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黑的自白(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化肥厂,蒋介石,馒头
  • 发布时间:2015-03-12 09:27

  小主人和李培芝到河边逮鸡鸟猴,李培芝在河北岸,小主人在河南岸,两人齐头并进,各有所获。月牙已经潇洒地在云间荡舟,满天的星斗眨着笑眼,两岸手电光柱一步步在河坡划动,夏虫很不知趣地聒噪着。突然有人呼救,在南岸,离小主人不远。手电灯柱迅速找到一个在湍流里挣扎的人,好像是孩子,随着河水向下游漂去。只见小主人大步往前跑,奋不顾身地压弯岸边的一棵小柳树,顺着树干爬到能拉住落水人的地方,一把抓住那个人的手。他一只手吊着树干,另一只手抓着落水人向岸边吃力地移动。有一对谈恋爱的大人,就站在岸边看热闹。李培芝跳进水向这里边游边呼喊救人,可是那两个人充耳不闻。小主人耗尽气力将那个人拉到岸边,下水将那个人推上岸,而他自己趴在河坡上大口大口喘粗气,还是李培芝将他扶上岸的。两个大人没看上热闹,叹口气摇着头怏怏地走了。那个被救的小朋友,凑过来说了声谢谢,还低声下气地央求不要告诉他的家长。他们不是一个大院的,加上夜色朦胧,因此谁也不认识谁。

  “唉,你们小主人浑身湿淋淋的回家没挨打吧?”澳红问听得聚精会神的我。

  我怔了片刻回过神说:“没有,昨天老主人没回家,小主人洗完澡就睡了。”

  “昨天下午又开批斗会了,八成老主人去陪绑。”九斤黄搭讪,“每回都这样,批斗会开完还不算,老主人还要被关押几天写交代材料。这样也好,小主人可以少挨一次打。老主人经常好赖不分地打小主人,连我们都替小主人打抱不平。”

  澳雪讨好地说:“刚才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其实你们小主人是挺倒霉的,他经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带你们玩,我的主人和他爸爸妈妈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我的主人为什么这样帮助你们小主人,正是出于这种同情,知道你们小主人孺子可教。”

  可是我们又能为小主人做点什么呢?我望着蔚蓝色的天空,在心里嘀咕。我希望成为仗义执言的大公鸡,谁再诬陷小主人就把谁驳得理屈词穷……

  五、生与死的自然法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进入八月,小来杭和芦花先后下蛋了。别瞧洁白的衣裳、红彤彤的脸都遮掩不住小来杭窈窕瘦小的体形,但她下蛋却特别勤,一天保准一个,从不落空。芦花能耐更大,三天两个蛋,都是无与伦比的特大号双黄蛋。

  你们猜猜我澳洲黑怎么样了?告诉你们吧,我如今身高一米有余,体重十四斤,全面突破九斤黄创造的大院记录。不过我不像九斤黄那么好掐架,因为人整人和人斗人已经掐得一塌糊涂,我们鸡类就不凑这个热闹了。我打鸣洪亮,动作敏捷,奔跑迅速,加上彬彬有礼,所以成为大院独一无二的雄鸡,不管谁挨了欺负都找我评理。九斤黄郁郁寡欢靠边站了,但我不做落井投石的事,在它面前仍然百依百顺,尽量保全它的尊严。小主人看出来了,每次我谦让都会受到他的奖励,有时是一条虫子,有时是一块肉。现在肉供应很紧张,每人每月也就半斤,能吃块肉是相当奢侈的,小主人却经常将老主人给他的肉省下来喂我们。

  天气渐凉,鸡鸟猴也渐渐吃不到了。树荫下、菜田里等植被茂盛的地方,“吊死鬼”(槐树上的一种虫子)、大青虫和菜虫就成为我们动物蛋白的主要来源。小主人并没有为我们的吃喝发愁,随着太阳下山越来越早,他带我们回家的时间则拖得越来越迟,好几次我们都看不清路,由于对黑夜的恐惧,六只鸡都簇拥在他的左右。朦胧的夜色下,他就是我们的天使。社会上再纷纭杂沓,大院依然组织起少年之家,而且排练文艺节目,准备国庆节与大人们同台演出。听说才旦卓玛要登台表演《唱支山歌给党听》,吕文科也来表演《八角楼的灯光》。与歌唱家同台表演不可马虎,所以少年之家的老师很用心地编排了一套儿童组歌,老师居然让小主人独唱《歌唱二小放牛郎》并领唱《花儿朵朵向太阳》,而且被大院造反派头头批准了。

  小主人受宠若惊,暂时放下我们,放下菜田,放下钟爱的一切,全身心投入排练。他平时就挺爱唱歌,悦耳的童音很迷人。一个年逾十三的少年,没有变声,没有拔个,身体各个部位都还停留在儿童时期,大概少年之家的老师们就是相中了这点吧。

  他去忙了,只有早上在食筒里倒米换水时能见他一面。当他陶醉在充实的生活中时,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降临到三只老鸡的身上。就在大院庆祝国庆十八周年革命群众文艺汇报演出的当天,三只老鸡成了刀下鬼。早晨小主人还喂过虫子,那一定是他昨天利用休息时间在菜园捉来的大青虫。保存得当,我们吃到嘴里虫子还拼命蠕动着肉乎乎的躯体。

  鸡笼一下子少了三只鸡,顿时显得宽敞了许多。我们还笼罩在九斤黄它们被宰杀的哀叫中,尤其大黄的叫声最为凄怆。尽管大黄是一只被人瞧不上眼的土鸡,但它对小主人很忠实,对我们很友好。大黄死了,临死前没看到小主人,也没来得及跟我们诀别。我为它难过,也为九斤黄和小红匆匆离去难过。

  小主人回家很晚,天空犹如涂上一层厚厚的黑漆,总之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当五更天我第一遍打鸣时,朦朦胧胧看到小主人蜷缩在鸡笼旁,我的叫声戛然而止,真不忍心叫醒他。可是我睡不着了,望着寥若晨星的天空,想念故去的三只老鸡。晨曦涂在小主人的脸上,倏忽间我看到他脸颊上挂着泪珠。他睡得很香,可能在梦里瞧见九斤黄它们惨遭杀戮,而他又十分无奈。本来小来杭和芦花还责怪我早上偷懒不报晓哪,转眼一看小主人熟睡的样子,它俩也安静下来。我们轻轻地踱着步,歪着脖子瞧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澳洲黑,天有点凉,你没瞧见小主人坐在水泥地上嘛!”芦花在我身边低语,“你叫吧,快把他叫醒,要不他非感冒了不可。”

  小来杭也说:“对呀,只有澳洲黑能叫醒小主人。”

  国庆节的气候入了仲秋,大清早就不见日头,老阳儿一定是到嫦娥仙女家串门去了,搞得地球阴冷阴冷的。我接受了意见,一跃飞到木屋顶上“喔喔”亮开喉咙,于是满院子的雄鸡跟着重新报晓,仿佛试图用“喔喔”声驱散满天云雾,召唤躲着偷懒的太阳。“啊”的一声,小主人艰难地用手揉着眼睛往鸡笼里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疲惫地站起身,接着又很努力地擦干泪仰起头往天上看。良久,他极其沉闷地叹口气,然后俯下身蹲在鸡笼边默默注视着里面。

  “小赤佬,侬夜里厢困觉就困在凉台上呀?快一点儿给老子滚进屋里厢来!”

  在老主人的呵斥下,小主人打开鸡笼门放我们出来,并且将我抱在怀里领着芦花和小来杭进了卧室。他相当平和地说:“关它们都快一个月了,早该带它们到院里透透气、散散心。”老主人狐疑地看着他:“侬先刷刷牙,打打面子好了吧?过一下就吃饭,侬吃好早饭再出去白相。”

  “我不饿。”

  “阿拉晓得的啦,昨天侬歌子唱得好,受到表扬和奖励。可是侬模样邋里邋遢,刷刷牙,打打面子,风风光光去白相不行吗?”

  小主人已经走到大门口,对老主人的关心似乎一丁点儿都不领情,腾出一只手边开门边回话:“不用了,昨天卸妆就洗了脸。”

  “侬看看灶披间的门关上了,阿拉不会让侬触景伤情的。侬照照镜子好了吧,侬那张脸快成花脸了,就是去演样板戏也用不到这样化妆呀!”老主人相当无奈地,“杀九斤黄没有同侬讲,其实就是怕侬伤心思,耽误了汇报演出,可是不得了的事体。”

  “阿爸,你的心够狠,一下杀了三只鸡,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啊!你就不会先杀红母鸡让我思想有个准备?这下倒好,九斤黄没了,黄母鸡也没了,可是我还活着。”说到这里,小主人眼圈红了,他看都不看老主人就跑下楼,芦花和小来杭连飞带跑地跟上他。

  院里有马连柱家的大马公等九只鸡,有胡援朝家的座山雕、小炉匠和一撮毛,有维嘉家的番茄、马铃薯,还有汪海泉家的黄金荣、杜月笙,李培芝家的澳红、澳雪也都在。它们见我们从楼洞里出来就蜂拥而来,犹如见到久别的亲人。大马公是这群鸡当中唯一的白公鸡,它“咯咯咯”地向我问好,然后夸奖我家小主人唱歌唱得棒极了。我也想跟它一起玩,可是小主人抱着我往前大步流星地走,害得大马公屁颠儿屁颠儿追着跟我套近乎,其他鸡们也一样。芦花和小来杭不敢贪恋友情,在小主人身后紧追不舍。大院的鸡们追到院门口,就依依不舍地看着我们远去,它们全都搞不懂我家小主人今天为什么冷落所有人。

  小主人径直来到河边,放任芦花、小来杭在河坡上觅食,但是还抱着我不放。他站在岸边久久地凝视着水清见底的昆玉河,那河水湍急地朝大海方向奔流,遇到障碍还打出大小不等的漩涡,然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仿佛追思着三只老鸡,冰冷的眼泪尽情地滴到我的头上和脸上,透过泪光俨然能看到骁勇善战的九斤黄,能听到聪明善良的大黄讲故事,还能再次喜闻伶牙俐齿的大母鸡小红与其他鸡争论不休……可是惆怅也好,惘然也罢,唯有大河水无语东流。生与死的自然法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六、小主人的母亲抱着我深更半夜去给造反派头头献血

  在波浪滔滔的赣江旁,有方志敏同志战斗过的山冈;在白雪皑皑的森林里,有杨靖宇将军住过的茅草房。多少先烈,多少红色的战士,忠于祖国,忠于党……这首抑扬顿挫的歌曲,经常出自小主人的口。他敬仰先烈,崇拜人民英雄,都源于学校的教育。什么是爱党,什么是爱国,什么是忠于人民,从他每次唱着《踏着烈士留下的脚印》时肃穆庄重的眼神里就能找到答案。老师的苦心没白费,那首《在老师身边》的歌也时常被他唱起。小朋友在一起常常回忆老师带他们到八宝山祭扫革命烈士墓和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过队日的情景,谈心得,说体会,归纳起来都觉得新中国来之不易。

  天气越来越冷了,树上的叶子落得精光,光秃秃的枝桠随风摇晃,老乌鸦站在干杈上呱呱地聒噪。昆玉河在静静地流淌,离岸较近的地方冻上一层薄冰,阳光有气无力地抹在冰上折射着五彩斑斓的光芒。菜园子荒芜一片,偶尔见到残存的白菜根冒出绿叶,于是就成为我们的战利品。土地变硬朗了,视野变开阔了。小主人很形象地吟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他低回的声音还未落,远处马路上就响起鸣锣,紧随其后的就是高呼口号的游街队伍,还有好几个被两侧彪形大汉摁着胳膊的人,他们头戴高高尖尖的纸糊的大帽子。小主人将芦花、小来杭以及小朋友们来不及招呼走的鸡们撵进玩地道战时留下的旧工事藏起来,这才抱着我匆匆往马路边跑。

  “啊,老红军!”离马路还有二十来米,他便蓦地站住。

  游街队伍打头阵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军人,寒风吹拂着那件只剩下一枚扣子的军大衣,可以清晰地看到扣眼处连着铁丝,而那顶足有四尺长的高帽扣在头上。他大义凛然,目空一切地朝前走,在淫威之下,在百般折磨中,依然保持着军人的仪表和风度。

  小主人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眼中流露着极其钦佩的神色,嘴里喃喃地:“这才是老红军,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此时我能感到他在捏拳头,本来就硌得我生疼的那溜肋骨,可能由于他挺胸昂头变得刀一样锐利,搞得我好难受。突然,他惊讶地自言自语:“为什么谢文勇的妈妈也挨批斗,她可是跟着毛主席一起爬雪山过草地的啊!”

  他昨天还带着我从谢文勇家借了好几本书,那是一位相当和蔼可亲的大哥哥,看得出小主人很尊重人家。看到大哥哥的妈妈被游街,他浑身都在颤抖,右手在人堆里扒拉,开始往前挤。我被挤得喘不过气,就在他怀里使劲挣扎,终于挣脱束缚,但四周全是人,实在没辙就飞到他脑瓜顶上拍打翅膀。身大力不亏的我,翅膀张开少说有一米五,一下子就把四周搅得“周天寒彻”。小主人反手一把将我从头顶抓下来,同时他好像冷静下来,重新抱着我反身冲出人群,还一路嘀咕:“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阿爸为什么铁了心当保皇派,还发誓永不悔改。原来好人挨整,老红军被批斗呀!瞧那些揪斗老红军的人,一个个全是大流氓。”造反派一直密切监督夹道观看游街的群众,对小主人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当小主人从人堆里挤出来,几个造反派已在外面恭候多时。有一个人高马大的人薅住小主人的脖领,另几个人试图将我抢走。我见大事不好,再傻再蔫也不会心甘情愿做坏蛋的下酒菜,所以从小主人怀里一下子飞到天空,飞了十几米才落到地上向菜田方向飞跑,很快就逃脱魔爪。可是小主人被他们打翻在地,挨了好一阵子拳脚。

  第二天游街,老主人也被押着跟在“走资派”的后面。原来造反派头头时兴打鸡血,而且讲究注射当年大公鸡的血。我在大院如此强壮威猛,早被他们列为首选对象,为此找了几次小主人的母亲,听说都被老主人严词拒绝。与此同时,马连柱的家长、汪海泉的家长、维嘉的母亲都不同程度受到威胁。对了,维嘉的父亲不久前被几个当兵的带走了,他家只有妈妈。胡援朝的父亲也被荷枪实弹地押走,几个月都杳无音信。好在座山雕、小炉匠和一撮毛都是母鸡,没被造反派看上眼。最先屈服的是维嘉母亲,特别殷勤地抱着番茄去献血。随后马连柱家和汪海泉家也缴械投降,乖乖让自家大公鸡为造反派献血,就连身有残疾的澳红都没能逃脱魔爪,将大马公、番茄、黄金荣、澳红等公鸡整得灰头土脸打不起精神。造反派最想得到的我,却不在献血鸡的行列。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造反派对小主人一家的这个恨,就由于我生成了。他们打小主人,游斗老主人,全是为了我那几滴血。小主人崇拜英雄,他不怕挨打,越打越坚强,越打骨头越硬。然而老主人可不行,他的老腰实在经不起“坐飞机”,真让人着急啊!

  老话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小主人的母亲不能眼瞅着一个好端端的家被搞得家破人亡,她深更半夜悄悄把我抱到卫生室给造反派头头献血。

  老粗老粗的针头扎进我翅膀下的细血管,老疼老疼的。一次就抽十毫升,接连抽了七次。我是一只体重不过十五斤的鸡,体内满打满算也超不过七百毫升血,七天里丢失了七十毫升血,就是造血机器也不堪重负啊!开始小主人以为我病了,喂我黄连素、四环素,还吃了阿司匹林。可是我仍然精神萎靡,脸颊和鸡冠子失去应有的红色,晕晕乎乎的犹如云里飘,即使跟前撂着山珍海味也不会感兴趣。没别的,就是腿软,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不过救老主人和小主人于水火之中,这点牺牲值啦!

  是我习惯性的拍打翅膀,到死都应该保守的秘密,在不经意之间被小主人发现了。他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数了数深藏在翅膀内侧的针眼,然后与我脸贴脸地久久无语。随之而来的行动,超出人们的想象。

  第一个行动,是小主人单独设计并完成的。你们不是深更半夜搞突然袭击嘛,那我也不会光天化日之下跟你们大鸣大放,咱们索性来个夜袭队对夜袭队。他大半夜到农民伯伯从化粪池淘出的满坑粪便中扌汇了一勺臭烘烘的大粪,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悄悄倒在造反派头头住的单身宿舍门上,又在门口用沙子堆起两座小山,一个倒满大粪,另一个插上白旗。当他大汗淋漓又心满意足地往家走时,满天星斗都笑眯眯地眨着眼睛。这次行动震惊了保卫部门,他们在居民当中搞了一阵调查,结果不了了之。有人打鸡血打得浑身痉挛以及诱发高烧不退等副作用,打鸡血的热潮一下子跌入低谷。人们又抽疯似的迷恋上恶心巴拉的红茶菌,将一杯泡好的红茶置于太阳下或暖气上发酵,直到杯子里结上絮状物才饮用,号称包治百病,功效远在打鸡血之上,而且没有副作用。鸡们总算逃脱一场愚昧无知的浩劫,然而小主人的报复行动并没有因此停下来。

  第二次行动是设陷阱,小主人利用年久失修的水泥马路上坑坑洼洼处,布上带钉子的板条,藏匿摁钉或尖锐的玻璃碴儿,在单身宿舍门口用细铁丝拴了一道一米六高的疑似晾衣绳。许多无辜者的自行车遭殃,修车铺买卖兴隆,所以没有引起造反派头头的警觉。那道铁丝拦在门口挨了不少骂,不过大多数人以为是用来挂标语口号的。既然这根铁丝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宣传阵地,连专横跋扈的造反派头头也不敢说三道四,出入大门低下头就是了。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并且历来如此。造反派副司令就属于没长眼睛的那天不知道他在哪儿抹足了蜜蜂屎,美不唧唧将自行车骑进院子,吓得正在玩过家家游戏的母鸡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我们大公鸡光彩不再,尽管给人献血过去一个多月,可是依然畏寒怕冷,都簇拥在暖气管道检查口晒太阳。副司令再张牙舞爪也碍不着我们,但我看得真真的,他把自行车骑得跟风火轮似的,到了楼门口也不下车,可能想将车直接骑进楼道。这时,他突然从车上飞起来,自行车的的确确进了楼道并“唏哩哗啦”倒地,而足有一米八五的大块头后脑勺着地摔得不省人事。副司令自作自受,由于脑震荡在医院住了好长时间。那道铁丝被摘掉,一切都相当地息事宁人。

  第三次行动,目标直指造反派的头头。这位司令革命生活两不误,正处在谈婚论嫁的热恋期,每天都与恋人出双入对。瞄上这位叱咤风云的司令,欲实施“阶级报复”的大有人在,谁叫他们整治人的手段越来越恐怖:让大胖子睡扁担,让小瘦子举杠铃,让大个儿躺小板凳,让矮个儿吊门框,只要脚挨着地或胳膊放下来就是好一顿暴打,皮带加棍棒不打得人皮开肉绽决不罢休。被整的人,无不站着进去躺着出来,已经有好几位“走资派”驾鹤西去,惨死在非人的折磨下。所有被他们玩于掌心的人,真是生不如死。

  胡援朝和汪海泉早就选择好报复的方法,只是他俩玩弹弓没什么准头,搞了两次都以失败而告终。胡援朝找过马连柱,也找过李培芝,大孩子不敢拿鸡蛋往石头上碰,更不会干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大院打弹弓还有一个好手,那就是马连柱的徒弟,我的小主人。于是胡援朝和汪海泉就主动拉小主人下水,三人一拍即合,策划了下一步行动。

  他们在半夜上楼顶实地观察了一遍,觉得还是趴在锅炉房烟囱上面更能有效发动袭击,否则烟囱遮挡了西北两面的主路,被袭者进入有效射击位置已经到进楼门不过三米,而且是一个夹角,击发时必须站起身。

  “对对对。”胡援朝迎合小主人的分析,“我和汪海泉胆小,见司令过来就打,别说没打到司令,就是他周围的人也没伤着一个,原因就是我们不敢站起来打。”

  汪海泉则反对:“幸亏咱们没站起来,要不早让他们发现了。还有,烟囱比楼顶高十个铁蹬,上上下下都会暴露目标,比站起来还危险。”

  “可是没有比它更好的攻击位置,咱们不能总是徒劳无功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只有有效地保全自己,才能有效地打击敌人。再说你跟胡援朝和我不一样,我们的父亲不知死活,可你父亲还能经常回家。你要是被他们逮住,肯定连累你老爸,难道你不怕吗?”

  “没事,那个司令不止一次对我父亲表白,一天为师,永生为父。我父亲当了他一年多的老师,料他也不敢欺师灭祖。”

  “不,你错了。”胡援朝气愤地,“这帮人全是混蛋,一群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魔鬼怪,别说欺师灭祖,就连爹娘老子是谁也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奶毛没脱就想抢班夺权,哪还在乎什么师生情谊啊!”

  他们三人争论了一番,最终还是一致同意采取小主人的袭击办法,答应由小主人主攻,胡援朝和汪海泉掩护,时间定在一个无风的日子。

  那天小主人早早将我们赶回家,剁了白菜帮和玉米面拌在一起装满食槽,又喂我们吃了鱼肝油,这才进厨房为老主人准备晚饭。他的厨艺无师自通,做的红烧豆腐、醋溜白菜、熏干芹菜、葱爆萝卜丝等素菜及红烧肉、狮子头、西湖醋鱼、无锡排骨等荤菜,绝对不逊色于食堂饭馆。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蔬菜单调,肉也没几两,但买大骨头不凭票证,也就是排队辛苦些。他经常买此类没什么肉的骨头,居然能做出比排骨还好吃的味道,一家人啃骨头吸骨髓,剩下一些能嚼的骨头给我们增加营养。他做饭还有一大优点,就是相当利落,饭菜做好,厨房也随之打扫干净。然而他今天没在家里吃饭,将饭菜往暖气上一放,又看了我们一眼就匆匆离开家。

  此战小主人不幸落入魔爪,造反派头头不过脑瓜子添了一个包,可是他被吊打一夜,直到派出所和警卫部队出面才解救了他。

  本来袭击成功不忙着下楼顶,虽然有人发现小主人从烟囱爬到楼顶,但楼顶上有曲里拐弯的暖气管道,大人钻费劲儿,孩子在里面却游刃有余。

  小主人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怕回家晚了挨打,就让胡援朝和汪海泉在上面等着,如果他在院子里学公鸡叫,他俩再下楼。三个人在暖气管道里暖和了一会儿,小主人见楼道里没什么动静就顺着天窗口跳下去,没料到正中埋伏。他为了提醒胡援朝和汪海泉,与抓他的几个成年人拼起来,又嚷又叫,又踢又咬,终因势单力孤束手就擒。

  接下来的拷打审讯,吓得连打他的人手都软了,已经成血葫芦的他一声不吭,造反派实在没辙了就把他吊在大槐树上。骨连着骨,筋连着筋,两根细胳膊怎能承受全身的重量,这种抻骨头拽筋与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酷刑极其相似。可是吊了两小时昏过去五六次,他愣是什么都不招,甚至连呻吟都不赏脸给造反派一个。围观者惊叹:这孩子骨头可真硬啊!小主人被送到医院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而老主人也被造反派斗了三天三夜。我们三只鸡,同样忍受了三天的饥渴与寒冷。

  七、纸包里原来是一个盖着国民党党徽的委任状

  寒冬腊月人难熬,对于我们鸡来说就更加难熬。大米很少,小米没有,白面金贵得人都隔天才吃上一顿,棒子面倒是顿顿不离。临近春节大年,粮店来了用粗粮票也能买的碎机米。小主人、汪海泉和李培芝等等祖籍南方的小伙伴连夜排队,即使天气再冷也决不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总吃棒子面吃得烧心,虽然碎机米相当于下脚料,没油性,口味也欠佳,但是对于有米方为饭的南方人,这碎得可以又毫无光泽的米也是好东西。当然限购,每个粮本只卖二十斤。大家都知道,一卡车也就八千斤,来晚了买不到。小主人他们几个另有主意,就是主动帮粮店卸车,然后在打扫车厢时不用粮票也不花一分钱为我们划拉些洋落。

  自从小主人宁死不屈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居然离大院两里多地的粮店革命职工都喜欢上他,让他多买十斤米,当然身后的小伙伴也跟着沾光。机米那东西大于小米,尽管远没有小米香,但是很适合鸡的进食习惯,不像棒子面稍微吃猛了就噎嗓子。在青黄不接的冬季,能吃到碎米实属膏粱之物。不过由于合作社红肉组的段叔叔,我们也接长补短地开洋荤。

  段叔叔是从二商局下放基层的干部,说是锻炼锻炼就回机关,不承想遇到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原先的局领导全被打倒,他的事就没人再提了,凑合着有个养家糊口的地方。他是见多识广的人,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赶上过,但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赵一曼、江姐、许云峰的故事听了不少,却没有亲眼见到酷刑之下不出卖人的好汉。而小主人让他此生此世开了眼,且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他早就认识小主人,过去仅仅以为这个孩子勤劳善良,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半大小子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于用绵薄之力向法西斯蒂挑战,即使在毒刑拷打下也不求饶。从此红肉组进货时,段叔叔都跟小主人言语一声。

  小主人逢叫必应,人小力亏,但架不住小伙伴多。街坊邻居说他教唆犯也好,还是孩子王也罢,总之跟着他家里的兔呀鸡呀就能改善生活。卸白菜可以捡白菜帮,卸肉能白捡肉渣滓,就是搬鸡蛋也能优先买一斤半斤硌窝的鸡蛋。卸盐包卸油桶等重物,合作社的革命职工不会让孩子上手,扛碱面抱挂面等没什么便宜可占的货物也尽量不让孩子动手。与其说孩子们遇上心慈面善的贵人,不如说是我们小鸡遇上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在买块豆腐排队都能排出二里地的岁月,我们几乎天天开洋荤,因此寒冬腊月母鸡也天天下蛋。

  过了春节,小主人就上中学了,学校已经实行了军管,进驻了军宣队和工宣队。军宣队是解放军派来的,工宣队则是由企业职工组成的,对学校实行双重监督。可是原来在校的学生还没分配,新学生入校被迫在操场上搞军训,上学不背书包,兜里揣上一本毛主席语录就行。小主人觉得挺没意思,每天不到中午就溜回家放我们玩。他的文化学习在荒郊野地,老师是大哥哥和自然界,12345,ABCDE以及养殖技术和种植知识。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小主人边唱边在菜地里忙活。他和小伙伴们忙着翻地平地和播种,沉溺在“种瓜得瓜种豆收豆”的渴望里。

  马连柱不知打哪儿整来些韭菜、小水萝卜、小白菜等蔬菜种子。还是老三届的学生风光,可以在家待分配,所以他们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尽管开学,但小主人之类的中学新生一无课本、二无教室,班主任说抓就被老三届学生押到操场上开批斗会,屁孩子说错一句话就被打得头破血流。在如此血腥暴力的校园,学生除了会喊几句革命口号,其他什么知识也学不到。与其这样在校园虚度光阴,真不如问天问地地到大自然中陶冶情操和历练自己。辍学两年,李培芝的数学已经学到微积分,通读了《资本论》,能流畅背诵《实践论》和《矛盾论》,至于唐诗、宋词、元曲等古典文化更是耳熟能详。

  李培芝的母亲是师大女附中的优秀教师,她时常对大院的孩子们讲:学习知识和掌握知识不仅仅在课堂上,关键在自己用心。只要自己用心,进不了学校照样能学到知识和文化,成为有用之才。她还说,机会是平等的,是专为有心人准备的。譬如伟大领袖毛主席,他出身在一个农民家庭,当过小学教员,父亲既不是高级干部,也不是富可敌国的财主,他老人家完全靠着孜孜不倦的学习和百折不挠的信仰,最终成为最伟大的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你们一定要明白人生最大的财富是文化知识,唯有科学才是人类不可战胜的力量。信仰与理想,梦想与希望,我们未来的一切都建立在文化知识的基础上,金钱买不来,口号喊不到,只有勤奋才能掌握。

  小主人原本就是听话的孩子,爱看书,爱学习,在社会这个大课堂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刻苦学习。他梦想当兵,在保卫祖国的疆场做英雄。可是他家有海外关系,亲戚当中出了好几个“走资派”,这个梦想将永远地沉睡。未来命运多舛,什么解放军战士、医生、工程师、科学家都必将与他无缘。那为什么还这么努力学习?还是阿姨说得对,机会是给有心人准备的,只要有真才实学,就一定有英雄用武之地。他就在菜园里边劳动边学习,确实在生产实践中学到了类似光合作用、杠杆作用和根瘤菌作用等不少与劳动密不可分的知识。他做了许多梦,其中就有自然界所有植物都像豆科作物一样生长根瘤菌,吸收大气及土壤中的氮,经过光合作用就能固氮成肥。据说一个电闪雷鸣,就相当于一座化肥厂。他梦想将雷鸣电闪都利用起来,让祖国永远五谷丰登。

  其实我们也是化肥厂,每天在地里吃地里拉,鸡屎是相当不错的有机肥。我们还是菜田里的蚂蚱、青虫等有害昆虫的天敌,每天比赛捉虫子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孩子们种菜不施化肥和农药,我们就是除虫养地的一座座“化工厂”。

  春暖花开时,小主人他们就忙着给我们抓鱼了。维嘉有一根步话机用的天线,能伸缩,钢质的,弹性极佳,是相当好的钓鱼竿。他钓鱼技术远不如小主人,因此说好钓到鱼两人平分,就将这根天线借给小主人。当然抓鱼的方法不止一种,弄个玻璃罐头瓶,在瓶口拿线绳拴牢连在小棍子上,瓶内放上一小块馒头或猪骨头,然后沉入水底。在岸边就能看到五彩鱼(形状像武昌鱼,通体五彩斑斓,味道极佳,仅存活于一二类水质的野生鱼种)、小白条、小鲫鱼和小趴虎等等贪吃的小鱼会乖乖地钻进瓶子,将瓶子迅速提起即可捕获到猎物。维嘉钓鱼不行,就有滋有味玩起小主人制作的几个捞鱼瓶子。

  小主人拿鱼竿钓了十几条鱼,每条鱼都超过维嘉十条鱼加在一起的重量。他钓着钓着鱼钩便挂上一个东西,怎么也拽不上来,而且不敢太用力,怕把鱼竿整坏了。可以切线,不要鱼钩了。买个鱼钩少说五分钱,那可是买一个糖油饼或一根奶油冰棍的钱啊!他想都没想就脱了衣裤穿着小裤衩下水去摸,水急浪高,架不住他水性好,三摸两摸就把鱼钩从一个物件上摘下来。正要往回游,小腿迎面骨被那个物件磕了一下,他“哎呦”叫了一声,然后潜水将那件东西拖到岸边嚷嚷:“维嘉快过来帮帮我!”

  两个人合力将一个铁皮箱子搬上岸,望着这个做工考究的铁皮箱踅摸了好一会儿,还煞有介事地把耳朵贴在上面仔细听。确定不是定时炸弹,这才你推我、我推你的欲打开箱子看个究竟。

  “维嘉,你打开。”

  “谁捞上来的谁打开。”

  “别呀,你,我还光着哪!你打开,我先把衣服穿上。”

  “我打开就我打开,有什么呀!”

  说着,维嘉真的动起手。他是大院一大群孩子当中长相最标致的,有点像画报上的苏联儿童,总而言之挺漂亮。但他手拙,怎么也撬不开箱子。

  “真笨,拿石头砸呀!”小主人穿着衣服出主意。

  当时,我保护着小来杭和芦花,番茄保护着马铃薯,我们正在河坡上嬉戏玩耍。我听得真真的,小主人让维嘉找石头砸开箱子。没料到,番茄居然比我反应快,扑棱棱飞到离维嘉不远的一个大石子上“咯咯”地叫起来。心有灵犀一点通,番茄讨好主人的办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叫得这份热闹,生怕它的主人没瞧见。可是维嘉并不领情,“去、去、去!”三声吆喝撵跑番茄,才捡石头砸箱子。番茄臊模耷眼地躲到一边,你可没瞅见番茄的小模样,瞧都不正儿八经瞧,而是斜着眼瞧,眼眶里黑眼球就剩一丁点了。

  箱子打开了。维嘉从里面翻出好几件包着油纸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包,原来是一个硬皮本并盖着国民党党徽的委任状。维嘉烫了手似的扔下这件东西:“哎呦妈呀,咋整的,都是反动玩意儿!”

  小主人穿好衣服蹲下一个包一个包拆开仔细看,沉吟好一会儿才说:“我们把它烧了吧!估计那个人不想要了,留着是个祸害。”

  “我觉得应该送派出所。”

  “那么这位张总工程师必死无疑。乖乖,还是蒋中正签发的委任状,够厉害。”

  “蒋中正是谁呀?”维嘉问。

  “就是人民公敌蒋介石。”

  “那他死不死更不关咱们的事。你不认识他,我也不认识他,干吗不报案立功受奖?”

  “这可关系到一条人命。”

  “难怪大伙儿都说你不好,原来你一点儿阶级斗争观念都没有,所以大人全认为你是大院最孬的孬种。我可不能跟你同流合污,你不报案我报。”

  小主人没为这席话生气,而是紧蹙眉头思忖了一会儿:“维嘉,你认为你爸爸是苏修(苏联)特务吗?”

  “扯淡!我爸在苏联留过学就是苏修特务,那是人就别活了。十月革命发生在啥地儿?是苏联!《东方红》舞蹈史诗里有一句朗诵说得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为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维嘉越说越气愤,“七机部九一六的头头就是苏联留学生,咱们院的造反派头头也是,他们为啥就不是苏修特务啊?”

  小主人微微一笑:“对呀,我也相信你爸是好人。可是咱们国家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自旧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还有科学家、大学教授和中学老师,以至许多单位的工程师,可以说许多人手里都有蒋中正签发的委任状。只不过他们不像这位张总工程师这么愚蠢,要么还精心保存在箱子底,要么早就销毁了。这种委任状只能说明这个人学识渊博,跟你爸一样是好人,不是你我的阶级敌人。”

  维嘉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迟迟不表态。

  “你不觉得你爸受了冤枉吗?”

  “本来就是!”

  “可是今天咱们一报案,这个人恐怕不死也要脱几层皮。我想他一定也是好人,就因为这些能充分证明他聪明才智的委任状、任命书和发明证明,便要一命呜呼。如果报了案,再让一个好人蒙受不白之冤,那咱俩就是造反派天天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主人很中肯地说,“维嘉,你是明事理的,最起码还知道新中国与十月革命的关系。谁不知道划破黑暗寒冷夜空的‘阿芙乐尔号巡洋舰’的一声炮响意味着什么?谁不知道中国革命与克里姆林宫上那颗红星的关系?但是现在不让讲了。这么说反动吗?说实话,咱俩思想都不反动,不过就是认知方面与现实有些出入罢了。好啦,你看这件事怎么处理?”

  维嘉闻出其间的火药味,所以欣然表示:“你在这儿看着鱼和鸡,我回家拿一趟洋火。”

  当维嘉的背影消失,小主人将扯开的东西重新包好,把铁皮箱关起来,就向四下张望一下,然后迅速脱了衣服拖着铁皮箱下水。这次,他在水里只露了三回头,最后一次已经到了河道中央,说明那个铁皮箱被沉在深水区。小主人好像还不放心,好几次潜到水下忙活,又游到河对岸观察周围没有异常,才游回来穿上衣服。

  “哎,铁皮箱呢?”维嘉一回来就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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