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国强:炸开艺术的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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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4-10-10 08:08
蔡国强,无疑是当代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无论你喜欢与否,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出版社都出过他的书,最好的收藏机构都收藏他的作品,最好的美术馆都做过他的回顾展。从古根海姆到当代MOMA,从上海APEC到北京奥运会,从纽约、巴黎到多哈、里约热内卢,蔡国强像一个侵略者,用自己的火药作品不断将艺术的疆土炸开、掀翻,再拓宽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2014年,上海黄浦江上的《九级浪》与《无题:为“蔡国强:九级浪”开幕所作的白天焰火》(以下简称“白日焰火”),再次成为名噪一时的社会热点事件——尽管焰火的余味早已消散在空气中,但是艺术的圈内圈外掀起的舆论浪潮和争论却是值得人们持续思考的。
作为事件的艺术
“影响20世纪艺术的最大事件,就是杜尚把便器搬到了展会上,而蔡国强扩大了这个观念,把文化事件、文化现象当作现成品来使用。”陈丹青曾如此评价蔡国强的作品。
尽管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发端——“85美术新潮”时期,艺术家们就怀抱着强烈的热情和勇气冲入公共生活之中,消解美术馆与日常生活的界限。但是这个理想似乎在“人人都是自媒体”的今天才真正得以实现。2014年8月8日,蔡国强的“白日焰火”在短短8分钟内,就刷屏了微博,引发数万人对作品污染上海空气质量、造成恐慌的讨论和批判。稍后,各路艺术评论家们也通过各种渠道纷纷对作品抛出自己的看法,令这场黄浦江上的焰火表演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艺术事件”。
火药是蔡国强一直钟爱的创作媒介,他曾用一夜情来形容自己对于火药的感觉——永远都是未知、刺激和无法理性掌控的。火药爆炸瞬间带来的能量与光芒,也注定它与生俱来的独特性和表演性。1993年蔡国强的行为作品《为万里长城延长一万米——为外星人做的计划10号》,由100多名不同国籍的人共同从嘉峪关开始,向西穿过荒漠,安置了长达一万米的火药和导火线。这些火药在黄昏时刻共同点燃,一条由硝烟和火光构筑的长城横跨辽阔的沙漠,在夕阳下爆破持续10分钟之久,约有5万人见证了这一过程的壮观与瑰丽。相信如果那个时代的传媒如今日一般发达迅速,这一作品造成的轰动会远高于今天的“白日焰火”。
蔡国强另一件颇具争议的“艺术事件”是2013年为巴黎白夜艺术节的所创作的行为作品《一夜情》。巴黎的塞纳河畔,蔡国强用暧昧、绚烂的焰火点亮了夜色,他在塞纳河的一艘观光游轮上搭设了50个帐篷,并从世界各地征募了50对不同种族、不同年龄的情侣,在帐篷之内发生性行为,并用灯光照亮帐篷,以让河岸上的人们可以看到他们肢体的剪影。这件时长12分钟的作品据说是参照了“法国人性行为的平均时间”,并且整个过程由作曲家谭盾配乐,用声、光、色的手段共同营造出诗意浪漫与暧昧情色交融的独特氛围。
这件在中国会因聚众淫乱触犯法律的艺术作品,得到了法国巴黎市长的热烈欢迎,称它“是一件符合巴黎气质的作品”。在此之前,塞纳河已经禁放烟火40余年,为了保障作品的顺利实施,巴黎市政府还花费巨大的精力协调,在表演当天关闭了塞纳河的河道。作为大型的公众艺术事件,《一夜情》和当年马奈的《草地上的野餐》一样,激起了一些市民的反感,并遭到了市民的投诉。但并没有人质疑艺术家是否有权利这样做,法国人对于艺术的宽容已然令艺术家成为一个特权阶层,而他们的责任就是为固有的社会思维模式提供质疑和挑战,同时每一个人也有权利去批评他们的行为与作品。
艺术行为的边界和公众、政府对于艺术的审查同样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法国,虽然艺术享有很高的自由,但是涉及到公共领域的任何艺术作品同样会受到严格的“审查”,特别是一些大型的公众参与项目,公众安全、火灾、地震甚至水灾都是要考虑进去的因素。比如艺术家搭建帐篷或其他临时性空间时,都必须在建材上涂刷一层透明的防火涂料,并会有专职部门对其进行检查。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些隐形的创作成本往往要占据自己预算的很大一部分。
蔡国强在“白日焰火”里将大自然拟人化处理,共分成“挽歌”、“追忆”、“慰藉” 三幕色彩和情境截然不同的焰火表演。这场表演看上去像一场宏大的危险。虽然蔡国强和他的团队在演出之前就已经和上海公安局报备,但是在很多市民看到不明烟火引起恐慌时,公安局并没有及时地跟公众进行解释和沟通。这是《九级浪》和白日焰火在公众之中广受诟病的一个原因。另外,许多市民指责该作品大规模地点燃烟火污染空气和环境,这和作品表达的环保议题完全相悖。
蔡国强表示,作品创作的初衷是受俄罗斯画家艾伊瓦佐夫斯基的油画《九级浪》启发。九级浪为海浪最高等级,又称“怒涛”。油画里,海面仅存一根桅杆,人们赖此挣扎求生,可是前方滔天巨浪压顶而来,千钧一发……《九级浪》表现的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和无力。无论是空中的雾霾、还是江上的死猪,生态环境问题在中国都到了紧要关头,也是当今人类共同面临的挑战。蔡国强强调,此次焰火表演所用的材质是印度胡里节(色彩节)里所使用的矿物质颜料,对人体无害。但是这一条消息发出时,“事件”已然形成,网络上的批评亦如滔天巨浪席卷而来。这也从侧面表现出中国生态环境问题已然到了风口浪尖,让人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回顾蔡国强过往的经历,从2001年上海APEC会议、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到2009年建国60周年庆典,作为焰火总导演的蔡国强与政府合作代表“国家行为”的大型焰火表演却从未遭受到如此强烈质疑之声。是人们对于空气质量和环境保护的意识在提升?还是对于艺术事件的合法化问题存在质疑?这让艺术、政治、公众之间关于权益与自由的边界变得更加微妙有趣。蔡国强认为,在国内和国外做展览,各有各的困难,而这种差异性本身就是很有趣的议题。2006年蔡国强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所做的《透明纪念碑》,就曾因使用了真鸟标本而受到馆方的质疑,馆方甚至偷偷地采集了作品中鸟标本的羽毛去做DNA鉴定以确保作品中没有使用真鸟标本。
作为话题的艺术家
龙美术馆馆长黄剑在评论蔡国强的白日焰火时说,选择了蔡国强,就是选择了话题。蔡国强是一个有着多重文化背景的艺术家,早年旅居日本,后移居美国生活和工作。从早期对于他“挪用中国文化符号”的批判开始,蔡国强就不得不斡旋于关于“东西方”的种种讨论之中。
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旅居日本时期,蔡国强就对这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的“为外星人做的计划”系列作品,就表达了“最理想的观看角度是外层空间”的思想,他面对的不是中国、日本或者西方的观众,而是将观众设定为外星人。因为对于喜欢天马行空的幻想的蔡国强来说,对于宇宙、时空、未知能量的兴趣,要远比东西方关系的争论要广阔和有趣得多。
但蔡国强承认,因为自己长期生活在国外,在谈论中国时往往谈论的是经常要跟外国发生关系的那个中国,是国际背景下的中国问题。这和在国内所讨论的中国其实不是一个中国,然而真正的中国应该是这两者的总和。
在与不同文化的交流中,蔡国强一直保持着开放、包容的心态,他从不惧怕在交流中失去自己的东西——这也是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给他最内在、最重要的启迪。抛开那些表面上的文化符号,蔡国强认为自己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得到的是一套完整的方法论。他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在《易经》里,变化才是根本,变化才能真实,固守不变对我来说是不真实的。我接受的还有道家的‘无法是法’、‘借力使力’,我在不同文化里面可以跟人家互动,借人家文化的故事、技术、素材,创造新的可能性。其后面的价值观就是包容精神,面对不同的文化,首先不能有排他性,无论是乌克兰还是多哈,都可以成为他们文化的一分子,使自己开放、包容,同时又要有自己的坚持。这种辩证关系在我的工作中是比较明显的。”
2011年,在卡塔尔的个览《海市蜃楼》中,蔡国强将62块从家乡泉州(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山坡上凿下来的巨大石头运到了多哈阿拉伯现代美术馆中,上面刻着泉州穆斯林墓地中的铭文“人终将尝死之滋味”、“今生的享受都是虚幻”、“死在异乡,即为殉教”等等,黑色焰火的引爆则被视为为丝绸之路上那些死在异乡的穆斯林的一个精神葬礼,一次千年旅程,一个返乡的慰藉。这个中国艺术家大量解读和运用伊斯兰文化的展览在卡塔尔造成了很大的反响,一位本土的艺术家在看到蔡国强的作品后甚至感慨,“他太懂阿拉伯了。”
这与蔡国强一直强调自己是“正确的民族主义分子”,即“对自己的民族从不丧失信心,在延续自己民族文化过程中,认识到自己的责任,对对方的文化也是尊敬的,可以与其平等对话,可以被利用,也敢利用对方。”的身份形成了有趣的呼应。
在艺术和商业问题的处理上,蔡国强和他的团队可以说是极其成功的。跳出画廊,只与博物馆、基金会和品牌合作的“高端商业路线”为他带来了良好的国际声名和艺术史地位。他甚至和村上隆一道,被人们作为当代艺术家品牌塑造和自我营销的成功案例来研究。近年来,蔡国强世界各大博物馆的个展、回顾展不断,三宅一生、资生堂、卡地亚、德意志银行、英菲尼迪等都是他的合作伙伴和赞助商。
也有人评价蔡国强是被美术馆体制绑架了的艺术家,终日忙碌于为博物馆和品牌定制作品之中,作品的视觉效果愈发绚烂成熟,而艺术性却在降低。蔡国强对此却并不介意。他并不认为自己在艺术和思想上有多大贡献。这也同样可以理解为,蔡国强在艺术上并不“苦大仇深”,他从不认为独立艺术家就应该去批判政府和远离商业。正如他所说:“想用艺术来直接改造社会,把艺术当作金箍棒,我认为比较困难。大量艺术在这个世界上受到时代影响,也同时潜移默化地影响这个时代,但功利化地用艺术来改造这个时代。用艺术去承担这个重任,我感到特难。我们国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不直接去面对、去揭露,而来说文化的事确实听起来不痒不痛,什么草船借箭,什么成吉思汗的方舟,这对中国有什么意义?”
蔡国强表示,他不会在艺术上加载太多的负担和界限,不受观念所累,无论是和国家还是品牌合作,蔡国强都同样保持着自己的开放精神和“乱搞艺术”的理念。对他来说,艺术就是放下自己理性的一面,去自由实现自己心中的“男孩儿梦”的手段,所以更应该是一种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状态。抛开名望、争议与话题,评论家费大为曾对蔡国强的艺术做出过的一段评价也许更为恰当:蔡国强在表达上是杂乱无章的、没有内在逻辑的、不断扩大范围的。同时,他的作品也常常是多义的和多重方法的。他时而用诗和故事,时而用一个抒情的感觉,时而用一句笑话去构成作品。他运用观念,但他做的却不是观念艺术。他运用方法的多样和杂乱来探索世界深层的混乱,在混乱的背后去寻找有机的整体的宇宙观。在这里,任何世界的交流是自由的、轻松的、诙谐的。传统的形式虽然变成了碎片,但是我们透过碎片仍然能够感觉到人对宇宙整体的追求,因此他更像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不拘形式的浪漫主义者。
文 王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