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像水一样善于吸收—易中天专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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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2-16 16:50
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从第一代文明延续至今,就因为它不断地在吸收。把外来的东西都融进来,自己本性还不变,还是中华文明
易中天,1947年生于湖南长沙。1965-1975年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作生活,后在新疆乌鲁木齐钢铁公司子弟中学任教。1981年毕业于武汉大学,留校任教。1992年到厦门大学任教,直至退休。曾担任艺术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长期从事文学、艺术、美术、心理学、人类学、历史学等多学科和跨学科研究。2005年起,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开讲“汉代风云人物”、“品三国”、“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主要学术著作有《艺术人类学》、《帝国的终结》、《费城风云》、《我山之石》等。许多著作被译成外文或在港澳台地区发行,在海内外拥有众多读者。2011年,结集出版16卷本《易中天文集》。
66岁这一年,“爱折腾”的易中天再次搅乱了中国文化圈的一池春水。
2013年5月2日上午10点39分,他在自己的新浪博客上发表了题为“我为什么要从女娲写到邓小平—36卷本《易中天中华史》致读者”的长文,宣布要用五到六年时间,重写中华史。
此前,他对外宣称要“休假式治疗”,随即消失于公众视野,实则隐身江南某小镇,秘密筹划写作。
“我希望通过五年的努力,能够弄清楚这些问题:什么是中华?什么是中华文明?为什么只有Chinese 的文明,能够直接从原始社会诞生,还3700年不中断?3700年不断发展壮大的伟大民族,能否在今天为人类文明作出新的卓越贡献?”
易中天把写作这部书看作他对毕生追求的了结。“之前写《帝国的终结》《帝国的惆怅》《品三国》《闲话中国人》等等,可以说都是为了准备,《中华史》则是画句号。没有它,都无法对自己有一个交待。”易中天在接受韩国《朝鲜日报》采访时曾说。
“一个人完成的中华民族的史诗”—这是易中天对自己这部《中华史》的定位。该书的主题,被他概括为一句话:“3700年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
各种质疑随之而来。有出版界人士在微博上公开表示:“直觉告诉我,易中天教授精神发生了问题。”
历史学者马勇在肯定了个人写史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疑虑:“我估计易中天的36卷可能写到后来会很难,??到魏晋之后,特别是隋唐以后史料量太大,如果他早年没有史料的准备,你往哪查都不知道,浩如烟海。”
“请他们放心,他们看到的一定会是一部前所未有的中华史。”对这些质疑,易中天通过媒体如此回应。
近日,刚刚完成《中华史》第一部《中华根》全部6卷写作的易中天,在上海接受了《瞭望东方周刊》的独家专访。长时间密集的写作让他看上去略显疲惫,采访间隙会抽烟或呷口“碧螺春”提神。访谈话题从中华文明独特的遗传密码展开,兼及其发展轨迹和与其他文明之间的关系。
易中天说自己是“摸着石头过河的人,边读、边写、边研究”。对本刊记者提出的某些他还没想清楚、仍需进一步研究的问题,易中天很坦率:“我现在答不了你,等到36卷发表之前我会优先接受你的专访,到时再告诉你。”
访谈全文约一万字,本刊分两次刊载,本期发表上半部分。
中华文化的遗传密码和核心价值观
《瞭望东方周刊》:4年前,你接受我们的专访时曾说,一直在探寻中华文化的遗传密码。如今写中华史是否要将这个遗传密码公之于众?
易中天:得先找到它啊。
《瞭望东方周刊》:已经找到了吗?
易中天:我现在找到的,就是我在《易中天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中提到的周人留下的遗产:一个内核—群体意识;两只翅膀—忧患心理和乐观态度;三大精神—人本精神、现实精神、艺术精神:四种制度—井田制、封建制、宗法制、礼乐制。
《瞭望东方周刊》:这就是您想找的遗传密码吗?
易中天:应该是。但它是一个很复杂的工程。要等我写完36卷,建完所有系统才能下结论。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复杂?
易中天:它就像一棵树,我现在只是找到了它的根系,它还有枝干,还有树叶,最后要描述的是它的全貌。
《瞭望东方周刊》:你说写这部《中华史》是为了说明“3700年来我们的命运和选择”,那么这种命运和选择是否就是由遗传密码决定的呢?
易中天:现在我只能说应该是。因为36卷还没完成,可能当中还会发现别的问题。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摸着石头过河的,边读、边写、边研究。我的工作方法不是有了一个现成的结论才把它写出来。我现在可以做结论的,就是我刚才说的周人为我们奠定的基础,将来怎么发展我要写到后面再看。
《瞭望东方周刊》:周人留下的这个遗传密码到后来还会不断有变化?
易中天:周人给我们留下的只是一个内核,它还需要展开,展开的过程中也会受到其他文明的影响,比如佛教等等。
《瞭望东方周刊》:这种影响又会影响到我们后来的命运和选择。
易中天:是的。但是它总的走向是不会变的。就像长江一样,从昆仑山发源后,还不断会有支流加入进来,最后才汇聚成了宽阔的长江。
《瞭望东方周刊》:你说中华民族现在到了一个最关键的时刻,这“关键”二字怎么理解?
易中天:这里面有几个原因。
首先,从世界文明的纵向和横向来看,我们可以对中华文明下这样三个结论:一是第一代文明中唯一延续至今的,第一代文明中的西亚、埃及、哈拉巴、克里特、奥尔梅克五种文明都已经消亡,只有夏文明发展至商文明、周文明并延续下来了;二是延续至今的文明中,中华文明是唯一没有信仰的;三是无信仰的文明中唯一具有世界性的。
今天具有世界性的文明只有三个:西方现代文明、伊斯兰文明和中华文明。未来的文明版图应该是三大文明三分天下。我们中华文明在未来的世界文明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承担什么样的义务,我们要想清楚,这不是很关键的吗?
第二点,我们是三大世界性文明中唯一没有信仰的文明。一般说来,一个文明能够延续必须有信仰来支持,但我们又没有信仰。那我们是靠什么支持的呢?是靠核心价值。
西方现代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共同特点是背后有核心价值支持。我们原来的中华文明背后也有核心价值支持。我们的核心价值观在汉武帝以后辛亥革命以前是三纲五常,这是适合小农经济的;后来到改革开放以前,我们的核心价值观是阶级斗争,这是适合计划经济的;现在我们进入了市场经济阶段,我们有没有具有中国特色的,适合市场经济的核心价值观?现在没找到。
如果我们找不到自己的核心价值观,不要说在世界文明中发挥作用,连延续下去都是问题,这怎么不是关键时刻呢?
《瞭望东方周刊》: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寻找适合市场经济的核心价值观,可以从历史中找到经验吗?
易中天:找不到现成的。因为古代是小农经济啊,经济基础不一样。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市场经济的传统。
中华文明像水一样善于吸收
《瞭望东方周刊》:你认为,未来的世界舞台,是西方现代文明、伊斯兰文明和中华文明唱主角,这三种文明间的关系如何?
易中天:西方学术界普遍将人类文明分为三个阶段:古代文明、古典文明和现代文明。中华文明、伊斯兰文明和西方现代文明就分别是这三代的代表。三代文明前赴后继,三大文明次第辉煌。
今天,我希望这三大文明间是求同存异的关系。我非常赞成马未都先生的一个观点——文明求同,文化存异。人类的发展总是越来越走向文明的,而在走向文明的道路上,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探索,也有不同的成果。但是总的走向是使人更加成其为人,最后实现全人类每个人的幸福,即共同幸福。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找到全人类的共同价值,要找到这种共同价值又要找到全人类的共同人性。这种共同人性一定是每个民族的文化遗产中都会有的东西,比如爱。
《瞭望东方周刊》:你的观点似乎与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不同?
易中天:我认为“文明冲突”就是个伪命题。文明怎么会冲突呢?冲突就不是文明。你不能说黄河和长江是冲突的啊。最后总是百川归海,世界大同。文化是可以存异的,它是一种方式,方式不一样可能会有误解,但也不是冲突。就像非洲有些部落是向人脸上吐唾沫表示尊敬,如果你不了解这样的风俗可能就会觉得他在侮辱你,这叫文化误会,它并没有恶意啊。
所谓的冲突都是利益的冲突—政治的、经济的,各方面的利益。但文明是没有利益冲突的。
《瞭望东方周刊》:所以你说文明是液态的。
易中天:对。液态的文明会有泉眼或源头,比如孟菲斯、雅典、罗马、耶路撒冷。这些文明的泉水涌流,慢慢交汇、渗透、吸收、融合,就会把原来散落各地的文化的点、面、片都“圈起来”,形成“文明圈”。有的文明圈可以超越国界,包容、影响其他种族或民族,让他们具有共同的气质,这种文明就具有了世界性。比如当年的汉唐,后来的伊斯兰和西方。我有一个比喻,液态的文明中,犹太像油,西方像酒,伊斯兰像奶,中华就像水。
《瞭望东方周刊》:中华文明像水?
易中天:你知道我们的中药都要用水来煎,药方中的每一种药材都有不同的药性,但放在一个中药罐里拿水来煎,就可以变成一道可以治病的良药。这就是中华文明的特点。
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从第一代文明延续至今,就因为它不断地在吸收。把外来的东西都融进来,自己本性还不变,还是中华文明。这太厉害了。
《瞭望东方周刊》:所以即使不断有外族入侵,它也始终没有中断。
易中天:是。我们中华文明,最早是夏。夏其实就是中原地区的几个点,从部落到部落国家。周边的商、周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蛮族。商是东夷,周是西戎。商人进来后,被夏文明同化,并发展成商文明,但主色调还是夏文明的。周人入主中原,变成周文明,但还是继承了夏商文明。骨子里最重要的那个东西没有变,就是“家天下”。
《瞭望东方周刊》:这个“家天下”,就是指家国共同体吧?
易中天:是的,它正是从夏开始的。
《瞭望东方周刊》:为什么只有中华文明会发展出这种“家国一体”呢?
易中天: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不了你。因为要和埃及、西亚、印度这样的农业文明再作比较。
《瞭望东方周刊》:你觉得会和地理环境有关吗?
易中天:和地理环境肯定有关系。但是这种关系怎样描述我现在还不好说。等到36卷发表之前我会优先接受你的专访,到时再告诉你。
现在我能想到的是,比如拿中华文明与同是农业文明的埃及文明相比,埃及是一条河—尼罗河,而且尼罗河每年都是改道的。埃及文明就产生于尼罗河边,最初是一些部落、部落国家,叫诺姆,尼罗河就像一条珠链一样把这些散落的诺姆串起来。是否由于尼罗河经常改道,使他们产生了对神的崇拜,他们觉得是神在左右这一切,就建立了神权政治。这一点我现在还不能肯定。
而我们的周文明是渭水和泾水两河之间,耕作的平原相对更稳定,他们就更重视人的作用。埃及是君权神授,我们是君权天授,而天人合一的思想在周就已经萌芽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以人为本、以德治国的一套思想。
再往上可以追溯到世界文明的岔路口。世界文明最早产生的第一个环节是巫术,巫术是继工具之后人类最早的文化模式,巫术实际上是一种精神性工具。与此相对应的是生殖崇拜,发展到图腾崇拜,这在全世界都一样。但是唯独到了第三个阶段,我们变成了祖宗崇拜,而他们(埃及)变成了神的崇拜。为什么会这样变?我现在回答不了,还要再研究。
赞成中国道路,反对“中国模式”
《瞭望东方周刊》:你把中华文明的位置摆在第一世界的第三位,依据是什么?
易中天:只有世界性文明才能称之为第一世界。其他民族性、地域性文明中,那些比较大的我称之为第二世界,第三世界就是那些很少被人注意到的文明。把中华文明放在第一世界的第三位,是因为它在第一世界的三种文明中影响力最小。我是有统计数据的,包括人口、面积、知名度等等。
西方现代文明的影响那是毋庸置疑的,现在谁不受西方文明的影响啊?但伊斯兰文明的影响也值得注意,因为他们生得多啊。有人预言很多西方国家将来都要伊斯兰化。
《瞭望东方周刊》:那你觉得中华文明的影响力以后会上升吗?
易中天:不知道。那要看我们自己表现如何了。
《瞭望东方周刊》:近几年中国道路、“中国模式”的话题一直在被热议。
易中天:我赞成中国道路,坚决反对“中国模式”。因为每一个民族都要生存、发展,要有一条道路,作为我们这样一个历史悠久、人口众多、传统力量如此强大的民族,除了走自己的路,没有别的路可走,别的路都是走不通、不能走的。就算别人的路再好也走不了。
我反对“中国模式”是因为:第一,我不认为中国形成了什么模式,现在还是摸着石头过河呢,自己还找不着北,哪来的什么模式?第二,我根本就反对“模式”这个说法。我最痛恨的就是模式和范式,因为这会把人框死了。我使用的词叫“方式”。方式是活的,可以调整。模式和范式都是固定的、照搬的。
模式还有一种危险性在于,要推销出去,要人家学,这是非常糟糕的。所谓文明求同、文化存异嘛。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方式,每个民族也有自己的道路。
《瞭望东方周刊》:那你觉得中国的方式是什么?
易中天:不知道呀。大家不是都还在找吗?
《瞭望东方周刊》:你说中华文明从唐中期以后一直在走下坡路。那你觉得我们今天要复兴应该怎么办?
易中天:这正是我未来在第36卷要讲的内容。第36卷的标题就叫“走向伟大复兴”。
《瞭望东方周刊》:你觉得有可能的路径吗?
易中天:不知道。5年以后回答你。
《瞭望东方周刊》:要在历史中找答案?
易中天:还未必有答案。我最后也许只是把各种可能性罗列出来。要寄希望于中国人民的伟大实践了。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杨天 | 上海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