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最血腥一日”手记

　　8月14日晚7点，开罗的街道一片死寂。

　　当日清晨，埃及军方针对支持被军方罢黜的前总统穆尔西静坐的“清场”行动最终导致大规模暴力流血冲突，成为推翻穆巴拉克政权以来的“最血腥一日”。随后临时政府宣布埃及进入为期一个月的紧急状态，实施宵禁，晚7点到次日6点禁止民众外出。

　　宵禁第一日，埃及仿若一夜间回到两年前。2011年，时任总统穆巴拉克面对反对派的强劲势头，也曾下令宵禁。那时夜晚的气氛更多是肃穆，不似如今这般，夜幕中街道空空荡荡，飘着的更多是悲壮和迷惘。

　　穆罕默德是一名普通的开罗市民，由于突如其来的宵禁令，这晚夜班后他只能留在办公室，吃着提前叫来的外卖晚餐。回想上次宵禁，他说：“这次感觉更紧张，毕竟那时街头没有对峙，没有这种莫名的恐惧。”

　　恐惧

　　恐惧，已在早前的风吹草动中慢慢发酵。

　　7月3日，埃及军方称顺应民意罢黜总统穆尔西。支持穆尔西的穆斯林兄弟会（穆兄会）随后在首都开罗复兴广场和阿达维耶广场静坐，呼吁释放穆尔西并恢复其合法地位。7月中旬正逢伊斯兰国家斋月开始，这场静坐示威在斋月期间也一直持续着。

　　7月24日，埃及临时政府第一副总理、国防部长塞西号召人民在26日走上街头，为军方应对“暴力冲突和恐怖主义”授权，号召得到民众的响应。

　　“恐怖主义”一词直指穆兄会，十分刺耳。上世纪50年代，穆兄会由于搞爆破、暗杀和反政府活动被埃及当局取缔，自此长期处于地下状态。如今来之不易的“政治名分”被戴上“恐怖主义”的帽子，穆兄会已站在悬崖边缘，不想再次堕入深渊就得最后一搏。

　　就在山雨欲来的满楼风声中，12日将有一场“清场”行动的消息不胫而走。英国路透社11日援引安全部门和政府的消息说，军方和警察将于次日联合肃清支持穆尔西的静坐。然而，接下来的两天来尽管风声鹤唳，却并未见军方有任何行动。

　　清场

　　就在这个传闻逐渐被忘却之际，14日清晨，军方和警察打响了一场让静坐者和媒体始料未及的闪电战。

　　装甲车、武装部队进入复兴广场和阿达维耶广场这两大静坐大本营，“清场”行动迅速开始。

　　军队向静坐示威者投掷催泪瓦斯，人群伴着烟雾四散，随后再聚合，再四散。很快，复兴广场的行动基本完毕，大多数示威者无奈地收起帐篷和连日来的生活用品，按规定的路线撤出，广场上只剩一些零星散布的帐篷和东倒西歪的旗帜、横幅。电视特写镜头拍到一位白衣老者，有着穆兄会成员标志性的络腮胡，肩上挑着水桶，与一袭黑袍、面纱遮脸的妻子互相搀扶，一白一黑按照警察的指示离开。

　　而在阿达维耶广场，“清场”行动不久便在枪声中升级为暴力对抗。现场开始失控，划过空中的子弹分不清是来自军方的狙击手还是穆兄会的枪手，煤气罐遭枪击爆炸，汽车被点燃。人群不断奔跑、哀嚎、流血、抵抗，现场浓烟滚滚，一片混乱，军队和警察对此也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倒在血泊中的伤员被抬上救护车，清晨的开罗被一辆辆救护车的鸣笛声叫醒。

　　“清场”最终在血腥暴力中结束。据埃及卫生部公布的数据，当日全国范围内278人死亡，其中包括43名警方人员，超过2000人受伤。

　　甚至停尸房也延续着冲突现场的焦灼气氛。

　　在公立医院里，上百具尸体停放在一起等待家属认领。而据记者了解，起初医院提供给一些家属的交接单上只有两个选项—“自杀”或“邻里纠纷致死”。在伊斯兰教义中，自杀是不被允许的，而若承认是邻里纠纷就放弃了日后追究的权利。于是，愤怒的家属与医院陷入僵持。

　　真正使埃及陷入新一轮动荡不安的是“清场”引发的余震。

　　15日，埃及各地爆发冲突，穆兄会陆续冲击各地警察局、教堂和一些民用建筑。

　　16日，穆兄会在多个城市发起“愤怒星期五”游行，并与军警和当地居民发生冲突。内政部的数据表明，当天的冲突已造成至少48人死亡、436人受伤。

　　17日，总理贝卜拉维提议依法解散穆兄会。

　　“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糟。”穆罕默德说。

　　分裂

　　“埃及人民比以前更团结”，临时总统的政治顾问穆斯塔法·赫加齐在17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如此强调。

　　赫加齐一身笔挺西装，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

　　尽管如此，赫加齐口口声声的“团结”仍是大多数埃及人不可能认同的—事实是，埃及正在陷入史无前例的分裂。

　　2012年大选，穆尔西最终得票率为51.73%，其中大部分来自伊斯兰派别，也有相当一部分源于当时社会上一种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的意愿。穆尔西当时唯一的竞选对手沙菲克有着前政权背景，对不少选民而言可谓“选无可选”。这也说明，革命后的埃及社会不存在某种思潮、立场或某些团体、个人能够代表“绝对大多数”。

　　摄影师哈桑曾亲临开罗“五月十五号桥”冲突现场，目睹军方向示威者开枪，并非穆兄会成员的他对示威者产生了强烈的同情。他说：“军队是暴政者。穆尔西政权岌岌可危时，军队本可以有其他方法介入，例如提议举行公投，或者重新选举，然而他们却直接罢免了总统。如今又是这样，对穆兄会粗暴地血腥镇压。”

　　赛义德是哈桑的朋友，两人谈论政治几个回合后，他就被哈桑冠上了“老腐朽”的帽子，因为相比之下，他怀念穆巴拉克时代的稳定。与哈桑相反，他坚决反对穆兄会，支持军队用一切手段打击、取缔影响社会治安的滋事者。赛义德说：“保卫人民和反击是军队的本能。如果向居民楼射击的人也能被称为平民，那世界上将不存在恐怖分子。”

　　信任危机

　　这一场对峙激烈的“街头议政”，很大程度上也源于媒体的引导。穆兄会和临时政府的对峙，在媒体的镜头里常常呈现出截然相反的情况。

　　卡塔尔半岛电视台与穆兄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半岛台在“清场”行动中不断渲染穆兄会示威者伤亡之惨烈，画面充斥着烟雾、混乱、流血和交火场面。同时，半岛台大密度滚动更新穆兄会公布的伤亡数字，相比之下官方卫生部的数字则显得过少。

　　而埃及国有电视台尼罗河频道在“清场”行动伊始就不断滚动内政部的声明，强调军队只使用了催泪弹。在16日穆兄会的反扑中，尼罗河频道将大量特写镜头对焦向居民区射击的穆兄会枪手，台标也随后紧急附上“埃及正在反恐”字样，批评穆兄会的“恐怖主义”行径。

　　混乱中还免不了自摆乌龙。半岛台一段停尸房的现场画面在视频网站上流传开来：记者去查看尸体的伤口，掀起血迹斑斑的上衣，却找不到伤口。正在这时，死去的人突然睁开双眼，用脚踢开记者，示意不要继续拍摄他。

　　埃及人已经陷入了信任危机。

　　埃及人深谙，在这种时刻，耳听或为虚，眼见也并非为实。在攻击对方时，那些义正辞严的指责，慷慨激昂的表态，总是夹杂太多的政治意图。军方是否过度使用暴力，穆兄会是否受基地组织支持，埃及人已经在每天真真假假的报道中罹患了“相信无能”的病。

　　“清场”引发反弹，然后镇压，再反弹，再镇压，周而复始，恶性循环。埃及人在这样的怪圈里兜兜转转，无谓地流血牺牲，却发现又走回到原点，徒增迷惘。

　　街头的冲突还在持续，穆兄会不断号召一波又一波的游行示威，政府和军队又岂肯罢休。埃及将会走向何方，媒体仍在争论不休。而更多像穆罕默德这样的普通民众，只是希望宵禁尽快结束，夜班后不必留宿办公室，可以回家陪伴孩子一同入睡。

　　凌晨，尼罗河频道结束对冲突的直播，伴着念经声，屏幕上缓慢打出一句简明的口号，在此情此景中却显得那么动情—平安，埃及。

　　文/《瞭望东方周刊》记者 陈莹 埃及开罗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