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肉穿肠过 离人心上留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乌镇,婚礼,公寓
  • 发布时间:2013-12-30 15:51

  25岁的时候,我从北京赶回故乡乌镇参加好友的婚礼。

  我在一个秋日黄昏回到乌镇,换了中学时代的衣服,帮父母粉刷红砖老房子,赶走蜘蛛壁虎,清洗窗帘。满院沉沉的桂花香,每到黄昏我裹条大毛毯,躺在四方的水泥洗衣台上醉得四仰八叉。晚霞漫天,偶尔有一群归鸟掠过。

  参加完婚礼,我突然有些倦了。我想要躲到深远的壳里,一点点感觉满心的痛楚像一只木筏被一双手慢慢推远。

  可是,为什么越是这样的时刻我还是有些挂念沈源。想起他心里会刺痛一下。

  动物般清澈的眼睛

  21岁的我一定不会想到四年后的自己生活会这样黯淡无光。

  那时候的我还是个活泼热烈的姑娘,在爱情里被狠狠辜负过一次后,对男生就只入眼不入心,我因而很快乐也有些落寞。

  那一年,相亲网站势如破竹,宣传单页塞满整幢女生宿舍楼。我躺在宿舍的高架床上剥着热乎乎的栗子,突发奇想找到了发财致富之路,从此组织了一个以蹭饭为目的,解决个人婚恋问题为次要任务的专业相亲团队。我当然自诩为灵魂人物,酒肉穿肠过,无爱心中留。我谁也看不上,很酷地指着电脑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大言不惭:“当男人喊你笨蛋的时候,这个傻帽就是要开始泡你了!”

  所以几年后当我频繁被红色炸弹轰炸,喜酒赶集似的喝下来,总有幸福的人儿酒桌饭间拉着我追忆往事,“夏梦,那时的你多酷啊!”“夏梦啊,你要没遇上沈源就好了。”沉浸在幸福里的人总是顾不得顾及别人的感受了。

  而回忆总比经历平淡从容得多,如今我也已经能平静地提起沈源。能够说我第一次在饭局上见到他时,他像一头憨憨的、笨重的北极熊闯进来,肩膀上还沾着雪花。那真是一次闹剧般的相亲饭,远在泰州的他赶到南京约我一起吃火锅。我们各带了一帮亲友团,把10人包厢撑得满满当当,白雾缭绕,食物在热水里咕嘟咕嘟响的声音在那个酷寒的冬夜显得格外温暖。沈源坐在我旁边,只敢偷偷看我几眼,当婚托都快当成人精的我自然也装傻,只知道埋头苦吃。姑娘们连番发短信问我:“这个小伙儿是留还是去?”我统一只回三个字:“胖!胖!胖!”姑娘们会意,招手喊服务员,清脆地说:“再给我们上五份乌鸡卷。”

  沈源乐呵呵地说:“你们女孩是该多吃点乌鸡,冬天滋补。服务员,上十份吧,她们一人两份。”对上他动物般清澈的眼睛,我的心在那一瞬突然疼了一下,好像一个武功盖世的英雄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喽啰。

  等春天到来的北极熊

  沈源的烟瘾很大,每次他拆烟的时候会把中间的一支抽出来倒插回去,说是这样可以许愿。他有很多愿望要许。我抽走他的烟,嘲笑他贪心,他却看着我:“可是许的每一个愿都是关于你。希望你健康幸福,希望你能爱我,真心爱我。”他把烟拿回去,放回许愿的位置。

  那是我们认识的第44天,已经成为恋人,可是他看出我不够真心。大概都是这样,没有一个女孩能够抵挡男人长期的追求,哪怕那个人不够好看,不够优秀,可是当他用赤子心真诚对待你时,你还是会被感动。

  沈源大我一届,大四学生已经没有什么课业,正忙着找工作,于是连学校都不回,每天陪着我。我去上课他就坐在学校旁边的咖啡馆等我,整整一下午,我溜出去看他两次,他一个人在玩游戏,手边总是有烟,看上去有些孤单,好像一只在等雪融化、等春天到来的北极熊。然而我下课时,他已神采飞扬地站在校门口,戴着墨镜,看着我坏笑,“像不像你刚钓到的小开。”

  吃完晚饭总有电影,回程路上我会有些犯困,然后他背着我向宿舍走去。我趴在他的背上安心睡着。校园的道上总有淡淡的植物香,沈源的背好像一只吃饱了草的小绵羊,好温柔,好暖和。他从不叫醒我,如果我还没醒来,他会背着我静静地在宿舍楼门口的树下站一会。我凝望他的侧脸,他转过头,“夏梦,我觉得你爱上我了。”

  我笑,捧着他的脸重重亲一口,利落地翻过围墙,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已是深秋,夜空幽蓝,我骑在墙面上对着几颗星星发呆,有风吹过,桂花落了我一身。

  沈源不在南京的日子里,我格外想念他。想念他蜡笔小新般的眉毛,想念他身上的味道。我甚至会拿出眉笔,把眉毛涂成黑乎乎的毛毛虫,拍照片给他看:“我是你失落多年的妹妹,你快点来领我回家。”

  他回:“这个妹妹像是在哪里见过的。妹妹我很想很想你。”

  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我想我对沈源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基于他的真诚带给我的感动。可是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爱不够,我还是不满足,所以偶尔我还是会忍不住跟着宿舍里的姐妹去蹭相亲饭。我们遇到过一丝不苟的大学数学老师、说话官腔官调的兵哥哥、有点小聪明的大学生、把饭桌当演讲席的销售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身份、相貌、品行与过往,渐渐地,见过的男生越多,我却越发想念沈源,喜欢他身上的那股子真诚。

  我对小姐妹们说我收手不干了,从此退隐江湖。我们一起煞有介事地吃了顿散伙饭,然而令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那场散伙饭将我们的人生狠狠推入地狱。

  也许在这之前我们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只是我们不自知。那次散伙饭上,我们成了本市晚报记者的暗访对象。那晚我们喝得面红耳赤,摇摇晃晃地回了宿舍。第二天早上,却掀起了轩然大波。一大早我陆陆续续接到朋友同学的电话,告诉我上头条了。整张报纸的头条是“外语学院女生甘为婚恋网站当婚托”。那个记者,应该就是头天晚上一起吃饭的眼镜男,他极尽添油加醋之能事,将我们几个人描述成拜金女,为满足对物质的欲望,自愿成为婚恋网站的托,以恋爱约会之名榨取无辜男性金钱与感情。

  这篇报道图文并茂,并配以一张看似模糊却轮廓分明的1/3版照片。熟人一看都能猜出两三分。我们都被吓坏了。那天沈源刚好来南京找我,我抓起墨镜头脑混乱地跑去找他。沈源还是憨憨的笑容,说:“怎么这么急跑过来了,不是约好一起吃晚饭?”

  你越是想要逃避一件事情会发现越是逃不过,满校园的人都在谈论这条带点猎奇、虚荣的女大学生堕落新闻,连离了学校两条街的烤肉店都有人议论纷纷。冰凉的啤酒瓶将空气凝结成小水珠,生蚝裹着厚厚的蒜泥在炭火上嗞嗞作响。我害怕极了,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闹剧。沈源看我一直神色恍惚,握紧我的手。我忍不住哭了,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沈源,“我只是好玩而已,你相信我。”

  沈源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把烤好的五花肉一片片裹了孜然放到我碗里,当把我面前的碗填成一座小山,他才看向我。“夏梦,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沈源就这样消失了一个多月。

  以伤和伤而黏合

  他再站在我面前时,表情憔悴哀伤,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脆弱得像一个小孩,告诉我他最近经历的变故。年迈的爷爷脑梗去世,不到五天,爸爸又因为同样的病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瞬息没了呼吸。沈源看着我,好像我是他唯一的依靠。我试着上前拥抱他,沈源没有拒绝,而是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有人对你说过吗?人的心和心,不是因为调和而结合,反倒是以伤和伤而黏合。我知道沈源在试着重新接受我,也许并不基于原谅,而是他对我的不舍,不断在说服他自己去忘记我的不诚实不真诚甚至对他造成的伤害。

  那时候,沈源已经正式工作了。他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需要到处出差。那晚我决定逃学陪沈源去重庆出差,他在飞机上开始发烧,吃了药歪倒在我的肩膀上,对我像孩童依赖母亲。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在重庆,我们谁也不提过去发生的事情。沈源带客人游江,我就一个人在山城的大街小巷穿行,心满意足地用各色小吃填饱肚皮后折回酒店,抱着他的风衣沿着嘉陵江慢慢散步。他出来的时候已经醉得有些踉跄,远远见到我,强打精神笑着走过来,把我连衣服揽在怀里。醇醇的酒味扑鼻而来,我大笑:“我要被你熏醉了!”

  他说:“夏梦,有你在真好。”

  我们在重庆度过几天快乐的日子,这样沉醉的快乐后来在我们的生活中再没有出现。

  连绵雨季里等日出

  从重庆回来以后,我搬出了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公寓。

  沈源很快申请调到南京分公司,我们开始同居生活。我升大四的时候课业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等待,我花几个小时炖粥,再花几个小时煲汤。等得受不了了,就像一颗蘑菇一样蹲在电梯口,看着上上下下红色的数字,心里的惆怅变成地上的烟头。那时,我根本没有心思找工作,也不想见任何朋友,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等待。连绵雨季里等日出般等着我的恋人归来。

  我非常依恋沈源,从早晨开始像小狗一样绕在他的身旁,看他刷牙,刮胡子,在电梯口接吻;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坐在地板上等,等他有一些转醒时,我钻进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胳膊闭眼睡觉。沈源有时会叹息:“你啊……”

  即使这样我也有太多的不安全感,沈源工作以后开始有很多应酬,每当入了夜他不回我电话时,我会坐立不安,脑中浮现各种画面。于是会不停不停地打他电话,像得了强迫症一样,甚至能依靠拨通电话的彩铃声入睡。有次沈源喝醉酒,在包厢里醒来看到手机上有一百多个未接来电,他回电话给我,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疯子。”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疯子。那晚他没有回来。

  心里烧了一大把火

  还有一次是近年末,一大帮人去酒吧玩。我率先醉倒,去洗手间吐了很久,走出来的时候,看到沈源和一直眉来眼去的酒吧女在舞池里勾着脖子跳舞。我站在旁边看了很久,心里从最初沸腾的愤怒到荒凉的冷漠,好像心里烧了一大把火,烧尽田园,寸草不生。不断有人向他示意我在旁边,他醒悟过来转过身看我的时候,脸上混杂惊慌和尴尬的表情。

  换成从前的夏梦一定会冲上去甩那女人两个巴掌,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众目睽睽下,我下手狠又准,还把她胸口数张人民币抽出来,“陪错了客人,这钱自然不能挣。”我把钱放回沈源手里,沈源看着我,说:“夏梦,你疯了。”我说我没有,说完我就走了。我突然觉得累,特别特别的疲倦,好像刚刚的怒火把我的力气全都烧光了一样。

  沈源后来说那晚他找了我很久,其实我只是躲进隔壁的酒吧,凌晨两点的人们都很悲伤,有人突然沉默如死,有人号啕大哭,暴烈的音乐舒缓下来,像一条温柔的丝巾抚摸人们受伤的耳朵。眼前安静下来的一切,是一片战场,所有失魂落魄的战士都放下了武器,回到自己的战壕,默默地包扎伤口。

  我对沈源的爱情,好像就是在那里死去的。

  那晚回去沈源抱我入睡,半夜做噩梦,冷汗涔涔地醒来,说梦见他在应酬,我冲进包厢把客人泼得一身酒,还带了汽油和打火机,披头散发说要同归于尽。

  我说:“不会,以后都不会了。”

  只是让你走过我眼前

  秋天是我最喜欢的季节,有热热的烤红薯,风吹起金黄的落叶,烤秋刀鱼的嗞嗞声,午后的阳光铺在柔软的毛衣上,舒服得好像躲进了一个温暖的被窝。我从没想过我会在这么美丽的季节,和沈源告别。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末,我们因为很小的事情争吵起来,面无表情地吃完饭,两个人都很疲倦,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我以为我们算和好了,伸手过去,我没想到他冷淡地拨掉了,一个人向往门外走去。

  我在繁华的大街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了好一会,购物袋在手上勒出白印子,我透过他帮我新买的帽子看了眼色彩很奇妙的天空,就停了下来。他走出去很远很远,转过身一脸的不耐烦,皱着眉等我跟上去。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们的爱情快要烧尽了,我们再不会一见对方就笑,再不会有彻夜难眠,我们的心不会时而狂喜时而又酸楚万分。我慢慢地向沈源走过去,把纸袋放在他的脚边,又把身上他买给我的项链、戒指、手表一一脱下来,放进他的手里。他错愕地看着我,也是最后一次对我流露出近乎悲哀的柔情。

  我离开他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我想他都明白。

  欲爱已忘言,只是让你走过我眼前。

  两年后我们在北京重逢过一次,那时我正在北京找工作,沈源刚好去出差。在民居改造的馆子里小酌几杯。沿街槐树的枝干扫进来,月亮缓缓地移动,云层柔软。风起,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的手越过杯盘为我拉上了领口,说:“好好照顾自己。”声音又倦又软,我想起那年他说:“妹妹,很想很想你。”

  初冬夜,我抬头见到清寒明亮的月亮,忍不住落下泪来。

  文_陆小寒 设计_Fen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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