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弹饭馆(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媒婆,油画,军校
  • 发布时间:2015-03-12 08:51

  一、传奇师长肖挺

  何安坐在军列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手里一直摆弄着挂在胸前的那个饰物。这是一个用炮弹壳打磨成的火炮模型,有手枪弹壳般大小,上面透着黄铜的光泽。

  从何安记事的时候,这个饰物就在胸前。小时候母亲每次给他洗澡,都要叮嘱他一番,说这是他的护身符,千万别弄丢了。当兵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竟然让他摘了下来,说部队上不允许挂物件。何安早晨起来的时候,发现饰物又挂在了胸前,他想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将此事捋清楚。

  何安心事重重地望着车厢里有说有笑的新兵,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熟悉的面孔大都是他的同学。在学校何安是一个孤僻的人,喜欢观察不善言语,同学们已经习惯把他冷落在一边。

  列车行驶到了中午,大家喝着牛奶,就着咸菜吃着面包。一个新兵举起手中的面包,站在座椅上喊了起来: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穿上军装吃的第一顿军粮。

  戚班长走过来,在后面踹了那个新兵一脚说,喊什么喊,你在家能吃上面包吗?

  新兵从座椅上跳了下来,笑着对戚班长说,牛奶加面包,在俄罗斯可是幸福生活啊。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笑过之后,又开始热热闹闹地玩起了扑克牌。何安觉得累了,闭目开始想着心事。

  何安正想着,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肩膀,睁眼一看,是那个叫戚士学的班长。他身上背了五六个军用水壶,对着车厢里的新兵喊着:大家把棉装穿上,已经进入大兴安岭地区。

  没那么严重吧,咱来的时候外面还绿着呢。

  有人喊了起来,很多人开始向窗户外面张望。窗外已经看不到一点绿色,有人又喊了起来:看啊,飘雪花了。

  车厢里的人一下子拥到了车窗前,果然有零星的雪花打在车窗上,还没站稳便被风带走了。车厢里的人这才感觉身上有些凉意,赶紧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囊,找出冬装换上。车厢里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发起牢骚:咱们这是要去什么鬼地方?

  哪来这么多废话,戚班长,赶紧让大家喝口酒暖暖身子。

  这时,那个薄连长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走了进来,一边说着自己先灌了一口酒。戚班长从身上摘下一个个水壶,分给车厢里的新兵。一个新兵接过水壶问:部队不是严禁喝酒吗?

  薄连长转过身瞪了新兵一眼,新兵赶紧用水壶堵住自己的嘴,低下头不敢看薄连长那双威严的眼睛。薄连长提高了嗓门说,我们是什么部队?高寒部队,常年守在深雪窝里,没有酒能抗得住吗?抗不住咱就守不住这雪山;守不住雪山,要我们这支守备部队干什么。这支部队可是支英雄的部队,我们的师长当年是出了名的侦察英雄。

  一个新兵站了起来,给薄连长让了个座位,用试探的口气说,首长,那你给我们讲讲师长的英雄故事吧。

  车厢里响起一阵阵掌声。

  薄连长对着水壶抿了一口酒,眼睛流露出得意的目光,一脸神秘的样子说,你们知道我与师长啥关系?

  新兵们被薄连长的话吸引了过去,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啥关系?

  薄连长又抿了一口酒,回头瞥了戚班长一眼。

  连长给咱的师长当过警卫员。

  戚班长这么一说,车厢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目光都落在薄连长的身上。薄连长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戚班长把手里的酒壶递了过来,薄连长摆了摆手说,酒是用来暖身子的,喝多了误事。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知道师长为什么到你们这个小城市来接兵?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薄连长突然说,师长1948年参加了解放这个城市的战斗。

  一个新兵在一边插话说,师长今年才多大啊,就参加过解放战争啊。

  要不怎么说师长是个传奇人物呢!那年师长才十四岁。

  薄连长这么一说,大家更想听师长的故事了。

  这些新兵生长的城市叫图们,一个边防小城市,江的对面是朝鲜,顺着江水向南走就到了俄罗斯边界,可以说是一脚踏三国的地方。城市四周环山,像个巨大的土盆。一条图们江穿山而过,顺着山势一直流向日本海。解放这个城市那年,师长肖挺还是个侦察排里的娃娃兵。

  当年,肖挺一把火烧了财主家的房子逃了出来,差点没饿死在路上。解放军把他收留到部队里,成了一名侦察兵。解放图们这个城市的时候,听说财主的大儿子杨大炮在旧军队里当上了炮兵连长,而且这个炮兵连就在把守图们这个城市的军队里,肖挺说啥也要参加这次侦察敌炮阵地的任务。排长知道自己的老对手杨大炮与肖挺有血海深仇,就同意了肖挺的请求。在战斗没打响之前,肖挺随着侦察排攀越高山,摸进了杨大炮的炮阵地,潜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眼前的杨大炮正在修筑炮阵地,他已经感觉到这个侦察排长的气息,不久前,他的一个兄弟炮兵连让侦察排从眼皮子底下端掉了。他望着眼前修炮阵地的民工,脑门渗出细密的汗珠,突然从腰间拔出枪,冲一个小个子民工疯喊着侦察排长的名字。小个子民工手里的铁锹吓落了地。几个士兵围了上去,小个子民工的脸立刻变得煞白。杨大炮把枪放回枪套,嘴里骂道,奶奶的,熊样。

  看到这情景,潜伏在附近的侦察排长心里那个笑,还有一点得意。这时,杨大炮冲一个身体结实的民工又喊了起来,这个民工好像没听到,仍然漫不经心地干着自己的活,冲上来一群士兵一顿乱打。突然,民工从地上爬了起来,挥锹向杨大炮劈来,一声枪响,民工便倒在了地上。杨大炮上前踢了开枪的士兵一脚说,奶奶的,谁让你开枪了,老子要的是活口。旁边一个民工抹着泪说,长官,你们连一个哑巴都不放过。民工们把杨大炮围了起来。杨大炮朝天放了两枪,高叫着侦察排长的外号:你有种给我站出来!

  侦察排长心里骂:杨大炮,你没几天蹦头了。

  总攻那天,杨大炮在西南山角掩藏了一门火炮,不是排长扑在肖挺的身上,肖挺已经成了炮灰。排长的腿上中了一块弹片,他偷偷用绷带缠上,带着全排从侧翼包抄过去。看见杨大炮与几个炮兵顽强抵抗,排长碰了一下肖挺手中的长枪。肖挺立刻明白了排长的意思,举枪瞄准了阵地上正在指挥的杨大炮,一声枪响,杨大炮一头栽了下去。

  ……

  薄连长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又喝一口小酒,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好像是他亲手击毙了杨大炮。

  了不得啊,十四岁就击毙了敌人一个炮兵连长。一个新兵说着,也学着薄连长的样子喝了一小口酒。

  薄连长扯下那个新兵手里的水壶,训斥说,现在就想喝酒壮胆,别让大炮给你吓得尿了裤子。

  别看薄连长文化水平不高,讲起故事却有声有色的。按照戚班长的话说,薄连长的故事一讲完,新兵们自然而然对这个部队充满了一份敬意。故事像盆火炭温暖着你,让你在高高的雪山里不再觉得那么寒冷。

  二、那枚火炮模型

  何安新兵下连后,连里进行了一次文化摸底考试,何安考了全连第一名。这预示着他即将参加师里组织的文化队,备战明年的全军军校大考。这是从士兵走进军官队伍的第一个台阶。

  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何安出事了,他在哨所查线的时候让熊瞎子给拍了。

  这事传得很快,就像天上飘起的雪花一样,山上山下,城里城外,一袋烟的工夫就被传开了。与此同时,军营里一份写着何安事件经过的阅批件,在师团首长的办公室里传阅开来。

  师长肖挺掸去身上的积雪,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前打开一摞子文件夹阅批,很快一摞子文件分成了两摞子。他已经习惯了快速批阅文件,不然,批阅的文件会像海一样把他淹没在办公桌前。一份文件里的内容让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眉间泛起深深的皱纹,抓起电话接通了守备团团长谢天行的电话。

  三炮连的哨兵情况怎么样?

  身上拍了好几个大口子,流血过多,躺在师医院里还没醒过来……

  团长谢天行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无论他的大嗓门扯开多大的口子,声音还是被电话线消耗掉了一半。肖挺站起来,也提了提大嗓门喊了起来。

  好了,我去医院看看,雪大路远,你就不要去了,把连队安顿好。

  师部建在半山腰上,昨天的一场大雪险些把师部的大门塞死。士兵们正在清雪,看见师长的猎豹车摇晃着开了过来,便停下手里的清雪工具,笨重地退到雪窝里,让出积雪狼藉的一条小道来。

  清雪的队伍聚集得越来越长,很快形成了一条绿色的长龙,在雪地里不时地舞动起来。

  师医院驻扎在师部的后山腰上,平时猎豹车开到师医院也就二十多分钟,但是今天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如果一路没有清雪的士兵,也不知道要在雪道上爬行多长时间。

  师医院门前厚厚的积雪已经清开了,士兵用铁锹把堆积在操场四周的雪砌成了一个半封闭的长城。猎豹车开进去,好像开进了一个雪城堡,里面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像从天上降临到雪城堡里的天使。

  肖挺由院长带进病房,看见儿子肖劲松守在病床边,病床上的士兵上身和右腿上缠满了纱布,侧卧在床上昏睡着。院长在一旁心疼地向肖挺汇报,说这孩子命可真硬,三只熊瞎子那么锋利的熊掌拍掉了他几块肉,还能撑着爬到树上,换一般人吓也吓死了。接着院长信心十足地说,这孩子刚才醒过来一次,我们也给他输过了血,还把一个专治这种伤口的老猎人也请来了,他的女儿刚走。师长放心,肉长出来就好了。

  院长说话间,肖挺一直细细地观察着床上士兵的伤势,无意间发现士兵脖子上挂有一个饰物,哈腰细看了起来。那是一个用炮弹壳打磨成的火炮模型,有手枪弹壳般大小,上面透着黄铜的光泽。他正要拿起端详看个仔细,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护士手里托着一个药盘子进来了,她对肖挺笑了笑,给病人换起药来。肖挺觉得女护士有点面熟,扯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儿子肖劲松出了病房。肖劲松和院长随后跟出了病房。肖挺问士兵叫什么名字。肖劲松说他叫何安,和他都是三炮连的。肖挺嘴里重复着何安的名字,忽然想起身后的儿子今天不是到师文化队报到吗,来这里干什么。

  文化队离师医院很近,肖劲松报到时本想去医院看何安,正好遇见了也来报到的谢安卉,便扯着她一起来到了师医院。

  肖劲松说着向病房的门窗里瞥了一眼,肖挺这才想起来刚才的那位护士是团长谢天行的女儿谢安卉。

  肖挺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接通了谢天行的电话,信号比早晨时的信号好多了。

  天行啊,你怎么派一个体质弱的兵看守弹药库,那里情况复杂你也不是不知道,要派一个有经验的老兵长期守在那里,干好了,可以转为志愿兵!

  我也是这个想法,这个孩子本来要参加师里的文化队,是三炮连的小秀才。

  小秀才,怎么不去考军校。

  一个部队就一个名额,劲松不是去了吗。

  一个名额,小秀才不去能让士兵们信服吗?

  师长,我明白了,我会灵活处理的。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办事要考虑全局。

  好,何安出院就把他送到师文化队。

  何安在薄振刚那个连队吧,从哪里入伍的?

  好像从延边图们入伍。

  肖挺放下电话,嘴里不时地念叨着“图们”,眼前又浮现出何安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火炮模型。

  三、喂奶的老山羊

  那天晚上,肖挺从师医院回到家里,坐在书房里望着墙上的那幅油画,白天看见的那个饰物又闯进了他的视线。

  二十多年前,肖挺亲手做了一个火炮模型,用手绢包好放进军用挎包里,登上了去往黑龙江宾县的列车。他心里那个高兴啊,自己要当父亲了。

  那年,肖挺所在的部队从朝鲜战场上返回祖国后,接下来的几年里,台湾派遣的特务在大陆越来越活跃,部队处在非常战备时期。当时任某炮兵营营长的肖挺,白天忙活累了,夜里睡不着掰着手指头数着妻子的预产期,数得脑子里乱哄哄的。他觉得这些天的夜晚太漫长了,心想,是儿子就让他当小炮兵,是女儿就像她母亲一样做一位乡村女教师。肖挺心里想着,手里也不闲着,给儿子打磨一件火炮模型的饰物,作为儿子出生的礼物。他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才把弹壳打磨好,用一根红绳将饰物穿起来,悬挂在手里,左看右看,眼前一花,妻子挺着大肚子走进了他的视野。他心里不安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妻子早些日子寄来的家信。

  妻子信里说,她到县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她的胎位不太好,让她尽量在县城里找个地方住下。她发愁了,别说县里,村里她也没有一个亲人。不过,她在县里的一家小饭馆租了一间房,平时闲着帮饭馆做点杂活,三顿饭的钱省下来不说,还结交了开饭馆的老板。老板是一个单身女人,父母死后给她留下一些钱,她男人带她来宾县时间不长,开这个小饭馆维持生活。她画得一手的好画,两人挺合得来,女人还常给她做一道菜——红烧雪兔,是小店的拿手菜,味道格外鲜美,还补身子。没几天,两人处得像亲姐妹一样。妻子在信里还说,如果他从部队回来,直接来县里的饭馆找她,品尝一下红烧雪兔的味道。

  这封信肖挺看了好几遍,怎么看都觉得心里不踏实。妻子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挺着大肚子住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让他心里怎么能踏实。思来想去,肖挺决定提前休假。

  肖挺还是数错了妻子的预产期,再加上生产期又拖后,孩子还没出生他的假期便到了。部队处在非常战备时期,肖挺也不好请假,没等到孩子出生,他按时回到了部队。

  肖挺回部队的前一天晚上,躺在床上摸着妻子隆起的肚子,说男孩女孩都好,一定要有你那么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妻子摸着肖挺笔直的高鼻梁,说鼻子要像你,它能把天顶住。妻子说完,紧紧搂住肖挺的脖子不肯撒手。肖挺感觉到妻子的泪水已经流进了自己的脖子里,他轻轻抚摸着妻子的长发,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火炮模型的饰物,挂在了妻子的脖子上,叮嘱说,这饰物火药味冲,孩子生下来给他戴上,能保佑母子俩平平安安。妻子的头依靠在肖挺的肩膀上,不时地点头,双手把肖挺抱得更紧了。

  肖挺与妻子十多岁就认识了,肖挺叫她英子。快解放的时候,两人都是孤儿,同在当地姓杨的地主家当童工。肖挺每天出去上山砍柴,英子在厨房烧火。有一天,英子发现太阳已经落了山,也没见肖挺砍柴回来,偷偷将一个窝头放进怀里跑了出去。

  她的这个举动让地主家的二儿子杨福财看见,便偷偷地跟在了后面。

  杨福财年龄不大,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英子,书也不好好读,时常从学校跑回来找英子,缠着她陪他去放风筝。英子不情愿,他就硬扯着她去,英子只好站在一边看他放风筝。这天,他刚走进厨房,却看见英子将窝头塞进了怀里。

  英子在小河边看见肖挺昏倒在那里。她知道肖挺是饿的,先从小河里用手捧了一些水喂到他的嘴里,看他睁开了眼睛,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窝头,掰了一块送到他的嘴里,把剩下的窝头放到他的手里。肖挺大口吃着窝头,发现英子笑着看他,眼里潮湿起来。他低下头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谁敢让她受了委屈,他就与谁拼命。

  这个情景躲在树林里的杨福财都看在了眼里。他不想惩罚英子,却想教训一下肖挺。就在肖挺的窝头吃了一半的时候,他从树林里跑了出来,指着肖挺说,你活没干多少,学会偷吃东西了。

  英子抢站在肖挺的身前,低声地解释说,那是我省下的窝头。

  杨福财把英子扯到一边,挺了挺肚子说,没你的事。

  肖挺跑过去把英子藏在自己的身后,咬了一口窝头,故意气杨福财说,我就偷吃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杨福财把脑袋一歪,想了想说,我可以放过你,但你得向我发誓,从今以后不能再与英子在一起。

  肖挺紧紧握着英子的手,眼里生出怒火说,我也警告你,以后英子就是我的亲妹子,你再敢碰她一个指头,我就让你穿开裆裤。

  肖挺把拳头在杨福财眼前晃了晃。杨福财气得脸都白了,话也没说出来,转身就跑了。

  肖挺知道杨福财回去等着去了,就带着英子躲在草垛里,一直到了晚上。肖挺说,我带你跑吧!

  英子点点头,说回去带一些吃的,再与厨房盼大叔借些钱。肖挺不放心,一直扯着英子的手不放。英子说,我们两手空空地走,走不出县城就得饿死,你放心,我去去就回来。

  没想到英子这么一走,就被杨家锁在了仓库里,逼她交出肖挺。肖挺知道英子被他们抓了,直跺脚也没什么办法,就一把火烧了杨家的草垛,逃出了村子。

  肖挺逃走后,英子开始绝食,杨福财急了,想放英子出来,又怕她跑了,愁得他饭也吃不进去。他父亲看他这个样子,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英子去县城读书,但有一个条件,每天由杨福财接送。开始英子没答应,后来厨房的大叔来送饭,说这两天杨福财也绝食了,还劝英子说,只要活下来,就有希望见到肖挺。看英子不说话,大叔又让杨福财来劝她。英子看站在面前的杨福财果然瘦了,便端起饭碗说,我答应你可以,但你送我上学要远远地跟在后面,不能让别人知道。

  英子提出什么条件,杨福财都能答应,还高兴得又让大叔送了一些饭菜,与英子一起吃了起来。这一次,英子没有让他出去,只是背过身吃了那一碗白米饭,没吃出什么味道来,白米饭就见了碗底,她真的饿了。

  第二天,杨福财手上包着白纱布,握着一把用木头做的驳壳枪,高高举过头顶说,别怕,你去上学,我远远跟在后面,看,有它保护你。英子看那驳壳枪雕刻的有些笨拙,知道是杨福财雕刻的,她心里多少平静了下来。接下来,在杨福财那只驳壳枪的保护下,英子坐在课堂里开始了她的另一种生活。

  肖挺参加了解放军,直到解放后他回到村里,亲手枪毙了杨大地主。知道英子上了县城学习,很高兴,虽然他枪毙了大地主,但还是想见杨福财一面,一是想感谢他能送英子上学,二是想告诉他,只要他与他父亲划清界线,政府会安排他今后的生活。没想到,杨福财听说肖挺回来了,人就不见了。

  肖挺知道杨福财没有死,他一定就躲在某一个角落里,所以,他随部队离开宾县一直不放心英子的安全。

  后来,过了好多年,也没有杨福财的消息,肖挺也就渐渐把他忘了。这次肖挺提前归队,心里一直放心不下妻子,这期间,他还对陌生女人的饭馆做了一番调查。饭馆不大却很干净,特别是饭馆墙上的两幅油画把饭馆装饰得很高雅,一幅是二龙山的雪景,一幅是秋天里的白桦林。妻子说这幅秋天里的白桦林,是她来饭馆后女人特意画给她的。这个饭馆的确是县城里的一道风景,里面除了这个女人,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厨师,是女人从乡下请来的。至于女人的男人,多年前失踪了一直没有音讯。不过,看妻子和这个女人处得来,只好把妻子安顿在女人家的饭馆里。

  肖挺没想到,他这一走便永远地失去了妻子。

  肖挺所在的炮营驻扎在内蒙古大兴安岭的一个小山沟里,交通十分闭塞,时常大雪封山,与山外失去联络。坐上马车沿着陡峭的盘山道翻过两座山才能看见博克图,不过,博克图是省城通往满洲里的兵家重地。

  妻子是产后大流血死的,死后的半个多月,肖挺才收到从宾县发来的电报。他回到宾县,妻子已经被埋在宾县二龙山上一片白桦林里。

  那是一个中午,天上冷清地飘着小雪,饭馆门前不见木杆上的幌子,从饭馆里传出婴儿的哭闹声。肖挺推门进去,屋里的炉火正旺,女人手里举着奶瓶,怀里的孩子哭闹着不肯吃奶,小手不时抓着女人胸前白嫩的乳房,上面留下淡淡的红印。女人看见一个满身雪花的军人站在门口,先是一愣,然后泪水便滚了下来,落在裸露在衣襟外面的乳房上。肖挺脱下皮大衣抖搂了一下,走过去接过女人怀里哇哇哭的孩子。女人这才意识到胸前裸露的乳房,下意识扯了扯衣襟。女人这些细节肖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孩子的脖子上,他在寻找那个饰物。

  女人发现肖挺在找什么,从一个衣柜里找出一个包裹。肖挺认出那个包裹是妻子留下来的。他把孩子交给女人,打开包裹,里面是妻子的几件衣物和一本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他抖动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感觉妻子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眼前模糊起来,捧起妻子的衣物紧紧地贴在怀里,越贴越紧,双手不时地上下抚摸,没有感觉到硬实的饰物。

  肖挺出了饭馆,迎着风雪向二龙山走去。

  从街里到二龙山要走两公里,出了街里感觉风烈打脸,雪厚缠脚,山路已经被混沌的雪粉搅得看不见行人。肖挺按照女人说的方位,在一片白桦林里找到了妻子的坟。

  妻子生前就喜欢这片白桦林,坐在林子里就能看见他们的山村。如今的山村已经被大雪淹没,显得有些凄怆和静默。

  肖挺用手拂去墓碑上的积雪,坐在雪地上望着墓碑上妻子的名字,满脑子都是妻子过去的影子。雪花飘舞着,不一会儿,他便成了雪人儿。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踩雪的声音,回头一看,一只老山羊立在风雪中,不时抖动着它身上的积雪,身下两只肥壮诱人的奶子格外醒目。他陡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难道老山羊是妻子的化身,来给孩子送奶来了。他心里一热,站起来走过去,老山羊没有躲开的意思。他蹲下来搂着老山羊亲了亲脸,老山羊顺从地半蹲了下来,两只肥壮的奶子直往他的怀里钻。肖挺好像明白老山羊的想法,脱下皮大衣裹起老山羊,朝山下走去。

  肖挺回到了饭馆,孩子的哭声已经有些嘶哑。他放下老山羊,老山羊叫了两声,在屋里打起转来。肖挺接过女人怀里的孩子,孩子的两只小脚在包裹里不停地乱蹬,两只大眼睛扑闪着盯着老山羊。女人找来一个缸子,蹲在老山羊腹下熟练地挤起来。没想到山羊奶送到孩子嘴边,他竟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喝得肖挺在一旁眼睛都看直了。

  孩子吃饱了,肖挺拾起妻子留下的包裹,抱起孩子想回村里。女人拦住他,说,你一个当兵的怎么带孩子,给我留下吧。肖挺说,我会记着你的好。说着,轻轻拍了拍老山羊的屁股,抱着孩子跨出了女人家的饭馆。

  肖挺给妻子烧了“三七”纸,带着孩子和老山羊回到了部队。从此,博克图山沟的炮兵营里就多了一个小炮兵。士兵们看在眼里,抢着喂养老山羊,确保小炮兵有充足的奶水。肖挺看士兵们忙里忙外的,怕影响不好,找理由说这是老天爷赏赐给他的老山羊,只能自己喂养,否则,老山羊的奶水就断了。他这么一说,士兵们心里知道营长在找理由,谁也不敢说透,只好从别的渠道帮他一把。

  在肖挺看来,老山羊好像是妻子的影子,在他身边走来走去。肖挺在营部专门腾出一间房屋给老山羊,地上还铺上一层厚厚的干草,又暖和又隔凉。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睡着了,他就坐在厚厚的干草上,喝着酒和老山羊说话。说着说着,他就躺在厚厚的干草上,偎在老山羊身旁睡着了。

  伴随着春天的到来,老山羊丰足的奶水让小炮兵一天天壮实了起来。望着草地上吃草的老山羊,谢天行试探说让营长再找个女人。肖挺一扬手,说净扯淡,那老山羊怎么办,回到你的训练场,让火炮的撞击声好好敲打敲打你的脑袋。谢天行看激怒了肖挺,不敢再多嘴,向炮场走去。肖挺望着谢天行的背影,知道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部队这么忙,得有个人帮他陪着小炮兵和老山羊啊。他突然想起谢天行的老婆,她刚刚随军来部队,女儿也刚过满月,她们在一起,小炮兵和老山羊也有个伴。这事和谢天行夫妻一说,两人立刻应了下来,他老婆还想给小炮兵喂奶水。肖挺摆着手,说那可不行,小劲松吃的可是老天爷送来的老山羊的圣奶,营养丰富着哪。肖挺这么说,谢天行的老婆还是偷着给小劲松喂自己的奶水,小劲松竟“哇哇”大哭起来。肖挺知道这件事后,冲着谢天行夫妻大笑了起来,说儿子是个爷们儿,有老山羊的圣奶,怎么肯抢你家姑娘的奶水。

  小炮兵满周岁那天,肖挺来到妻子的坟前。这一天是妻子的祭日,老山羊也是那天死的。肖挺把老山羊埋在了妻子的坟旁,对妻子说,老山羊想你了,她带着我们的体温和故事找你去了。你看,我们的儿子长大了,也来看你了。

  那一天,肖挺给小炮兵起了个名字叫劲松。他想,这片白桦林子里应有一棵挺拔的松树,这样白桦林才有生气和活力。

  四、神秘的眼睛

  何安进了师文化队两个多月又出事了。

  干部科李科长将事故整理成一份文件送给了师政委。师政委说,听说这件事与肖劲松有关系?李科长点了点头,师政委让他把文件给师长看一下。

  李科长从师政委的办公室出来,又来到了师长的办公室,将一份阅批件放在了师长的办公桌上。肖挺打开,在文件的标题上看到何安的名字,抬头看了一眼李科长。李科长解释说何安与大白马事件有关。肖挺低头看着文件问:只是大白马死了,没伤着人吗?

  他说话间抬头瞥了一眼李科长,发现他细长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线,心想,这个李科长说话总是留有余地,像他这双眼睛一样。

  肖挺把文件合上递给李科长,说这件事政治部定就行了。李科长接过文件夹忙解释说,谢天行团长让我征求您的意见。肖挺猜测说,他打电话说情了?李科长笑了笑,肖挺想起什么似的说,何安,就是被熊瞎子拍过的那个兵?李科长点点头。肖挺说,这样的兵要退出文化队是有点可惜了,你们处理这件事要慎重,这关系到一个士兵的前途和命运,再说他也是立过功的人。李科长一个劲儿点头,用力磕了一下右脚,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出去了。

  李科长出去,肖挺抓起电话,想了一会儿又放下,闭目想着心事。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电话响了,是谢天行打过来的。他电话里说,死个大白马就把这小子退回去,这小子可是你让我送到文化队的。

  肖挺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口气严厉地说,这小子和上次进师医院的性质不一样,胆子也太大了,敢牵文化队的马车去看演出。

  那我就先让他回三炮连喂几天猪,好好敲打敲打他。

  他伤在哪了?

  没事,身上掉两块皮。

  这事你们处理吧,别啥事都看我的意见。

  肖挺放下电话,很想看看这小子长啥样,上次缠了一头的纱布没看清,心想,这孩子想毁了自己的前程啊。

  过了两天,李科长又来汇报说,肖劲松今天来找他了,说大白马的事与他有关,文化队的马车是他私自牵出去的。肖挺一听,气得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说,乱弹琴,早干什么了,这个臭小子才冒出来。

  李科长说,首长,也许是肖劲松义气,想替战友求情,特意把事情揽过去。

  肖挺抓起电话又放下,说,你去把事情调查清楚,我们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士兵。

  李科长的脸通红说,我们正在调查。

  肖挺对李科长没头没脑的话很不满意,说,这事让他们团里处理,以后这点小事情你们处理就行了。

  李科长走后,肖挺给文化队打了个电话,让肖劲松晚上回家一趟。

  晚上,肖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静静地望着对面墙上的油画,眼里满是白桦林的深秋。这时,门开了,儿子肖劲松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兵,谢天行的女儿谢安卉。肖挺本想好好教训一下儿子,谢安卉的出现让他的火气也就消了一半,心里骂道,这个臭小子一肚子鬼心眼儿。

  谢安卉坐在沙发上,低着头说,大白马的事也有我一份,他俩是为了陪我看演出,才弄出的这事儿。肖挺没吭声,坐在沙发上吸着烟。谢安卉接着说,他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考不上军校我们心里一辈子不踏实。肖挺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你们还知道坐不住凳子,明天去政治部把事情说清楚。肖劲松扯了一下谢安卉,自己先出了家门。谢安卉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肖叔叔,还是让他回文化队吧。肖挺望着谢安卉那张孩子般的脸,额头泛起了皱纹,说,你们都是大人了,我相信会处理好此事的。谢安卉一脸无奈地出了肖挺的家门。

  何安还是离开了文化队。回连队那天,下了一场雨,他像个湿葫芦似的站在连长的面前,望着连长铁一般的脸,知道全完了。连长扯过一条毛巾扔给何安,黑着脸说,没想到你能给我捅出这么大的乱子,今晚把检查给我写出来,现在去生产班养猪。连长的声音不大,何安的眼泪却随身上滚落的雨水砸在了脚面上。

  何安低着头走出连部,一直走到连队的猪舍,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告别了文化队,眼泪禁不住又流了下来。

  肖挺坐在办公桌前,向后翻着桌子上的日历,翻到一张日历停了下来,心里盘算着,离全军统考的时间还剩下两个多月。他把日历叠了一角,在上面画了一个三角符号。

  他出了办公楼,李科长已经等在小车旁。肖挺上了车说,不要通知团里,直接去三炮连。

  三炮连驻扎在海拔一千三百多米的大顶山上,是大兴安岭群山里最高的山峰,一年无霜期只有三个月,五月飘雪是常有的事。五月里的大顶山温差特别大,早晨还穿棉袄,到了中午身上的绒衣也穿不住了。

  肖挺让小车停在三炮连门外,他们徒步向三炮连的猪舍走去。远远地就闻到了猪粪的味道,肖挺看见何安正在清理猪圈里的粪土,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左手拎起一只脏乎乎的铁桶,右手拎着沾满猪食的铁勺,嘴里“喽喽喽”吆喝着来到猪栏旁。阳光暖暖的,何安好像没看见他们的到来,手里的猪勺子不时敲打着猪槽,圈里的猪摇摆着尾巴跑了过来。

  李科长走过来,想给他介绍一下师长,肖挺扯了一下李科长的衣襟。李科长话来得很快,夸奖何安猪圈整得挺干净,又问起他文化课的复习情况。何安故意摇了摇头。

  没出息。

  李科长说着,从何安军衣兜里扯出一本书,看了看封皮,是一本小说《安娜·卡列尼娜》。肖挺接过小说,翻开第一页看到了妻子的名字,他抬头看了一眼何安说,小说好看吗?

  何安从来没见过师长,但知道眼前这位官不小,忙用沾有猪食的手敬了个军礼,说,看着玩的。

  肖挺觉得眼前这双眼睛多熟悉啊,难道这些日子是那个饰物在作怪,给他一种错觉?瞬间的想法立刻就止住了,他对何安说,小说不是看着玩的,从里面要悟出点道理来。说着把书递给李科长。李科长小声在何安耳边说,小说我先替你保存,你知道师长是特意来的,好好复习。说着,小跑跟上了肖挺。

  何安一听眼前的人是师长,慌忙敬礼,这时师长已经钻进了小车里。

  肖挺坐在小车里,那双眼睛又浮现在眼前,心想真的是一种错觉。那本小说一定是肖劲松借给他的,这个肖劲松什么时候把这本书给翻腾出来了。这时,肖劲松的那双眼睛又闯进了他的视线,他真的不知道那目光里藏着什么秘密。

  师长,我看何安的情绪,是不是让他回文化队。

  他回文化队,就让肖劲松这臭小子回来喂猪。

  何安不但文化成绩好,炮也打得好。

  那怎么不让他到炮兵班。

  连里也许想照顾他复习文化课。

  连里还有考虑他参加考试的想法?

  他是连队能否评上“全能炮手连”的一个重要棋子。

  有这么重要吗?

  评上“全能炮手连”的条件必须有一个人考上军校。当然,还有肖劲松。

  你对三炮连了解得还挺详细,很好,以后不要看我的脸色行事,事情要处理好,不能毁了一个好士兵的前程。

  师长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的。

  小车从哨所出来,在山道上行驶,远远地把三炮连抛在了山坳里。

  五、一本书的矛盾

  薄连长拿着军校的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双手将通知书递给何安说,你能走进炮兵的最高学府,我这个连长没白干。

  何安接过通知书,嗓子里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当天,肖劲松与谢安卉也拿到了入学通知书。肖挺格外兴奋,给谢天行打了个电话,让他带谢安卉来家里庆祝一番。他放下电话,回头对肖劲松说,你们三炮连一年出了两个大学生,是值得庆祝的事情,明天把他们也一起喊来。

  肖劲松一边要三炮连的电话,一边笑呵呵地对父亲说,明天咱们都不要着军服,挺严肃的。

  肖挺点头表示赞同,脱下军装走进了书房。这一夜,书房里的灯光亮得很晚,里面不时传出打磨的声响。

  第二天,谢天行和女儿谢安卉着便服来到肖挺家,谢安卉身上那件尖领的红线衣把她打扮得格外清秀,胸前悬挂的那个用弹壳打制的梅花模型饰物,还不时闪着金属的光亮。肖挺的目光落在那个饰物上,说谢天行打磨的手艺长进了不少。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火炮模型饰物,挂在肖劲松胸前说,别忘了自己是炮兵的后代。

  肖劲松把火炮饰物托在手里,谢安卉走过来,好像发现了什么说,何安身上也有这样一个火炮模型。

  肖劲松说,我说觉得这么眼熟。

  谢天行也凑了过来说,难道他的父亲也当过炮兵。

  肖挺把谢天行让到餐桌前坐下,说,好了,咱们喝上两杯。接着一边把酒瓶打开,一边说,当过炮兵的有几个不会打磨这种饰物的。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何安。

  何安走了进来,本来就有些拘谨,屋里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他的胸前,何安显得更加手足无措了。

  肖挺把何安拉到座位上,说,来坐下,你父母不在身边,就在这里吃一顿欢送饭。说着,从里屋取出一本小说送给何安,说,这本小说你看过,送给你留个纪念。

  肖挺这个举动让一边的肖劲松有些坐不住了,他扯了一下身边的谢安卉。谢安卉的脸红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向肖劲松解释。书是她借给何安的,怎么落在师长的手里,师长送何安这本小说啥意思,她猜不出其中的原因,只好用力握了一下肖劲松的手。

  不是谢安卉握一下肖劲松的手,肖劲松就会冲动地站起来,他怎么允许父亲将这样的一本书送给别人。肖劲松坐在那里更加矛盾,在他看来,父亲把这本书当作身边最珍贵的宝物,从不让任何人碰它。

  肖劲松的异常何安看在了眼里,忙说,还是劲松留着吧。

  肖劲松立刻接过何安手中的书,翻开封皮,没有看到母亲的名字,知道是父亲后来新买的小说,这才把书还给了何安。

  一旁的肖挺也察觉到肖劲松的反应,心想,自己怎么舍得把那本书随意送给人,哪怕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是决定带着这本书到另一个世界与妻子见面的。有一段时间,这本书让肖劲松藏了起来,他几乎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还在书店里买回了一本。可他心里真的怕到了那个时候,这一张假船票很难登上妻子久等的那只大船。当他在何安的手里看到这本书的时候,突然觉得是妻子有意将这本书送给何安的,因此,他将书交给了身边的李科长,如果李科长将书还给何安,说明这是妻子的意思,那么何安这个孩子一定与他有着某种关系。李科长还是把书带了回来,可他脑海中总会浮出妻子的影子,他决定将那本没有妻子名字的书送给何安。没想到肖劲松反应如此强烈,他看肖劲松把书还给了何安,心里松了一口气,生怕他的行为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影响。

  何安的目光落在肖劲松胸前的饰物上,下意识地在自己的胸前摸了摸。

  谢天行在一旁一直探着身子在听,他问何安,小何,你父亲当过炮兵吗?

  何安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时,肖挺发现何安的牙齿洁白而整齐,那高挺的鼻子透出一股刚烈的性情。谢天行看肖挺的眼神有些怪,碰了一下肖挺手里的杯子,肖挺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端起酒杯,目光落在肖劲松的脸上,觉得这张脸突然陌生起来,又隐隐约约在哪里见过。

  我敬各位首长一杯酒,能和首长坐在一起吃饭是我的荣幸,谢谢各位首长,我先干了!

  看到何安喝酒的样子,肖挺心里突然冒出一种疼爱的心情,他夹了一块肉放在何安的碗里,说,年轻人多补补身子。

  首长,我身子骨结实得很。何安推让着。

  年轻人的牙齿好,正好对付这些骨头上的肉。

  谢谢首长。

  小何,你的牙齿多好,像你父亲还是你母亲。

  都像吧。

  你出生就在父母身边?

  懂事时就跟着父母下田了。

  你父母一直在村里种地?

  何安的脸有些红,已经恢复常态的肖劲松在一旁插嘴说,怎么在家里还搞政审?

  肖挺又夹起一块骨头肉,放进肖劲松的碗里说,我还真有这个想法,否则你们翅膀硬实了,飞出去就不愿意回咱这穷山沟里了。

  那你打算把我们怎么样?

  明天到师医院每人都抽点血存放在血库里。

  这能留住我们?

  血流进了这块土地里,心也就扎在这块土地里了。

  肖劲松还想和父亲理论下去,谢天行在一旁说,劲松,你父亲是在忧虑我们师今后的发展。小何,你说是不是。

  我会记住首长的教诲,毕业后多为部队做贡献。时间不早了,我该归队了。

  何安给师长和团长敬了一个军礼,肖劲松送他出了家门。

  六、那幅白桦林油画

  自从那个饰物飘进肖挺的脑海,失眠的夜晚一天比一天多,有些日子几乎在书房里坐到天亮。

  走进书房,对面摆放着一面墙的书,大都是军事类与人物传记类的书籍。进门的左侧摆放一张书桌和一把皮椅子,右面是一张宽大的沙发,沙发上面挂着一幅油画,画上的白桦林给人一种看不见林子尽头的感觉。肖挺的目光只要放上去,思绪就会越走越远。

  这几天,他的目光放到那片白桦林上,一只老山羊就会从林子深处走来,快走近的时候,老山羊就会变出不同的脸,有时突然走进了坟地里的一座坟前。肖挺清楚那是妻子的坟,老山羊就埋在了那里面。

  肖挺记得把老山羊埋在妻子坟旁的夜里,他梦见妻子牵着老山羊,在白桦林里不时地转着。他想妻子是不是找不到家了,在白桦林里转向了?他刚要给妻子指路,声音在喉咙里还没喊出来,一阵枪响把他惊醒。他从炕上坐了起来,听得清楚枪声是从白桦林深处传来的。他赶紧把小炮兵锁在家里,顺着枪声摸进了白桦林深处。

  穿过白桦林,在一个山洞前,一些解放军正在打扫战场。看他走过来,一个解放军干部上前握着他的手说,你就是肖挺营长吧?肖挺点了点头,这位干部便带他走进了山洞,指着山洞中十几个被击毙的尸体说,这些旧军队特务是冲着你来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的老窝。

  冲着我来的?肖挺一脸疑惑。

  你们认识?干部说着,指着脚下一个尸体说,这个特务叫杨福财,当年从杨家跑出来,被这伙潜伏下来的特务收容,一门儿心思为杨家报仇。这伙特务曾经是杨家老大杨大炮的手下。

  就是战场上被我击毙的那个杨大炮?

  他的父亲也是你枪毙的,看来这家伙是来找你寻仇的。

  肖挺仔细看了看杨福财的尸体,那张脸已经模糊不清。

  肖挺疑惑地问:这伙人一直潜伏在这里?

  干部说,这些特务是从博克图一带来宾县的。肖挺听后,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一个可怕的想法从肖挺的脑海里冒了出来。他急匆匆离开山洞向家里疾奔。

  肖挺一脸汗水跑回家,天边渐渐泛白,小炮兵已经醒了,坐在炕上睁着两只大眼睛吮着奶嘴。肖挺长出了一口气,给小炮兵喂过山羊奶水,拴好老山羊,背起小炮兵进了县城。

  他来到县里的饭馆,饭馆的幌子还没挂出来。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中年男人,他还以为是女人的男人回来了,说,大姐在吗?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过来说,那位大姐搬走了。她说着,看了看肖挺身上的军装和怀里的孩子,想起了什么,从里屋取出一幅画,说是那个大姐留给他的。肖挺接过镶嵌在木框里的油画,上面画的是秋天里的白桦林。他这才朝饭馆的墙壁上看,发现那幅二龙山的雪景油画已经不见了。

  一阵电话铃声,肖挺从回忆里惊醒,好一会儿才想到去接电话,可电话声音停止了。

  肖挺坐回椅子里,何安那洁白整齐的牙齿和高挺笔直的鼻梁又浮现在眼前。他清楚地记得离开妻子的最后那天晚上,他和妻子躺在床上祈祷孩子的模样,没有在肖劲松的身上出现,二十多年后却在何安的身上看到了,而且那个饰物也出现在他的身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挺恨不得立刻去验血,静下来一想,自己冒失的想法一旦失败,会给肖劲松这个孩子带来多大的打击?他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二十多年拉扯大的儿子。

  这时,妻子又走进了那片白桦林,满脸泪痕向他说着什么,他却听不清里面的一个字;这时,老山羊拖着两只肥硕的奶子又蹒跚着向他走来,却怎么也走不出那深深的雪窝;这时,从林子深处传来小炮兵哭喊着要娘的声音,却怎么也看不清小炮兵的脸是劲松还是何安……后来,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浮现他的眼前,觉得有点像那个杨福财。

  肖挺站了起来,在心里指责自己:如果何安真的与他有关系,到了自己面前怎么不敢认了?这孩子过去一定受了很多的苦。不可能,怎么这么巧合啊,难道是妻子把他送来的?不然,妻子怎么满脸泪痕想与自己说些什么?不可能,也许是自己这些年想念妻子想出了问题,对什么事情都太敏感了。可那个饰物明明挂在何安的身上,我的妻啊,真的是你把他送来的,那么劲松又是谁家的娃啊?我的妻啊,两个孩子都已经去了军校,无论从前他们经历过何种苦难,毕竟都走过来了,你一定想看到他们幸福地生活着!

  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是谢天行打过来的电话。

  自从肖劲松和谢安卉上了军校,谢天行常给肖挺打电话,约肖挺喝上两口。今天肖挺拒绝了谢天行的约请,谢天行觉得肖挺好像有什么心事。

  肖挺和谢天行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两人工作以外如同亲兄弟。自从妻子走后,儿子肖劲松是谢天行的老婆一手带大的,自己的肚子里也装满了她的饭菜,连她打回的酒也被肖挺和谢天行掰成两半装进了肚子里。那时,酒到了肚子里,两个人的棋子就会战个没完没了,无论他俩对抗的声音多么激烈,谢天行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已经在卧室里睡着了。这个时候,两个人战累了,肖挺说,去那个哑弹饭馆弄只兔子来。

  谢天行扯着肖挺说,你呀想那个味了,又不想走进去,就去哑弹饭馆吃那么一回又如何。

  肖挺扯开谢天行的手说,那就不吃了。

  好好好,你一个大首长怕手下人看见,那我去。

  谢天行很快拎回一只红烧雪兔,两人来到肖挺家,满上酒又整了起来。

  谢天行撕下一个兔子腿,塞给肖挺说,你说你怎么和这雪兔较上劲了?这么大的房子不觉得空得慌,没有女人的家再大也不完整。

  行了,你又来了。

  不是我说你,你和嫂子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年,女人的味道你感觉了多少?

  你不懂,她在我的心里已经装得满满的。

  难道师医院那么多护士,就不能挤进来一个?

  我心中的大门已经封死了。

  你知道这样下去,官兵们心疼你,但有一个人却在背后冷笑。

  谁?

  杨福财啊!

  哈哈哈,你这媒婆把死人都搬上来了,你折腾吧,我去睡了。

  肖挺说着,扯着谢天行进了卧室,自己抱起被子去了书房。他躺在书房里宽大的沙发上,一眼就能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白桦林油画。这些年,每当他与谢天行喝完酒,即使儿子的房间空着,他也会睡在书房里,久久地望着墙上的油画。他家所有的房间里没有一张妻子的相片,他怕儿子看见了要妈妈。不过,妻子的身影时常从墙上油画里的白桦林深处走来,一直走进他的梦里。

  七、“哑弹”饭馆的秘密

  一晃,何安与肖劲松从军校毕业了。

  在两个人的毕业分配上,李科长建议过,把肖劲松留在师炮兵指挥部当炮兵参谋,毕竟是炮兵专业毕业的。肖挺没同意,想让他们在基层连队好好锻炼一段时间,没想到谢天行决定把肖劲松留在了团炮兵股。肖挺抄起电话对谢天行发了火:谢天行,不是说过了吗,团里别的事我不过问,但是重大的用人问题必须与我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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