主任严肃而真诚地说。他坐在魏亮对面时,整个身体前倾,几乎要跌到了魏总的膝下。

  魏亮犹豫了一个多星期,最后他决定把朱主任挖到自己的公司里。好多人都大吃一惊,连朱爱国自己都不太相信这是真的。有好几个人劝他,但他坚持要这样做。他不怕用错人。开除人也就是一秒钟的事。他觉得朱爱国是可以利用的,因为他在外漂荡过,失败过。经历过失败的人,做人行事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11

  赵大荣在家里发了疯。

  他要爆炸了。

  钱玫玫让着他。

  她有一种担心,害怕他哪天惹出事来。她知道要是再出事,他一定不是打液化气站的送气工了。他一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老实本分的人一旦有一天发起怒来,干的事情就会特别吓人。看上去最老实的人,有时候恰恰是最危险的。

  为了拆迁的事,有一天他闯到了魏亮的公司,据说和公司里的人发生了冲突,几乎打了起来。那天还偏偏魏亮与朱爱国都不在。钱玫玫当然也希望拆迁时能有更多的好处,但她希望以好好商量的办法。她后来问了魏亮,魏亮果然并不清楚这个情况。

  “没事的,”他沉吟了一下笑笑说,“我保证不会亏待你的。”

  钱玫玫相信他的话。

  她觉得现在的魏总比当年和她分手后的马大要好。有天他突然对她说:“过去真是傻,太傻,年轻,不懂事。”看她没有接他的话,他又笑笑,说:“以前你恨过我吧?肯定恨过。那时我太操蛋啦。”

  “那时我挺浑球的。”他说。

  她笑了。

  他能有这样的一句道歉,她还是挺满足的。

  朱爱国在这点上,不如魏亮。对于朱爱国到魏亮的公司当上经理,钱玫玫也是感觉很意外。完全超出了她的想像。她觉得他不是适合的人。那年他从外面回来后不止一次找过钱玫玫,似乎还想恢复过去的那种关系,但她心里的那团火苗早熄灭了。钱玫玫想,如果自己再找男人相好,那肯定也是和超市的老温好。最初到老温的超市打工时,她心里还一直担忧会发生那种事。可事实上老温却连一句男女玩笑都不开。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有次她不得不主动地问他,多少有些挑衅的意味。

  “你比过去好看多了。”他说。

  “骗子!”

  “真的,”老温说,“说真话你倒又不信了。你是比过去好看。”

  “你现在也会甜言蜜语哄人了。”她说。

  老温就笑了:“你这人……”

  话再说下去,可能就要有事发生了。钱玫玫其实知道自己是漂亮的,和过去相比她有另一种美。她看得懂男人的眼神。她懂风情,但却不再是一个乱来的女人。外面的一些说法完全无中生有,好多在她面前受到冷遇甚至是碰了一鼻子灰的男人,也加入到渲染她作风不正派的行列。有一次她就无意中听到一个男人在说和她的“不正当关系”,有鼻子有眼的,活灵活现。

  其实她根本就不熟悉那个人。

  她差点当场将一口唾沫啐在他的脸上。

  朱爱国倒是从不炫耀吹嘘的。

  钱玫玫有时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愧对赵大荣,但到底又觉得她并不亏欠他。换句话说,她嫁他是亏的。但她过去只对朱爱国说过。她是真心喜欢朱爱国的,就算他后来落魄回来了,看到他时,内心里还是有些波澜。因此她后来嘴上拒绝,身子却又屈服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当时她在心里默念着,“不能再继续了,这算是最后一次告别。”她知道自己得再满足他一次,就像是一个远征的士兵回来后的报到。她和他是不可能结合了。她还是赵大荣的妻子,是她儿子的母亲。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她忽然有了一种不道德感。

  “你是不是有些不喜欢我了?”他也感觉到了。他很疯狂地,像是要把好几年亏欠的性事,一次全补上。他完全不顾她的反对,像一只流浪在外多年的丧家犬讨好地舔着主人。他不仅舔着她的胸脯和大腿,甚至还要舔她最私密的部位。她不得不紧紧地并着双腿,可是他却顽强地分开它,就像一个勇敢的探险队员拨开丛生的荆棘,寻找幽暗尽头的水源。他的执着让她羞愧不已,全身像火一样地在燃烧,就像沉睡的火山再次被激活,滚烫的岩浆顺着沟谷流淌……

  和过去的偷偷摸摸不同,那天她离开时是大明大方地走的。当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也就是四点多钟的样子。他暂住的那个地方的巷子一个修车师傅,直直地盯着她。她第一次感觉那样的满不在乎,因为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再来了。任何事情都要有一个终结,如果她这时再不终结,要等到什么时候?

  断了和朱爱国的关系,她和赵大荣的关系比原来更紧张一些,好在他还和过去一样地忍让。赵大荣当然并不明白她脾气变坏的原因,他一直也不了解自己女人的内心。他只知道她是对他不满意的。他没什么可抱怨的。让他越来越不满的,真的就是现在的魏亮。他怎么就可以忽视他赵大荣的存在呢?

  赵大荣真的犯了头疼病。他到医院也检查了,可是医生们却说不出任何病因来。他甚至还主动要求做了一次核磁共振,也没查出结果。他又开始送气,有天居然遇上了原来公安局的肖大队长。肖大队长退休好些年了,他对魏亮现在居然没给赵大荣一分钱的赔偿表示了很大的不满。

  “虽然当时没有通缉他,但并不代表他没有罪。”老肖说,“那时候太忙,也没顾上。但现在你是可以要求他赔偿的。这种人也能发财!回来后还这样风光,真是没天理。这社会真是乱透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

  赵大荣觉得这话说到他的心窝里了。

  “这种人别看他现在风光,早晚有一天还得倒霉,”老肖说,“我不信他在外这么多年,一点犯法的事情没干。没干犯法的事,他做不到这么大。”

  “早晚的事,”老肖说,“好不了。”

  寂寞的喧嚣

  12

  县城里永远是喧嚣的,热闹的,街上到处是人。形形色色的。不少是周边乡镇的,他们时不时地会像潮水一样地涌进县城,买电视、冰箱、洗衣机……随着这些年外来投资企业的增多,也有不少外地人。外地人除了在工地上,进工厂,还有很多是消失在县城里的饭店、歌舞厅、洗浴中心……但县城又是寂寞的,它孤立地驻守在里下河那片广阔平原上。四周里是各种的河流。笔直的公路伸向远方,车来车往。从外面看这个县城,永远是那样的静谧,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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