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 一生意气未改迁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人生,童年,家庭
  • 发布时间:2014-12-01 14:39

  海塘长长不过时光万古

  海宁潮,天下第一潮。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

  1988年秋天,我出生在海宁盐官。后来常常听奶奶说,这一年多灾多难,台风刮倒了无数电线杆,我家门前五六米高的馄饨树(枫杨树)被连根拔起。但我一生下来就活泼好动,灾年的阴影丝毫没有笼罩到我。

  现在回忆童年,才明了自己当年是个多么让父母操心的孩子。在我念初中全家搬迁到海宁市区之前,一直撒丫子奔跑在钱塘江边。天亮出门,日落不归,无忧无虑。每一天我都能在外面的世界里找到新的乐趣,往往天黑透了,才在海塘边被父亲抓住,半拎半走着回家。

  但每年我的生日,农历八月初一时,他都不会忘记带我去看潮。

  吃过晚饭,爸爸放下筷子,抬起脚说:“走吧。”我就呼的一下子站起来,紧紧跟上他的脚步,妈妈急急追上来,往我臂弯里塞一件薄外套。爸爸会拿一个大手电走在前面,电筒光里映出一个变形的巨大影子,我快步跟上去,握住他粗糙的手掌,深一脚浅一脚,一路无言一直走到海塘边。江边只零星有几个散步的人,风透凉,月光疏淡,潮水要到半夜才会来,我们坐在海塘边,吹着江风,黑魆魆的江水轻轻起伏,一直绵延到对岸。我举目远眺,仿佛能把对岸的萧山看出一只上古神兽来,而那蒙蒙眬眬的黑影也不辜负我的期待,在黑夜里张牙舞爪。

  这是我和我爸一年之中难得的对话日,我胡扯些自己白日里的臆想,爸爸则一根一根地边抽烟边听我做梦。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红光,如时光万古。直到我开始犯困迷糊,忽然听得潮声如雷,浪潮从远处轰隆隆滚过来,声音越来越大,一条笔直的白线,刚冲到脚下,在月色下溅起白色的水花,不一会儿已跑出去老远,消失在黑夜里。

  那声如雷鸣的夜潮,是我成长的背景音。

  若努力,总会有收获

  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前后,都是一场盛事。自行车丁零零的声音响成一片,从市内各处来看潮的人汇聚成一片人的海洋。海宁看潮的地方不止一处,丁桥大缺口看碰头潮,盐官看一线潮,也可以去老盐仓看回头潮。但来盐官的人总是最多的。

  像是放下了一整年的疲惫,年轻的父亲母亲各骑一辆自行车,七八岁的孩子坐在父亲的车横杠上,年轻人呼朋引伴,人人脸上都带着兴致勃勃的笑容。这样微不足道的乐趣,都能让人幸福。因为这样的笑容,这座城市每每让人身在异地忆起,始终觉得柔软。

  海宁观潮胜地之名渐渐传遍全国,观潮大道变得宽阔明亮,私家车挤挤挨挨,把小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汽车牌照也从浙A,浙F,一直到豫……囊括了全国各地。

  后来我常常被人问起这个问题:海宁靠海吗?为什么可以看潮?我一次次解释,不,海宁不靠海,它在钱塘江边,沿着杭州湾入海的喇叭口北岸的一片区域,离海已经很近了。因为天体引力和喇叭口的特殊地形,才会引起潮汐。

  海宁这座城就像是钱塘江水,面上平淡无奇,但暗潮汹涌,一个猛浪就可以打得人仰马翻。2002年,在海宁盛极一时的大型超市连锁老地方大卖场一夜之间全部关门,全市近三十家店,就这样变得悄无声息。坊间流传着超市老板卷款潜逃的消息。是经营不善,还是盲目扩大规模导致资金链跟不上?众说纷纭。

  但若努力,总会有收获。超市老板重新经营了一家面馆,也做得风生水起。我爸妈也找亲戚朋友借钱在海宁皮革城一楼经营了一家卖皮包的小门面,到我读高中时,已经还清欠债,开始盈利。世界总是往好的方向而去。像我父母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为了让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每年,都有很多从乡镇而来的年轻人在海宁市区买房。

  在观潮胜地之外再加一个皮革之都标签的海宁,奋力在全国百强县排行榜上冲刺,我随着这座城市的排名起起落落,渐渐长大。

  海宁图书馆与金庸

  在海宁,我独爱一条叫海马路的小路,虽然一辆小轿车开进去都嫌挤,但那里藏着海宁图书馆。这座图书馆颇有年头,藏书不少。红色的借书证上,借阅与归还记录密密麻麻,翻过一页又一页——那是我的中学时代。

  而最让我着迷的,是武侠。

  我高中的同桌小圈是我的亲密战友。她家里管得严,根本借不到闲书看,总是用鲜虾片贿赂我,从我这里借来书偷偷在教室里看。

  当小圈激动地问我“你知道吗?金庸是海宁人”的时候,我只是傻呆呆地发出“哇”的惊呼。心里骄傲得不得了,仿佛所有“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故事都是我创作出来似的。

  和小圈吵吵嚷嚷,假如能成为金庸笔下的角色,要做哪一个?是翠羽黄衫霍青桐,还是明艳多智的赵敏?或者钟灵毓秀程灵素?日日点评,想了又想,我最终的答案,竟是豁达不羁的令狐冲。

  2003年的一天,学校突然打出欢迎大师兄回海宁的红色条幅,我才知道金庸要回海宁了,激动之余,从没追过星的我竟然怯场了。因为周末跟着父亲回老家,最终没有见到活的金庸,他依然是我想象中的那个传奇。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也可以变成自己想成为的那名侠客。我的宁静小城

  大概我心中存了侠客梦,就有了走遍天涯的念头,连念大学都去了千里之外。家乡的记忆便停驻,不再生长。

  之后飘零在外,不过是一年一归。忙着出差,在全国各个城市奔波,住过的快捷酒店的房卡都可以集齐一副牌了。起初勇闯天下的兴奋慢慢被旅途倦怠所取代。

  我熬黑了眼圈,添了胃疼的毛病,得几句不咸不淡的夸赞,生活让人灰心起来。作为上辈子折了翼的乙方,被客户挑毛病是家常便饭。隐忍微笑,谦恭解释,我的脸皮绷在一个快要气炸的气球上。业务做到最好,升职的仍然不是自己。

  今年夏天在杭州出差时,被刁蛮无理的客户刁难,我忍无可忍,摔门而出。这么多年积郁在心,心头像是烧着一团火,鬼使神差,我坐上回海宁的火车。我总以为,更大的城市,更大的江湖,是我的归处,却在这一刻,万分想念我的宁静小城。

  回到家中,爸爸妈妈都颇为惊喜。爸爸迷上了晨练,第二天一早,我陪他去西山公园爬山,路边紫薇花开得一簇簇。楼下的早饭铺扩张到了两个门面,老板还是那对老夫妻。我坐下来吃早饭,咸豆浆配烧卖。炸脆的油条,海宁本地产的榨菜细细切成末,冲上热热的咸豆浆,再撒上碧绿的葱花,那咸香的滋味,无法用语言形容。烧卖外皮晶莹薄透,配以鲜肉、春笋、黑木耳混合而成的肉馅,肉类之鲜味,草木之清气,菌菇之灵动,简直没有更完美的了。可以把我在异地吃到的糯米烧卖秒成渣。

  海宁有西山东山,东山有火葬场,是亡人安息之地,西山有公园,虽小,却是老人与孩童的挚爱。多年未来,西山公园也已经变了模样。清晨的西山没有孩童,多半是爬山的老人和中年人。

  空气湿润,树木苍翠,我们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往上爬,爸爸沉默不说话,不问我为何突然归家,就像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对我做出的选择,始终是包容,理解,无声支持。而一向爱唧唧喳喳的我,在客户面前说了太多话,私下里已经习惯沉默。

  一路爬到紫薇阁,我们没有停留。又路经徐志摩的墓。墓前放着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左侧诗碑是我记忆里的那篇《偶然》的句子: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我看着那只苹果怔怔出神。这样温柔的心情啊,已经许久不曾有。

  积郁在心中的那团火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这时候却一股脑儿往头上冲,四下无人,我冲着山下喊:我想当令狐冲!“冲!冲!冲!”这座城市回应我。

  我突然便释然。不管怎么变化,海宁仍然是我的宁静小城,在这座城市,因梦想被尊重,若努力就会有收获。

  文_沈沧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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