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定南：公立医院改革困局

　　定南县曾以改制名义卸下陷入发展瓶颈的公立医院包袱，但公立医院民营化后，并未改变看病贵及公共服务缺位等难题。医疗纠纷的增多，更让很多人对定南公立医院民营化存疑

　　1998年，江西省赣州市定南县全面启动公立医院改制，在几年内将全县各乡镇卫生院全部承包给个人经营，同时将定南县人民医院、中医院、妇幼保健院以及红会医院等几所县级医院变为股份制医院。以定南县人民医院为例，政府最初控股51%，如今经历十几年多手转让，政府对四家县级医院已没有股份。

　　关于公立医院改革，近年来业内外呼声一直高涨不止，然而《小康》记者在定南县采访调查后发现，曾经定南县以改制名义卸下陷入发展瓶颈的公立医院包袱，但公立医院私有化后，并未改变看病贵及公共服务缺位等难题。

　　全县公立医院民营化

　　近年来，国家相继下发多个文件，推动“多元化办医格局”。与此同时，对于混合所有制的鼓励、对于健康服务业的规划，让社会资本跃跃欲试。各地政府积极探索公立医院改革，各种模式的改革措施意在打破公立医院“一家独大”的垄断，鼓励民营医院积极参与医疗市场竞争，为缓解看病难问题探索一条实践路径。定南县位于江西省最南端，隶属赣州市，东邻安远县、寻乌县，西连龙南县，北靠信丰县，南接广东省龙川县、和平县，自古就是赣粤两省交通的咽喉要地、商贾要道，素有江西“南大门”之称，全县人口约21万。

　　早在1998年，定南县就通过招商引资，对医院和学校进行产权制度改革。

　　当年10月，定南县中医院完成股份制改革，医院的净资产作为国有方的股金入股，广东客商的投入大于原医院净资产，成为控股方。2000年8月，定南县人

　　民医院启动改革，香港投资方占有70％的股份。

　　在1998年改制以前，定南县中医院包括土地折价后的净资产不超过160万，是一个濒临破产的中医院。1998年底，以政府为主导，将中医院改制为一个公私合股的混合所有制医院，私人股份占51%。改制后，私人老板注入资金，投资390万元兴建医院大楼与功能大楼各一栋共4300平方米，添置330万元医疗设备，将医院软硬件进行升级改造，医院总资产增加到1400万元，净资产近900万元，业务收入也达到900万元。从业人员从当初的98人增加到140人，病床从40张增到100多张。

　　现在国有资产采取租赁制形式，每年政府不仅不用再拨款给医院，还可从医院分得10万租金。不仅如此，中医院私人老板还以同样的方式兼并了人民医院，以800多万元取得了原香港投资方所持有的定南县人民医院股权。

　　定南县人民医院被私人控股后，总资产从800余万元上升到1700万元，业务收入从700多万骤升至1400多万。继中医院、人民医院之后，定南县妇幼保健院、城关医院等都先后改为私人控股医院。民营资本注入后，相互的竞争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定南县卫生事业的发展。

　　“十几年来，县级几所公立医院已几经转手，人民医院和中医院目前都是一名为‘江洲’的私人老板和其合作伙伴所有。”定南县卫生局局长王子林对《小康》记者说。

　　一所县级公立医院，转卖给私人老板后，换来的仅是每年10万元租金。这种转让方式一直为当地百姓所质疑：国有资产严重流失。

　　遭遇行政监管难题

　　事实上，公立医院私有化后，当地百姓所诟病的不仅仅是国有资产流失，还有由此所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1月11日下午，定南县人民医院住院大楼大厅，刚刚出院的易爱斌告诉《小康》记者，“医院服务还可以，设备也不错。”易爱斌此前因在工地受伤，住院半个多月，看病医保报销了一大部分，所以并不觉得收费很高。

　　然而，记者在定南县中医院门口就看病费用问题采访多位病人时，他们大多反映其收费并不便宜。

　　《小康》记者多日采访发现，百姓除了对县级几所大医院收费问题多有异议外，医疗纠纷的处理也争议颇多。

　　魏城斌，定南县鹅公镇早禾村村民，其父亲黄林在2014年11月2日，因自感身体不适，到定南县人民医院就诊，经医生诊断和做B超检查后，诊断为“左肾多发性小结石”，随后主治医生以“肾结石”为诊断病源开具药品并注射治疗。

　　黄林在定南县人民医院注射药物后，当天回家，但注射针口一直血流不止，次日到定南县中医院再次检查治疗，入院6个小时后，病情危重，转送赣州市人民医院，但在次日15：32不幸死亡。

　　《小康》记者看到，在《江西济源司法鉴定中心司法鉴定意见书》中显示：黄林系蛛网膜下腔出血并涉及了扁桃体疝形成终致中枢性呼吸、循环衰竭死亡。

　　意见书上没说明尸检有肾结石。家属认为，造成黄林死亡的是医务人员技术不过关，工作不负责，严重误诊和用药不当。此后，死者家属在与医院交涉过程中被以滋事为由拘留10天。

　　王子林向记者解释，意见书说明了死亡原因，但并不能说明是医院误诊，“我们希望医患双方能坐下来协商。”而坐在一旁的另一副局长称“ 医院没有责任，不再协商，要求依法处理。”

　　王子林表示，要依法处理，首先要由家属申请做医疗事故责任鉴定。而家属认为此举时间太长，但医院又不愿协商，卫生局因此也比较为难。值得一提的是，目前定南县人民医院和中医院老板都为江洲，记者多次电话联系以及向王子林提出采访江洲申请，未果。

　　记者在定南的采访中了解到，近年来，有关几所县级医院的医疗纠纷一直接连不断。2009年大年三十，农民胡汉胜、胡河玉夫妻儿子在定南县人民医院妇产科降生，按当事人说法，“ 因没有给相关医护人员红包，出生后婴儿没有得到合理的照顾导致死亡。”事后，胡汉胜及律师到定南县信访局反映情况，信访局表示“已经和卫生局领导联系，卫生局领导说医政股的人下乡了，只能让律师第二天上午去卫生局医政股找人陪同复印病案。”而信访局说，定南县人民医院是私营企业了，不是公立医院，信访局管不了。而《小康》记者在卫生局的采访过程中，也出现了两次因负责人“下乡”而无法证实记者质疑的情况。

　　江西理公律师事务所律师廖彩东对记者说，近年来，有关定南县的医疗纠纷案件接了很多，在他看来，卫生局对各医院的监管似乎处于空白状态。

　　公共服务功能缺位

　　“医疗和教育是政府公共服务内容中最重要的两块，现在一个县连一所公立医院都没有，遇到疫情怎么办？”定南县卫生系统内一位不愿具名的工作人员表示，迫于群众舆论的压力，在早几年，定南县卫生局不得不将所有承包出去的十几所乡镇卫生院取消承包协议，重回体制内。

　　但现已转让出去的几家县级医院却无法收回。于是，2010年底，命名为定南县第一人民医院的一所公立医院开建。12日，《小康》记者看到新建的第一人民医院门诊大楼和住院大楼主体已完工。据当时的工程信息显示，占地31000平方米。

　　“目前正在招聘医护人员，还没有正式启用。”王子林介绍，新建的第一人民医院投资1.7亿人民币。记者问及以前的几所公立医院都私有化了，为何还要重建新的公立医院。王子林说“这是国家有要求，老百姓也有需求。”但他并没有正面回应没有从现私有化医院中收回的原因。

　　这几所县里最大的公立医院是怎么落在私人老板手里的？记者到定南县工商局查询医院注册信息，工商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医院在工商局里没有登记信息。王子林则告诉记者，政府持有人民医院15%的股份，“医院每年仅给政府上交10万元，没有其他了。”记者要求查看与各家医院签订的转让协议，王子林说，卫生局里没有协议，协议是县财政局国资办与医院签订的。

　　然而，定南县财政局局长郭迪艳在接受《小康》记者采访时表示，“各医院转让给私人老板时，最初政府是持有股份的，但到后来就完全没有了。”他强调，绝对不是该局国资办与各医院签订的转让协议。

　　经定南县委宣传部联系主管卫生的副县长后确认：与各医院签订转让协议的是县卫生局。记者随后再联系王子林时，被告知，负责的同志因事休假，协议属保密内容无法提供给记者。他自己“正在下乡。”

　　截至本刊截稿，因定南县卫生局没有提供转让协议，所以医院到底是怎么转让出去，最初政府的股份是如何逐步变成零，县里的医疗公共服务责任是如何约定等问题，仍不得而知。

　　一个县城是否一定要保留一家大的综合性公立医院，社会各界各执己见。公立医院除了解决百姓看病就医问题外，还要无偿承担社会公益性工作，要无偿承担突发事件的应对工作，如非典、食物中毒等。定南县人民医院还要无偿承担一些其他工作如结核病防治工作、上山下乡、知识扶贫、定点教学等任务。

　　然而，当人民医院私有化后，变为一个企业在运作，企业将不再以公益服务为本质，以“赢利为目的”也是理所当然。前述这些公益责任将由谁来承担？王子林向记者坦言，“医院私有化后，在公益工作方面确实沟通没那么顺畅了。”

　　广东省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巡视员廖新波对“公私合营”也持反对意见。他认为，用企业的经营理念经营医院并不合适。因为企业都是逐利的，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追求“薄利多销和尽可能多赢”，而这恰与医疗的属性不同。

　　文｜《小康》记者 刘建华 江西赣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