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姑娘的人生需要等待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人生,青春,梦想
  • 发布时间:2014-12-01 14:42

  世界上的第三种人

  在成为慢姑娘的邻居之前,我认为世上大致有两种人:有梦想跟没梦想的。前者有追求,后者求安逸,而她创造了第三种人——没梦想没追求,却过得一点儿也不安逸。

  慢姑娘慢的原因,是小时候发过一场高烧,从此反应就比别人慢了好几拍。慢姑娘也没有一个快爸爸或妈妈,她只有一堆垃圾。她喜欢收集瓶瓶罐罐,或大或小或透明或有色,那些大的她堆积成塔,阳光照耀时残若星芒,小的串起来挂在窗外,有风时叮叮咚咚的一阵乱响,她可以这样呆坐一上午,直到被邻居投诉扰邻后摘下。

  我就住在她的楼上,学着附近邻居们叫她慢姑娘。初来乍到,吃了两个礼拜泡面才跟当地菜市场的阿姨们混了个本地价买东西,尽管节省了不少,但我还是很穷,50平方米的毛坯房里,除了一张床,堆满的只有书和日用品。

  我背历史算数学,为跟所有人一样的道路而苦苦挣扎,我在笔记本里偷偷写下;死里有生,生里有死,但死掉的梦想,还会重生吗?

  买菜回来的路上,我会停在楼下的大树前歇歇脚。发呆时,大树给了我一脸落叶。秋叶化泥,春来复生,多神奇。慢姑娘也在一边洗那些瓶瓶罐罐,周遭为生活奔波的人们匆匆忙忙走过,瞥一眼我跟她,连连叹息,我不知道他们是叹慢姑娘的可怜还是我的蠢样。

  我突然想,人真是奇怪,在世间拼搏不过为了腹中温饱,而任何佳肴美味吃下去都会化为一坨屎,为了一坨屎,我们吃尽了苦头。旁边的慢姑娘在自言自语,她咒骂着那些投诉她的邻居,害她不能捡多一点瓶子回家,她骂他们都应该喝水被呛死。

  我悄悄闪到了一旁,默默祈祷自己不会喝水被呛死才好。

  以后所有的季节里都不见了

  为了能够静心温习,我也有份参与投诉她,从此之后,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因为这点莫名的情绪,我对慢姑娘有些在意。我的生活在离家三千公里外变得日益稳定,但慢姑娘因为性情慢,总跟不上这快速发展中的工业城市脚步,她反应慢吃饭慢洗澡慢,一切都慢得离谱。有次边境地震,市区震感明显,我抛下书飞奔到楼下,站了30秒后慢姑娘才抱着头跑了出来。每天早晨去上课时,都能看见她在追逐错过的公交车。她没理想没抱负,生活却一刻都不闲着。

  都是因为慢,我想。

  我不再投诉她,每日朝夕碰面时会友好地和她打个招呼,大概搭理她的人实在太少,慢姑娘很快对我熟起来,缓慢但热情地和我分享她的生活。虽然感觉有些怪异,但我没有拒绝。世界在她这里像是按了慢放键,没有必须要考的试,没有非要实现的目标,埋首书本的我抬起头,看她在这世界的一隅慢悠悠地活着,莫名安心。

  有一段时间她爱上手工制作,扯着我去报名学陶艺,急性子的我在搞坏了两个转盘后滚回学校去了,慢姑娘却在陶艺班待了下去,她做出的第一件成品,是一块画着罗浮宫建筑的陶瓷。慢姑娘特意霸占了我的电脑三个小时,她不懂米洛和达·芬奇,搜索出来的资料上有一首诗她却记下了,磕磕碰碰地背给我听。

  不见了,

  眷恋我们的遥远的罗浮宫。

  秋天已至,

  秋天已至。

  落在我们眼睛的梧桐叶,

  染黄了蜷缩在巴黎的斜阳。

  她拿着成品跑去了街道转角处一家英式咖啡馆,对着门口的阳光男店员双手奉送。慢姑娘喝了很多很多咖啡,喝到了情窦初开,她已经观察他好久。作为熟客,男生接过她的礼物,问是她做的吗,她没回答,问她要不要喝咖啡,她也没回答,最后男孩说,哦,我明白了,这是社区公益活动的纪念品对不对?

  她话还没出说口,但他已经把钱放在了她手里,笑嘻嘻地喊了一句像宣传口号似的话——帮助弱势群体都是应该的,你自强自立,很棒哦!慢姑娘攥着那些钱,却像攥着一把玻璃碴。她走出咖啡馆,不出意外,她又错过了回家的公交车。徒步到附近雪糕店时,她走进去,拿那些钱点了满满一桌子不同口味的雪糕,她大快朵颐,吃着吃着,就冷哭了。

  爱画画的男生,打工期结束后出国了。慢姑娘想,这次真不见了,不管是秋天还是冬天,以后所有的季节,男生都不见了。

  一堆雪糕,吃醉了两个人

  后来,隔一段时间,慢姑娘就会去雪糕店里。有一晚,慢姑娘的雪糕点太多了,又忘了带钱,我经过的时候看到她被骂得抬不起头,一时间热血上头,冲进去就指着老板的鼻子吼:她点了哪些老娘全包!再来堆一模一样的!

  那段时间我正面临人生抉择,为一年后继续考研还是回乡托关系找份工作了却此生而痛苦,我俩带着对现实的怨气硬是吃光了那些雪糕,回家的路上瑟瑟发抖,大吐苦水。

  一堆雪糕,竟吃醉了两个人。

  在那之后,我跟她更亲近了。冬天的毛坯房简直不是人住的,慢姑娘家里有电暖气,我有电饭锅和电脑,我俩顺理成章凑一块过冬了。不久后我经历了悲惨的毕业分手季,与相恋了三年的男生狠狠相吻,然后告别。我大深夜躲被子里哭,慢姑娘被我吵醒了,拉开灯,问我怎么了。这个显得格外漫长冬夜里,我突然觉得有人聊聊天的感觉也不错。三两句她就被我转移了注意力,我问她去过最远的是什么地方,她说是从外婆家来到这里,花了三个小时车程。

  我问,她答,直到听完,我才从零零散散的回答中拼出了个所以然。原来慢姑娘以前是不慢的。她在外婆家长大,父母离异后,她变成了多余的人。因为节日没有给老师送礼,被调去了最后一排,眼睛因此熬成了近视。她看不见题,常常写错答案,任课老师就罚她抄50遍习题。有一次结束走出教室时已经是晚上。天空飘起雷阵雨,她抱着头跑回家,淋了个落汤鸡。

  当天晚上梦里就反复出现那些习题。一加一大于二,老师比喻爸爸妈妈走在一起加起来的力量大于两个,但她坚持写一加一小于一,她是这样想的,爸爸妈妈各自离开了,应该小于一,她就是那个连一个完整的一都不算的小一。

  醒来后她就躺在了医院,外婆说她发烧了,昏迷不醒,高烧持续上升的同时降下来的是智商。

  直到外婆过世都觉得有愧于她,所以省吃俭用留给她一笔钱,不多,但让她至少有地方能住。她说,希望不要总错过公交车,希望能够对上拍子唱完一首歌。如果说希望是没发生的事,那其实应该叫梦想吧。

  慢姑娘说她笨,但不蠢。

  毕业后我搬走了,临走时我告诉她留了那台旧电脑给她,她说哦。我又说还有一大袋火锅底料,也许够她吃完下一个冬天,她说哦哦。我坐上车离开,后车镜里看见她站在巷口摆手,转眼却用手抹起脸来。你看,连哭,她也总是慢别人一拍。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

  两年之后,我坐在上海的一座写字楼里打报告,我不再习惯喝即溶咖啡,学着养生专家的建议吃一道道毫无味道的素菜,在这座能将人磨成一个模样的城市里奔波于一个个路口。我看那些走在路上少年少女的俏丽打扮,听他们说未来跟梦想。

  然后,我想起慢姑娘。

  死掉的梦想还能重生吗?我始终没有找到答案,而今我放弃考研放弃回乡,漂流在大都市中用行动找寻解答,我似乎找到了一点,但却不敢声张。

  五月份去母校办事,我途经那座旧楼,打电话请慢姑娘出来吃饭。在此之前,我在网上收过她发来的一条新闻链接,是一则本市新闻。

  报道里说,慢姑娘那些瓶瓶罐罐成了宝贵的时代演变下的见证者,她把它们按不同颜色和时间堆砌起来,足有三米高,形成了一座金字塔,每个月选择一个阳光好的日子,将它们放在广场供别人拍照和欣赏,报道上说是行为艺术,得到了市委支持。

  我看着照片里那座塔,想起她做的那件陶瓷,蘸满她手指温度和汗水的陶瓷,可能已被不小心摔碎,或者成为累赘被送出,再或者可能,待在最靠近那个人的身边,见证着他命途中的酸甜苦辣。她用另一种方式怀念着他。

  慢姑娘现在依然没梦想没追求,吃饭时常常错过要吃的那个东西,我估计着下次不能再带她吃旋转火锅了,等她反应过来,别人已经拿走了。

  但我想,这样挺好,谁知道呢,天才跟白痴一线之隔。

  我们这些自认精明的人,总是在犯愚蠢的错误。明明缺乏勇气却拿现实残酷搪塞自己,明明爱着对方却假装路人,明明还年轻输得起却接受不了失败,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却提不起步伐向前。

  她让我忽然明白,自己才是最蠢的人。

  相聚完走出火锅店,她又因为错过回家的公交车而奔跑起来。我呆呆地远望,突然也想跟她一起跑着。我想看看,会不会在下一个路口,有人能停下车来对她说,别急,慢慢来。

  文_林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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