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说危言

  • 来源:中国经济报告
  • 关键字:李鸿章,朱其昂,徐润
  • 发布时间:2015-02-04 09:45

  如果我们能认真审视一下中国的商业史,也许能得到这样一个粗略的结论:商人(纯粹的商人)≤商官(重点在商,如伍秉鉴以及胡雪岩)≤官商(重点在官,如盛宣怀)≤官员(职业官僚,他们在商人面前,总会有盲目的优越感)。它未必精确,但对商人的命运来说,还是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很不幸的是,唐廷枢、徐润就毫不例外地落入到了这样的怪圈。

  在他们辛辛苦苦为轮船招商局打拼之时,不知道有否留意,有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一直在紧锁着他们。它来自盛宣怀——这个自小就梦想着学而优则仕的江苏常州人,却由于命运不济,屡屡应试却无法突破自己,最后只好在1870年进入李鸿章的幕府,然而却赶上了由曾国藩、李鸿章等汉族大员领衔的经济洋务运动,并由此开启了中国洋务史上由幕僚主导洋务的大时代。

  他不仅参与了轮船招商局的创办,到1881年,他还被清政府正式委派为电报局总办,主持电报局工作。不过,在轮船招商局当中,李鸿章一开始并没有对其委以大任,在唐廷枢、徐润加入之前,李鸿章曾邀请过胡雪岩,因胡雪岩跟定了左宗棠,未成,日后还一度将招商局的主要责任和权力,都交给了世业沙船的淞沪巨商朱其昂。有人说,盛宣怀这是在韬光养晦,李鸿章是想让他再锻炼锻炼。好在时间并没有让他等太长,就在唐廷枢被任命为总办的次月,他终于成了轮船招商局的高管——在李鸿章签署的《札饬盛宣怀入局》这一文件中,他被委任为会办,也就是副总经理。

  随着朱其昂留任会办,徐润在接下来也加入了会办的行列,招商局因此形成了唐廷枢、徐润、朱其昂和盛宣怀四人组成的领导班子。在某种意义上,唐廷枢、徐润在招商局业务上的开拓,也和盛宣怀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正是他协助唐廷枢说服两江总督沈葆桢,筹资官款100万两,方才帮助招商局成功并购美国旗昌轮船公司,完成了晚清史上最大的一笔中资公司收购外资公司的庞大计划,使得轮船招商局的船只输运能力迅速扩大到原来的两倍以上。然而,商业上的成功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他真正的意愿,是以洋务作为自身的晋身之阶,这种对权力的欲望,让他并不甘心隐藏于幕后,他一直等待着能后来居上的机会。

  1884年,似乎是一个好时机。此前,因为在生丝大战中出局,胡雪岩的阜康票号不仅关了门,甚至拖累了上海的各大钱庄,让上海的金融危机来得很是凶猛。关键的是,徐润也被深深地套住了。

  和唐廷枢一样,徐润也是多重身份,一身兼具买办和金融从业者身份。根据徐润自己的回忆,他在1859年便已和人合股开设敦茂钱庄,以支持他所经营的“包办各洋行丝、茶、棉花生意”。当这家钱庄在1862年闭歇后,他随之又在1864年与人合开协记钱庄。无疑,这些钱庄为他的资金调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正是对这一便利的念念不忘,直到他和唐廷枢一起进入轮船招商局,并担任会办两年之后,他还在1875年再度与他人合办了荣德钱庄。不过,钱庄尽管在金融危机中遭遇损失,但他更大的危机来自于自己的地产生意。

  除了投资股票、典当、钱庄,他对房地产也一向情有独钟,在他44岁的时候,就稳坐“上海地王”的交椅:拥有未建之地2900余亩,已建之地320亩,共建洋房51所,住宅222间,当房3所,楼平房街房1890余间,每年可收租金12.29万余两(折合人民币2458万元)。“徐润的所有房地产,都挂在他创立的一家名为‘地亩房产’的公司名下。徐润最初的计划,是想将‘地亩房产’公司打包‘上市’,折合为400万两白银,分为40万股,每股10两,先发行一半,融资200万两。这一方法,类似于今日的REITS(Real Estate Investment Trusts,房地产信托投资基金),其‘坏处’在于要和其他投资者一起分享这块蛋糕。基于对上海房地产前景的坚强信心,徐润显然已决定宁借高利贷也绝不释放股份,将‘肥水不流外人田’作为融资的前提。”甚至,他还为此挪用了招商局16万两以上用于私人炒房。然而,金融危机却吹破了地产的泡沫,他手中的股票,也价格大跌。要命的是,钱庄为了避免坏账,或者自身生存,也纷纷收回短期贷款。当贷款给他的22家钱庄一起找上门讨债时,无可奈何之下,他不得不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房地产忍痛低价抛售。赔得一塌糊涂还不在话下,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此时的招商局,因唐廷枢奉命赴欧洲考察业务,并为北洋海军定购一批铁甲船,而让盛宣怀有了暂时性“全权拍板”的权力。他等不得自己的老乡回来,慌乱之中,想到找盛宣怀商讨对策。这在后来被证明是一个致命错误,无疑给一直虎视眈眈的盛宣怀送上了下手的好机会。不言而喻,李鸿章在接到报告后,于批示中痛责徐润不仅挪用公款,而且利用招商局的信用,担保其私人贷款高达170多万两之巨。挪用加上违规担保,徐润的经济问题一下子变得十分严重。他不仅没有保住自己,就连唐廷枢也深受牵连。等到唐廷枢回国,“盛宣怀又故伎重演,指控唐廷枢和他的弟弟唐廷庚‘严重亏空’公司”。刚刚感慨完“眼界为之一宽”的唐廷枢,轻轻松松地就被盛宣怀扫地出门。随着两名声名远播的职业商人的离开,盛宣怀也在1885年终于如愿以偿掌控了轮船招商局,在完全改组后兼任督办、总办双职。

  自此,轮船招商局又回归到了“官督商办”的模式当中。正是这样的“国进民退”,让1884—1885年成为了中国民营经济的一个转向之年。

  倒是郑观应和盛宣怀成为了知己,这大概是源于他在太古工作期间,还帮着李鸿章筹办上海机器织布局和上海电报分局,并兼任这两家企业的总办有关。这也让他得以在1882年,于太古洋行聘期届满以后,正式脱离太古,接受李鸿章之聘,出任轮船招商局帮办,并在1883年被李鸿章擢升为轮船招商局总办。但这次待的时间并不是太长。日后,他又二进二出轮船招商局,并在招商局公学一任上,请辞退休。只是,招商局的政治气候波诡云谲,让他即使背靠盛宣怀,也同样备尝政治的凶险和无奈。1897年,他在一封写给盛宣怀的密信中,自嘲“赋性愚戆,不合时宜,处处认真,则处处招怨。”在一些人看来,不管是轮船招商局,还是汉阳铁厂、粤汉铁路,都不曾让他长期地真正放手一展抱负。惟一真正让他一展雄才的,却反而是他早年掌舵的太古轮船。这种来自王权对商人的歧视,以及由此而造成的商人自身的毫无安全感,让他百感交集,尤思吐故纳新,终在1894年,完成了《盛世危言》。这是一部能体现他成熟而完整维新体系的作品,给了集体陷在甲午战败后的沮丧、迷惘之中的晚清,一剂清醒剂。此时世早已不盛,而言却值得一听。

  在后人为其所做的总结中,这些改革包括:主张广办报纸,以使下隐可以上达,并对大小官员起舆论监督作用,以劝善惩恶,兴利除弊。主张改革官员选拔制度,官吏应由民选产生,淘汰冗员和年老让贤。“延聘名师,广开艺院”。认为要国强必须重视西学,发展教育,注重掌握西方天文、地理、人学的新式人才的培养,他说按古今中外各国立教养之规,奏富强之效,厚本首在学校,“艺院日多,书物日备,制造日广,国势日强”。他还主张大力翻译西方书籍,改革科举考试,增设格致、电子、医学等新科目,录用精通西学的人才。除此之外,在经济方面,他还倡言要“以商立国,以工翼商”、“习兵战不如习商战”——在他看来,西方列强侵略中国的目的是要把中国变成他们的“取材之地、牟利之场”,遂采用“兵战”和“商战”的手段来对付中国,而商战比兵战的手法更为隐密,危害更大,所谓“兵之并吞祸人易觉,商之捭可敝国无形”。主张“西人以商为战,……彼既以商来,我亦当以商往”。既然“我之商一日不兴,由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只有以商立国,以工翼商,“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振兴商务”。

  这种对西学以及“商战”浓墨重彩的称赞,尽管引得朝野争阅,连光绪都命令总理衙门印发2000部,让大臣们人手一册,但其显然超出大多国人的理解范畴,以及王权接受的尺度。日后,以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起的戊戌变法,也在帝党和后党的权力争夺中,沦为了只有区区百日的维新—这让人不免感叹,他的“在商言政”,著书立说,如此大力度的表达,尽管在社会引起强烈震动,却未能震醒清廷,着实可惜。但不管如何,这都是先见之明,它的意义在未来一定会得到尽可能大的呈现。

  王千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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