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自己没什么好屈服

　　其实我不一定要来唐山的。作为一个南方人，最远的城市我只去过南京，唐山着实是一个太远太模糊的地方，并且此行我单枪匹马，冒昧，甚至有一点危险。

　　我太冲动了，为了几个店铺的差评，就这样坐了23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寻找一个只通过几通电话的陌生买家。坐在出租车里，看着不断倒退的陌生城市，我的人生也在不断闪回。

　　2013年初我从南京回到义乌的时候，浑身像是散了架，说不出的累。表哥见我第一句话就问：你工作的地儿不是伊拉克吧？作为一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土豪，他看到我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懵懂，有理想，但总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没错，折腾了6年，我的创业失败了。我28岁，年纪有点大，还没有对象，存款不到十万。我躺在家里的床上，都不好意思起来吃白食，妈妈的脸色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嫌弃。任何事都要有代价，包括成年以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我一遍一遍问自己，何去何从？脑海里的自己对现实中的我冷哼一声，当然没有给出答案。

　　表哥的答案则是创个业失个败算什么，让我在网上做假发生意。货源、场地、资金他都出了，我提供的是大脑、时间、利润分3成。这样很合理。办公的地点在一个层高四五米的大仓库，堆满各种包装材料，货架上码的都是假发。有时候我累了，把头往上抬，遥望到的不是星空，而是全钢架结构，这种感觉像是经历科幻片般不真实。

　　我的勇气又一点一点回来，激情澎湃，决心做一个认真的淘宝店主。我包邮，给用户送足全套配件，打理小宝书，还送运费险，支持一个月无理由退换货。我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让在屏幕对面的买家感受到诚意。因为有了这么多优质服务，用户的反响很好，我越来越忙。但我每天一大早，起床以后的第一件事，总是要打开管理的后台，看看客户给出的评价。不是所有的客户都会买你的账，有时候你的诚意也并不能打动那些铁石心肠或故意使坏的人。生意越来越好的时候，我连续收到了几笔差评，而且都来自同一个人！

　　这真是一个棘手的客户，她买了3款假发，给的都是差评。我电话联系她退换货，她一口承诺说好的好的，又不退回来。翻看她的购物记录，行迹有点可疑，像是职业差评师，连买个手表都要给差评，但她又没敲诈勒索我，是同行恶搞？如果说我的缺点是坏脾气、情绪化，那么我的优点则是较真、讲义气、比较轴。所以此刻我已经站在那位买家的家门口了，楼道里堆满了快递盒。来开门的，是一个肥胖得有点畸形的女人。

　　她年纪不算大，可能30岁，皮肤很白，腰围松垮层叠。蓬头垢面，惺忪的睡眼。直觉告诉我，她不是一个坏人。果然，在我说明来意以后，她把我让进了屋里。然后她自顾自去盥洗，梳头。

　　我环顾她的住所，就像一个淘宝杂货铺的现实版！

　　屋子不大，但堆满了各种快递包裹，有的已经拆开，有的甚至从没拆封过。

　　你觉得产品质量有问题？她怯怯地摇头。

　　你……是差评师？我谨慎地抛出话题。

　　什么差评师？她很懵懂。

　　就是专门给人差评，然后勒索要钱那种。不，不是。我没那么缺德。

　　我差点脱口而出，那你随意给我差评就不缺德了？想了想，又忍了。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干坐着，我继续观察着她。如果不这么胖，她恐怕会是一个不算难看的姑娘。我从头往下看，眼睛落到她的手上。她的左手缺了两指。见我看着她的手，她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并解释，好几年了，车床上压坏的。我哦了一声。她又说，用了很多激素，出院后就胖了。我又哦了一声，没错，激素会让人长胖。

　　她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也不想给你差评，但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上网买东西，买完东西，就喜欢给差评。

　　发泄一下？

　　她低下头，又抬起头。继续说。缺了俩指，胖成这样，原来的工厂也不要我了，给我赔了些钱，让我自生自灭，以前的同学朋友都不大联系了，日子每天都很无聊，想找个工作，又怕别人嘲笑，再说我这体型看着就不健康，也没人要我。

　　顿了一下，她又说，你放心，差评我一会儿就给你改了。

　　我吁一口气，此行的目的达到了，但心情还是很沉重。我仿佛看到了内心里曾经的另外一个自己，那个放任自我的自己。懒惰、无能、自私，但又无处发泄，苦苦挣扎。说实话，我不知道如何帮助这样一位自卑到以在网上给差评为发泄的姑娘。我只是个普通的网店店主，要糊口，要面对生意不好的难题，我也会发脾气，有很多绝望的时刻。我很后怕，如果我没有振作起来，会不会也像她一样，报复社会？

　　我告辞了，走在大街上。阳光不错，我突然很想告诉那个姑娘，通过发泄来表达对生活的不满，并不会让我们变得强大。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打败你，令你屈服。

　　想了想，我掏出手机：“你愿意给我们店铺做售后吗？只要在家上班就行！”

　　文_麦兜兜 设计_Fen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