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贵圈当导游

　　选偶像也要切合实际

　　接到经理电话时，沈黎正在听“中国文化与文人之传承”的讲座。作为一名专职导游，沈黎的生活与爱情相似——旱时旱死，涝时涝死。无团可接的日子，沈黎喜欢去大学蹭课或听讲座，洗洗被商业污染的小心灵。

　　这是跟前辈阿莲取的经。导游不好嫁，找的男人基本是矮穷锉，一来因为自己收入不低，带团时什么突发事件都遇到了，个个都是母老虎，小鸟依人什么的，装都装不来。二来导游这个职业的确诲人不倦，跟空姐差不多，贵圈很乱，倘若不人为吸取点精神养料，混几年出来，就穷得只剩钱了。阿莲最后嫁了大学教授，理工科的教授，可以自己在外面接项目，一个项目就是几百上千万，嫁人后，阿莲脱胎换骨跑去读书了。阿莲是沈黎的偶像，偶像这事，切合实际才好，你把武则天当偶像，除了做做梦，还能干什么？

　　沈黎身上慢慢有了书卷气，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去相亲时，男方通常会说，你不像女导游倒像女老师。坏处是难免心慈手软，对于自己这份复杂的工作，应付得越来越不情愿，有时宁愿收入少一点，也懒得做套让客人消费。

　　旅行社经理姓朱，一直对沈黎青睐有加，沈黎大学广告专业毕业后，来到旅行社的第一年，业绩便排了第一名。那时的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家里经济困难，赚钱是她唯一的目标。“出来玩不就是被宰的吗”是沈黎当时的名言，无论导游之间谈话，还是对那些抱怨自己被宰的客人，她都眼睛一翻，露出70%的眼白，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来。奇怪的是，原本怨气冲天的客人，听到这话，就像听到在微博上为别人的照片打分的“留几手”说“负分，你必须服”一样，反倒灰溜溜地收了怨气，伸长脖子准备挨宰。

　　如此，美丽而聪明的女导游沈黎便勇往直前地走在不需要下限的路上，深得领导喜爱同事嫉妒。

　　祖国无处不金主

　　“你前几天带的那个山东团，又来了一批人，你假期还没到，如果不带我就交给小白，但我想你与他们比较熟……”经理在电话里说。沈黎马上接口，我带。小白是新来不久的导游，旅游学校毕业，各种傲气各种不服，每次见到沈黎都把头抬得像向日葵，肥肉般的山东团，沈黎才不会让给她呢。

　　以前，沈黎只觉得东北团人傻钱多，像几百年没出过山的孙悟空，见啥都稀奇，根本不用导游费口舌，他们互相忽悠，互相攀比，很快就把行李塞满了，还得临时买袋子。自从接了那个山东团，沈黎觉得在当下的中国，不分地域，到处都有金主。

　　那个团人不多，十几个，男人占大多数，只有三个女的，来自同一家企业。虽然没有满身名牌，花钱却很阔绰。旅行社安排的饭菜，他们一次都没吃，顿顿让沈黎给他们找不同口味的饭馆，进去直接点最贵的菜，还好喝法国红酒，一顿三五瓶。沈黎拿回扣拿到手软，眉开眼笑，一上车就唱歌给客人听。

　　珠宝店中，有位中年客人准备买一粒两克拉的钻石。沈黎心一软，便悄悄提醒说，我们这儿的珍珠很不错，原产地，便宜，品质也好。然而，那客人看了许多都不满意，说珍珠不适合年轻人。沈黎看那客人，年龄至少有五十岁了，忍不住便往歪处想，转念觉得自己很无聊，人家就不能给女儿买呀，想到这儿便说出来了，未料，那人听了竟然有几分尴尬。

　　送走山东大款团，连见多识广的朱经理都感叹这个团消费能力太强了。沈黎趁机带着几分撒娇口吻说，什么叫人家消费能力强，明明是金牌导游的功劳。

　　低价团的存在是不合理的

　　到了机场，沈黎发现这是一个大团，50人的规模，男女比例大约是3？？1。团员们穿着随便，有些人爱抽烟，沈黎不得不一次次提醒大家，大巴内严禁吸烟。与坐在前排的大姐聊天，她得知这是那个企业的劳模团，前面那批，是相关领导以及领导陪同人员。“领导本来准备跟我们一起来，后来决定先来探探路，也是为我们好，怕花了钱又不好玩。”大姐说。沈黎心想，跟你们一起来确实太不方便了。

　　虽然不指望这批客人像他们领导那样大手笔，好歹人多，完成任务不在话下，沈黎乐观地想。

　　中午，沈黎接到同事猴子的电话。猴子与沈黎要好，开口便道：“听说你以大无畏的精神，勇敢地接下了贫困团，连条件都没跟经理谈？”沈黎心里一沉，却嘴硬地说：“姐要让你小子看看，怎么从贫困团里捞金子。”猴子嘻嘻哈哈地挂了电话。沈黎懊恼地想：“人家搬出小白，你就一口咬钩了，真笨。”

　　这个“贫困团”果真让沈黎“捉急”，自费景点一律不去，任你吹得天花乱坠。到了购物区，呼啦啦地拥进去，却像看西洋镜，空着手出来，连一包零食都不买。眼看着自己不仅拿不到提成，还会被公司扣钱，沈黎不淡定了。

　　所有招数都用过了，沈黎甚至使出了杀手锏，痛说革命家史，像她这样一个相貌文静的姑娘，这一招通常最管用。

　　“你们报的是我们社价格最低的团，这种团，社里赔钱做，导游没团费，如果说有一点赚钱的希望，那就是游客的购物。我不是想逼你们买东西，但你们确实有购物需要，为什么不在我们指定的旅游品供应商店买呢？昨晚，我就看到有几位游客在楼下买特产，一样的价格，你们愿意给商家赚钱，却可怜我这个小导游被扣工资。接完你们这个团，相当于我这个月就白干了，我父母这个月的生活费都没了……”

　　这些秘密，虽然也不是秘密了，沈黎不是逼急了，也是不会告诉外人的。

　　“那你们干吗不把团费提高，反正不是我们出钱。”有人说。

　　可是，你们单位只肯出这么多钱，大哥。

　　“这种低价团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另一个人说。

　　是的，不合理，但咱们现在讨论的不是这个，大姐。

　　三天时间，如白驹过隙。沈黎的苦情表演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人家还是不该花的钱一分钱都不花，连该花的钱都不花，比如几乎每个团必看的民俗演出，只有三个人报名。

　　“我们企业真的很困难，工资不高，福利也一般。”看演出的人对沈黎说。

　　你跟王娟长得真像

　　只剩下最后一次翻本的机会。

　　那是一个很大的珠宝卖场，里面大部分是名不副实的货品，反正老祖宗奸商有句名言“黄金有价玉无价”。珠宝卖场的老板是个江湖大忽悠，沈黎称它为刀哥。他的确姓刀，刀郎的刀，作为一名专业宰人者，这个姓氏实在太威武了。

　　卖假货的比卖真货的更真诚，刀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的江湖气，有一种强烈的感染力，让你觉得他可以交往，甚至深交，直到他把你卖了，你帮他数钞票。

　　沈黎进门时，一副纵欲过度的苦命相，刀哥尽收眼底，于是忽悠得格外卖力，听完他的“讲座”，众人纷纷像被洗了脑一样涌向柜台。沈黎站在门外，满不在乎似的逗弄刀哥养的小狗，心里乐开了花。

　　有人在背后拍沈黎的肩，是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男人。三天来，他总是坐在旅游车的最后面，很少说话，不停地拿卡片相机拍照。

　　“帮我试一下项链好吗，我夫人与你的气质很相似。”男人笑着说，倒不显得羞怯。

　　沈黎爽快地与他走进大厅。他相中的是一套红宝石首饰，包括项链、手链、耳环、戒指。沈黎偷瞄了一眼价格，心想，你们还是有钱的嘛。

　　沈黎戴上首饰，男人端详着犹豫不定，周围有人说，呀，这小导游长得真像王娟年轻时候。中年男人笑了，决定买下这套价值不菲的首饰，钱不够，还找旁边的人借了一点。

　　旅游购物容易传染，其他人相继也买了一些贵贱不等的东西。

　　再上车时，沈黎绷了三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人在职场，钱是很重要，开心或者成就感更重要，她不想自己的职业生涯留下一页突破底线的惨败，更不想让小白看笑话。

　　“你跟王娟长得真像。”坐在前排的大姐看着沈黎，忍不住感叹起来。

　　“王娟是他爱人吗？”

　　“嗯。这个名额本来是王娟的。”

　　“模范太太啊，旅游的机会都让给老公。”

　　“她病了，癌症呢。”

　　汽车正巧经过一阵颠簸，后排的人被颠得从座位上跳起来，有些人头撞到了车顶，嚷成一片。那个给太太买项链的男人个子最高，撞得也最厉害，他摸着头顶，另一只手却不忘举起卡片相机拍照。

　　“他拍那么多照片，一定是为了给太太看。”沈黎想。

　　工作就是江湖

　　回公司办完交接，带着经理的夸奖与小白的嫉妒，沈黎站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刀哥的店里，选了那套红宝石的饰品。“要结婚了？”刀哥领沈黎去小房间挑选，那里只对朋友开放。

　　付款时，沈黎暗骂自己，真是神经病，两个月工资没了。然而，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它寄给了那位瘦高的游客。紫荆花开得正盛，不时有花瓣落在不远的前方，沈黎边走，边小心绕开那些紫红色、粉红色的花。有一位朋友对她说，举足之间，你可以毁灭它，却没有做，即是行善。那位朋友是做销售的，花许多心思与金钱，帮助一个籍籍无名的乐队出了一张注定卖不到钱的唱片。他说，我在工作中“坏事”做尽，生活中经常要做点好事，平衡一下。

　　工作就是江湖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工作之外还有一些事，是你能做并且应该做的。

　　撰文_金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