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留在茶米油盐的欢喜里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童年,天津
  • 发布时间:2014-05-05 09:48

  天津丫头

  我的童年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

  在天津龙亭西建街的大杂院里,我妈挺着肚子来,瘪着肚子回去,把我留在温暖的炭火和微微的泔水味里。我在这里长到12岁,成了一个满嘴“倍儿哏儿”的天津丫头。

  大伯和姑姑等单位分了房子,就迫不及待地从大杂院里搬走了,所以我们家没经历过冯巩在电影《没事偷着乐》里面的抢房时代。大概人的基本需求一旦满足,七情六欲就都一齐涌出了,所以我们一直是和和乐乐的大家子。周末的时候,我缠着回家吃饭的大伯教我骑自行车,或是夹在姑姑姑父中间当电灯泡,逛遍了哪吒闹海的望海楼,久负盛名的泥人张,最大的商场劝业场。

  大杂院是这么一种东西:有别于北京四合院的高大上,这里是纯粹的屌丝集中营。十八户人家分坐南北东西,围住院子中央一管共用的水龙头。龙头旁边的水泥平台就是大院政治文化经济信息的交流中心,家长里短的消息通过妈妈们洗衣淘菜的时光辐射到各家饭桌上。

  院内各家少有私密。这家打孩子,那家骂老婆,时常东边哭声西边歌,南面叫骂北面笑,锅碗瓢盆鸡掸木棍……像我这样的小把戏们,就在全院人的眼皮子底下,从被一根布带子勒着在院子里蹒跚学步的娃娃,一天天长成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倒霉孩子”。

  电视是非常有限的,我们的童年全靠自娱自乐。不知道是谁发明了一种叫做“冰糕化水”的游戏,我们唯恐错过一秒钟地进入冻结状态,身不动眼不眨地表演一根冰糕,如此便能耗去大半个下午。

  再大一点的时候,大杂院对我们来说俨然已经伸展不开。我们相约来到院外路上,或玩泥或摔砖,拍方宝弹杏核,不一而足。玩到兴奋处,难免有时真的翻脸,挽起袖子就真刀真枪地干上一仗,输者抹着眼泪回家告状,护窝子的母亲扯着孩子上门讨说法,战火由孩子燃及家长,闹得两家几个月互不理睬,但最终总还是也熬不了多长时间就找个台阶携手下来。

  生活也有雅致的地方。院子里,不知道谁家种了许多蒿子花,角落里还有一棵香椿树,夏天时,满院的人坐在树下纳凉,到了春天钻芽的时候,还能吃上可口的香椿炒鸡蛋。

  唱评剧的吴叔一家,是大杂院里的文化人。常见吴叔和他两个同样满身书卷气的儿子在门口摆阵下棋,俏丽的婶子则在屋里哼唱着俄罗斯歌曲,一家几口无限高雅,令人仰视。

  自由自在

  我常常抚摸着自己被奶奶打成三瓣的屁股,幻想着有一个像吴叔一样的亲爹。但事实上是,我晴空万里的童年里唯一的阴雨天,就是我爸妈每年一次的探亲假。

  随着年纪渐长,我逐渐明白眼前这对陌生的中年男女,是我理应深爱的人。而关于他们那些多么爱我却不得不离开我的理由,我也从不同人的口中听过了成千上万次。

  可惜爱不是方程式。这句话适用的又何止是爱情。对于一颗孩子的心来说,能让她爱上的唯有时间。在树荫下奔跑的时间,在水龙头旁边按住被洗头的时间,甚至被一根鸡毛掸子追着嗷嗷叫的时间。

  那些被错过的时间,横隔在我和这世上本应最亲的两个人的中间,是永远无法填平、无法弥补的遗憾。这样的遗憾,让我到自己当母亲的那一刻之后,坚持我能给孩子最好的礼物就是——在一起。

  比单纯地不想见到父母更卑劣的是,我有着现实的想见到他们的理由:利用他们的内疚索取垂涎已久的礼物。这一招总是屡试不爽,就如那些礼物在大杂院的孩子群里为我带来的簇拥感。

  但这份被簇拥的喜悦总是在大人们商量什么时候把我带走的时候消失殆尽。一听到爷爷奶奶说出“总有一天要回到爸妈身边”这样的话我就会号啕大哭,担心他们给我的脑门贴张邮票邮回东北去,害怕姑姑嘴里形容的回东北吃高粱米住山上的生活,更不愿意和那两个我最亲也最生疏的人日日相对。

  我爸妈用东北家里有独立的厕所来引诱我。这一点真的很诱人,一想到能蹲在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拉,我又忍不住向往起来。大杂院里只有一个厕所,每天早上大家按照多年来的默契快闪快出。

  离别的时刻真的到来了,我才知道在独立厕所拉的向往只是浮云。我和这个成长的城市不得不分手,最终的理由是我没有户口,没有中学接收我。这个斩钉截铁的理由彻底斩断了我和天津的缘分,临走的那天,我跪在客厅里给爷爷奶奶磕了头。

  火车离开这座灰色的城市,身边包围的依然是那温暖逗乐的家乡话。是的,它是我永远的家乡。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天津,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爷爷奶奶。此后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没有赶上见他们最后一面,人生总是充满了太多的猝不及防,太多的黯然神伤。

  但那时的我尚不知道,我与这座城市还远未到说再见的时候。多年以后,它还将收留我,以当年予我无忧童年同样的慷慨,予我以爱情、快乐,和未来。

  有没有这样一座城市,你在它的臂弯里,一如它在你的心上。它永远在时光跑道的那一头,平心静气地,不疾不徐的,等着你蓦然回首的憩息。

  英雄主义

  2006年,我回到天津,距离离开它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四年。离开它的时候,我是因为学业不得不回到户籍所在地的孩子,回来的时候,我是因为找不到理想工作而不得不继续学业的落魄青年。

  鬼使神差地,我又回到它的怀抱里。填报研究生志愿的时候,关于这座城市的念头只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立刻成为绕不过去的渴望。在那些埋头苦读的日子里,大杂院里的蒿子花清香始终漂浮在记忆里,成为出租屋冬夜里的一丝温暖。

  2006年的天津依然不甚起眼。我习惯了室友抱怨火车站的破落,也习惯了他们在听说那片脏乎乎的河水就是海河时的失望表情。这座城市的滋味,不在华丽外表。尽管它也有着五大道这样的“万国建筑博物馆”,但它的心跳,藏在人民公园里遛弯唱戏扯响铃的老爷子老太太的步伐里,没有皇城根的高大上,也没有魔都的白富美,却另有一份接地气的从容;藏在夜晚的海河,虽然已经结冰,虽然霓虹闪烁,但给人的感觉是一片贴心贴肺的安详,安详到能够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呼吸,一点点地印在被暖气隔绝的玻璃窗上。这个恍若在胶片机下的城市,经历过那么多的浮光掠影,然后看穿一切世情地把自己留在茶米油盐的热闹欢喜里,这是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才能够领悟的智慧。

  罗曼·罗兰说过,最终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识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像我爷爷奶奶那样的老天津人,大概到死也不会选择这样的表达方式。我爷爷挂在嘴上的话是:

  “没事要会逗自个玩儿”,到了我爸这一辈,座右铭变成了“乐呵乐呵得了”,而等我和表哥表姐们长大了的时候,我们追求的境界是:日子,段子,傻傻分不清楚。

  2012年的那场暴雨把全京城人民沉浸在悲痛中,天津人儿们呢?蹚着大雨,捉鱼摸虾,划船游泳,还有一哥们英姿飒爽地骑上了摩托艇。

  这就是天津人。

  2014年的春天,我在天津。有个周末,和朋友的聚会结束后,我发现自己就处在龙亭西建街的附近,仿佛是追随着记忆,我放任脚步将自己一步步引向那个熟悉的沉木大门口。

  它居然还在。而且,居然几乎与记忆中不差分毫。大概它已经抵达了陈旧的最深处,所以得以在时光中不朽。陌生的成人们仍然在一地鸡毛地生活着,陌生的孩子们仍然在嬉闹着跑进跑出。我靠在斑驳的石墙上,微笑地听他们背着斥骂声飞奔在我的大杂院里,那足矣抚平这个人世间可以给我的全部冷漠与疲惫。

  然后,又可以生生不息。

  文_clare 写意设计_Fen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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