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黑的自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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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3-12 09:29
“还说哪,刚才来了一帮人抢走了。”小主人骗人也不脸红,为了将故事编得有模有样,煞有介事地自圆其说,“那帮人里有便衣,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就在咱们学校。这个便衣还行,其他人可就不讲理了,连我这样的小屁孩都打,害得我屁股挨了好几脚。一定是姓张的当了‘甫志高’,自己把自己出卖了。”
听到这里,维嘉反而松了一口气,乐呵呵地说:“我觉得还是这样好,咱俩没事了。这年头有什么别有事,没什么别没钱。”
八、汪海泉把维嘉打得鼻青脸肿还骂他是流氓
菠菜收了割韭菜,接下来是水萝卜和小油菜。每样菜产量并不高,吃两三顿就没了,但老主人仍然对小主人刮目相看。地里栽上茄子、辣椒和西红柿秧子,节气便进入初夏。河里游泳的人逐渐多起来,不太适合钓鱼。鸡鸟猴到了活动盛期,于是小朋友一窝蜂开始早晚在河坡或树林里捡鸡鸟猴。这时节我们也毛鲜羽亮特精神,母鸡一天一个蛋,公鸡则攒足了劲“喔喔喔”地报晓。但是没多久小主人就跟学校一起支援“三夏”,一走就是半个月。没人抓活食,可把我们馋坏了。
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人人心欢畅……
小主人唱着这首歌回到家,半个月不见,人晒得“黑非洲”一样,再领唱《我的祖国在黑非洲》都用不着化妆。他没空手,带回好几十只半死不活的蚂蚱,勾引得我们垂涎三尺了。哈,总算吃到嘴了,这些蚂蚱真香啊!
学校放假了,菜园的黄瓜、茄子、西红柿也开始成熟。小主人没种黄瓜,就用红彤彤的西红柿交换,两个西红柿换马连柱一根黄瓜。茄子生吃有股怪味,别看一个个紫灯笼似的果实,却不招人待见。随之而来的雨季,四九城菜市场除了洋葱头和冬瓜就没其他菜,遇上间苗下来的小白菜,那队排得恨不能从东单菜市场排到西单菜市场。这时送人家几个圆巴溜湫的茄子,真赶上过年过节一个购货本才准买三两的芝麻酱,美滋滋香喷喷的。蔬菜淡季,合作社职工也不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小主人就接长补短给段叔叔他们摘些“狗不理”的茄子,很受合作社叔叔阿姨欢迎。
这天刚刚雨过天晴,但还是闷热。汪海泉赶着公鸡黄金荣、母鸡杜月笙来菜地找小主人。他让两只鸡找我们一起玩儿,自己拉着小主人躲到小山包后面嘀咕维嘉和他妈妈的那点子烂事,好像这个世界就小主人不知道了。
事情还要从五一劳动节说起。自从小主人他们在楼顶袭击了造反派头头,大院有几个坏小子就经常爬到楼顶窥视万家灯火。布票每年大人小孩都有各自的定量,买身衣服都不够,因此窗帘便成为一种奢侈品,黎民百姓真没几家挂的,只要登高就可以饱览人生百态。恰逢一对新人劳动节完婚,新婚燕尔,云雨正酣,男欢女爱之事被对面楼顶上的坏小子尽收眼底。这几个孩子里就有维嘉——一个年逾十四、正对女性怀有强烈的神秘感和好奇心、急切想了解到女性隐秘的东西、享受到性发泄及性满足的孩子。有好嚼舌根的,不久这件事就传到维嘉母亲的耳朵里,用马铃薯的话讲,这事儿非常不幸。
据说女人在三十五六是一生当中性欲最旺盛的时期,但维嘉的母亲恰恰在这个年龄段失去丈夫爱抚,空门难熬,每当独守空房都备受摧残。儿子性发育,母亲看在眼里挂在心上,有两次拿抚弄丈夫的手法抚弄过儿子,但囿于伦理道德她心惊肉跳地罢手,尽管欲火已经让她难以自持。当听说儿子爬楼顶偷看人家的楚梦云雨,那阵春情酷似滔滔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你天天晚上爬楼顶,干啥呀?”
维嘉腾地小脸粉红,使他越发显得俊俏。母亲过去是专门审犯人的,他不可能逃过母亲的盘查,更难逃过母亲的眼睛。最近几天回家就换裤头,因为每次从楼顶下来裤头都精湿,而且有股碱味,有一回想洗却让母亲没收了。瞒是瞒不住了,他实话实说:“看人家结婚来着。”
“都看见啥啦?”
“就看见男的往女的身上趴,其他啥都看不清。”
“想看清吗?”
维嘉怯生生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才反问:“啥呀?”母亲一把将儿子拢到怀里:“你想看啥,就是啥。”儿子再色胆包天也不敢当着母亲胡说八道,但是感受到母亲怦怦的心跳,那弹性十足的乳房犹如一对在他胸口蹦蹦跳跳的小宠物。徐娘半老的维嘉妈妈,依然风韵十足,只是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男人有贼心没贼胆罢了,不像我们这些鸡鸭犬猫大庭广众之下随心所欲,当然乱伦的版权应该属于飞禽走兽。维嘉岂敢萌生畜类的念想,依偎在母亲怀里一句都不敢言语。母亲毕竟是女人,丝丝温馨的呼吸,凹凸自如的身躯,柔情漫漫的抚摸,无不刺激他朦胧中的情欲……
汪海泉就住在维嘉家北面那栋楼,他家的窗户与维嘉家隔院相望,这件事情很快就被他发现了。
汪海泉是发育早熟的人,不到十五岁就长出络腮胡,个头也蹿到足有一米八,因此显得比一般小朋友威猛。他性格直率,算个性情中人,看到维嘉的如此行径,便找茬和他打了一架,一面大骂维嘉是流氓,一面把维嘉打得鼻青脸肿。
我的小主人比汪海泉整整矮一头,身单力亏,但还是死死抱着这个大块头问:“人家依恋妈妈没什么错误,咱们不该管得这样宽。再说跟妈妈好又怎么了,怎么就成了流氓啦?”“公鸡和母鸡玩踩蛋你懂吗?维嘉和他妈妈就是玩踩蛋。”汪海泉急赤白脸,“人兽不分,与畜生同样。你呀你,真成了书呆子!”
“维嘉跟妈妈玩游戏也没什么错啊!他不让咱们管,咱们就别添枝加叶了。”
“那是流氓游戏!”
“游戏还分好人与流氓的吗?”
确实不是装出来的,小主人的确少不更事,对生理常识还是一片空白。他有效阻止了这场因为好心而引发的争斗,但是却被搞得一头雾水。这件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结果是不欢而散,非常失败。小主人以为维嘉的母亲一定来家里告状,虽然他是拉架的,可是毕竟由于他想说服维嘉不要腻着母亲,那么这次冲突,他是主谋无疑。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维嘉的母亲没有找寻小主人,好像万事大吉。小主人被搞的那头雾水,随着时间流逝也被渐渐忘却。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一场必将影响他一生的牢狱之灾,已经悄然无声地逼近我最最亲爱的小主人。
九、维嘉的母亲与革委会主任勾搭成奸陷害了小主人
共和国成立十九周年的前夕,澳红和澳雪与我们话别,它俩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听到楼上传来澳红临终前垂死挣扎的惨叫,暗暗下决心,自己面临死亡时一定要从容不迫。金秋的北京,可街筒子游街批斗走资派的现象大为减少,倒是在各学校操场开了好些次公审批捕溜门撬锁的小偷,以及在光天化日大肆抢劫的强盗和流氓等坏人的大会。可是打群架仍然成风,半大小子就为一句话或看一眼就大打出手,而且是成群结伙地打,甚至打进家属区。社会戾气十足,吓得我们连菜园子都去不了,因为偷鸡的和抢鸡的坏蛋都不少,小主人和大院的孩子们不愿意招惹是非。离大院不远的一座小土山打了一场大规模的群架,几个大院的半大小子会集在一起,分成势不两立的阵营,足足打了两天,殃及许多无辜,最后连京包线铁路都被迫停运。我们大院离围墙近的玻璃窗都被石子砖头砸碎,马连柱家的兔窝也挨了几板砖,死了两只小白兔。要不是卫戍区出动好几百名解放军,小土山周围的机关、学校和家属区都将遭受更大的冲击。
部队征兵,马连柱、李赔本和胡援朝等人年满十八岁,一概未过政审关。“走资派”最要命,这个定义究竟属于哪个阶级没明确,儿女们自然而然蒙受不白之冤,分不进工厂,当不成兵,何去何从只有天知道。笃定当逍遥派吧,可是老大不小了还在父母身边混吃混喝的日子,是个好男儿就于心难忍啊!他们开始愁眉不展,开始唉声叹气,大白菜都快烂在地里也不去菜园子,成天躲在房犄角缩着脖子插着袖笼晒太阳。
我们可惦记菜园里香喷喷的小虫子和甜丝丝的菜叶子,于是撺掇大马公和座山雕,让它们想办法告诉主人地里的大白菜再不收就会冻成冰坨子,可惜了的。满大院都知道,菜园的蔬菜纯天然,不施化肥和农药,喝的是昆玉河水,上的是昆玉河水草沤的肥,真可谓靠天靠地也靠人,连座山雕他们三只鸡的屎都为菜园子做出了贡献。
马家和胡家的鸡,只要从家里放出来就往菜园子方向跑,搞得他们主人手忙脚乱的。这样连续好几天,胡援朝终于从失落情绪中猛醒过来,问马连柱和李培芝为什么没见小伙伴们收大白菜。马连柱和李培芝也醒悟了,将怨天尤人的满腹牢骚咽进肚子,可着院子招呼在菜园子种了秋菜的人,自然落不下我的小主人。我、小来杭和芦花也喜洋洋跟着沾光了。四下已是万木凋零,菜园子却还绿莹莹的一片。大白菜无论挺实的,还是散棵的,经历了寒风霜打,更显绿意盎然。大萝卜连叶梗都变成红彤彤的,怎么看怎么喜兴。韭菜虽细,但是味冲;大葱不高,但是辣眼;蔓菁不大,腌菜更好……而我们小鸡都争分夺秒用爪子捯饬土壤,刨出藏身土下准备冬眠的虫子。瞅瞅吧,人忙一秋,鸡忙一时,好像都各得其所。你看春华秋实了吧?其实不然,危机时刻伴随着小主人。大院新上任的革命委员会主任与维嘉母亲有一腿,这个道貌岸然的被结合的老干部,其实是靠出卖诬陷上级而发家的。无论在任何时候,无论在什么历史条件下,当官的都离不开这种人。因此这种人永远是吃香的喝辣的和作威作福的人上人。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就是一个典型。
维嘉的母亲,是个相当妩媚婉丽的女人,甚至够得上妖艳,狐狸精一样让色迷迷的男人春情摇曳想入非非。主任是什么时候看重维嘉母亲的,恐怕只有天知地知。他上任不久就拜倒在维嘉母亲的石榴裙下,倒是货真价实,而且差一点让地球人都知道。据说他就是冲着维嘉母亲而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向造反派出卖了良心,出卖了上级,出卖了同事,出卖了不知情的广大群众。两个人在阴暗之中勾搭成奸以为就能掩人耳目,所以倍加纵欲无度。然而维嘉的母亲并没有因此放过儿子。老男人入港直截了当,孩子如同小狗怯懦中带有如饥似渴,经常让她……。
当维嘉母亲得知自己与儿子之间的丑行败露,率先披露的就是汪海泉和我的小主人。虽然两个小屁孩仅仅是警告了她的儿子,她已经萌生了恨意!
俗话说得好,劝睹不劝嫖。嫖乃性也,属无根之木,无尽之草,只要在心中泛起,就如同洪水猛兽一发不可收拾。可是居然就有两个少不更事的鳖犊子敢这样做,维嘉母亲恨得牙根儿痒痒。她将此事闷在心里,与主任同床共枕时不停地吹耳边风。在情妇恶意中伤下,主任拍胸顿足地指天发誓: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以合适的理由,利用好合适的机会,替相好的狠狠教训教训两个小王八犊子,并且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这个丑恶交易达成时,小主人还沉溺在丰收的喜悦里,尽管收获的蔬菜值不了几个钱。
机会来了,北京市名义上要办加强思想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的“三性学习班”,实际是由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全权负责的针对打砸抢及其他犯罪行为以坚决打击的统一行动,剑锋所指就是社会犯罪问题。大院革命委员会主任大笔一挥,将汪海泉、我的小主人大名写上,但是觉得两个小孩与上级要求抓捕的条件相差太远,寻思一下,又将他老领导的孩子胡援朝等三人大名上报。五个人的罪名,无外乎什么联动分子(中央、北京党政军干部子弟(女)联合行动委员会)、西纠分子(首都红卫兵纠察队“西城分队”)等被中央文革严令取缔的学生组织,以及打群架、挖地道窥伺国防重要机构和小偷小摸等问题。罪名罗织得简直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上级当天就核准,然后马不停蹄地交给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
天阴沉沉的好些日子,大烟囱冒着遮天蔽日的黑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距离冬至还有九天时间,正是一年当中最黑暗、最寒冷、最凋敝的时候。
番茄和马铃薯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我们,座山雕、小炉匠和一撮毛火急火燎地找胡援朝报信儿,我和小来杭、芦花也急急忙忙告诉小主人,黄金荣和杜月笙更不甘落后,因为它俩同样是人间罪恶的见证者。但我们都枉费心机,人类听不懂我们的语言,看不明白我们的动作,不理解我们的心情。一句话,我们只能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落难。
深夜,墨一样黑的苍穹,没有半点星光。锅炉房的大烟囱不再吞云吐雾画长龙,凛冽的东北风刀子似的割着人的皮肤。我已经做好报晓的准备,可是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楼上楼下都亮起了灯。对这种半夜鸡叫式的扰民,老百姓早已见怪不怪。深更半夜突然敲门查户口,已经是家常便饭。
“快开门,我们是公安局的!”
哎呦嗨,这位粗声粗气喊话的同志似乎忘记了,此时此刻哪来的公安局呀!公检法成了一家,早改成中国人民解放军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了,大印是军徽,警服也与人民空军混淆在一起。您千万别健忘,小心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
小主人从梦乡中惊醒,喊爹叫娘,突然意识到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爹娘两个月前就神秘失踪了。他一骨碌钻出温暖的被窝,以为是父亲回来了,所以穿着裤衩背心就跑到门口开门。门外的人如临大敌,一个人用刺眼的手电照着他的脸,另一个人一把卡住他的脖子,第三个人问:“你放老实点儿。说,叫什么?”
叫什么,天都快亮了,我当然要报晓了。我在小主人回答前就“喔喔喔”地叫起来。
“你们深更半夜闯到我家,还没问你们是谁呢!”小主人双手攥着那个卡脖子人的腕子,面无惧色地说,“把手松开,我又不是地富反坏右。”
问话的人倒会说:“是不是阶级敌人,你跟我们走就知道了。我是派出所的,他们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去,穿衣服去,小心别感冒了。”
“我跟你们上哪儿呀,什么时候回来?”
“你他妈费什么话?穿衣服去!”那个卡脖子的人搡小主人。
“叔叔,我的鸡怎么办?要不了两天它们就会饿死。”
派出所的人道:“先去穿衣服,然后给鸡准备几天吃喝就行。我早知道你是这个大院养鸡养得最棒的,难为你有这份童心和爱好。”
“叔叔,那我带什么吗?”
“洗漱用具就行。”此人想了想又说,“最好带一卷手纸。估计你在里头待不了几天,其他东西就免了。”
小主人向来做事雷厉风行,很快穿好衣服,又很快将我们食盒装满米,单拿两个碗盛水,然后摸摸我,像是将小来杭、芦花托付给我照料。在凉台门口监视的工宣队师傅直个劲儿催促,小主人直起身子学着那位被游街的老红军大义凛然的样子,从容不迫地被这些人押出家门。漆黑一片的世界,黑洞洞的楼宇,朦朦胧胧的大地,唯有一行人由手电光亮引导着沿河岸向东疾走。天上零零星星飘舞起雪花,将这个环球搅得分外寒彻。工宣队的师傅们和那位派出所民警都穿着棉大衣,但北京小孩耍单耍惯了,尤其小主人连毛衣都没穿。这是滴水成冰的寒夜,这是人们睡梦最佳的黎明,孩子们瑟瑟发抖地去往未知的地方,恐惧胜过寒冷。
十、我为小主人欢呼,放歌……
大雪悄然为这个世界披上银装,而且没有一丝停息的意思。凉台扶手堆起一拳厚的雪,害得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因此阴冷无比。
我夜里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竟然与芦花和小来杭的一模一样。我们梦见小主人经学校老师、军代表和工宣队师傅的通力合作,在公安人员简单询问后就被释放了。尽管雪还在下,天还那样冷,可是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喔喔喔”地叫到太阳爬上楼顶。我们盼出头了,终于小主人又能来关心我们。可是外面广播大喇叭,突然“嗡嗡”响起。
“你们说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好么样儿地抓走,又好么样的放回,军事管制委员会寻啥开心呢?”
“这个刨绝户坟、踢寡妇门的兔崽子活该。他奸同鬼蜮,行若狐鼠。他头上生疮,脚下流脓。他罪大恶极,恶贯满盈。他哭爹喊娘拧丧种,坟顶插烟头缺德带冒烟。咋啦,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不该抓这样的坏蛋吗?”
“说点儿实在的,别把形容词当成大帽子往小孩脑瓜上扣。他满打满算刚十四,咋就成了烂透的毒疮啦!你们趁着他家大人不在,故意作践人是不是?”
“啥呀,啥呀,你扯啥犊子哪!他带头在河边挖地洞,是不是挖到棺材了?他伙同汪海泉踢寡妇家的门,是不是缺了八辈子大德了?我说的还都是现行,历史上他还是流氓小偷的教唆犯,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妈拉巴子,我还就是看他家大人不在才教训教训他,要不他还不成天上房揭瓦啊!”
“你等等,有你这样张冠李戴的么。孩子们在河边挖地洞是挖出了棺材,可是跟他一个人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一大群孩子玩游戏碰到的偶然情况,跟刨绝户坟根本就挨不上。还有,你说清楚,他伙同汪海泉踢了哪家寡妇门?”
“还用我说嘛!军代表、保卫处、还有派出所都知道是陈锦霞,就是维嘉他妈。当然他们没敢把陈锦霞咋的,却对维嘉私设公堂,搞逼供信。”
“维嘉他爹还没死,他妈怎么就成寡妇了?”
“对啦!陈锦霞的丈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两年了,你们说这跟寡妇有差样吗?守活寡比真寡妇妈拉巴子还要惨。两个兔崽子光天化日之下就欺负陈锦霞的儿子,审贼似的审维嘉,他们当自己是谁呀?是妈拉巴子军管会的,还是妈拉巴子民警?扯毬玩意儿的,啥都不是,还整啥大个儿的,我看简直是想翻天!”
“他们都问陈锦霞儿子啥了?”
“这个你们问不着。”
“是怀疑陈锦霞的儿子跟他母亲乱伦吧?”
“你们扯啥犊子,你们这是没根据的胡扯,是替反动派鸣冤叫屈!”
“你说什么?告诉你,是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可是革命委员会大主任,居然敢为苏修特务家属鸣冤叫屈,非法抓捕几个孩子,你就不怕革命群众造你的反么!”
“一群乌合之众,我怕他们就不当这个革命委员会的主任。妈拉巴子,让他们来!”
大院革命委员会主任与部分群众的对话,居然从高音喇叭传出来。有人出面讲理,这是好事,说明小主人就要恢复自由了。维嘉的父亲是否是苏修特务,听小主人跟其他小朋友议论,曾经留学苏联的人都是国家左挑右选的栋梁,怎么能是特务呢?他们之所以试图制止维嘉与他母亲胡来,就是认为维嘉的父亲迟早会无罪释放。这是好心,也是善意,怎么就成为“踢寡妇门”的恶劣行径?这个帽子扣得也太牵强了!别管咋的,小主人能重获自由就行。果然,小主人上午就一脸疲惫地回到家,马不停蹄地打扫鸡窝,剁白菜帮,拌玉米面,然后喂我们。他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我们吃食,以往他会顽皮地笑我们你争我抢,说说我,又劝劝芦花或小来杭。可是今天他没吱声,两天不见就洗去一脸的童稚,小模样一下有了沧桑感,仿佛一跃当了成年人。当我们几个的嗉子都快撑破时就咕咕叫几声结束吃食,芦花和小来杭趴窝下蛋,我则在鸡窝门口站岗放哨。四周静下来,静得都能听到小主人的心跳,而他还蜷缩在寒冷的凉台上看我们,好像不认识我们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声音由小到大,还呼唤着小主人的小名。我怕小主人没听见,就“喔喔喔”扯着嗓子叫。
“谁呀?”
“我,阿姨。”
是胡援朝的母亲。小主人这才很不情愿地站起来,相当慵懒地进了屋。随着开门声,他换了一个人似的热情地打招呼:“阿姨好,你们屋里坐。”原来汪海泉的母亲也来了。
汪海泉的母亲一进门就问:“侬吃饭了吗?”“吃了。”
紧接着胡援朝的母亲就喊起来:“什么吃了,这冷锅冷灶的,你吃啥了?来来,看阿姨给你带啥来了,是你最爱吃的白菜炖豆腐和大米饭。”
“谢谢阿姨。”
“哎呦,谢啥谢,快趁热吃!”
大概安静了十几分钟,胡援朝的母亲问:“孩子,吃饱了吗?”
“饱了。”
“坐坐坐,先别急着刷碗。阿姨问你,你和胡援朝、汪海泉被他们带到哪儿去了?你们关在一起吗,他们打你没?”
“对对对,我儿子嘴老乖馋,那里厢吃得好吗?”
“我们被带到国务院宿舍地下室,屋里不盖被子都特别热。一天两顿饭,每顿两个窝头一碗白菜汤。没开水,渴了到厕所对着水龙头喝凉水。刚进去的时候,民警讲了话,说现在流氓管自己叫狂爷,小偷管自己叫佛爷,合着我们警察成了爷孙。他说这是典型的无政府主义,是反文化大革命的,也是跟毛泽东思想唱对台戏的,所以就要组织我们好好学习。他说他的,有人带头唱国际歌,还有《坐牢算什么》和夏明翰的《戴镣长街行》,特别像《烈火中永生》里的场面。我们谁也没挨打,唱完歌就背毛主席语录。民警和工宣队的人都巴不得这种自我改造和学习,没人干涉,也没人提审我们。”
“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我不太清楚。我们学校保卫组的曹师傅叫我跟着走,出了国务院宿舍大院的门,就让我自己回家。”
“我们家的胡援朝是‘西纠’‘联动’不假,可是你和汪海泉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汪海泉的母亲瓮声瓮气地:“是不是跟那个小赤佬有关系?”
“谁呀?”
“那个叫维嘉的。”
“维嘉,维嘉怎么了?不可能,我俩跟维嘉挺要好的,这件事不可能跟他有关系。”
“没关系就好,没关系就好!”胡援朝的母亲将话题岔开,“听说学习班的孩子都要去天津挖海河,是吗?”
“没听说。曹师傅就让我明天去上学,因为我们年级要组织去房山劳动。”
“汪海泉是不是也马上放出来,你俩个不是一个年级的吗?”
“不知道,也可能过两天就出来吧。”
“海泉妈,你就别比了。他在学校可是好学生,海泉却很淘气。”
“唉,还是做好学生好,遇到麻烦有人相帮讲好话呦!”
“好了,我们走了。你别忘了吃晚饭,食堂钱票还有吗?”
“阿姨您放心,还有,够我吃十天半月的。”
“好好,我们就走啦!”
大人走了,小主人又回到凉台,可怜巴巴地蜷缩在小板凳上冥思苦想。芦花钻出鸡窝“咯咯嗒、咯咯嗒”地叫得好开心,一枚硕大的鸡蛋就在它身后。小主人懒洋洋地猫腰拿出这枚鸡蛋,却没像过去那样喂芦花一把米。小来杭也“咯咯嗒、咯咯嗒”地唱起歌,小主人依然心不在焉地收起鸡蛋而不予奖励。傍晚,他又喂了一遍食,却丝毫没有离开我们的意思,直到万家灯火亮起来。我宛如听见了他的心声,做人难,做好人对他此生此世来说已经没有可能,真不如像小鸡一样无忧无虑。总之,小主人认为他的政治生命就此终结,将像《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那样一生坎坷。完了,他小小的年龄,心却犹如残年暮景的老朽。
谁听过鸡也会自杀?但这是千真万确的。番茄和马铃薯,就在小主人被抓的那天天一亮就自己钻到汽车轱辘下了。地点在大桥上,估计他俩本来想跳河,可是河水结了冰,昆玉河跟镜子似的,所以就钻了汽车轱辘。大院的鸡群通过不同形式祭奠它俩:主人之过不该由咱鸡来承担,咱们干吗见不得人,又不是咱们愧天怍人,为什么偏要咱们含垢自尽呢?
我们又能来到院子里和鸡们一起玩耍,但是我也像小主人一样郁郁寡欢。鸡们你一嘴我一嘴的议论,挺让人揪心的。你想啊,人都这么不知廉耻,干吗他养的鸡反而想不开?人啊,真不如我们鸡善良,邪恶起来就是野兽,就是魔鬼。不过我们仨没潇洒多久,小主人拿着芦花和小来杭下的几斤鸡蛋,把我们托付给李培芝,而他打好行装跟学校去房山乡下参加生产劳动,号称在生产实践当中改造世界观去了。
二十多天后,他从李培芝处把我们接回家,从兜里掏出一大把蚕蛹喂我们。鸡是最爱吃虫子的,别管什么小虫都是我们的美味佳肴。我们欢呼,我们雀跃,围着小主人手舞足蹈。小主人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他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默默喂食,好像一点儿久别重逢的激情都没有。顺便说一句,汪海泉过了元旦也被释放,跟着工宣队倒休的师傅一起去房山劳动。大院被抓的孩子,最后被放回来的是胡援朝,是小年那天回来的。
小年的第二天,老主人回来了。父母不问小主人为什么被公安部门抓走,不问到房山劳动累不累,也不问他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仿佛他们对小主人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小年一过,家家都杀鸡宰鸭,宛如1969年是世界末日,人在死前要让所有的生灵跟着陪葬。天上飞的,地下跑的,统统成为最后一顿晚餐,人们要饕餮一场。我看到汪海泉家的黄金荣和杜月笙被煺光羽毛吊在晾衣绳上,细麻绳拴在颈项根,秃脑袋耷拉着,双目紧闭,开肠破肚,皮肉被风吹成蜡黄,好一幅凄惨可怜的景象。这是上海人吃白斩鸡前的准备,原来活灵活现的鸡就这样可怜兮兮地上了黄泉路。离老远就能闻到马连柱家飘出的诱人的肉香,那是大马公等九只鸡和五只兔子集体为世界奉献的最后的美味。胡援朝家很干脆,小年当天就消灭了座山雕,第二天又吃了小炉匠,这会儿大概一撮毛也上了餐桌,连大年都不打算过了。我从当初的恐怖和害怕,慢慢就变得无所谓了。人们豢养我们不光因为好玩,取蛋吃肉才是最高利益,躲是躲不了的。打老主人回到家,我就捋好羽毛准备上路。
1969年对北京人来说,将是妻离子散各奔东西的一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势在必行,干部到“五七干校”已成定局,支农支边支援三线也是必然趋势,即使幸运儿也要去当兵保国防。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是涉及到千家万户的大迁徙,大转移,大调动,大分配。宋时大文豪苏轼就讲: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历史永远没有轮回,但风水来回转,现在终于轮到共和国的子民了。
大年过了,我们安然无恙。马连柱去了陕北插队,李培芝到内蒙古草原当牧民,胡援朝跟着准备去“五七干校”的人参加学习班,“老三届”的大孩子一下都走了。
转眼到了初夏时节,老主人讲:“小赤佬,我同侬姆妈要到乡下劳改,侬不愿意跟着去,我们不勉强。早晚侬也是上山下乡的料,侬能带着澳洲黑走吗?”
“尽量争取。”
“邻居家的孩子一走就是几千里,一路火车、汽车、又是马车,还要自己背着行李跋山涉水大半天,侬带着澳洲黑它们可能吗?我看不是侬累死,就是鸡饿死。”
“那也不许杀。如果杀澳洲黑,你们先杀我!”
“好好好,不杀,不杀。”听得出,老主人很无奈。
小主人一脸愁容地来到凉台,蹲在鸡窝外面看我们好长时间。他俨然知道时日无多,因此很忧伤。我真想告诉他要顺其自然,死对于我们鸡来说,是天道人事,所以不要违拗老主人,为了我们而伤了一家的和气。他好像看清我的心思,打开门抓住我抱在怀里说:“将来恢复你们自由,你能领着芦花和小来杭云游四方吗?”
我在他耳边“咕咕”地讲:“我们早已驯化了,成为家禽之后就失去了野外生存能力。我不敢答应你,因为不知道失去人的庇护,我能不能带两只母鸡活下去。”
小主人听懂了,一定明白我说的意思,所以将我抱得很紧。他眼里迸出泪花,无声无息地顺面颊淌下来,一滴滴地滴在我头上,啜泣着:“对不起,是我忽视了。你们是家禽,已经适应不了野外生活了。可是澳洲黑,你是顶天立地的大公鸡,你们完全可以在大自然的呵护下繁衍后代,再也不用担心人为了解馋取走你们下的蛋了。”
“不,不能这样。”我用脚蹬地,在小主人怀里挣扎,焦急地“咕咕”叫:“天行天道,人尽人意,我们不能叫人白养一场,吃肉取蛋,心甘情愿。”
小主人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羽毛,等我安静下来才接着说:“我出生在上海,长这么大却没看见过大海。你们可以沿着昆玉河一直向东走,替我看看大海,替我问问大海好。这个任务你一定能完成,而且说不定还能搭上远洋货轮回你们家乡哪!”
他是理想主义者,好做梦,还好圆梦,过去与小朋友玩的许多游戏就是从梦中来的。现在他又在做梦,然而需要我们来替他圆这个梦了。大洋洲在哪里,他好像在地理知识上了解一些,但非常不全面。我家乡离着十万八千里,这个梦怕是圆不了。不过替他看看大海,代问大海好却比较容易做到。我不敢违拗,那是大不敬,所以就“咕咕咕”地答应了。
天热了,麦子黄了,学校组织支援“三夏”的生产劳动。这次同以往不一样,69届初中毕业的这个年级去了五天就中途撤出,回学校进行分配。他们从昌平县的中越友好公社步行几十里回城的,一个个筋疲力尽。但与小主人同班的小学同学则表现不凡,这些九岁开始就每年清明跟老师从三里河来回步行到八宝山给革命先烈扫墓的孩子,居然就像老练的士兵,一路帮着老师及军代表照顾其他同学,而且相当潇洒。
老师的教诲他念念不忘,那么童年的磨难更是铭心刻骨。终于盼到自己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候,这就是他为什么坚决反对跟在父母身边的主要理由。他渴望着从父母羽翼下脱颖而出,在社会这所大学堂自由自在地呼吸,自由自在地学习,自由自在地工作。童年的阴影,可能会伴随一辈子,苛刻的政治审查会使他成为中国的冉·阿让。但他要靠自己的勤奋和刻苦,在广阔天地实现自己梦寐以求的理想,即使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侬准备好了吗?是内蒙古、还是黑龙江,该不是打抗美援越最前线云南的主意吧?”“我想上内蒙,到乌兰布和大沙漠开垦处女地,像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那样,让沙漠变成绿洲。”
“到沙漠去,那可是苦呦!”
“去夏天是沼泽、冬天是冰天雪地的黑龙江不苦吗?还有到云南属于热带雨林气候的原始森林开荒种地,难道也不苦吗?我天生怕蚊虫,怕毒蛇,好像沙漠更好些。”
“咳,阿拉管不来,侬以后可不要后悔!”“阿爸、姆妈,你们放心,我不会后悔的。”小主人开始谋划自己的未来。他梦想在戎马倥偬中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可是根本不可能,那么就去实实在在当个好农民。中学生涯满打满算只有十六个月,却到农村参加了两个多月的生产劳动。连续两年开荒种菜,或多或少积累了一定的农业知识。他憧憬着未来,非常自信地认为能当好农民,能胸戴大红花向父母和老师报喜。
小主人离京赴蒙的时间是九月初,但建军节一过就开始改善我们的生活。昨天他回来得很晚,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来到我们身边,拿了一包虫子给我们吃。我们兴高采烈地大快朵颐。小主人却将眼泪滴在地上,嘴里唠叨:“吃吧,以后馋了自己捉小虫。”
听他这样说,我知道分手的日子为期不远了。可是不争气的馋虫勾引着,我居然没有认认真真看小主人一眼,以至后悔了很长时间。由于饱吃一餐美食,这一夜我睡得很香。天一亮我刚刚打鸣,小主人就到鸡窝旁喂我们吃小虫,直到我们的嗉子鼓鼓囊囊,他就将芦花和小来杭装到挎包里,接着抱上我出门。他带着我们沿着昆玉河走了一天,直到通县境内的北运河畔,才恋恋不舍地说:“走吧,你们沿着河一直走,就能看到大海了。”
绚烂的晚霞映红了蓝天,给大地抹上一层金辉,河岸两边变得分外妖娆。他轻轻叹息着松开我们,然后毅然决然站起身扭头就走,再也没有看我们一眼。金灿灿的霞光,披挂在他的身上,一脸的稚气,消瘦的身躯,在这个金色的世界,变成一幅拓片,寄存在我的脑海。我奋力飞到一棵柳树上“喔喔喔”地叫起来:我的小主人,祝你好运!
后来太阳告诉我:你的小主人第一年就在茫茫大沙漠出人意料地种出大西瓜,登了报纸,上了广播,他很了不起。
“喔喔喔……”小主人你听到了吗?我在为你欢呼,为你放歌……
吴岩 责任编辑 成林 插图 高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