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黑黑的夜晚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上海,女人
  • 发布时间:2013-12-30 15:42

  她向我注入上海女人的灵魂

  1991年夏天,我的暑假从江轮的汽笛声开始。

  轮船从一个极窄的江口起航,离开这座江北小城。和每一个暑假一样,这个夏天被大人分为两个部分:前一个,以我妈越来越掺杂着安徽口音的上海话告别而告终;后一个,以阿婆在黄浦江码头蹒跚着翘首相望的身影而开始。

  在每个暑假被送上江轮的我是许多小伙伴羡慕的对象。大上海,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小城人心中,绝对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兼具色香味的名字。何况,还有随我一起回家的那么多好吃的:成片的鱼肉干,成块的巧克力,听装的乐口福,都是小伙伴在放学后常聚我家的原因。

  我妈固执地让我定期摆渡在小城和上海之间,作为她和故乡没有切断的一点联系。可众人不知道的是,上海对于我来说,却是一袭爬满虱子的华袍。

  我不喜欢睡在阁楼里,每天黄昏时用水龙头偷滴了一天的水擦身子;我害怕街坊里的本地小囡对我唱“乡毋宁,到上海,上海矮唔刚伐来,米西米西炒咸菜!”我更害怕小舅妈皮笑肉不笑地打量我,嘴里吐出三个字:“又来啦?”

  唯一让我留恋上海的理由是阿婆。阿婆在夏夜为我摇蒲扇,在大清早买来小笼包和瓷糕。我十岁这一年,阿婆送了我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

  这天起床后,没有小笼包和瓷糕。阿婆难得地换上了旗袍,又给我穿上新裙子和三接头小皮鞋,带我到红房子西餐厅吃“早午饭”。阿婆用娴熟的手势为我的咖啡里加入两颗方糖,然后隔着咖啡热汽和奶油小方对我挤了挤眼。

  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向我注入一个上海女人的灵魂。

  那是你的故乡不是我的

  我妈流落异乡的原因是为爱情。或者说,为了我爸。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个浪漫的故事。但是在九十年代发生的一连串事情,让这个故事变成一场闹剧。

  首先是我爸出轨,爸妈离婚了。我妈从一个流落异乡的已婚妇人,变成了一个流落异乡的离异妇人。可以理解,在发生这一切之后,她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故乡上海。恰好这时知青子女返沪的政策出来了,我妈立刻开始马不停蹄地为我落户上海而奔忙起来。

  但是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那时的上海,人们需要的是空间而不是亲情,为了三五个平方的面积,兄弟成仇、姐妹反目的例子比比皆是。

  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嫁了人的阿姐尚且是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根本不出生在上海的小拖油瓶?在阿婆的坚持下,我的户口终于落下了,而我妈也因此与小舅一家几乎决裂。好在那时的我刚升入初中,生活对我来说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除学费外再多交一笔借读费。

  我爱我的小城。因为它是我的,一如我是它的。我们在一起,如鱼得水。尽管它被时光远远甩在身后,而且小得用双腿就能丈量完,但在我的心里,它是米花糖的香气,是无忧时光,是跑也跑不到尽头的游乐场。

  我不是像我妈那样被流放的女儿,我的根,就在我的脚底。如果有人告诉我它不够好,需要将它拔起,我一定会嗤之以鼻。

  但是,面对“高考”、“录取率”这样沉重的字眼,我别无选择。我沉默地等待不得不和我的小城分手的那一天。晚饭的时候,当我妈又喜滋滋地谈起再过几个月我就能转学去上海、回故乡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对目瞪口呆的我妈说:“那是你的故乡,不是我的。”

  少女是最省事的生物

  1998年夏天,我17岁。住在上海虹口区的亭子间里。

  这里便是上海的江湖。如电影中那样的清早倒马桶的阿婆,肱二头肌上满是刺青的小伙,满头粉红色烫发卷的中年大婶一样不缺。像我这样每一家都会有的知青子女,就像被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至多能引起一个傍晚的小小躁动,一切复又平静。

  少女是最省事的生物。给她一个连站都站不直的空间,足够的布帘,每顿多添一碗饭和几小口菜,然后,你会觉得家里比多了一只猫还要安静。

  只在一夜之间,我就明白了今后自己生活的主题是怎样显得像不存在一样。我蜷缩在亭子间的小床上,没有哭,心里是一片空荡荡的茫然。我在想我和我妈,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这里。我在茫然中抓住了一个词:命运。我感觉到命运的力量,尤其是对于女人的力量。

  事前所有的排练全都不管用。虽然从我会讲话的那天开始,我妈就始终坚持和我说上海话,但还是没有如她所愿,使我显得像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囡。第一次开口被同学嘲笑了口音后,我就放弃了这种努力。我很孤独。但我想这也没有什么。许多的少女都很孤独。除了在体育课自由组队的时候会有些难堪,我一切还好。

  我在上海飘浮的亭子间,似乎渐渐安稳下来。新的不安定的因素,来自我的小城。我那个不靠谱的爸爸,开始缠着我妈要复婚。

  这一切是我在深夜里偷听我妈和阿婆谈心知道的。也许在我爸的心里,他是玩够了回头的浪子,应该得到的只有迫不及待的双臂。在被我妈拒绝了后,他开始不时出现在我的学校门口。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从小城到上海要坐整整一夜的绿皮火车,但几乎每个星期五的傍晚,我都能看见他站在我的校门口。

  我不想见到他。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我要生活。求生的本能,向上的本能,向往平静生活的本能,促使我远远躲着这个我无法理解的人。他把自己的人生活得像是在戏台上一样,我避之唯恐不及。

  当然,另外的原因是我妈。自从他开始纠缠复婚后,我妈往教堂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勤。我时时在徐家汇的天主教堂里找到正在祷告的我妈,她念念有词,泪如雨下,求主抚慰她被爱情、亲人和故乡同时抛弃的疼痛。

  最黑最深邃的夜

  又一个周五下午,为了躲开我爸,我向老师请假离开了学校。学校旁边的山阴路343弄,是基督教青年会宿舍,我们叫它“青庄”。那里有一个小花园,是我向来藏身的好地方。旁边宿舍楼的窗帘后面一定有查看的眼睛,但大概都默许了这个像石块一样安静的少女。

  初夏时节,天黑得越来越迟。但我有很多的耐心,因为我知道校门口的那个男人也会有很多的耐心。我要用自己的耐心,耗尽一个我所爱的人的耐心,才能不辜负另一个爱我的人。

  光影从窗户一排一排地西斜,指甲花随温度一点一点地下坠,眼泪“嗤”的一声落在裙裾上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温柔的“嗨”。

  那是一张友善的异国面孔,约摸四十岁,穿着青庄的人都会穿的黑袍子。

  他用生硬的中文问我:“你好吗?”

  我想了想,用英语回答:“我很好。”

  于是他微笑了,轻轻坐在我身旁,打开手里的圣经开始小声诵读。

  我想他并无意赶我出去,于是渐渐开始恢复自在。我听着那不解其意的音律,脑海中盘旋着我想问他的一些问题,例如“你孤独吗”,“你快乐吗”,“你害怕时间吗”……

  但我终于还是什么也没问。因为很多答案并不需要回答,甚至,不需要用你听得懂的语言,他只需要静静地坐在你的身边,用很多很多的耐心。暮色像一只匆匆草就的大手,从四面合拢。这是我来上海后,第一次不畏惧黑夜的降临。我与一个陌生的异国男人,平心静气地,坐在散发着青草芳香的花园里。萤火虫的光翼三三两两,远处江轮的汽笛声隐约可闻,共同将这衬托成世界上最黑最深邃的夜晚,仿佛宇宙轰塌后唯一可以安身的角落。隐隐击中了心房

  那天我回家晚了。那大概是我来到上海以后第一次不识趣的晚归。

  一直走到巷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惹麻烦了。在那里等我的人不是阿婆,不是小舅,而是小舅妈。她告诉我阿婆和舅舅去学校找我了。我等她进一步冷语相向的时候,她一语不发地转身向前走。

  我跟上去。路灯将我和小舅妈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然后我听到她轻轻地喟叹一声,对我说:“长大了啊,要小心。一个女孩家要分外小心。”

  我对她突然的亲近感到不习惯,但又觉得她说的有什么隐隐击中了我的心房,让我开始用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个一直与我为难的女人。很多年以后我才领会到那是生活赐予我的一课。它告诉我,这个世界并非非黑即白,人也无法被简单分为好人或坏人。

  但在当时,我还沉浸在从青庄带回来的静谧里。那个异国的陌生人,第一次让我感觉到温柔可以成为那么强大的力量。在一颗迷惘的少女心听来,她感受到的,是陌生人的温柔温暖。

  后来,我又经历过很多很多,喜悦,悲伤,心动,温柔,却再也没有过,像那样的夜晚。

  文_clara写意 设计_Fenice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