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去 走到悲惨的境地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文学,爱情,旅行
  • 发布时间:2013-05-22 15:04

  放屁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许多年后,王迁读到北岛这几句诗,脱口而出两个字:放屁。

  闪电战

  年少时王迁没能搞懂的事,长大后就搞懂了。

  那时他一直坐在最后一排,从这个角度,恰好眺望到思原的头发。年轻的女孩心里在想什么,是王迁永远无法洞悉风景的地下溶洞。多数时候,他只能看见思原心不在焉地笑,微风无目的地吹,好像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足够她重视。

  那种心不在焉,让王迁胆怯。

  有时候他问自己,到底有什么好胆怯的呢?那么向往,反而生出了忧怖,大概是类似于物种之间的某一种关系。

  他穿白色皮鞋和白色裤子,再加上白色衬衫。上嘴唇淡淡的胡须绝不会挂掉,对于一个男孩来说,那有着神圣的宣告意义。他在成熟,他的手会放在裤袋里,笔直得像一颗深冬披雪的松树,青涩又挺拔。他是这样觉得的,只有站得很稳,女孩才能靠得很牢。

  直到一阵风吹过来,所有的松针与积雪都开始滑落,沙沙作响。

  那个穿西装的卷发男孩走到思原旁边,像老师一样低下头,露出犀利的牙齿,用狩猎的表情问女孩,晚上一起去宵夜。

  永远心不在焉的思原,恍惚了一下,点头,带着茫然笑意。他们的头若有似无碰到了,那男生按了一下思原的手,坐回前方的位置,脑袋仰起一派得意。

  在这件小事发生之时,中学历史老师就快要教到闪电战。闪电战是二战时的德国最擅长的战术,以坦克飞机为武器,骤然袭击,痛下杀手,迅捷取胜。

  就在下午三点的某个三分钟内,坦克联袂飞机,将王迁心中的森林,摧毁为焦土。

  变迁

  后来,王迁和那男生打了很多次架。有时候是因为打球,有时候是因为路上擦肩而过,撞到肩膀。男生们打架需要理由吗?需要吗?不需要。青春是由荷尔蒙主掌的。

  不需要理由也可以打个鼻青脸肿,何况王迁胸口放了一颗气球,一挤便爆。通常,他都是挑思原不在那个男生身边时挑衅。

  打得多了。有一天,思原笑着走进教室,发作文本。她是语文课代表。这个头发长得恰到好处,表情心不在焉的女孩,逐一发放本子。发到最后,王迁抬起头,仰望着女孩突如其来的笑容,被震慑住了。

  那笑容温和而美,是雾霭背后的光,对少年心事里所有的凄凉哀伤,无限洞悉。这女孩对他说,你们别再打架了,这样不好。我知道你喜欢我。答应我,好不好?王迁。

  中学毕业前的元旦,略微下了一些雪。那天虽然下了雪,却不是很冷。走进门窗关闭的教室,王迁只比平时多穿了一件毛线背心。他一直沉默,从思原说出他的名字以后。

  那天全班熙熙攘攘拥挤一堂,当然了,明日各奔天涯,有人得到远大前程,也会有人沉入潦倒困苦。但今宵,一切都还年轻,所以他们唱歌,唱当时最流行的情歌,谁红模仿谁。譬如张学友,譬如张国荣。

  王迁拉了一曲《梅花三弄》。他最讨厌学习了,尤其讨厌乐器。更加讨厌乐器中的二胡,古旧老土,一点也不时髦,学的是小提琴也好啊。遗憾的是,他有一个爱慕中国传统文化的风雅父亲。所以,从小硬生生训练他拜师,练琴。他从不表演。但今天,他渴望表演。纵然这种行为,没有意义。思原在,思原和那个男孩躲在墙角,碍于同学和老师都在,只是时不时偷偷牵一下手。

  他只想为那个女孩而拉,只要她听到过,足矣。他凝聚气息,沉下心神,微微埋首,手指牵住二胡的弓,如泣如诉。热闹归于寂静,所有人专注倾听,王迁沉浸在自己造出的声音中。情绪攀至顶峰,他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时,刹那间,他抬起头。

  墙角已不见思原和她的男友。王迁愣了一下,终于笑了,眼泪已在眼睛里蒸发。他继续拉下去,运弦如风,曲高和寡,就像世上只存在他一个人。终了,掌声如雷。他没能哭出,但打动了围观的其他师生。

  当一个男孩的心,领会了某种东西以后。他就变迁了。

  寒夜里,他用一张报纸包好二胡带回家,在报纸的副刊,他读到一段文字,一段深深地为之折服的文字,就像玫瑰在时间里唱起挽歌,夕阳的余晖自脸上消失,冰川沉默于海水之中。

  单恋

  想要穿越世界,但又比较行动靠谱,那就先好好赚钱存钱。一个人在时间中改变的,不止内心。他不再穿白皮鞋和白裤子,不耐脏,上班有公司的制服。下班了,他可以参照男性时尚杂志,穿骆驼色的鞋,配深蓝色的牛仔裤,按照季节穿不同颜色的格子条纹衬衫。

  此外,他还会勤于刮胡子。28岁以后的男生,不收拾好自己,会邋遢到难以出门的地步。有时候闷在家中不肯外出,开一听啤酒,喝一半顺手递给枕在大腿上的女友。叫外卖来吃,或者煮面,或者抱在一起,大汗淋漓做爱。当女友说,我们结婚吧!王迁迟疑了一瞬间,他说,我给你买一枚钻戒,我们先订婚。

  这是一个折中的说法,女友不打算生气。

  一枚特别便宜的钻戒,需要2588元,其中28分的石头占据了七成价值,白色的贵金属占三成。总价则只占他的积蓄的,几百分之一。但是,他的女友,不知道这一点。他租的是市面上中低档公寓,存折上常年只有二十多万。但如果女方家里也出点钱,加起来足够按揭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这一代青年,从小城市到大城市,抛去了幼年的乡土味,抛去了方言口音,抛去了故人的大部分记忆。照片都收在老家衣柜抽屉最深处。

  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不大记得那张照片了。当他还是白衣少年,独坐在最中央,一把椅子,一把二胡琴。

  女友,不,应该是未婚妻,也不会知道,他还会拉二胡。他已经多年不碰乐器,那年的表演,在同窗们的青春回忆里,是惊鸿一瞥。

  二胡的气质,和他格格不入。成年后,独立自立了,父亲不再管辖他。

  你知道二胡为什么特别容易打动人吗?因为它的音色,特别接近人声。当他办过了登记手续,和妻子在餐厅吃饭时,心情平静如秋日湖水。诸事具结,人生的大局已定。他的存款,只需要以父母馈赠名义,就可以解释通透。

  妻子去洗手间,而菜肴还没上桌,他拿出平板电脑上网,浏览同学群的聊天内容,翻到半个月前的记录,看到某一条,愣了一下,又听见了昔日的琴声。

  有人说,她被家暴了,进了医院。文字下面还附加了当地新闻的网址链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如今严重到,演变成当地的社会新闻。他忍住,没去点开图片。他情愿在脑海里,保留那张心不在焉的甜美笑脸。

  中学同学的同学会,他从来不参加。

  那是一场盛大的单恋,是发生在上个世纪的爱情。单恋也是爱情的一种,不管有多么盲目,有多么痛苦。

  宿命

  思原不喜欢他,喜欢那个数学很好,别无亮点,追遍班上漂亮女生的轻佻男生。

  这女孩有一个蹲监狱的爸爸,一个运气很烂的流氓,娶了个漂亮的女人,生了个漂亮的女儿,抢劫妇女的一条金链子被逮住,刑期十年。这样的父亲令女儿在中学填入团申请表时,为之难堪,几乎落泪。那是我们的时代特色,一个学生要积极进步,亲人应该身家清白。

  30岁的王迁很悲哀地明白,年轻的女孩的那种奇妙的心理,仿佛父母致敬,重复母亲的宿命,跟不靠谱的男生走到一起,走下去,走到悲惨的境地。

  其实,在他和那个男生之间,比得只不过是谁更快,谁捷足先登,谁就尘埃落定。给珍珠一般美丽的女孩,蒙上厚尘。

  王迁也不是好学生,成绩倒数,一脸骄傲,逃课打架是家常便饭。但他的脸是斯文清秀的,他不缺喜欢他的女孩。可是,当他看到,16岁的思原,第一次含泪低声对老师说,我爸爸,在坐牢,我要不要写上去。

  目睹思原的眼泪,他的心剧烈痛起来,仿佛中毒,他确定,自己不止爱上女孩长得美。他逃不掉,这是他的命运,一往而深。她是他的天敌,虽然大家是同一物种。

  当思原求他答应不要再找她男友麻烦,不要再打架了,他的梦也碎了。鬼使神差,他不能拒绝她。然后,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种强烈的直觉。他为之心痛的女孩的未来,也许会过得不好,甚至活得很惨。美好而脆弱。

  可是他无能为力。他不是上帝,他不能拯救自愿走向沙漠陷入困境的旅客。

  他的心思转动,思绪纷飞,也不过是片刻功夫。妻子回来,美食陈列面前冒着热气,香味勾动食欲。他按熄电子产品的屏幕,深呼吸一口气,露出笑容。

  看着妻子幸福神情,他端起酒杯说,我们快趁热吃吧,来,先碰个杯。

  重生

  在我们年轻时,都有这样的梦。我们爱好一点文学,读读诗,偷看小说,幻想着,和心爱的人穿越世界去旅行。

  文学也只是一种象征,也可以换成音乐,舞蹈,等等。

  17岁的王迁,没有和女孩思原去往远方,走遍世界各地的梦。这个梦十七岁的生日前夕就粉碎了,连同心。元旦前一天就是他的生日。

  这些往昔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一个男孩因此成长,他不能带上心爱的女孩,那就只能为自己努力了。大考前半年,他恍如重生。

  他尽力读了一所大学,不管是几流的。在大学,他就开始兼职赚钱,积累履历。然后去了不错的公司,再跳槽到大公司,再晋升到不错的职位。他存了12年。在30岁结婚时,明面之外,还拥有那暗中累积的一百万。

  夜晚,妻子温柔问他,我们去哪里度蜜月?

  他脱口而出:波兰。

  粉碎

  波兰是欧洲的第九大国家。

  王迁带着妻子去了波兰,在西北部的城市格雷菲诺一个旅馆住下。这个城市的近郊,有世界十大最美的自然景观之一,弯曲森林。

  这些树木大多是1930年代种植的,至于为什么变成这样,探索频道Discovery说至今还是个迷。

  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诗人北岛怀着对生活,对老友经历的感慨,写了一篇《波兰来客》。他写道: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所以那几句传诵万千的话,其实出自随笔,不算诗。

  但当你用一种深情而沉痛的腔调背诵出来时,又的的确确是诗。在深夜喝酒的时候,很多人会想起来,开始背诵。可是那天的王迁,念完以后,喝得很醉了。他说,放屁。

  会粉碎的梦、文学、爱情,那时就已粉碎,化为灰烬,不需要等到如今。不需要等到穿越世界。

  他又重复:放屁,放屁,放屁放屁放屁……

  然后他就真的放了一个屁。他不再是面容清瘦的少年,他是有了腰部赘肉开始奔四的成年人,吃多了肉又喝了酒,很粗俗也迅雷不及排出糟糕的气体。这令他清醒了,酒醉之意统统淡去。

  清醒的片刻,理智在算计,冲动在盘点,他犹豫了,自己做得对吗?会后悔吗?对得起自己的妻子吗?

  一百万的一半,可以改变一个女人的余生吗?带着孩子,逃吧,足够远远地换个小城市,重新开始生活。他托付中介,代为协助出手。

  他将自己完全隐匿起来。

  另外一半留用,买房,旅行,穿越世界。

  在澄澈的青空下,几百颗松树奇奇怪怪生长着,起初贴着地面,几乎平行,然后从根部以上约莫一米高度,骤然弯曲,冲着天空而去。所有的松树都弯向北方,带着一种特别笃定的完结,心平气和,不容回头。

  这是上世纪的爱情,收尾在本世纪。一个世纪结束,另外一个世纪开始。

  一只红松鼠闪电般掠过,跳上另外一颗树的枝桠,王迁眺望松鼠的背影,揽住妻子,仰头指给她看。

  撰文_沈嘉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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