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永烈:应有“比较领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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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1-07-07 14:49
叶永烈代表作品
科普作品:
《十万个为什么》、《小灵通漫游未来》、《科学福尔摩斯》
红色系列:
“红色三部曲”── 《红色的起点》、《历史选择了毛泽东》、《毛泽东与蒋介石》、《邓小平改变中国》
黑色系列:
《“四人帮”传》、(《江青传》、《张春桥传》、《姚文元传》、《王洪文传》),《陈伯达传》、《反右派始末》、《五七年的血泪》、《出没风波里:直闯历史“禁区”》
名人系列:
《毛泽东的衣食住行》、《陈云全传》、《胡乔木传》、《马思聪传》、《傅雷与傅聪》、《钱学森》
行走系列:
《星条旗下的中国人》、《真实的朝鲜》、《我的台湾之旅》、《行走俄罗斯》、《受伤的美国》、《樱花下的日本》
重返人间系列:
《毛泽东重返人间》(已出版)、《蒋介石重返人间》(计划出版)、《斯大林重返人间》(计划出版)
他最初以科普作家成名,是《十万个为什么》的主要作者,后来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遭到批判,被迫从事其他领域的创作。
出人意料的是,他选择了比科普显得更有风险的创作领域:报告文学,并将创作对象瞄准了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中共主要领导人。
上海,闹市区徐家汇有一片宁静的旧宅,叶永烈在上海的家就坐落其中。
《瞭望东方周刊》的采访还未开始,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比记者还迅速地掏出录音笔。“多年养成的老习惯了,一定要录音,这些都是历史。”
吴侬软语,气定神闲,让人无法把他与那些“出没风波里”、“直闯历史禁区”的作品联系在一起。毛泽东、蒋介石、“四人帮”,惊心动魄的历史就这样在不动声色中慢慢展开。
不以后来论当初
《瞭望东方周刊》:从成功的科普作家,转变为专注于报告文学和党史人物的口述实录,为什么会这样“华丽转身”?
叶永烈: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中,我是科普界第一号挨批的人物,不得不“胜利大逃亡”。
我从小对文学和重大政治题材感兴趣,我观察下来,发现很多内容之前没有人做过,心中就有了疑问:“为什么没人来写写张春桥、陈伯达他们的历史?”另一方面,我觉得更是一种时代责任感的驱使,想要记录历史和当下。
现在想想,蛮感谢当初批判我的那些人,不然我可能一直在写我的科幻小说呢。科幻小说在天上,纪实文学在地上。一个天马行空,一个脚踏实地,需要一字一句核对清楚,保证准确。
政治纪实文学的价值在于记录人们不了解的历史,特别是亲历者的口述,作为第一手史料,能够还历史本来面目。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创作对象,既有党史上的正面人物,也有备受争议的反派,如《陈伯达传》,发表后就引发了巨大争议。为何要写他们?
叶永烈:中央文献研究室有七个组,分别研究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邓小平、陈云、任弼时、江泽民,其他中共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就没有纳入这个框架。我觉得衡量一个历史人物,只要他对历史的影响大,就值得研究。
比如李鑫,在几乎所有粉碎“四人帮”材料中都没有提及。其实在粉碎“四人帮”这件事上,他的功劳非常大。当时他骑着自行车去给华国锋通风报信,首先向华国锋建议“先下手为强”。不提他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康生的秘书,之后又犯了一些错误。
《瞭望东方周刊》:但是这类人物肯定很难写。
叶永烈:是的。我写陈伯达之前,关于他的介绍只有1000多字。我看《第三帝国的兴亡》,美国人写德国纳粹的历史,美国政府提供了大约两吨的资料。而中国人写自己的历史,却会遇到很多障碍。
我对中国当代重大政治题材的创作坚持一个原则:“两馆一主”。“两馆”—— 图书馆与档案馆,“一主”—— 以采访为主。
这是被逼出来的。当我开始查资料时,发现档案馆对作家设置了重重障碍。要找重要人物资料,中央档案馆是最理想的去处,可是到那里去查资料,都需要领导签字。即使顺利查到资料,之后创作的内容还必须经过审查同意才能发表。
一些档案只有中共党史专家有查阅资格,还有诸多限制。不同级别的党史专家的查阅范围不同,并且只能查阅他们研究的部分。在这样查阅资料困难的情况下,我只能另寻出路,被逼着去找亲历历史的当事人了解情况。
采访的时候我是一定要录音的,因为怕笔记记得不全面。我用的录音设备从饭盒大小的“红灯牌”录音机到现在的录音笔,仅磁带就录了1000多盘。这几年逐渐电子化了,我用电脑把磁带都转换成数字文件,全部保存。
我认为,事实就是事实,不能这样就被屏蔽掉。在我们的视野之外,有很多被抹杀的历史事实。
《瞭望东方周刊》:写正面人物和事件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吗?
叶永烈:会。同样是领导人,奥巴马观看袭击拉登的视频时坐在角落里,中间是美国的将军。而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的蜡像,毛泽东站在最中间,其他代表坐在周围。事实上当时主持会议的是张国焘,毛泽东是记录员。
中共二大纪念馆的画像就更匪夷所思了:李大钊坐在共产国际代表旁边,陈独秀站在李大钊后面。怎么会让陈独秀站在李大钊后面呢?陈独秀当时的地位比李大钊高,岁数也是陈比李年长十岁。
我始终坚持“不能以后来论当初”,历史记录,就应还原亲历者当时的样子。
核心观点与中央保持一致
《瞭望东方周刊》:但是这样的话,难免触碰到很多“敏感地带”,你如何应对可能带来的风险?
叶永烈:比如写《江青传》时,各种细节必须通过事件当事人的回顾来印证。对于抓捕江青有各种说法,甚至有人说江青当时一屁股坐在地上耍无赖。我采访了张耀祠(时任中共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中央警卫团团长),听他谈了这个过程,必须是第一手资料,我才敢写。像心理活动,毛泽东和江青的对话等等,这些没有出处的内容是绝对不写的。
因为写的是当代重大政治题材,所以发挥的空间就少了。我的书会加很多注解:史料是什么时候采访获得的,是从哪部书里获得的。
有一次有关部门审查关于毛泽东的书,审查部门也要求材料有出处。而引用材料,我也会选择一些具有权威性的信息源,比如《中共党史文献选编》等。
我走这条路非常小心谨慎,因为对历史负责,所以没有出过大问题。现在关于“文革”的书管理得很严,我的182万字的《“四人帮”兴亡》还是可以出版,也没有很大的修改,说明我写的历史是经得起考验的。
一开始写这些书的作家还是很多的,后来一些人渐渐倒下了。师东兵出事后,很多人来采访,但我不做评论,因为这是卷入了与作家无关的事。
《瞭望东方周刊》:史实的把握以外,还有史观的问题。你说过,要“史实准确,观点正确”。怎样理解观点正确?
叶永烈:在我的纪实文学中,核心观点一定会和中央的决策保持高度一致。
有关中共中央党史的重要文件我都非常认真地研究,最重要的是《建国后若干重大历史问题的决议》,还有《中国共产党历史》。在这些问题上与中央看法保持一致,这样比较准确。
另外,我只叙不论的方法,也不太容易出问题。有港媒说“叶永烈的书是只述不论”,我就是这样的,我认为读者自己会评价。写这种纪实文章,评论是很难的。香港关于这种作品,就喜欢用二三手材料,都没有第一手事实,也可以说多半是评论。我不会那样。
独家来自“知名度高、透明度差”
《瞭望东方周刊》:你如何选择创作对象?比如,为何写了陈伯达,未写周恩来?
叶永烈:我写的都是独家性的,尤其注意那些知名度高、透明度差,又能折射一段中国当代重要历史的人物,而这些人物多是过去没人写过或写得浅、写得少的。
陈伯达身上确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中共中央《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在当时是非常重要的历史文献。我采访陈伯达时,他偶然说了一句,“当时主席要我写这篇文章,他说,我要的是张燮林式,不要庄则栋式。”陈伯达当时不懂,后来他请教别人后才知道,张、庄二人打乒乓球,张燮林是削球手,而庄则栋是短平快,所以主席的意思是,不要去驳苏共,而是正面阐述自己的观点。后来陈伯达写了以后,毛泽东一字不改就同意了。这篇重要的文献都查得到,但具体是怎么来的,很少有人知道。
《瞭望东方周刊》:但你也写了蒋介石、毛泽东这些焦点人物,写他们时,如何做到与众不同呢?
叶永烈:《毛泽东与蒋介石》1993年出版时,我就提出蒋介石的三大功劳:一是领导北伐,二是抗日领袖,三是退守台湾后,对台湾经济起飞做贡献,还坚持一个中国。这样的评价超越了当时的社会认识。当时大陆对蒋介石的评价多为负面,对我的书有很多人批评,说美化蒋介石,特别是2005年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时《解放军报》上的一篇文章,批评相当尖锐。
书里提到,论持久战的观点,蒋介石在毛泽东之前就提出了。另外还提到,西安事变发生的时候,毛泽东高兴地说“审判蒋介石”。我们一直回避这个问题,说毛泽东主张和平解决,其实是周恩来到达西安之后,毛泽东召开政治局会议,才提出来和平解决。
我觉得毛泽东当时有杀蒋的反应很正常,打了十年内战,对蒋介石肯定恨之入骨。这才是真实的历史。当时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文件里有记录毛泽东的讲话,可以证明毛泽东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这些细节都没有披露过。
出版的“艺术”
《瞭望东方周刊》:《红色三部曲》前两本都很顺利出版了,到了第三本《毛泽东与蒋介石》审查的时候卡住了,后来是如何通过审查的?
叶永烈:刚开始审查没有通过,原因之一是开头引用了尼克松在《领袖们》中对毛蒋二人的比较:“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中国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毛泽东、周恩来和蒋介石这三个人的历史。”审查人员认为:“怎么能用一个美国总统的话来作为中国政治纪实文学的开篇语呢?”
原因之二是,书中写了一个场景:毛泽东与蒋介石在下棋,毛泽东不断地抽烟,像土豆倒在沙发里,蒋介石正襟危坐。两个人的形象对比,也是审核机构无法接受的。
但最关键的还是因为,当时认为蒋介石是什么人,毛泽东是什么人,怎么可以将二者进行比较?
到上世纪90年代初,我的一位编辑朋友建议将书名改为《国共风云》。这样改一改,就可以出了,而且后来果然出了。后来有机会再版的时候,我改回原来的《毛泽东与蒋介石》,现在有“比较文学”,也应该有“比较领袖学”。
《瞭望东方周刊》:你后来还以毛泽东、蒋介石、斯大林分别为主角,写了《重返人间系列》,把科幻和政治结合起来了,但是大陆没有看到这套书。
叶永烈:写《毛泽东重返人间》源于1993年。当时是毛泽东百年诞辰,我去了毛泽东纪念堂。从纪念堂走出来的时候看到阳光一下子洒在身上,突然有了这种想法:如果毛泽东这时候像我这样走出来会怎么样?然后就写了。
这本书中,毛泽东在一个冬夜复活,在目睹了改革开放后新中国的同时,他会晤了垂暮的华国锋、见到了关在狱中的江青。他读了《邓小平文选》,与邓小平和江泽民作了长谈,并肯定了改革开放的成果。
这本书后来在台湾、香港销量都很好。美国有导演觉得非常适合拍成政治幽默片,他认为可以由美国来拍,演员也是美国人。美国人演毛泽东,讲英语。他还专门去北京等地考察过,剧本已经完成了,遇到最大困难就是找投资方。
台湾“中央广播电台”将此书作为广播剧在电台播出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总编辑看了这部书,十分欣赏,觉得是一部十分有趣的主旋律作品,无伤毛泽东形象,他也推荐在大陆出版这本书。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很多书在大陆出版同时,也出了港台版,但名字大多不同。比如《毛泽东与蒋介石》,香港版的书名叫《毛蒋争霸录》。《历史选择了毛泽东》,台版叫《毛泽东的掌权术》。不同版本的书,内文是否不同?
叶永烈:我在港台出版社出版的时候,签订了协议,所有修改都必须得到我的同意,书名可以根据当地的市场情况,进行设计,内容都没有改动。
当时在大陆,“红色三部曲”的前两本都成了上海开党代会时的献礼书,是作为出版界的成果放在代表袋子里的。这些书居然在港台也能出版,我非常高兴。而之所以两岸三地都能出版,是因为我比较客观。
《瞭望东方周刊》:但是有些书只能在港台出版?
叶永烈:在建国60周年的时候,我应约在香港发表过一篇文章。我谈到现在中国作家的处境,比上世纪50年代要好多了。
当年追究问题要追究到作者,现在多是追究出版社,这样作者创作就相对放得开了。审查制度,从国家利益来说是应该的,但是这种审查制度,在执行上有时会出现种种问题。
比如,《毛泽东与蒋介石》一书中有一个小标题—— 蒋介石略输周恩来一筹,审查的时候就将“略”字删掉了。
还有当时毛泽东在广州写了一首给杨开慧的小诗,《贺新郎》,其中有毛泽东挥泪告别的描写,我起了小标题就是—— 毛泽东挥泪别妻,“挥泪”就被删掉了。
审查只要有一些大的政治条线就好,而不是要对这些细节不断纠结。
真实是记录者的使命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创作对象范围十分广阔,除了毛泽东等老一代领导人,实际上,在美国人库恩《他改变了中国:江泽民传》的撰写过程中,你也做了非常关键的工作。如何看待不同年代的领导人传记的写作?
叶永烈:不同年代的领导人的传记写作,就像一幅油画:在近处看不清楚,站在远处反而能够很好地欣赏。
但是,当时留下记录是十分重要的。在记录历史方面,应该学习美国总统。很多美国总统一卸任就开始写回忆录,有些甚至在位的时候就开始做准备了。
反观国内,宋美龄作为生活跨越三个世纪的人物,在晚年拒绝写回忆录。如果周恩来或者邓小平能够留下一部回忆录,都是非常珍贵的财富。我认为,他们记忆里面的历史事件不仅仅是属于他们的,也是人类共同的宝藏。
陈公博和周佛海在世时就写了很多日记和回忆录,不管后来如何,这种做法是非常可取的,留下的资料也十分有价值。
陈公博曾在中共一大会议结束后十来天写了一篇文章《十日旅行中的春申浦》,发表在《新青年》上,因为写得比较隐晦,当时人们看不出来他究竟在写什么会议。直到1961年,才有人看出来其实就是在写中共一大,一下子从中考证出关于中共一大的许多重要史料。
蒋介石也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看到《蒋介石日记》,很有感触。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蒋介石白天和毛泽东谈判,晚上就在日记里骂毛泽东。若不是当年的日记被保留下来,这些跃然纸上的生动历史场景就无从得知了,多可惜。
《瞭望东方周刊》:如果称你为一个记录者,你认可吗?
叶永烈:我非常认可记录者这个称呼。对于今天我们看到的记录,如果是如实的记录,肯定会被认可的。但是如果把一部分历史屏蔽掉甚至扭曲,将来的记录者终会还原、重现这些真实的历史。
历史是一门科学,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我们作为记录者,真实是我们的使命。
(特约撰稿赵宇希对本文亦有贡献)
《望东方周刊》记者芦垚 、林歆 | 上海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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