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快跑

　　原是纪家小少爷

　　纪修棠对纪家大宅依稀的印象，永远停留在梅雨天气的那个下午，天色昏暗，堂屋里年迈的祖母端坐在八仙桌的一侧，另一侧是眼盲的算命先生，身上洗不掉的劣质烟草的味道呛得他喷嚏连连。奶妈抱着年幼的修棠恭顺地候在母亲的身后。

　　高耸的屋檐上滴滴答答的雨水声掩盖屋内的静默，算命先生说得口渴了，茶盖放回去的时候和茶碗“叮”的一声，都显得惊心动魄。祖母终于放开水烟袋上的玉烟嘴，说，看来先生的意思也是把这孩子寄养在寺院里，做佛祖的孩子。算命先生清清喉咙，老夫人您也说了，方圆几百里的先生都说小少爷的生辰八字硬得很，不仅克父母，恐怕也难养大，不如舍给佛祖，还能平安一生。

　　母亲的手在梨木椅子的扶手上一下子抓紧了，骨节绷得能看见白皙皮肤下的血管。怀着修棠的时候纪家老爷去世，生下他后母亲一直缠绵病榻，而且家里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蝗灾、瘟疫、水灾，仿佛全应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当晚祖母与母亲说话到夜半，母亲回房的时候身上有凛冽的凉意。修棠睡梦中感觉到母亲手臂搂住他，一夜未曾放开，直至黎明。

　　早上的时候母亲脸色平静，一边给4岁的修棠穿衣服一边说，阿棠要去佛祖家走亲戚了。修棠问，佛祖家在哪儿，母亲说，在灵远寺，修棠问，有蛋羹拌饭吗，母亲声音哽咽，娘会偷着给阿棠送去。修棠不知人事，以为就像每年炎夏去外公家探亲，看水牛看花狗。母亲将脸埋在修棠小小的胸襟，再抬起头来，修棠玄色团花的小棉袍上洇湿一片。

　　小和尚去了北京

　　九月初二是个好日子，纪家三代单传的小少爷纪修棠被抱在奶妈怀里和母亲一道去了灵远寺。落发的时候纪修棠只知头皮有些痛痒，忍住没哭，可是当母亲硬着脖颈走出寺门，纪修棠，不，法号觉修的小和尚突然感觉母亲的离开，跌跌撞撞地追着母亲跑出去，母亲头也不回，掰开被他扯住的衣襟快步掩面离开。觉修孤零零地站在空荡荡的山寺门口，望着母亲的背影号啕大哭，哭累了睡倒在石板上，被大师兄背回去。

　　觉修也不知道怎么就一下子长到了17岁，中间的日子缓慢又匆忙，慢的是打扫寺院，早课晚工，快的是偶尔母亲或奶妈偷偷送来点心的日子。时间像寺庙里的木鱼，嗒嗒地敲着，不曾断过，直到某天方丈召集起所有的僧侣，平静地说，日本人说要把我们的寺庙当做司令部，各位领点儿盘缠各自散了吧。

　　觉修能去哪里呢？纪家大宅早就破落得不像样子，日本人来了，家里之前的东西洗劫一空，祖母惊吓过度去世了，母亲带着弟弟去投奔在上海教书的父亲，不知下落。觉修没有多想，和三五个师兄弟去了北京。刚进北京城，还没来得及适应春天凛冽的倒春寒和扑面的尘土，觉修就被一群日本兵拦下了，觉修惊慌，明晃晃的刺刀直对着他。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小小的日本兵，对着他们笑嘻嘻地哇啦哇啦说了一通，刺刀收了起来，但是仍旧不许觉修走。小鬼子笑着用一嘴东北腔的中国话说，小和尚，你得跟我们走了。

　　我的手上没有人命

　　觉修从心眼儿里认为，如果不是给鬼子们打杂烧水，其实这份工作还是不错的，起码能吃得饱，但是鬼子们太可恶了，高兴的时候出去祸害百姓，不高兴的时候更是要作恶。傍晚的时候夕阳像个铜钱贴在天边，觉修坐在门槛上有点儿怅然，一只手恶作剧般摸他头上的戒疤，觉修不耐烦地打开那只手。

　　是小鬼子笑嘻嘻的脸，他摘下头上的军帽，让觉修看，亮亮的小光头，觉修依旧板着脸，小鬼子用并不流利的中国话说，我以前是日本小和尚，你以前是中国小和尚……觉修嫌恶地躲开他，谁跟你一样？！出家人不杀生，你不配当和尚！小鬼子一怔，缓缓低下头，我是被强拉来的，我也不想……他又急切地摊开双手，辩解般让觉修看，细细的都是水泡结成的痂，手背有大大的冻疮，这都是他们拉我到东北时干杂活儿冻出来的，我手上也从来没有过人命！

　　觉修有点讪讪，拨开那双手。晚上觉修看到小鬼子给那群日本兵擦皮靴，有个鬼子直接把脚伸到他的怀里，嘴里还骂咧咧的。小鬼子那张依旧笑嘻嘻的脸，让他突然有些难过。

　　那个被妈妈带到上海的弟弟，也许正是小鬼子这样的年龄。

　　起落的手势与噙住的泪水

　　觉修对谁都没有笑脸，像一只倔强的小驴子，经常挨打挨饿被赏耳光，关在装煤的小黑棚子里。夜深的时候有一只手伸进来，手心有伤疤手里有个饭团。觉修吃不惯这种东西，饿得发晕的时候也就顾不上，三两口吞下肚，小鬼子蹲在棚子门口长久不出声，等到月亮快要沉下去的时候，觉修听他在用日语哼歌，就隔着门板问他唱的是什么。小鬼子说，这还是当年姐姐教他的童谣。

　　觉修在厨房忙活，如果有剩下的半块儿萝卜一把花生什么的，觉修不说话，藏在碗下，小鬼子溜进来偷吃的时候，觉修会冲他努努嘴，小鬼子心照不宣地躲在角落吃干净。更多的时候，小鬼子不出去巡逻，两个人就蹲在院子里的阳光下，小鬼子笑嘻嘻地问他灵远寺的事情，觉修也会问他在日本当小和尚的日子，小鬼子给他讲很多事情。在东北如何跟中国人学得一嘴中国话，偶尔还能记起来的经文。小鬼子问觉修，想家吗？觉修点点头，又摇摇头。问他，小鬼子诚实地点点头，想。

　　觉修那晚睡得太实，没顾得上把炉火封上，早上日本兵们发现没有热水，觉修才反应过来。这顿毒打是逃不掉的了，可是觉修没有想到，他们把小鬼子推到觉修面前，指挥着他，打啊，抽这个该死的中国人的耳光。小鬼子在闪躲，却冷不防被推到觉修面前。

　　两双年轻的黑色眼睛对视着，都充满着恐惧、疑惑。觉修看见小鬼子的手慢慢举起，哆嗦着又放回去。日本兵不耐烦了，顺手给了小鬼子和觉修一人一个耳光。照这样打他，明白吗？

　　20个，左边脸颊11个右边9个，觉修看见小鬼子起落的手势，也看见他噙住的泪水。旁边是日本兵们嘻嘻哈哈地笑骂，多残酷，真正的兵戎相见，不只是在战场。

　　一张破旧的通行证

　　觉修很久都没有搭理小鬼子，虽然他知道这事怪不得他。小鬼子也有些怕见他，远远地躲了他走。觉修脸上的指印很久才退下去，但那种灼热，始终留在脸上。

　　听说这支日本部队要被收编开往南方，闲杂人等不准备带走，但是也不会放觉修他们回家，喂马的李师傅每天都在担心，鬼子兵们到底要怎样处置咱们？觉修也很慌乱，他想，难道是把他们再派给另一支部队当杂役？最近很少能看见小鬼子，觉修不知该跟谁打听消息。

　　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某天觉修在碗橱里最隐蔽的角落发现一张破旧的通行证，上面印的是一个陌生的日本男人名字。过了两天，觉修在自己放衣服的包袱里掏出一件日军下士的军衣，觉修嫌恶地拎着要扔掉，一扭头却发现小鬼子站在背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小和尚，我们一旦开拔去南方，你也就活不成了。

　　觉修子心里一凛，却还是嘴硬，你们长官都说了会发给我们工钱让我们走。小鬼子见他不信有些着急，你们该听的不该听的都知道了，怎么还会留你们活口！他指指军装，我只能救你一个出去了，其他人生死我管不了，你一定得逃出去！

　　觉修有些发怔，小鬼子的脸在月光下从未有过如此的坚毅，他朝觉修的胸口轻轻撞了一拳，说，你得活下来。

　　夜里从来不曾安眠

　　觉修记得那段生死悬在头顶的日子，不断有杂役消失，鬼子们的解释是拿了工钱回老家了，可是觉修分明看见李师傅的那件小马褂被他们用来擦枪。在一个阴沉沉的夜晚，觉修睡不着，白天的时候小鬼子悄悄告诉他，晚上换好衣服，什么都不要带，只带通行证，溜出来。

　　一路都很通顺，哨岗戍夜的卫兵困得扫了一眼通行证就放行了。北京城的夜里安静得能听到两颗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过了最后一道关口，小鬼子对觉修说，出去就是宛平，你一直走……还没等话说完，后面有鬼子兵大叫，哇啦哇啦的觉修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小鬼子说，坏了，那张作废的通行证被他认出来了。

　　然后就是鬼子兵拉动枪栓的声音。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改回名字的纪修棠从少年长成了一个中年男人，后来又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每个月去街边的小理发店花三块钱剃个头，理发师傅的剃刀在他有淡淡戒疤的头皮上刮过，有微凉的沙沙声。刮脸的时候热毛巾敷在脸上很舒服，纪修棠很容易就睡着了，因为他在夜里从来不曾安眠。将近60年的梦里，他都会看见那个年轻的身体是如何为他挡了一颗子弹，也记得那双满是伤疤和血泡的手是怎样一把将他推进护城河里，让他躲过机枪的扫射。纪修棠一直都不能确定当时听到小鬼子那句微弱的话，是不是在说，小和尚，快跑！

　　每次依稀梦见小鬼子笑嘻嘻的脸，都有眼泪从纪修棠的眼角滑下来，顺着皱纹往下淌。他想，终究有一天会再次遇见小鬼子的，到时候一定要问问他。

　　撰文_碧碧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