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村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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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3-12 08:39
一、分田到户的蝉村
楝树枣子落了一地的时候,蝉儿叫得欢了。
蝉儿欢了,蝉村的夏天便踏着热浪欢快地来了。
蝉村不大,方圆不足三平方公里,如它的名字一般袖珍。南至引河,北至楝树林,东边是何村,两边是孙村。蝉村有三个庄子,四百多户人家,人口不足两千。据说最早入住于此的人姓孔,在这里开荒种地,生儿育女,经过代代繁衍,孔氏子孙越来越多,成了蝉村大户。
蝉村的名字是不是由蝉而来?无从考证。做过村长的孔文山摇摇头:一乡旮旯,撒泡尿能在蝉村转几圈,谁有能耐整那玩意?若要整村史,除非请蒋欢回来。这话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因出自老村长之口,我不免有些得意。你可能想到了,我就是蒋欢。
孔文山是蝉村的风云人物,时光倒退二十年,那时的孔文山权重位高,显赫一时;即使到了现在,孔文山的话依然有分量,苍白的声音颤巍巍,轻飘飘,落在地上就是根钉子,能镇住一方鬼神。孔文山不做村长二十年了,下了台的他虽然没了旧时的风光,却仍像村长一样,每天在蝉村四处视察。
二十年一晃过去了,蝉村自是今非昔比。而孔文山不能忘怀他的峥嵘岁月。尽管孔文山的时代离蝉村已渐行渐远,但孔文山几乎一直在重温,喜欢唠叨那年,那月,那人,那事。孔文山的记忆力特好,旧事像一部黑白电影,不时在他脑海里回放,叙述起来也是滴水不漏。自然孔文山是黑白电影中永远的主角。
不过孔文山鲜有机会向我回放——我离开蝉村二十年了,总是来匆匆,去匆匆。有一年我回去——那时孔文山还不用拐杖,用拐杖是近几年的事——孔文山遇见了,眼里放出了异彩。我说孔大爷,来看看庄稼长势?孔文山没回答我,孱弱的音色带着淡淡的惊喜:这不是蒋欢吗?蒋欢回来了。我敬了支烟,孔文山摆摆手,条件反射似的咳了两声,说早断了,烟这玩意儿,不是好东西。孔文山捋着胡须,说蒋欢哪,你看咱蝉村当年,像是凤凰窝,姑娘争着嫁过来,那时六百多户人家,天天赶集似的热闹。现在呢,只剩三分之二了,村庄像个掉了毛的老母鸡,稀稀拉拉的。你看那儿,原来是德刚家,那儿是德晴家,这儿是孔贵禹家……唉,现在都没了。你说现在的蝉村像不像一条没精打采的老狗?
蝉村分田到户是1984年底。那年,我十八岁。我记得蝉村是我们这个镇最后一个分田到户的。附近的村子1983年就分了。分田到户不是政府的硬性规定,由各村自行决定,但也是大势所趋。孔文山一直将蝉村的分田到户拖到1984年年底,后来被逼交出了实权。蝉村如苏联解体一般,推行了分田到户。
孔文山离任后像霜打的茄子,失落了好一段日子。分田到户后蝉村的产量并不高,村组管理一时也跟不上。孔文山又打破沉默,严正指出,分田到户是错误的。然而曲高和寡,无人驳斥,也无人响应了。
孔文山的威望东山再起,是在他离任十年之后。
二、谁杀死了孔文山
孔文山离任十年后,他儿子孔桂军操持了蝉村大印,又做了村长。
孔桂军当上村长,不是靠老子,靠的是实力。他用的是高压政策,什么计划生育呀,集资修路呀,水利河工呀,一声令下,言必行,行必果。许多年轻人出去打工,各村的河工任务都难以完成,唯有蝉村按时完成。孔桂军说了,河工任务是上级分配的,谁家都得上,给钱都不行。杨武的儿子在省城打工,河工没人去,孔桂军带人连夜去省城将杨武儿子揪了回来。孔桂军说,只要你户口落在蝉村,就得听我的。为此我曾一度惶惶然,以为孔桂军会来省城揪我回去,后来才安了心——原来我的户口不在蝉村。
孔桂军虽然蛮横,但对孔文山却唯唯诺诺的。去年孔文山七十九了,按照蝉村的风俗,老人祝寿,过九不过十,既图吉利,也怕老人有个闪失过不了十。孔桂军向父亲提了祝寿的事,既表表孝心,也想凭借他的地位,趁机捞一把。孔文山最讨厌别人盯着他的年纪了。他喜欢蒙着头过,不肯过生日。他怕过生日会惊动阎王,大笔一勾,他就得去报到了。呸!孔桂军突然抽了自己一嘴巴,惹得孔文山把拐杖在地上戳了几个洞,说要过你过,反正我不过。孔文山说不过,孔桂军奈何不得,只好不过。其时孔文山已是食道癌早期,医生说也就是三年两载的事,一年半载还死不了。这是公开的秘密,除了孔文山,蝉村人都知道。老村长除了身体虚点四肢弱点说话咳嗽外,饭还吃得下,药也在服,活上个半年是十拿九稳的事,到了明年正月,再做大寿也不迟。孔桂军把算盘拨得哗啦响,却怎么也料不到,孔文山在这个夏天,竟然死了。
孔文山死在蝉村最北面的楝树林里。
村北的楝树林,树很多,林子大而密,且处于接壤地带,再往北玄,便是桃村了。这儿离村庄远,又偏离公路,偶尔有人去平整下地。平日里没人去,只有蝉子蝉孙们独占高枝,伏在楝树上,得天独厚地高唱。
孔文山是每天必去楝树林的。在他的心目中,蝉村不是一个村,而是他戎马一生的疆场,楝树林就好比蝉村的北疆。孔文山每天都要坐在楝树林里小憩一会儿,看蝉村有没有落后于桃村,看桃村有没有入侵蝉村。看到楝树林还是蝉村的,看到桃村不及蝉村,他才肯把心稳稳当当地放进肚里。
这一天很平常,与平时没什么不同。所以,没人留意孔文山是何时走进楝树林的,也没人留意他有没有走出这片楝树林。
蝉一直在叫。蝉把太阳叫下了山,把天渐渐叫黑了。蝉仍在叫,星星好奇地眨着眼睛。
蝉声嘹亮的时候,必定是夏天。夏天的夜晚特别地热,屋里透不过气来,躺下便是一身汗,黏糊糊的。蝉村人三三两两围坐在楝树下纳凉,讲着天南地北的见闻。孔桂军和几个村干部摸了几圈麻将,不时弄个黄段子提提神。摇头扇呼呼地吹,仍有蚊子袭击,孔桂军叭地一掌,手心都是血。看看表,十二点多了,一推牌,回家睡觉。
回到家,见老婆躺在床上,只穿个内裤睡了,两个奶子东倒西歪的。风扇是带夜光的,嘿哧嘿哧地转。孔桂军洗了澡,上了床,多看了一眼老婆的奶子,裤裆便支了起来,扒了老婆的内裤,嘿哧嘿哧地干了起来。老婆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搞醒了。
你个烂雀子的,几点了,还忙这事?老婆没过瘾,不满地抓起孔桂军的内裤,在私处擦了一把。
十二点多了。孔桂军躺在床上,腰酸背痛。
老不死的回来了没有?老婆问。
这么晚了,他不回来能去哪儿?孔桂军笑,说,给他个老太婆,他也弄不了啊。
老婆嘻嘻哈哈地笑,说睡前我看他的门还锁着呢。没准真去勾搭那一枝香了。一枝香是孔文山在台上时的相好,本名赵枝香,快六十了。
扯鸡巴淡!什么一枝香?早就一剪没了。他俩多少年不来往了。孔桂军不太放心,一骨碌起身,套上背心短裤,出去了。
孔文山和孔桂军住一个院子,但不是一套房,孔文山住在东头那两间。
走到父亲门外,一看,门还关着,隐约挂了把黑锁。走近跟前,用手一抓,果然是铁将军把门。
孔桂军有些惊慌,大呼小叫地叫起老婆。老婆顾不上穿奶罩,套上汗衫大裤头,两人分头去找。去了父亲常走动的邻居家,没找到,反倒惊动了不少人。大家一起分头找,几十支手电筒把蝉村照得灯火通明。蝉村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吵嚷声划破了夜的寂静。更多的人闻讯加入进来,大家做着种种猜测,有说走迷路了,有说走亲戚了,还有人小声嘀咕,说会一枝香去了吧?然后捂嘴偷着乐。孔文山也许没料到,他那点风流事儿,至死都被蝉村人津津乐道。
有人耳尖,听到了蝉的声音。侧耳细听,蝉在远处夜啼,不是独唱,是大合唱。蝉村人最懂蝉的生活习性了,蝉在夜里咋会叫呢?太反常了。地震之前鸡犬不宁,水灾来了老鼠搬家,蝉的夜啼是否也预示着某种不祥呢?循着蝉声向北找,一直走到黑咕隆咚的楝树林。几十支手电筒的光柱洞穿树林,仿佛在往鱼塘里扔鱼叉。
蝉声戛然而止。
不祥的预感终于证实,孔文山正死在了这片楝树林里。楝树林里除了凌乱不堪的枝藤蔓叶,还有厚厚一地的楝树枣。最先看到孔文山躺在地上的是梁玉清。他一直在深圳打工,半月前刚从深圳回来。梁玉清的手电筒从一地的楝树枝上溜过时,发现了一只白猫,猫在黑枝绿叶间。梁玉清以为是猫呢,叫了一声喵。白猫却不惊不慌,岿然不动。梁玉清正欲捕捉,孔桂军突然惨叫一声,像猫一样蹿了过去。
白猫其实是孔文山的一头白发。孔文山倒在楝树丛中,身上覆盖着枝叶,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四肢不规则地弯曲,在最后时刻一定做过痛苦的挣扎。孔文山的嘴里塞满了楝树枣,不是几个,是几十个,就像吃炒盐豆那样,整把整把地塞在嘴里,连鼻孔里都塞满了楝村枣。
三、二十年前的村长之争
也是这个夏天,我从省城回来。回蝉村的路上,遇见了霍介会。回蝉村必先到镇上,然后靠两条腿步行。走在回蝉村的路上,身后响起喇叭声。我以为是蝉村人,想搭个便车。一转头,是一辆边三轮警车。我往路边靠了靠。警车从我身边擦了过去,突然来个急刹。一个瘦高警察从车上下来,站在我面前,说蒋欢,认识我不?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把霍介会认了出来。我们是高中同学。
二十年不见,还那鸟样?霍介会和我开玩笑。我说,哪有你人民警察威风呢。霍介会说,上车吧,顺路。人民警察爱人民啊。我哈哈一笑,上了车。
霍介会说蝉村发生了谋杀案,吓得我差点从车上栽下来。在我心里,蝉村是个温馨宁静的地方,总是伴着我的乡思和童真出现在梦里。我无法把它与谋杀案连在一起。
孔文山昨晚被杀了。
啊?我更吃惊了,谁杀他呢?一个行将入土的人了。
我跟着霍介会去现场时,孔文山被人抬走了。霍介会说,孔文山是被凶手先用硬物砸了后脑勺,再将楝树枣塞进鼻孔和嘴里窒息而死的。初步认定,这是一起手段恶劣的谋杀事件。霍介会检查孔文山身上的伤,从其所遭受的暴力程度分析,凶手年龄偏大,可能在五十岁以上。
凶手在现场并未留下什么证据。脚印是有的,但早被人踩乱了。
事出突然,孔桂军无法接受事实。他请求警方一定要捉住凶手,为父亲报仇。
可现场找不出一点线索来,霍介会陷入困顿中。
孔文山既然是他杀,那么必有仇家。
我对蝉村的恩怨少有耳闻,但蝉村人肯定知道,谁谁走得近,谁谁有旧隙。我只听说过孔文山与一枝香的事,这事全村人都知道。霍介会调查了一枝香,得知她丈夫死了多年,儿女也不在身边,一枝香本人不可能也无力谋杀孔文山。
孔文山为官十几年,有仇家是在所难免的。然而他辞官二十年了,所有的恩怨早该了结了。况且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谁会犯得上为报仇而搭上性命呢?
孔桂军想了半天,说了一个名字。他不能确定,只是怀疑。霍介会后来问我,我认为也不大可能。这个人就是梁玉清,是孔文山的后任,孔桂军的前任。孔桂军说,父亲和他曾闹过不愉快。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二十年前,梁玉清能当选村长,在蝉村是个奇迹。蝉村的村长似乎就应该姓孔,姓别的,蝉村人不习惯。梁玉清是蝉村有村长以来,唯一一个外姓当村长的。这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下才会产生的奇迹。
当时,分田到户在盛行,附近几个村都把田分了,年轻人告别了脸朝黄土的日子,纷纷出去打工。那个穿绿色服装的邮递员,每次来蝉村送报纸时就说,人家孙村何村桃村每月都有几十张汇款单飞来,你们蝉村一张都没有,还是分田到户好嘛。于是蝉村人对分田到户有了向往。分田到户了,就会有汇款单飞来。
蝉村没有分,孔文山坚决不同意。直到后来,梁玉清上任了,才推行了分田到户。梁玉清三十出头,初生牛犊,血气方刚,在施政报告中突出了分田到户,搞活经济。这份报告顺应了民心。但梁玉清不顺孔文山的心,两人展开几次口舌争锋,谁也说服不了谁。幸好梁玉清一再克制,否则孔梁两家怕是要兵刃相见了。
梁玉清就职后大刀阔斧,一个多月就将蝉村的几千亩地分了。孔文山很是难堪,仿佛蝉村走了多少年的孔文山道路,一夜之间变成了梁玉清道路。孔文山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多少年后提起分田到户,仍要指桑骂槐。到了孔桂军当上村长,孔文山的声音更有分量了,把梁玉清戳得千疮百孔,说成了一堆狗屎。
这么说,梁玉清是有作案动机的,而且他还具备作案时间。梁玉清出去打工一年多,恰恰这个月回来了。
霍介会认为这是个重要线索,当即调查,旁听侧问。但最后的结论却是,梁玉清当天没有作案时间。
根据霍介会的判断,孔文山应该是在傍晚时分被杀的。但那天从下午到晚上,梁玉清都在宋满仓家。晚上,梁玉清在宋满仓家喝酒,喝到八点多才回家。当天夜里梁玉清还加入了寻人队伍,在楝树林首先发现了孔文山。
霍介会在第二天下午找了梁玉清。梁玉清做过村长,又在外打工,谈吐不同于普通村民。
孔文山被杀的那天下午,你在哪里?霍介会问。
梁玉清说,在宋满仓家。老宋是木匠,我约他一起去深圳打工。
打算什么时候去深圳?
看宋满仓的。老宋想去,又不想去,我磨了半天的嘴皮,他还是拿不定主意。后来我开玩笑说在深圳给他找个老婆,他才动了心。
宋满仓没老婆?
连女人是啥滋味都没尝过。老光棍了,满头癞疤上哪儿搞对象去?
你们玩到了几点?
没看表,大约是八点来钟。
然后呢?
回家在院里乘凉啊。
再后来呢?
再后来几十支手电筒照过来,说孔大爷不见了,我就拿了手电筒一起去找。
听说你和孔文山之间有过不愉快?
梁玉清一笑,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孔大爷从村长位子上退下来,心却没退,死活不同意分田到户,百般阻挠,我们因此有了矛盾。
霍介会点点头。二十年过去了,心里还记恨他吗?
梁玉清笑笑,我没那工夫,倒是孔大爷一直恨我到死。我搞了分田到户,他背地里总骂我是败家子。
你怎么看待孔文山被害之事?
梁玉清搔搔头,说,正常人不会干这傻事,孔大爷死得蹊跷。我出去几年了,对村里情况也不太清楚,不知道这两年他是不是又把什么人得罪了。
梁玉清忽然明白了什么,看着霍介会,说,警察同志,你不会怀疑是我杀了孔大爷吧?
霍介会板起脸,说警察调查取证,是公事公办。在案情没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都可以怀疑,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希望你能理解。
理解,理解。梁玉清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与孔家再有过节,也犯不上去谋害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吧?
你和孔桂军之间有矛盾吗?
那倒没有。梁玉清说,谁当村长,那是百姓选举上级任命的,与个人恩怨无关。
你知道孔家父子有仇家吗?霍介会追问了一句。
梁玉清想了想,脑子里闪过个影子,嘴上却说,还是问孔桂军自己吧。
四、为何偏袒于家乐
宋满仓是偶然撞进霍介会视野的。
第三天上午,霍介会和孔桂军在村部分析孔文山的案情。霍介会让孔桂军再想想,还有谁值得怀疑。孔桂军的思维像篦子一样,把蝉村人梳了个遍,还是摇摇头。
正在这时,一个男人满头大汗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脚跟还没站稳,又追来一个怒形于色的小伙子。那男人光秃秃的头上,被十几个铜钱大的癞疤覆盖着,亮闪闪的。脑袋像个溜冰场,四周稀稀拉拉地飘动着几绺头发。孔桂军喝问一声,宋满仓,你搞什么名堂呢?
宋满仓?霍介会看着光头男人。梁玉清和霍介会提过宋满仓,所以霍介会记得这个名字。
宋满仓长得五短三粗、黑不溜秋的。霍介会暗忖,就这模样,不打光棍才怪。追来的小伙子约二十岁左右,个子有一米七五,一脸的蛮相,粗壮,结实,胳臂上青筋暴突。这一老一少的体格显然不对等,要不是宋满仓跑得快,肯定要吃亏了。宋满仓不理孔桂军,气喘吁吁地对霍介会说,警察同志,这小子打人!霍介会刚要问话,孔桂军开了腔:家乐,你咋打人呢?小伙愤道,他骂我!霍介会打量一下家乐,有些眼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宋满仓说,他家的鸭子吃了我庄稼,还不让我说话,岂有此理?家乐说,你满嘴喷粪,我就打你,打你这个秃驴!孔桂军一拍桌子,家乐,嘴里干净点!家乐斜着头,不服气。孔桂军又责备宋满仓:老宋,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咋还和一个小孩拌嘴呢。宋满仓说,我就说了一句,他就一拳打在我脸上。你们看!宋满仓把左脸伸给霍介会看,脸上紫了一块。这拳挨得不轻。家乐拧着脖子,说你要再说一句,我扒了你的皮!孔桂军又拍桌子,家乐!家乐气呼呼地站到一边。孔桂军问宋满仓,你骂他啥了?宋满仓搔了搔秃顶,说他一个小辈,我哪能骂呀?不过是顺嘴说句气话。孔桂军生气了,说,你顺嘴说句话,家乐能和你动拳头?宋满仓没吭声。家乐说,他骂我小杂种!野种!孔桂军唰地变了脸,从凳子上嗖地站了起来,完全没了村长的样子,指着宋满仓骂:宋秃子,打死你个狗日的都活该,你他妈该打,要不是警察同志在,我都要踹你两脚!宋满仓被骂出了火,看有警察在场,说警察同志你听听,这是村长讲的话吗?他不处理矛盾便罢了,反而做了帮腔,这分明拉偏架嘛。
一场闹剧,霍介会看出了端倪。孔桂军偏袒家乐,不满宋满仓。家乐的骨子里分明藏着一股傲气,对孔桂军的偏袒无动于衷。
下午,霍介会突然造访宋满仓。宋满仓有些措手不及,以为还是调解上午的事呢,急忙从屋里搬了张椅子,放在树荫下,说警察同志,请坐。霍介会坐下,宋满仓也坐在凳子上。
你咋骂家乐是野种呢?霍介会问。
开玩笑呢。宋满仓搔了搔秃头,有点尴尬。
这玩笑可不是随便开的。霍介会将椅子往前挪了挪,说,我做警察几十年了,凭直觉,我知道,这是话里有话。而且孔桂军当时对你非常不满。
他不满什么?我又没说他!蝉村人背地里谁不这么说家乐?我不过是一气之下当面说破罢了。
那……村里人为什么这么说家乐?
于家乐他爸是个呆子,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他妈是个傻子,十几年前就死了。宋满仓答非所问。
于家乐?家乐姓于?我还以为也姓孔呢。霍介会说。
蝉村人也这么说,说家乐不姓于,该姓孔。
这话可不能乱说,得有根据嘛。
他妈是个傻子,长得倒不错,你想想啊……宋满仓忽然噤了口,然后诡谲地一笑,说蝉村人也是背后拿于大呆寻开心,玩笑开了十几年,现在于家乐长大了,也改不了口。
家乐的身世难道与孔家有某种关系?
不知道。
孔桂军对你好像有成见?霍介会托出谈话的主题。
宋满仓说,不瞒警察同志,我和孔家,就像一对夫妻,吵了又好,好了又吵,几十年都过来了。合得来时,孔文山对我特客气,见到我主动打招呼不说,还递支烟给我。现在不行了,时过境迁,人家不尿咱这壶了。
在霍介会一再逼问下,宋满仓说了件旧事:
2000年,宋满仓和于大呆合伙承包了鱼塘。
合伙承包并不是双方自愿的,宋满仓不愿意,于大呆更不愿意。两人不愿合伙,是有原因的。用宋满仓的话说,于大呆傻呆呆的,只会看鱼塘。买鱼苗,放鱼食,管鱼塘,他都不会。看鱼塘也不轻松,要机灵点,稍不留意,人家偷偷撒一网,几十斤鱼就弄走了。而且夏天容易发大水,水一涨,鱼就游出了鱼塘,要加高河堤,或插上渔网,拦鱼出塘。这些活于大呆能做,但做不好。
宋满仓找到村里时,孔桂军说,老宋你要想包鱼塘,可以,但要带上于大呆。宋满仓梗着脖子,问为什么。孔桂军扔支烟给宋满仓,说,为什么还用问吗?于大呆是贫困户,村里要照顾他。至于承包费,村里可以少收点。宋满仓和孔桂军推了半天的磨,孔桂军不答应。没办法,宋满仓只好答应了下来。
孔桂军又去找于大呆,要他承包鱼塘。我不和宋秃子包,于大呆一口回绝了。孔桂军上了火,说你儿子十六了,再过几年要娶媳妇了,就你这间破茅屋,哪家姑娘嫁你儿子呀?于大呆瓮着声说,宋秃子一肚子驴屎蛋,我不和他合伙。孔桂军说,有我在,你怕他个卵?他耍滑头,我收拾他。于大呆又说,我交不起承包费。孔桂军说,这事不用你操心,我帮你想办法,到时你有钱就给,没钱拉倒。孔桂军两头做好人,两头不落好,好不容易才将这对冤家撮弄到了一起。
宋满仓和于大呆合伙包了鱼塘,关系也未见改善,面和心不和。孔桂军做了明确分工,于大呆负责看鱼塘,其他的事,均由宋满仓负责。因为心存芥蒂,两人在一起少不了叽叽歪歪的,常为些小事弄得不开心。比如,约定卖鱼时必须双方都在,于大呆照办了,每次都等宋满仓来卖鱼,宋满仓却总违约,不等大呆来就把鱼卖了,收了钱不是少了,就是干脆不交。要么就趁着于大呆回家吃饭,悄悄撒上一网,卖点零花钱。这些事情于大呆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于大呆都当成了不知道。
有—天,两人动起了手。不是为鱼塘,是两人磨嘴皮磨翻了脸,口舌官司一直打到孔桂军那儿。
事情又由家乐而起。这年夏天,家乐初中毕业了,高中肯定没指望,有指望也没钱上。家乐偶然来鱼塘游泳、逮鱼。家乐比于大呆高一头,身体也结实。于大呆疼儿子像疼什么似的。
家乐走后,宋满仓看着家乐的背影,说傻子有傻福,呆子有呆命。大呆,你说我老宋除了这一头癞疤讨人嫌外,哪点不比你强?可我咋就没你那命,有个儿子呢?
于大呆嘿嘿一笑,你也有福嘛。你晚上看鱼塘,不用带手电筒了。
会说话的让人笑,不会说的让人跳。于大呆是不会说话的。蝉村人都说宋秃子的头比一百瓦的灯泡还亮,走夜路不用带手电筒。人家是背地里说的,当面还尊重宋满仓,叫宋二爷。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秃子最怕人家骂他的秃头像灯泡。于大呆居然不忌口,当面讲了出来,惹得宋满仓脸色突地变了,一跳老高:
于大呆,就凭你个呆×,能射出这么个小兔崽子来么?
于大呆再呆,也听得出其中的意思。不只是听出来,还被戳到了痛处。狗日的宋秃子,今天你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和你拼个死活!于大呆随手抄起一根扁担,向宋满仓杵了过来。
宋满仓跳后两步,指着于大呆泼骂,你个呆×,那小兔崽子是谁的种,可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宋满仓急怒之下,连自己平时最忌讳的话也说了。
狗日的宋满仓,我打死你!于大呆抡起扁担舞起来。宋满仓抱头而逃。于大呆一路追去,追到了孔桂军家。于大呆的扁担被孔桂军喝了下来。
两人在孔桂军家吵得不可开交,孔桂军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村民间的是是非非,很难弄个一清二楚。一般情况下,村官们只能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再做些安抚工作,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但孔桂军没这么做,而是拍着桌子,指着宋满仓,罚款五十,做书面检讨。
宋满仓跳了起来,说村长你太不公平了,明明是他骂人在先,为什么罚我?
宋满仓不服,叽叽歪歪地和孔桂军辩理。孔桂军再拍桌子,你要不服,就往上告。明天先把检讨和罚款交来,要不你退出鱼塘!
鱼塘正是鱼满塘的时候,打死宋满仓也不肯退出来。往上告,宋满仓更没那本事。宋满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第二天乖乖认罚,道歉,心里也亮堂了:宋家和于家在蝉村虽说同是孤姓,但于家与孔家攀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不孤了。至于什么关系,宋满仓心知肚明,只好自认倒霉。
霍介会听明白了,宋满仓与孔桂军的矛盾,其实是由他与于大呆的矛盾引起的。
宋满仓的话藏头露尾,霍介会无法理清个中关系。再问,宋满仓不说了,说你们警察是讲证据的,没有证据的话我不能乱说。
宋满仓的话其实不是完全没根据,比如那个于家乐,霍介会见过,长得是否像他父亲,霍介会不知道,但至少有一点不像:不呆。再比如宋满仓说孔桂军偏袒于大呆,霍介会也看出来了,孔桂军在处理宋满仓和于家乐的矛盾时,就带有明显的偏袒。
以宋满仓做人做事的原则,霍介会分析,他不可能是杀害孔文山的凶手。原因很简单,就像梁玉清说的,杀一个即将入土的人,那是赔本交易。孔文山绝症在身,活不了多久,宋满仓当然知道。
五、家乐捧了哭丧棒
蝉儿把蝉村的天气叫得很热,孔文山的尸体快放不住了。孔桂军提出安葬父亲,霍介会也认为入土为安,先下葬死者,既是对死者及其家属的安慰,又能起到麻痹凶手的作用。到了第四天,孔家办了葬礼。孔文山德高望重,儿子又是村长,丧事办得比喜事还风光,不但请来了民间乐队,还放烟花放电影,酒席摆了二十来桌。除了孝子孔桂军表情严肃外,几乎没人掉眼泪,一切都在有说有笑中有条有理地进行。人声鼎沸,鞭炮齐鸣。大人们边忙边笑谈孔文山生前的趣闻轶事,自然也会悄悄提起一枝香。孩子们在鞭林炮雨中跑来穿去。乐队吹着《送别》《十八相送》《啊朋友再见》。蝉儿顶着炎热,放声高歌。孔家如同一片欢乐的海洋。
下午送葬时,霍介会见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于家乐披麻戴孝地捧着哭丧棒,走在同样披麻戴孝捧着哭丧棒的孔桂军的后面。开始送葬了,孔桂军脸色凝重,神色戚然。于家乐跟随其后,表情似笑非笑。于家乐的身后是孔桂军两个漂亮女儿,大翠和小翠。大翠在哭,小翠在看。奇怪的是,蝉村人对于家乐出现在送葬队伍中并不感到奇怪。于家乐不是孔子孔孙,咋会以孝子贤孙的身份出现在送葬队伍里呢?霍介会想不明白了。
霍介会问身边一位妇女,于家乐是孔家什么人?那妇女古怪一笑,说是孔家花钱雇来的。花钱雇的?霍介会吃了一惊,真是闻所未闻。花多少钱?霍介会问。五百!那妇女张开一只手,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这年头谁傻呀?五百块一滴眼泪也不用掉,天上掉馅饼哦。
霍介会在人群中搜索了半天,却没看到于大呆。
于大呆没来参加葬礼,甚至连个礼都没给。在蝉村,村干部家有什么大事,村民都会没多有少地随份薄礼,表表心意。蝉村人叫随礼。霍介会也买了花圈,表达自己对逝者的尊重。按理说,孔家特别是孔文山生前对于家关怀备至,于大呆应该给随个礼,但他没有。
据说孔文山出事的第二天一清早,孔桂军一面派人去镇上报案,自己就来找于大呆了。这么紧要的时刻,孔桂军找于大呆商量的事情,自然非同小可。于大呆显得很局促,哆嗦着身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知道村长找他干什么。孔桂军说,大热天的你还冷呀?哆嗦啥呢?找你商量一件事,老头子昨晚死了,过两天要下葬,想让家乐去捧根哭丧棒。孔桂军认为于情于理,于大呆会给他个面子,所以说得直来直去。岂料于大呆忽然不哆嗦了,而且生硬地拒绝。
那哪成啊?家乐是我儿子,咋能给你孔家捧哭丧棒呢?
又没人和你抢儿子!捧了哭丧棒,家乐还是你儿子嘛。孔桂军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五百块,放在于大呆的手上。就当我雇他,一天五百块,行不?
于大呆来了犟脾气,一把推开钱,说,不行,我都七十了,还指望家乐为我捧哭丧棒呢。
这有啥关系?家乐是你儿子,你就是死上十回,家乐也照样给你捧嘛!孔桂军递了支好烟给于大呆,说得有点动容:大呆,我没儿子,只有俩女儿,还没出嫁。要是我有个儿子或女婿给他爷爷捧哭丧棒,我也不来请家乐嘛。
于大呆不接烟,气哼哼地把头扭向一边。
孔桂军板了脸,说老于,我孔桂军啥时求过你啊?就这点事找你帮个忙,以后我还能亏待家乐吗?家乐十九了,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有文化,以后他找媳妇,指望你行吗?家乐要是娶不上媳妇,打了光棍,到时他会给你捧哭丧棒?不踹你两脚就不错了。
于大呆低下头,一言不发。
家乐这次捧了哭丧棒,就算我孔家的半个子孙,将来他的婚姻大事,我给他做主。学校明年要翻盖了,到时我把工程给家乐做,你老于的口袋一下不就鼓了?
于大呆把头埋到了裤裆里。
死脑筋!孔桂军狠狠地踩烂烟屁股,甩门而去。
同一天上午,家乐和宋满仓闹架,找孔桂军评理。孔桂军把宋满仓骂走了,又叫住于家乐,不痛不痒地批评了家乐。后来霍介会告辞后,孔桂军酝酿了一下,才说了请家乐捧哭丧棒的事。家乐也是一口回绝了,话说得更难听:蝉村断子绝孙的多了,我都去捧哭丧棒呀?再说,这断子绝孙的活儿,不都是你们村干部干的嘛?孔桂军说那是计生国策,不是谁想干就干的。要不是国策,我才两个丫头,我也不甘心呢,谁想绝后呀?家乐哼了一声,什么国策?孔凡标家生了一窝子,你怎么不去国策?人家给你们钱,生多少你们都不管,你们怎么不去捏死几个?孔桂军直截了当地说,家乐,我也不白用你,你捧下哭丧棒,哭两声,我给你五百块!孔桂军又允诺明年把学校工程给于家乐做。这回于家乐不像于大呆那么死脑筋了,说,早说嘛,这还差不多。不过有言在先,我这人从来不掉泪,就是于大呆死了,我也不掉!孔桂军想了想,说不掉就不掉。回家别对你爸说,他死心眼,不同意。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孔桂军先付了三百,说事毕之后,再付二百。
回家后于家乐还是对于大呆说了。于大呆气急败坏。于家乐说,我捧下柴火棒,伤不着肩,累不着腿,得了五百块,有啥不行的?于大呆来了横,说那也不行,不行!于家乐压根没把这个父亲放眼里,一瞪眼,说,我的事,我做主,你管不着!于大呆抄起一根烧火棍,说,你敢?我打断你的腿!家乐—把夺了过来:你傻,我也傻呀?于家乐扔了烧火棍,气呼呼地走了。
于家乐捧着哭丧棒跟在孔桂军的屁股后面,颇像孔家的人。那面孔,那身板,和孔桂军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比孔桂军瘦弱了点。
宋满仓也来看热闹,他也没给随礼。前两天因为于家乐的事,宋满仓心里对孔桂军很不满。宋满仓挤在人群里,挤到一个妇女身边,说,哟,香姐嘛,您这是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呀。霍介会一端详,正是赵枝香,旧情难忘在抹泪呢。一枝香擦了泪,翻了脸,说宋秃子,你嘴里干净点!宋满仓讨了无趣,红着脸去看送葬队伍,突然看见了于家乐,忍不住咧开瓢似的大嘴,笑了,说,这真是阎王审小鬼——不打自招了。
六、光棍队伍里的逃兵
孔文山虽然盖棺了,却不能定论。能够怀疑的对象都排除了,案情仍是扑朔迷离。霍介会认定孔文山不是情杀,不是误杀,当然更不是奸杀。会不会是突发事件招致杀身之祸呢?孔桂军疑惑地问,比如老爷子看见不该看见的事,过问不该过问的事?霍介会说,那么必定发生了相关联的案件,比如强奸,抢劫或杀人,但派出所并没有接到其他报案。再说傍晚时分,楝树林很黑,老村长人老眼花,拄着拐腿又不便,假如发生了凶案,凶手完全可以做到迅速逃离现场,没必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