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宫看大门

  故宫里头价值连城的宝贝绝不仅限于珍宝馆的东西,可故宫自开馆以来几次的盗贼全是瞄准珍宝馆,由此可见当年盗贼的品位很是等而下之

  七十年代一共十年。十年里的头一段我在云南农场刨地,后一段我到研究所读书,中间一段我在故宫看大门,过的是值夜、巡查、站岗的日子。

  记得当初,王世襄(畅安)先生看见我站岗巡查有模有样的架式,就戏赏了我一顶“锡庆门行走” 的“顶戴花翎”。

  增设岗哨

  ……

  去故宫报到那天,先进了神武门,门内靠左手一侧是一幢坐东朝西的大厢房,叫东大房,这里就是故宫警卫队的队部。神武门里的另一侧,与之相对的是一幢一模一样的厢房,坐西朝东,叫西大房。那里是警卫队的上级领导警保处的办公室,里面坐着处长,副处长。后来才知道,东大房和西大房原先都是宫里的“敬事房”,是惩戒太监、打屁板的地方。

  ……警卫队的田队长、刘副队长,文书老王和两个小队的队长与我们一一见过。开场白说的是故宫警卫队的工作多么重要,审查多么严格,又是如何千挑万选才决定录用我们三人。当着领导,我当然知趣,跟着小刘和小贾忙不迭地说,真是感激组织上的信任和照顾。

  开场仪式结束后,田队长补充说,根据上级的决定,除了故宫四座大门的定岗和夜巡队之外,准备在外东路的锡庆门,也就是绘画馆和珍宝馆的入口处墙外再增设一处岗哨,为的是加强对珍宝馆的守护,只等锡庆门外的住房改建完成就开始建岗。田队长指定我为锡庆门新设的内岗小组成员,而小刘分在东华门,小贾分在神武门。

  锡庆门垒墙

  ……

  故宫博物院当局决定在锡庆门外增设一处岗哨,当然是珍宝馆的缘故。其实略微懂行的人都明白,故宫里头价值连城的宝贝决不仅限于珍宝馆的东西,可故宫自开放以来几次的盗案全是瞄准珍宝馆。据说,一九五八年有个盗贼趁着午门前“大跃进” 会战的混乱局面溜进故宫,从珍宝馆偷走册封皇后的金册。可他得手之后的销赃手段却是将金册剪断,当作普通的黄金去换钱。结果让人抓住,枪毙了事。

  既然在锡庆门设岗,就要有值夜班的警卫睡觉和执勤的屋子。到过故宫的人都知道,去珍宝馆参观要先在锡庆门外的“珍宝馆售票处” 买票,然后进皇极门。可里面最先看见的并非珍宝馆,而是设在皇极殿和宁寿宫里的绘画馆。要穿过绘画馆,到了后身的养性殿和乐寿堂那组院落才是珍宝馆的所在。自锡庆门以里,每天晚上闭馆之后都要封门,大锁上要贴封条,封条上要盖大印。除非十二分的理由,譬如发现有贼人入内盗宝,即便是警卫队也不可擅自入内,因此警卫队的岗哨就设在锡庆门的红墙之外。

  ……

  我和小刘、小贾到警卫队的头一份任务就是为锡庆门外的平房打隔断墙。

  带领我们干活的是一小队的副队长,姓魏,河北深县人,是田队长从故宫窑厂带来的心腹,跟胖子老王一样,家属一直在农村。

  ……

  魏小队长对老家深县的水蜜桃极为自豪,说是等蜜桃熟透了,用个喝汽水的吸管插进去,一嘬就是一口甜甜的蜜桃水。于是我就问他尝过没有,他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对我说:“我怎么会吃过?!桃子还没有熟,上边就派人下来,一棵树一棵树,一个桃子一个桃子地登了记,等桃子熟透了,摘下来统统包好,送到大会堂给领导人吃。我要是吃了,那岂不就会犯政治错误。” 他说罢撇撇嘴,点点头,嘴里似乎充满了口水,脸上也带着得意的微笑,大概是既得意于家乡的水蜜桃,也得意于自己的政治觉悟。

  值班的口诀

  真正开始锡庆门的站岗巡查之后,小队长给我宣讲了一番警卫队特殊的作息规律:每个岗位都由四个人轮番完成:头一个人头一个岗是晚上六点到九点,然后上床睡觉;第二个人接岗,从九点到午夜十二点。第三个人从十二点到后半夜三点;第四个人从后半夜三点到第二天凌晨六点。之后是头一个人起床,从白天早上六点到九点,第二个接班,以此类推。然后头一个人轮完第一天的六小时之后,要接着开始晚上九点到十二点一班,然后再接第二天早上的九点到十二点一班。到这四个轮回都转完了,就歇一天。不过,在上班这四天,每天晚上都要住在故宫里头,没有值班的时候也要“备班”,以应付突然发生的紧急情况,只有歇班的那天可以回家过夜。

  这个作息安排还确实有点特别,刚一听真记不住,我心里打鼓,怕一时算不过来会误了差事。这份担心我大约都露在了脸上,胖子老王和我熟,看见了就对我说,你甭担心,告诉你一个法子,管保不会弄错。我听了喜出望外,央求他快快告诉我。

  老王说,先只要记住夜里的排班就行,白班随着夜班的钟点算。这夜班有个警卫队传下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儿;十二到三,脱了穿;三到六,忒难受”。不等我接他的话茬儿,老王就解释开了:六点到九点这一班最舒服,九点下了岗可以睡一整夜囫囵觉,所以叫“睡一宿” ;九点到十二点这一班就差点儿了,得熬到半夜十二点才能睡,所以叫“睡一半儿” ;十二点到三点这班,你不能熬到半夜十二点去接班,总得先脱衣服上床睡一会儿吧,可半夜十二点要起来接班,所以还得再穿衣服,就叫“脱了穿”。这都还凑合,顶不济的是三点到六点这一班,人最要紧的就是靠后半夜这几个钟头的觉,所以说是“忒难受”。

  听了这番口诀,我茅塞顿开,连忙谢了老王,暗暗将这口诀背诵了数遍。后来我暗忖,莫非原先宫廷里的侍卫也是这般执勤,这口诀难道从他们那里传下来的不成?

  许多年以后,我从德国读书归来,王世襄先生介绍我参加了“九· 三学社”。在第一次的社员聚会上,我碰见故宫的宫廷掌故专家朱家先生,说起当年锡庆门的旧事,朱先生说你们警卫队的那排房原先就是清宫里头护军“伊里窝” 住的地方。我趁这机会赶紧问朱先生:这“六到九,睡一宿;九到十二,睡一半儿……” 的口诀会不会是当初清宫里传下来的规矩?朱先生起先还不懂我的意思,后来听明白了就笑着说:“先前也听你们警卫队的人私下说过,但这不会是早年间的口诀。” 我自己再仔细想想,也觉得不会是帝制时代的古谣,皇上老子怎么会让奴才这么轻松就拿了俸银?

  毛泽东过世的风波

  ……

  那几个月风声日紧,大家都知道眼下是多事之秋,我也处处赔着小心,从不招惹是非,有天在神武门居然还开了回眼。

  那天傍晚,我正在北门值班,从西筒子那边开过一辆加长的大卡车,车上载着两根大木粱,要从神武门出去。可是车身太长,门洞又窄,城门和御花园之间的距离也小,司机将车身转来转去总不成功,急得满头大汗。我们警卫队几个人其实也不懂,前后帮着张罗,其实是帮了倒忙,车身横在那里,进退不得。于是我们就请卡车司机进避风岗楼里先歇歇汗再说。司机坐定一聊,我们才知道,这两根楠木柱子是故宫贡献给毛主席纪念堂的。听了这话,我赶紧跑到外面再去瞧一眼两根木柱,亲手摸摸。

  ……

  到了纪念堂建成开放,我们故宫的人又是优先瞻仰。我进了纪念堂大门,两眼四处找寻那两根楠木柱子,但总也看不出来。后来有一次古建专家单士元先生路过北门,我跟他打听楠木柱子的来历。单先生说,如今只有后三宫还是明代的好木料,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别瞧漆画得好看,其实都已经是松木了。那些楠木柱子都是当初从前三殿拆下来的,以备日后修缮之用。这样的木料毁一根就少一根,再也不会有了。

  听了这话,我就后悔当初没有再好好打量一番运出神武门的那两根楠木柱子。

  协办“洋务”

  ……

  半年之后,拗不过朋友们的怂恿,决定打起精神放手一搏,参加了一场研究生考试。

  发了榜,居然就让研究所录取了。

  走之前,田队长对我说:“离开学还有三两个月,你先别忙着走,眼下故宫办了个‘外宾服务部’,缺个会说外国话的,你先去帮两天忙。我跟院里打保票,到时候一准放你走。”

  ……我的任务就是在门口招呼客人。有洋人需要解释的,我就上前翻译两句。没事就帮助照看着柜台外面,收款进货全不用我操心。任务交待完毕,大家也互相认识了,这就张罗着开张。

  最早的地方是御花园靠西北角上的一幢小房子,三间门脸儿,门上还挂着竹帘子,一来是为了挡苍蝇蚊子,二来外边的人不细瞅,也看不大出里面的动静。我的任务是在门口招呼客人,除了在门前竖了个指示的牌子之外,便还抽空练了几回掀门帘的动作,为的是到时候别让帘子挡了生意。我平素最不爱招呼人,这回为了最后表现一下,也不得不跟人“哈罗” 几句,也算把从“灵格风”上学的几个句子练习一番。

  其实当初所谓的“外宾服务部”,无非是一小卖部,卖些当年国人并无兴趣的珠宝翠钻,文房四宝,还有就是故宫修复厂仿制的瓦当、青铜古董、玉器。其中有两样东西我倒是瞧着好,一是仿制的三彩,无论造型还是色调都比外边做得地道;二是用废弃的金砖凿制的砚台。故宫大殿里墁地的金砖泥料细腻,烧制讲究,都是当年费时费力精制而成。做好的砖砚,外面套上一具随形的硬木砚盒,还真有几分澄泥砚的味道。另外修复厂仿制的古画当然也好,像展子虔的《游春图》和顾闳中的《夜宴图》,还有郑板桥的竹子和宋人的山水,那都是几可乱真的功夫,但价钱吓人,挂在那儿也很少有人问津。

  开办这么一间小卖部如今看来算不了什么,可当年还真当成是件大事。记得执掌全院大权的彭院长,那时经常来这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兴趣盎然地看着洋人买货,用他早年参加革命之前当绸布店小伙计时候的经历加以对比。管账的张太太是袁世凯的侄孙女,见过大阵仗,看在眼里就有些不以为然,私下对我说过,偌大的故宫有多少事要办,怎么一个院长老呆在这小卖部里没结没完。我就回说,您当着这是卖货哪?不介,咱们是办“洋务” 呢!说在眼下,这叫“改革开放”。

  ……

  日子过得飞快,我离开的时候,“外宾服务部” 又多了养性斋和绛雪轩两间门脸儿。……

  (摘自《我在故宫看大门》,维一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2011年4月出版)

  文/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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