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载你这一小段人生的路

　　韩世杰：

　　如果一切顺利，你现在应该已经登上了呼兰至哈尔滨的火车。在那里，你将买一张距离此刻最近的哈尔滨开往嫩江的车票，我期望你能顺利抵达，尽管夜色苍茫，但那是你口中的家乡，熟悉的情景至少能给你慰藉。虽然我不知道真假。

　　在送你回来的途中，我被出租车司机含沙射影地嘲笑了。他听完我的话，反复问我今年多大，仿佛我的智商和年纪呈现了反比。说实话，在听到他质疑的一瞬间，我惶恐了。我担心你真的只是一个小骗子，在深夜的街头假装哭泣，拿到我给你的路费之后逃之夭夭。我帮助别人之后建立起的浓厚成就感和发酵在空中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被司机一句话冲淡了大半，留下的是轻微的不确定和五味杂陈的心境。然而几秒钟之后，我释然了。韩世杰，如果你真的是个小骗子，这些钱至少保证你将有一段时间不必挨饿，也不会再去骗别人。这些钱对我无足轻重，但如果你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它是你归家的唯一一线希望。

　　今天晚上你出现在我身侧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异样。虽然你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请问火车站还有多远？”故作成熟的语气，还加上了“请”字，可我仍然从声音里判断出了你十几岁的年纪。我忍不住打量你，这座小城的所有居民都知道火车站地处郊区，步行根本不能到达，一个少年在深夜时分准备步行去火车站，确实令人生疑。如实相告后，你一直沉默，远远地走在我的左侧，戴着你旧棉袄上的风雪帽，露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呼出的白气在黑暗里影影绰绰。

　　我越看越觉得不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么晚了去火车站干什么？”

　　你不看我，简短地答道：“坐火车。”

　　“你爸爸妈妈呢？”我穷追不舍。

　　“他们在火车站等我。”

　　“几点钟的火车？”

　　“十点多。”

　　“那你恐怕来不及了，要打车去。”我故意加重“打车”两个字的语气，观察你的反应。

　　果然，你低声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你的语气显得轻松，极力想掩饰神色里的慌张，可能想向我证明身上没有钱只是偶然。我走近你问：

　　“你爸妈怎么不给你钱？”

　　你终于崩溃了，一边大步向前走一边哭出了声音，眼泪掉在两团高原红上，也擦不掉晶亮的鼻涕，你带着哭腔说：“我被人揍了，工地的工头揍我，我跑了出来，我要回家……”

　　你的眼神愤怒、惊恐、无助，你哭泣的姿势终于显示出了与年龄相匹配的稚嫩，我的心被这情景揉碎了，我深知自己家乡所在的这个世界：贫富差距过大，民风野蛮而粗鲁，恃强凌弱是大多数人的生存法则。工地的工头把一个半大年纪的小工揍得鼻青脸肿，没有比这更正常的事情了。此时此刻，我除了帮没有吃晚饭并且走了大半天路的你解决晚饭，之后再送你去火车站外，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在超市里买泡面和面包的时候，你站在对面的马路上等我，依旧戴着棉袄上面的风雪帽，大棉裤很肥，臃肿的身影在夜色里像一尊小小的佛像。我一边付账，一边张望，汽车在你我之间的马路上来来往往，车灯闪烁，大奔张扬着它永远经典的万型标，出租车闪着红色或者绿色的“空车”标志，谁会知道在这个寒夜里，有一个少年，他饥寒交迫，找不到归家的路。

　　那时那刻，你一定十分怕我消失不见，世界偌大如斯，车来车往，人流如川流不息，而我，我确信我是你此时唯一的光亮。

　　在出租车上，你告诉我，你家在嫩江，你在工地过去招工的时候跟了过来，被打得很惨之后逃跑，半路上遇见了我。我问你多大，你说十七岁。回答得十分流利，显然已经在工头面试你时撒过无数次类似的谎。我看着你明显不足十五岁的脸庞，两团高原红因为风吹而起了粗糙的皮屑，一双眼睛乌黑溜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鼻子上还留着刚刚哭出来的鼻涕。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下巴下意识地回缩，低声说：“韩世杰。”你的声音里有一种人在念到自己名字时明显不自然，它多数源于自卑又不被重视的童年。我也曾像你一样，所以，这一次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工地的生活闭塞，所以你可能不知道，新闻和报纸上说，有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缺了一只肾，有人闭上眼睛就没有睁开过，那些器官被标上价钱出售，生命被视如草芥。我原本打算是送你上火车，留下足够的钱后再离开，可是在看到黑黝黝的火车站之后我犹豫了。自保的阀门开启，我担心自己成为灾难的主角，倘若你真的是一个骗子，那么我的好心可能让自己付出惨烈的代价。

　　所以我不太踏实地坐着出租车原路返回，留下了三倍的车票钱，反复叮嘱你不要随便和陌生人搭讪，有疑惑要记得问铁路的工作人员。你一一答应了，人小鬼大的表情让我略微安心。我在后车窗回望，你仍旧站在灯光昏暗的火车站口，拎着那一大袋吃的，几秒钟之后，转身奔向了灯光昏黄的售票大厅。

　　韩世杰，在你漫长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很多磨难，因为有人相助，也因为你自己足够强大，那些磨难最终都会在坚强和爱面前溶解。然而，我没有能力陪你走到最后看到我期待中的美好结局，我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你，载你走这一段对于你的人生来说，短暂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段路。我希望它可以在这茫茫寒夜里温暖你那颗挨打受冻之后孤寂的心，帮助你走到温暖明亮的地方去。

　　你有一个充满希望的名字，韩世杰。你的父母在你出生的时候一定曾经充满希望和憧憬。我们的名字非常像，你叫做韩世杰，我叫做于人卓，我们的父母大概都期望我们成为人中卓越，当世豪杰。然而人生并不会因为憧憬而变得顺利，也不会按部就班依照计划行事，人生总会有许多个意外等着你，有许多磨难还需要用脚步去丈量。

　　韩世杰，我不介意司机大哥的质疑，希望你也不。他和我们一样，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欺骗和罪恶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救了小悦悦的阿姨被诬赖“想搏出位”，背起老婆婆的青年被反咬一口，付了医药费。这个世界每天都有大量令人良心纠结的百态，它们在微博上一条条更新，在网页上大片大片显示，充斥在所有人的周遭，让人们诚惶诚恐，胆战心惊。在自保的前提下，所有的困境都变得面目可疑，所有的行善都沦为自讨苦吃。但是，只要你愿意去相信，世界就是光明的。

　　有一次在上海的地铁上，我曾目睹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大爷操着方言问了十几遍“电视台怎么走？”车厢里全是人，却没有人应声，也没有人让座。我走过去，在手机上查好了路线，带他在一号线换乘，一直送他上了四号线才离开；我帮助过在商场走失的孩子找到父母，也帮助过大街上即将临盆的产妇。许多次，就像今天一样，我没有因此而被害，也没有被反咬过一口，我活得好好的，我怀揣着你们的感谢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变得越来越踏实，越来越有信心。

　　韩世杰，我希望你知道，这个世界有丑陋，冷酷，粗俗不堪，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灭了自己心中的灯。只有自己心中的灯亮着，才能点亮别人心中的灯，只有所有人心里的灯亮了，世界才会越来越光明。

　　此时，距离你到呼兰火车站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你应该已经在通往嫩江的列车上找到了热水泡面，你可以短暂地睡上一觉，两个小时后，列车会进入气候恶劣的嫩江平原，抵达你的家乡。那里的农村作为东北地区生态环境最脆弱的地区，国家级贫困县多达十几个。我不知道你此次远行跟这个数字是否有关，但是我确定，你回去之后仍要面对从前想要逃避的一切。但无论如何，请你记住，苦难是通往幸福的必经之路，爱的能量会带你到达现实的天堂。

　　刚才接到你的电话。你借工作人员的电话拨给我，告诉我你身途中，并许诺到家后会再报平安。我忐忑的心终于落地。其实韩世杰，我也要感谢你，你让我原本有些迷茫的心又充满了能量，让我更加笃定信念的力量。

　　撰文_于人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