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是赞叹的工具,不是批判的利器

  ——专访台湾摄影家阮义忠

  时隔30年,台湾摄影师阮义忠还记得那次在台东马兰郊区拍摄的经历。

  那天烈日当头,一位老农站在水渠中洗澡,一头牛拴在路边的桥头。多么难得的画面!阮义忠想把这一幕拍下来,便慢慢走过去,和老农搭讪,获邀后,他卷起裤脚下水,装模作样地洗手洗脸,满心却在想如何说服对方同意拍照。

  后来他什么也没说,只在取毛巾时特意将相机拿出,放在显眼处,再缓缓举在胸前,让老农有拒绝的机会。老农倒是镇定自若,只用双手轻掩“重要部位”。快门“咔嚓”一响,阮义忠一头冷汗,如同告解的罪人等待发落。谁知老农竟向他鞠躬,说了声:“真多谢!”

  “他永远是我的老师。”直至今天,阮义忠还记得当年的震动,“他教会我书本上学不到的智慧:做人本分,做事实在,知足,感恩??我何其有幸!”

  秉承着从老农那里得到的智慧,阮义忠一步一步在摄影领域做了许多事情:30年来,他拍摄了大量以台湾传统农业社会的日常生活为题材的照片,出版影集《北埔》《八尺门》《台北谣言》《四季》《告别二十世纪》《人与土地》等;1980年代陆续撰写《当代摄影大师》《当代摄影新锐》《摄影美学七问》,将西方摄影引介至华语世界,尤其对当时信息匮乏的大陆摄影界影响巨大;1990年至2000年主办《摄影家》中英双语杂志,影响力及于欧美。

  2012年2月,他的新书《人与土地》出版,将当年同名画册中的照片一一配文,与更多人分享影像背后的故事和因缘。在序言中,阮义忠写道:“我在拍照时,最想留住的正是人性的美好:人与人的互信互助,人对土地的依赖感恩,人对天的敬畏、对物的珍惜。这些价值在今天还留下多少?”

  日前,《瞭望东方周刊》采访了正在北京参加相关活动的阮义忠先生。

  相机是赞叹的工具

  乡间孩童的开怀玩耍、农人们的辛勤劳动、拜佛敬神的虔诚信仰、老人家的沧桑智慧,构成《人与土地》的主要内容,从不同角度讲述着乡土社会中朴实纯良的风景与民情:

  南投鱼池乡的头灶村,农民们赶着坏天气来临之前栽秧。午餐摊在田埂上,足足五菜一汤,田主一直等到所有帮忙干活的村民都吃饱了,自己才进食;

  渔乡大丰收的时候,渔人们会赶紧敲锣吹螺,希望镇上的人都听到。只要赶来投入拔河队伍,双手拿得动的鱼都算自个儿的??

  “我喜欢拍真挚、美善的事物,假的、恶的、丑的,我就不拍。无论到哪里,我都努力去发现那里的好,不愿意揭伤疤。”阮义忠说。对于那些假、恶、丑,或者让人感到不公、愤恨的事情,他总是抬不起相机,宁可一走了之。

  他的作品打动了不少人,但也有批评家认为这是仅停于感动层面的“滥情主义”,说他美化了充满社会问题的原住民村落,说他对农村与都市,有着过于简单的善恶二元判断。他不以为意,娓娓写道:“证严法师说:‘道德是提升自我的明灯,不是鞭打别人的鞭子。’对我来说,相机是赞叹的工具,不是批判的利器。”

  他自称从来不与台湾摄影圈子打交道,摄影道路、理念都自成一路,属于独特的个人经验。

  台湾摄影在早期的几位大师如郎静山、张才、郑桑溪之后,进入相对贫瘠和空白的时代。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80年代中期,资讯闭塞。与之相应的,60年代的西方现代思潮、70年代的回归乡土呐喊、80年代“解严”后的解放、90年代岛内逐渐兴起的“统独之争”与族群矛盾,也都给文艺创作者们以影响和挑战。

  但在出生于1950年的阮义忠身上,似乎看不到什么痕迹。他始终将镜头对准那些恒定不变的价值与可贵的人性,用英国摄影师布莱恩.坎贝尔对他的评论来说,他的照片“有一种永不妥协的尊严和正直”。

  从土地逃离又回归

  很难想象这么热爱土地的人,早年间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土地。

  阮义忠出生在台湾宜兰县,家里世代都是木匠,有几分在河堤附近的薄田。孩童时期,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跟兄弟姐妹去田里捡石头,扔出去,等下次大水把石头冲回来之后再重复一次。“就像西西弗斯。我那时厌恶透了这种生活,一心想离开土地,做个知识分子。”

  祖父擅长神案雕花,家里放着各式图样,由此引发了阮义忠绘画的兴趣。初中二年级时,他曾花一整年画了三本连环漫画书,向台北出版社投稿。当然未中。所幸后来得到高中美术老师的鼓励,他画了许多钢笔画,参加各种比赛,同时拼命读书,读了小镇上几乎所有能找到的读物,连罗素的《数理哲学》都不放过。

  这些积累打下很好的基础,高中一毕业,自知考不上大学的他前往台北求职,很快受到诗人痖弦的赏识,留他在其主编的《幼狮文艺》绘制插图。《幼狮文艺》当时在台湾所有大学、中学每个班级必须订阅,堪称当时台湾最普及的文学杂志。阮义忠因此迅速成名。

  “太早成名使我变得目空一切,以为这全是因为自己才高八斗,完全不知道其实与时代背景相关。”如今回首往事,他认为痖弦“是我生命中第一个贵人”,并遗憾自己从未当面对痖弦说出这句话。

  这段工作被兵役打断。服役结束,他到《汉声》杂志(当年还是英文版)应聘。主编黄永松原本想找摄影记者,答应留下他之后,才发现阮义忠从未摸过相机。“黄先生明显后悔,但还是安慰我说,没关系,凭你的条件,多走、多看、多拍,很快就能上道了。这六个字一直到现在都是我的座右铭。”

  这是1973年,接触摄影彻底改变了阮义忠的人生。当他第一次外拍,拿着相机到了台北手工业者聚集的万华社区时,发现自己站在那里完全傻了眼,对着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他却不知该拍什么。

  “那时我有一种巨大的羞愧心,因为发现以前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别人,完全在自己的理念中打转。”

  那一天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从此他开始学着正视自己所见,落实于现实生活。而由拍摄台湾乡村而来的对土地的情感,也恰成为对自己成长时代的反思。

  办杂志是一生最骄傲的事

  聊天时,阮义忠常常用的一个句子是:我何其有幸!他的有幸在于,总是在合适的时机,做成最想做的事。

  与太太袁瑶瑶的相遇应该算是最有幸的事情之一。那时阮义忠与诗人管管相熟,后者正与台湾的散文作家袁琼琼恋爱,阮义忠见面时便央她帮忙介绍女朋友,没想到她将自己17岁的妹妹介绍来了。两个人之前都没谈过恋爱,从初恋到结婚,一直相守到现在,觉得对方“越来越可爱”。

  《摄影家》杂志的创办也是不可思议的因缘。

  1990年阮义忠夫妇去法国南部图卢兹市参观“水之堡”摄影画廊,那里正举办摄影诞生150年特展,全世界数百张重要的大师作品都在此汇集。阮义忠与画廊创办人尚.杜杰德一见如故,并表示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这些重要展览出现在台湾。没想到回台湾第三天,就有文化官员打来电话,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在半年内组织一场国际摄影活动。阮义忠心下暗喜,一口答应下来,第二天就发传真给杜杰德,希望能把“水之堡”的展览全部搬来台北。对方惊喜不已,居然有这么快的行动力!

  谈定展览事宜,阮义忠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希望能办一本杂志,现在有这么多优秀资源在手,何不就此跨出第一步?念头一起,他就停不下来了,先是决定拿半期内容刊登展览作品,另外一半刊登华语世界最好的摄影作品。他找到大陆的摄影师吕楠,选用了他的作品《被人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实录》—— 这是这位如今在国内首屈一指的摄影师第一次在华文刊物亮相。

  有了好作品,阮义忠决定必须用最好的纸、最佳的开本,必须中英双语,向全球发行??

  “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像孩子一样,非常单纯,遇事不考虑太多。”袁琼琼这样评价阮义忠。办杂志就是例证,那时为了筹款,他们连房子都抵押了,而且第一期办完,还不知道第二期的内容在哪里。阮义忠却不发愁,他总是全心投入,有完美主义者的要求。他相信歌德作品里描述的理念,“只要你态度正确,很多人都会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摄影家》一办就是十年,仅凭他们夫妇及三四位工作人员。62期刊物在数码时代到来之前,对世界范围内的胶片摄影做了系统梳理,在国际摄影界逐渐占据了重要地位。

  “如果说我做过什么可以骄傲的事情,就是这本杂志了。”阮义忠说。

  他本来期许能做到100期,没想到1999年9月21日,台湾大地震突如其来。“我觉得我的照片成了一片废墟。你拍了半天也没办法帮助别人,艺术工作者有用吗?”他回忆当时自己的困惑。

  没有希望更要做事

  在北京的5天时间里,阮义忠要参加4场评选活动,主讲3个讲座,接受7家媒体的专访。许多故事、想法他一遍遍讲,虽然疲倦,却不抱怨。“这方面我是受了师父的影响。她有些话讲过不止一百遍,但每一次讲都像第一遍一样认真。”

  他的师父,是慈济慈善事业基金会的证严法师。9.21大地震之后,基金会的大爱电视台找到阮义忠,说希望录制知名文化人去灾区的系列节目,以鼓舞台湾人民的士气。

  而此时的阮义忠正处于低潮期。一来大地震带来的灾难使他心痛;二来对台湾社会那几年的状况十分失望,政客煽动民众滥用民主自由,造成族群认同的分裂;现代化发展带来的物欲膨胀,又让人们越来越不知珍惜美好。他以前一贯以温暖、美善的内容为拍摄题材,那两年能拍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他甚至在北京昌平买了一块地,做好了移居的准备。

  出于这样的心情,他不想再参与救灾,对大爱电视台总监姚仁禄坦言道:“我其实觉得台湾没有希望了。”没想到对方回答:“你说的很对啊,不只是台湾,照人类现在的贪念走下去,整个地球都会分崩离析。可是,如果我们能做一点事,让它的毁灭速度慢一点,也是值得的。”

  袁琼琼用“五雷轰顶”形容阮义忠当时听了此话的感受。他立即答应去灾区,在日后的时间里,他与慈济慈善事业基金会越走越近。“他一向单打独斗,因为觉得别人都不够认真。但是见到慈济人个个都很认真,他就佩服了。”袁琼琼说。

  阮义忠后来见到了证严法师,深受触动,更发愿要拍下慈济所有认捐的学校。三年时间里,他一个人拍下50所学校从建设到启用的全过程,用了3000多卷底片,并撰写了数十万字相关文章。

  2003年,他与太太皈依证严法师,并在每期的《慈济月刊》发表《随师行脚,摄影笔记》,袁瑶瑶撰文,他拍照片,记录对证严法师的近身观察。

  “这既是工作,又是慧命的滋养,每次跟随师父都是学习。”阮义忠又一次感慨,“我们何其有幸!”

  不少摄影同道惋惜他自加入慈济后就停办了杂志,也不再有以前那样的专题摄影,对此,阮义忠只是说:“什么事情都有阶段性,每个人都有该交棒的时候。不管世界哪个角落要办有理想的好杂志,我都愿意像当年杜杰德启发我那样,尽可能给与协助。”

  《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灵子 | 北京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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