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汉

　　我有个中国朋友，可说是“山东大汉”一词的化身。他在山东青岛长大，到华中念大学，后来在北京从事出版业。之前我认识的中国朋友，许多是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香港人，但这个“山东大汉”朋友比他们长得都高大，甚至可形容为“魁伟”。

　　他之所以为“魁伟”，不仅因为个子高大，而且因为人格大方。我是上世纪80年代在北京念书的老留学生，每次回北京，都一定要到几家老字号享受老北京美味。例如，全聚德的烤鸭，东来顺的涮羊肉，烤肉季的烤羊肉……难得机会来北京，我一个都不愿意错过。

　　然而，“山东大汉”就是看不惯那些老字号的生意模式。“量少，不实际。你还是来我们公司吧，附近就有我常去的餐馆，味道跟什么全聚德、东来顺一样，量呢，保证多几倍了，至于价钱嘛，哈哈，便宜得你都会笑起来！”

　　于是我到京城西北郊，去大马路边一家新开的餐馆。“山东大汉”点的肉一看就有好几公斤，普通日本家庭一个月都消费不完这么多肉。“你们多吃吧！回日本吃不到的吧。好不好吃？跟东来顺、烤肉季比，哪个好吃？一样吧？没什么区别的。人家只是以高价卖出架子而已。好，你们也一人来一瓶二锅头！”

　　老实说，我还是对北京老字号情有独钟。虽说他介绍的店，可以说是物美价廉，但是环境和气氛方面赢不过老店。毕竟，外国人来古都北京，想要享受的不仅是对嘴巴和胃肠的款待，而是对所有五官的款待。比方说烤肉季吧，下着毛毛雨的下午，坐在二楼靠窗户的位置，一边吃着店家自称为“赛豆腐”的嫩烤羊肉，一边看看雾茫茫的什刹海，稍远处还能望到北海的白塔，简直走进了古代中国文人画的画儿里一般。

　　若用一个词来总结“山东大汉”的性格，那就是“热心肠”。东日本大地震发生以后，他马上来电邮问我全家有没有事。当时余震还在继续，核电站的情势也仍然不清楚，我两天没回电邮，结果他急了，直接打电话过来骂我没事怎么没有赶快回信。“你们来北京避一避行不行？我真的好担心喔。”那段时间，我收到了从纽约、香港、台北、上海以及北京朝阳区等等地方发来的慰问信，感到友情的温暖，心里好受多了。但是“山东大汉”表达的形式，可说最直接，最动人。

　　以前我们见面，都是我去北京看他。最近，中国人来日本旅行的手续放宽，“山东大汉”马上登陆东瀛了。他不是参加旅行团来，而是自己做调查，决定行程，然后背着背包，利用青年旅社，试图在节约费用的情况下尽量多访问日本不同的城市、乡镇和村落。他的行程名单中，包括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都从没去过的不少“秘境”。

　　有一天，他站在我家门口，按电铃。那高大的个子，在日本房子里显得更加高大。看他脱下来的运动鞋，就像是巨人穿的。我问他：“日本怎么样？”他回答说：“来一趟太方便了，我大概要来很多次。”

　　这得归功于互联网的发展，如今的年代，个人去国外旅行确实比以前容易多了。虽说多数日本人不会说英语，但是饭店、旅游点等的网页，为了吸引外国游客，都具备英语甚至中文的网页。再说，中国人来了日本，到处看到的都是熟悉的汉字。只要口袋里有张银联卡，个人旅游易如反掌。

　　有趣的是，当晚我亲手做寿司请他吃，平时轻易消费一斤肉的“山东大汉”，居然只能吃几个寿司而已。我告诉他：“日本人吃寿司，吃多少都不会吃饱的，怎么你才吃几个就吃不下去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中国人不习惯吃太多冷菜的缘故。

　　前几天“山东大汉”又来电邮，说：“真诚欢迎你们明年合适的时候来北京玩。”至于他自己，则打算深秋枫叶红的日子里，到日本奈良参观世界文化遗产正仓院。那是一个可以追溯到公元8世纪的宝物仓库，每年只有秋天的两个星期在国立博物馆里展览部分宝物。

　　听说，今年要展出从中国西域传来的天蓝色玻璃杯。现在我知道，“山东大汉”其实是蛮浪漫的一个人，他目前似乎正忙着找回曾被失落的青春岁月。

　　新井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