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

　　夏花走进电梯，楼下办公室的Lucy将她的脖子一勾，说，小花，周末有个派对，请你来参加。

　　夏花迟疑了，她与Lucy不算熟悉，仅有的几次业务交道是主管阿强让她找Lucy协调法律顾问方面的事情，Lucy的父亲是本城著名的大律师。

　　“我马上把活动细则发给你。”Lucy所在的楼层到了，看到夏花并没有拒绝，于是扔下这句话便匆匆走出了电梯。

　　刚到办公室，夏花的手机就响了，活动每人收费200元，还叮嘱她不要迟到，仿佛她老早就答应了这件事情。夏花非常懊恼，犹豫了一上午，决定问问坐在前排的李冬梅。

　　“Lucy微信圈有个活动，你去不去？”

　　“不去，我周末有事。”李冬梅说话一向干脆利落。

　　“其实，我也不想去。”

　　“那你干吗不跟她讲？”李冬梅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夏花。夏花心想，我又不是不想讲，只不过反应没你那么快。

　　2

　　作为甜美可爱派教主，夏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主管阿强对她的评价是“好用”，这两个字从一位主管口中说出来，也许代表了赞美，也许什么都不是。

　　无论如何，夏花是勤奋的。她在单亲家庭长大，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再没有享受过父爱，从小学到高中，母亲没让她吃过学校食堂的饭菜，早晨五点多钟起床为她做便当，高三有晚自习的时候，她下了班就匆忙赶回家做饭，然后送到夏花的学校，在校门口看着夏花一口口地把饭吃完，帮她削好一个苹果，然后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吃饭。

　　夏花大学毕业进了这家大公司，收入在同学之中可以排中等偏上，她便非常珍惜这个工作机会，至少，她不再让母亲操心。

　　阿强所说的“好用”，指的大约也是夏花的勤奋。对于工作，她像一只贪食的鲨鱼，来者不拒，然而人们很快发现，对于工作之外的事情，夏花也来者不拒。比如Lucy朋友圈的活动。

　　那一天，当夏花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踏进酒店，才发现周围都是陌生人，完全不像Lucy所说的，还有其他同事参加。Lucy穿着一件雪白的真丝衬衣，下面搭配绣花真丝阔腿裤，花蝴蝶似地跑来拥抱了夏花，然后就飞不见了。号称150人参加的活动，仅仅来了不到50人。活动第二天，Lucy给夏花打电话，不好意思地说，人数没来够，每个人的活动费要多交100元。夏花心里憋得想骂娘，嘴上却说，没关系。

　　晚上，夏花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三百块钱变成了冤魂，质问她为什么凭白无故地把自己交给别人，然后她的母亲忽然出现，竟然是地狱的判官。夏花满头大汗地吓醒了，四周静悄悄地，母亲在另外一个房间安详地打着鼾。

　　3

　　夏花很忙，却又说不上自己为什么那么忙。

　　李冬梅对于夏花的忙碌不以为然。“你是皇帝，工作就是你的后宫，每天早晨给它们排个队，然后挨个临幸就行了，多大个事儿？”李冬梅的话，夏花听进去了，第二天，她就开始学着李冬梅，像模像样地做计划。

　　有了计划，工作效率果然大大提高，每天都可以在下午四点以前完成任务，夏花对自己非常满意。她原本不是一个自信的人，那段时间却连身高都长了0.3厘米。她第一次明白一个道理，当一个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工作与生活，自信不请自来。

　　然而好景不长，办公室里开始有人抱怨，阿强偏向夏花，她的工作任务分配不饱和。

　　那天，老杜的孩子生病，临时请假，阿强跑来找李冬梅，说老杜是你的师傅，他手里的事你最熟悉，你来收尾。李冬梅手一摊，为难地说，大龙地产的那笔账我还没做完，税务局的事情也没搞完，最近手里的事情太多了，都是硬骨头。阿强拍了拍李冬梅的肩膀，以示安抚。然后向前跨了一步，站在夏花面前。“夏花，你把老杜的事接过来，今天必须完成。”

　　夏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她手里的事情的确已经做完了，但那是用李冬梅喝咖啡的时间做的，再说了，领导凭什么跟李冬梅谈的时候就是商量，跟我说的时候变成了命令？

　　虽然心里不爽，她还是乖乖地开始工作。

　　“今天的任务终于完成了。”李冬梅伸了个懒腰，一分钟后，下班铃声响了。她拎起自己的黑色杀手包，走过夏花办公桌时，说了声拜拜。

　　4

　　“别人都很忙，只有夏花比较闲”渐渐成为部门同事的共识，因为除了她，别人都说自己没空接手额外的工作。

　　孩子三天两头生病的老杜几乎将三分之一的工作都交给了夏花。虽然在阿强的协调下，老杜被扣的奖金也给了夏花，然而与夏花需要因此承担的责任相比，那奖金还不够买药吃，并且正因为拿了那点奖金，夏花反倒有种“拿别人的手短”的惶恐感觉，老杜也可以经常名正言顺地将更多的工作交给她。

　　从概率上讲，做多错多是客观事实，何况夏花接手的，常常是一些突发的临时性工作，出错的概率更大。

　　6月，公司例行年中总结。工作汇总表被张贴在公告栏里，夏花的已完成工作量排在第一位。李冬梅看完公告，撇着嘴对夏花说，你这么能干，让别人怎么活啊。夏花原本想理直气壮地说，又不是我愿意的，牙齿一打滑，说成歉意十足的“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是再故意一点，我们都得回家了。”

　　老杜打趣道，大家笑起来，夏花想把脑袋塞进电脑屏幕。

　　下午开会，阿强点名表扬的人里面，没有夏花，获颁额外奖金的人里面，也没有夏花。“我们评价一位好员工，不仅要看她完成了多少，更要看她完成得好不好。”阿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夏花。

　　那是夏花职业生涯最黑暗的一天。她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打扫清洁的阿姨在卫生间门口无声地忙碌。路过公告栏，看着排在第一位的那个弱小而又无助的名字，夏花像被人用拳头击中鼻梁，眼泪刷地一下涌了出来。

　　电梯门开了，李冬梅几乎与夏花撞了个满怀。

　　“我手机落了”，她说，发现夏花在哭，便拉了她一把，说你等我一下啊，我们一起走。

　　夏花的一条腿已经跨进了电梯，在这种狼狈的时刻，她只想一个人走，然而，她还是收回了已经迈出的那条腿，绝望地看着电梯门关闭。

　　“正好我老公出差了，我们去喝茶。”李冬梅挽起夏花的手。夏花原本与男友约了去看电影，觉得自己反正也什么心情看电影，便发了条微信，告诉他今晚加班。走到茶楼门口，李冬梅的电话忽然响了。

　　“我老公身份证忘带，今天走不成了，我得回家给他做饭去，不好意思啊。”李冬梅拦了一辆出租车，风一般地走了，夏花呆呆地望着华灯初上的街道，觉得自己像个SB一样。

　　5

　　辞职的念头在夏花的脑海里足足盘旋了一周。想到母亲如果知道她失业，将每天早晨向她汇报自己昨晚失眠状况，她又退缩了。

　　没精打采地继续上班，屋漏偏逢连夜雨，大学同学搞聚会，夏花加完班，连衣服都没换就跑去了。

　　“你还是这么能干？”一位大学时追求过她的男生说。夏花尴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回答。酒过三巡，她终于有勇气跟他谈谈最近工作的烦恼，借着酒劲儿，还哭了一场。其后，两人再说了什么，她便不记得了。

　　第二天，男生给她发来一条微信。说永远忘不了在大学的时候，她踏着厚厚的积雪，去看望一位特困生住院的妈妈，仅有的一双厚皮鞋湿了，第二天穿着春天的单皮鞋上课，冻得跳脚的样子。“当时大家都不愿意去，只有你去了，我为你崇高的心灵感动不已。昨天与你聊天后，我想了又想，你大约只是因为过于缺乏安全感，以至于没有能力拒绝别人。”

　　夏花把这段话看了几十遍，不得不面对自己娇小可人的身躯中那深刻的自卑，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的，其实是一旦拒绝后，自己将一无所有，即使失去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文_金箍棒 设计_Fen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