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啊就祝他年年有今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旅馆,生日
  • 发布时间:2013-11-06 15:21

  人生不应该这样

  18岁的郑美,在北方城市辽阳,得过且过地念着书,看她的穷小子男友打篮球,偶尔混进迪斯科跳会舞,学会了抽烟,五块钱一包的中南海。郑美混着很冲的烟吐纳着小镇的尘土,她知道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她无力改变。

  每到周末和寒暑假,郑美要帮家里人看小旅馆,夜深了,她趴在自家小旅馆的前台,暖气管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声,她闻着搁在暖气片上的橙子的清香,昏昏欲睡。有时也对着蒙着一层油腻的桌子发呆,也会想在这片屋子之外的寒冬里的树木、荒山,是否也像她的内心一样,平静而痛苦。

  郑美就是在那一年遇到那个人的,那是2003年。

  老旧的挂钟颤巍巍地挪到12点,撩开军棉被门帘走进来一个身形单薄的年轻男人,他戴着一顶雷锋帽,能看见皮肤的地方都像抹了一层白霜似的,冷冷清清。郑美有些惊讶,她从没有见过这么悲伤的人,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又拼命忍住。

  那个人登记完姓名,要了一间最便宜的房,提着他的行李箱往里走。背影真是落魄啊,郑美有些同情,“哎,你那房间没有暖气,冷的话可以下来灌热水袋。”那人回头看她一眼,她说:“热水不要钱,尽用。”

  夜越发苦寒,窗外的天像被冻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赵磊两个字孤零零地落在一本油腻破损的本子上,郑美打了个哈欠,倦意朦胧地合上眼睛。

  也许永远都不回来

  赵磊在旅店里住了半个月,郑美每天能看到他出一次门,拎回来一袋熟食和几罐哈啤,之后便躲在房间里抽烟。只有当十多平米的地方烟雾呛人,他才打开房门喘口气,郑美经过,探进一个脑袋,“可以借我抽根烟吗?”

  赵磊给了郑美一支白色娇子,又顺手给了她罐啤酒,于是郑美拖来一只取暖器,披着和暖的光谈人生。这才知道他是送他父亲的骨灰回故乡,这个他未曾踏足的北方,天空和土地一样荒凉。他三十多岁的模样,却流露出茕茕孑立的凄凉况味,这让出身单亲家庭,没见过父亲几面的郑美物伤其类,她感到眼睛竟然有点湿润,抬头望向夜空,月光优美而清冷,是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

  他们出门散步醒酒,郑美拿出口袋里的香肠喂流浪狗,于是那两只小狗一瘸一拐地跟了他们很久很久。最后郑美停下来,凶巴巴地说:“走吧,我养不活你。”那狗凄楚地看了他们一会,扭头蹒跚走了。

  赵磊要回南方,车票是在午夜,他站在门口抽了很久的烟,郑美走出去,心里翻腾不已,却只说得出一句你保重。赵磊回头抱了抱郑美,三十岁的男人怀里有沧桑气味,他带走了房间的钥匙,说他会再回来。郑美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相信。”

  他果然没有回来。

  郑美复读,在昏昏欲睡的高四教室里做阅读题,沈从文的翠翠做着一个遥远的梦,那个人也许明天就回来,也许永远都不回来。

  她心里闷得像被裹了好几层保鲜膜。手伸向课桌,摸到深处那包白色娇子,缓缓的,像一壶沸腾的开水端离煤炉,渐渐熄灭下来。

  怎么会那么想念,明明什么都还来不及发生。

  郑美参加考试,毫不意外又落榜,母亲将她塞进一所校舍破旧的大专。郑美的青春就在这里度过,一天天虚度,谁都看出她的难过,可是没有谁帮得了她。就像那个冬天,没有人能还那个郁郁寡欢的男人一个长命百岁的父亲。

  郑美磕磕绊绊毕业,一群年轻而无助的青年人坐在巷口的麻辣烫摊头喝啤酒。散伙饭剩下满地狼藉,郑美跟随一批人南下深圳。

  可能不会实现的重逢

  郑美在深圳熬着那些苦日子时,由最初的反反复复想赵磊,到后来常常梦见家乡唯一的一间西餐厅。

  回想起三年无所事事的大专生涯,郑美面临过几次不大不小的诱惑。鲜花与红酒让她既虚荣又痛苦,在这座不怎么发达的北方城市,她是学校第一个出入西餐厅,第一个学会用手指叼起酒杯的姑娘。走出来的时候她在门口等人结账,一双手眷恋地抚摸着复古做旧的门把,多么好的一个世界啊。

  后来租住在逼辄的皇岗水围七街的农民房的时候,郑美没想过初恋男友,也渐渐不再想起赵磊,而是反反复复想起那间西餐厅里那只复古做旧的门把,还有上面那双眷恋不已的手。

  郑美想要爱情哪。

  2007年的皇岗口岸,21岁的郑美将一身工作服穿得玲珑有致,在和记茶餐厅像一只鸽子从这飞到那,好多客人都喜欢这个笑容甜美的女孩,香港来的客人会给两张小费,郑美微笑着接过,就殷勤地给对方倒上一杯热茶。

  生活把郑美收拾地服服帖帖。她改掉了过去的不切实际,矫揉造作,唯一留下的是口袋里一包早已过期的白色娇子,那个故乡清冷的月,那个惊鸿一瞥的男人,那个梦了无数遍却可能永远不会实现的重逢。

  像两个迷路太久的人

  当赵磊重新出现在郑美面前时,郑美有些不可置信。她不敢相信时光对她的厚爱。郑美望了他很久,却不受控制的漠然扭头。

  赵磊坐在茶餐厅靠墙的位置招呼郑美点单,有点惊喜却带着同样不可置信的表情说:“我试过找你。但你已经不在那了。”郑美没有接话,冷静地说:“你好,今天的店长推荐套餐可以尝试下。”赵磊说:“可是我终于找到你了。”她说:“58块,谢谢。”

  赵磊不再多话,默默吃完付钱走人,落下一份外带的乳鸽饭。郑美追出去,他如多年前抽着烟在门口等她。相逢是路人的戏码终于撑不住,郑美伸出手,语气生硬“把钥匙还给我。”他笑着,如一朵花包容雨雪天气,“乳鸽饭带回去当消夜,上夜班不要饿着肚子。”

  郑美扭头就走了,背影是无情的模样,可她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道口子划开来了,暖流像流向春天的小溪,涓涓流出来。

  这之后,赵磊每周出现两次,点同样的套餐,慢慢吃完,拎起脚边的行李袋往外走,经过收银台时对郑美说同样的话:“我走了。”好像早晨外出工作同家人短暂的告别,郑美第一次在异地生出家的感觉。时间久了,郑美知道赵磊在内地和香港往来做些小生意,偶尔叮嘱一句注意安全。

  天气预报8号风球着陆的那天,皇岗口岸边的人都有些人心惶惶,郑美心不在焉地收银,眼睛总往门口瞟,天越来越黑,狂风中带有水汽,赵磊终于出现,还是那身打扮,身旁一个大行李袋,郑美朝他微笑,他坚定地看了郑美一眼,就这两个稍纵即逝的动作,他们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那天口岸提前关闭,茶餐厅里滞留了一大批等待回港的人,老板破例通宵开店,从外面看进去,窗玻璃内是个热气腾腾的人间,客人们一杯杯喝着奶茶和咖啡,吃点小食,漫无边际地聊天。

  郑美靠在窗边看外面漫天风雨,赵磊走过来,变戏法般变出一条绚丽的丝巾,她犹豫了几秒钟,收下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的可以称之为礼物的东西。那条丝巾连同赵磊温暖的拥抱轻轻地贴上她沾湿的后背。外面狂风大作,内心惴惴不安,郑美记得这个瞬间很久很久。他们像两个迷路太久的人,终于找到彼此,即使对过去一无所知,对未来毫无把握也没有关系。世事严酷,太需要对方身上的热血,因为握着的手很暖和。

  炉火烧着木柴,米饭的香味从铁锅里溢出来,树林里湿润的空气,雨后土路,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在那一瞬坠入爱河的郑美心里想到的,都是这样美好的画面。恋爱中的女人,一半被爱情喂养,一半则靠想象。至少她快乐过。三年后的郑美又是孑然一身,孤单得好像谁都没有出现在她生命里一样。她交付出去美好岁月,换来难以承受的凛冽悲欢。她长长吁了口气,这一生这么短,爱过谁都不应后悔。

  到最后悲哀地原谅

  赵磊对郑美是疼入心底的爱,他常常在半夜醒来,侧过身将她笼进怀里,结结实实地抱着才能放心入睡。郑美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缺乏安全感,可是她喜欢听他说她不只是他的恋人,更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们在工作养家糊口之余,尽可能地腻在一起,去海边看日出,去欢乐谷坐过山车……他们做着所有恋人会做的事,湮没在人群里,好像任何一对毫不起眼的恋人。郑美从前一个人的时候,总是随便打发一日三顿。赵磊来了后,日子踏实多了。两个人手拉手去菜市场买菜,回来一通锅碗瓢盆响。小小的屋子里被油烟熏染了一遍,特别有人情味。

  家徒四壁,墙上贴满了旧报纸,头顶一盏暗暗的灯,粗茶淡饭,可对面是心爱的人。郑美停了筷子,紧抓住赵磊的手。他笑了笑,又往她碗里舀了勺水蒸蛋。

  赵磊在各方面都无可挑剔,唯一让郑美悬心的是他好像有很多秘密,总有几天会失去音讯,从不让郑美去香港找他,也从不让郑美过问他的工作。

  这种不安全感终于在一个下午压垮了郑美,她决定跟踪赵磊。这听上去有些戏剧。但郑美就是干得出来,她尾随了赵磊,跟随他过关,跟随他坐车再转地铁,尾随他走进天水围一栋破旧窄小污水横流的小楼。郑美等了半个小时,又尾随赵磊坐地铁去了旺角。郑美曾经幻想过无数种可能,幻想也许赵磊在香港有女朋友,甚至结婚生子。可是她全然没有想到过,那个和她在冬夜看月亮的男人,那个她想一起度过黯淡岁月的男人,旺角是他的江湖,他是个游刃有余的扒手。郑美躲在旺角街头的Levis店铺,看着远处手机店里的赵磊,从最初的愤怒、到最后悲哀地原谅,她已经等待了那么久,而且这个人对自己是那么好。

  郑美从此也有了她的秘密,她没有拆穿赵磊,只是每次他要离开前都会眷恋地看他一眼,说一句:“注意安全。”

  突然有了致命的软肋

  2010年,去香港的大陆游客如过江之鲫,赵磊谨小慎微,也不贪心,因而安全而收成不菲。他带郑美去吃西餐,又喊来几个朋友去娱乐城唱歌。觥筹交错间,赵磊放松下来,喝了好几杯酒,赤脚站在沙发上,霸着麦克风唱歌。郑美望着她的男人,如顽童一般沉醉地唱着罗大佑,唱完《恋曲1980》,深深鞠一个躬,“来来来,十年过去了,现在是1990,为大家献上一首《恋曲1990》,1900以后还有恋曲2000,我们要一直一直爱下去。”

  郑美醉眼蒙眬地看着,心里那么柔软,那么疼。她想陪着他,不管有没有明天,不管会不会幸福。从来没有人问过郑美害不害怕,她惶恐也一往无前。这就是爱一个人啊,好像突然有了致命的软肋,也有了最坚硬的铠甲。

  2010年的圣诞节维多利亚港美如梦境,人们记得那个夜晚,天空燃烧了两万两千八百枚烟火,钴蓝色的天幕如宝石般璀璨,没有人留意到那晚有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她怎么都等不到那个人,强烈的不安与预感攫住她的心,夜空回到最寂寞的时候,她接到一通来自香港的电话告诉她,赵磊出事了。

  郑美赶到医院的时候,赵磊毫无生气地躺在平静的病床上,脸被布蒙着,露出一双血污的脚底板。旁边有一件皮毛大衣和一个沾了血迹的皮包,离郑美的生日还有三天,她号啕大哭。

  香港的冬天那么热,没有人会这么穿。人们对神色恍惚的郑美指指点点,“黐线啊。”郑美置若罔闻,浓妆、皮毛大衣、高跟鞋,一路走一路大口吞咽生日蛋糕。她28岁,赵磊从前祝她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

  世事回寰,郑美回到故土,怀抱着另一个人的骨灰。钢铁城的月光依然清冷,那间西餐厅也在,只是没落衰败很多,像个迟暮的美人,郑美握着那个门把依然很久很久。

  后来的郑美深深地沉入生活,再也没有挣扎过。冬天最容易梦见赵磊,寒夜常梦见,他鹤发童颜。而初相遇的那年,她仰着脖子和他看月亮,心里想着:“原来爱一双鞋就早出晚归把它穿旧,喜欢一个人就是不言不语陪他喝酒。”

  撰文_陆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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