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言论自由和宽容尺度岂能是无限的,一大堆马粪塞进焦大嘴里,彻底堵住了他的文学想象和批判激情
《红楼梦》故事的小人物中,常被提起的有一位焦大。
很早,鲁迅就拿焦大说事,讥讽“新月社”的一帮人。老先生感慨焦大骂街,“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却被塞了一嘴马粪。又拿历史上的大文豪屈原来比附,设想“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话说得尖刻而俏皮,很容易被人记住。
到了用《红楼梦》阐释“阶级斗争”学说的年代,焦大骂贾府中人下流堕落,“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又成了屡屡被引用的名言,似乎焦大也颇有尖锐的眼光和批判精神。
焦大资格很老,“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跟贾府的渊源甚至要超过“老祖宗”贾母;焦大功劳很大,曾经“从死人堆里把太爷(指第一代宁国公贾演)背了出来”,而且在“两日没得水”的严酷条件下,把找到的半碗水给主子喝,自己喝马尿。他堪称中国传统文化热烈赞美的“忠仆”的典型。
他的资格与功劳并不是毫无报酬。过去,“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祖宗没有了,继承官爵的儿孙们也不怎么难为他。在奴仆的身份上,他享有一定的特权:就是,尽管他“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表现恶劣,还能在贾府里混着,有一碗饭吃。
焦大的种种不满,愤怨与牢骚,首先是因为贾府的儿孙们没有出息、令他焦虑不安吗?鲁迅把这放在前面来说是不对的。首要原因还是待遇不公,没有真正做到“论功行赏”,安排好他的工作岗位。
焦大出场在第七回,事由是那日夜晚管事人派他送秦钟回家。秦钟不过是贾府的一门穷亲戚,一个小毛孩,这样的活儿在贾府里属于没有一星油水的末等杂事。而由此一桩,不难推想焦大日常所任,无非诸如此类。焦大上过战场的,救过老爷命的,喝过马尿的,这样做公道吗,合适吗?恰逢他又喝醉了,难免愤怒起来,指着大总管赖二痛骂:“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假定管家派给他总是有体面有油水又不甚劳顿的“好差事”,他会这样对现实感到不满吗?说句哲学的话,所谓“现实”,说到底就是人所遭遇的处境罢了。
酒是引发想象的奇妙物事;在不满现实的情绪中,它更容易成为文学的催化剂。于是焦大的豪迈之情带着酒气喷涌而出:“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他把自己描绘成“焦大太爷”了;他最高的人生想象,显然已经超越了奴才身份。
没有获得安慰反而遭受镇压,焦大的酒后癫狂终于登峰造极。他不仅从总管骂到主子头上,甚至,他还把自己看成是贾府的伟大事业和光荣传统的维护者,宣称“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爬灰”、“养小叔子”之类贾府爷儿们的风流隐私,一通乱嚷乱叫。贾府的言论自由和宽容尺度岂能是无限的,一大堆马粪塞进焦大嘴里,彻底堵住了他的文学想象和批判激情。
在这场冲突里,应该说双方都有错误:贾府的主子以及管家过于低看了焦大,忽视了应该给予他的荣誉和待遇;焦大在酒精的影响下,过于高看了自己,破坏了身份等级的限制。人要相互理解,真是很难的呀!
不知道焦大酒醒过来,对所发生的一切作何感想。由于马粪和马尿气息相关,他或许会想起少年时代英勇救主的往事吧?他可能会懊悔,因为喝过马尿就把自己想象成大爷,结果塞了一嘴马粪。打嘴吧,该当!
有些问题需要澄清:其一,人们常对焦大被塞马粪感到非常冤屈,这是不对的。倘若不是有过喝马尿的光荣历史,他的狂悖行止,又岂是一堆马粪就能了结?其二,鲁迅翁猜想假使焦大能做文章,会有一篇《离骚》之类,这也是不对的。屈原是楚国的宗室,他有资格“往祠堂里哭太爷”。焦大却没有这个资格,他顶多学宋玉,写“悲哉秋之为气也!”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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