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富家河插队那时候,李良福十七岁,因为他是男知青里年龄最大的,对大家又非常好,我们都亲切地叫他大哥。大哥家住在大城市,父母和哥嫂都是国营工人,生活比较富裕,每次探亲返点儿,他都大包小包的,给大家带回好多好吃的。我是知青点中年龄最小的,大哥分给我的最多,为此,张水英很是不满。
张水英是镇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比大哥年长四岁,是我们的组长。刚到知青点时她就追求大哥。大哥对她没感觉,总是爱答不理。她却穷追不舍,还常以大哥的恋人自居,对大哥说话也是颐指气使的,给他派活,也常常和她一起。大哥对哪个年轻女性多看一眼,她就不依不饶地找大哥的茬。大哥言语少,不管她怎样耍威风,只是一笑了之,从不辩驳争执。
插队生活的头一年非常艰苦,每天披星戴月地下地干活,累得要死不说,还吃不饱肚子。虽然苦累,过得还算充实,晚上收工回来,吃了饭洗了脚,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生产队长不用高音大喇叭喊大家上工,到了中午也醒不过来。
第三年,《人民日报》发表了李庆霖老师给毛主席的信,诉说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艰难困苦后,知青的生活有了改善:不但有部分补助粮,还有几块钱生活补贴。最危险、最累的农活也不让我们干了,每天一干到八小时,队长就让我们返回知青点。
生活好了,又有多余的时间耍清闲,大家不是下象棋打扑克,就是进城逛街,或者睡觉。有一天,小惠来知青点玩儿,不无羡慕地对大哥说:“你们知青就像活在天堂里,真幸福呀!”
小惠是支书的独生女儿,正上初中,她经常来知青点,让大哥给她补课。
开始大哥跟着大家玩儿,一个星期后,他就不玩了,一有时间就抱个书本啃。张水英二十一岁才初中毕业,见不得人看书,大哥一拿上书,她不是掐他拧他胳肢他,就是把书抢下藏起来。每到这时候,大哥就默默地离开知青点儿,很晚才回来。
不久,母亲有病,我请假回了趟家,回来后,见大家都在点儿里,唯独没见大哥。我问:“大哥呢?”张水英说:“耍流氓,被抓了。”我瞪着她说:“大哥怎么会耍流氓呢,你造什么谣?”张水英说:“他耍流氓,被警察抓了现行!”
张水英虽然不是大美女,但长得也不差,加上她年龄大,会打扮,村里哪个姑娘也没有她养眼,大哥连她都不理,说他耍流氓,打死我也不相信。我说:“绝对不可能!”张水英说:“你去派出所看看呀?”我剐了她一眼,朝派出所跑去。
大哥见到我,抱头痛哭。我说:“大哥,他们说的是真的?”大哥点点头说:“她撕了我所有的书,我们大吵了一架。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我说:‘我就是和村里的老娘们儿耍流氓,也不要你,你就死心吧!’她哼了一声说:‘好,你只要连续十天对老娘们儿耍流氓,我就再也不缠你!’我说:‘好,你要说话算数。’结果就被抓了。”
我说:“大哥,你被她气昏头了吧,哪能赌那个气呢?”大哥说:“我进来后,没人来看我,你能来,我非常高兴。别提这闹心事儿了。你有烟吗,给我留一盒?”
大哥是不抽烟的,我知道他非常后悔,要用烟来麻醉自己,就把口袋里的两盒烟全部掏给他。回到知青点,我问大家是怎么回事儿,谁也不告诉我。我问支书,支书没在家,小惠告诉我说:“李大哥每天黄昏到富家河桥下,见到抱小孩的小媳妇路过,他就扳住人家的头亲一口。一连七天,天天如此。有人报了案。一个女警察扮作抱小孩儿的妇女,在他作案时当场抓了他。他说为了摆脱张水英,和她打了赌才犯了浑,请求宽大处理。派出所叫去张水英,张水英说:‘没有那回事,看他长得一副流氓样,我怎么会看上他呢?’我爸说,他至少要关一年。”我说:“你让你爸帮帮大哥吧?”小惠说:“我会的。”
在全大队社员的担保下,大哥从轻劳教半年。出来后,每年的当兵、招工、转干、推荐上大学,哪一样也没和大哥沾上边。两年后,富家河大队知青点就剩我和大哥了。
高考恢复后,我们参加了考试,我名落孙山,大哥却考了高分,因为他被劳教过,政审通不过,就被卡住了。一九七八年,我也考上了大学,大哥的分数能上北大清华,还是政审没通过。我到了大学后,给大哥写了好几封信,都没有回音。一九七九年,我得知,我们插队那个县的知青全部回了城,我不知道大哥家的住址,就断了联系。多年来,我常在心里问自己,大哥在哪里,他过得好吗?
近四十年没有联系,退休后的第二天,突然接到张水英的电话,她让我下午六点前到公主大酒楼见面。因为对她设陷大哥还耿耿于怀,我犹豫了半天才勉强答应。出于礼貌,我提前两个小时出发,到了公主大酒楼,还不到五点。找到张水英说的房间,敲门。想不到开门的竟然是大哥。我一愣,大哥一下子抱住我,亲切地拍着我的脊背说:“小弟,可见到你了,过得好吗?”我说:“我很好,大哥你呢?”大哥没有回答我,只是说:“这就好,这就好。大家都来了,就等你呢。”
跟着大哥进屋,我脑袋里在想,大哥怎么和张水英在一起呢,正要问个究竟,张水英和大家都迎了出来,和我握手问好。
席间,从大家七嘴八舌的谈话中得知,大家都比我这个点里唯一的大学生混得好。大哥两次高考被政审卡住后,就放弃了再考,他觉着没脸回城去见父母哥嫂,就在富家河大队扎了根,妻子就是当年经常找他补课的小惠。改革开放后,大哥承包了全村所有的山坡,种植了蓖麻、桐树,成功后,又承包了几个村的山坡,成立了植物能源公司,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这是能源发展的大方向,国家很提倡,他一下子暴富,如今是拥有十几亿资产的大财主。儿子农大毕业后,大哥退位做了名誉董事长,一切交给儿子打理。今天的聚会就是大哥发起的。
回家的路上我想,要是没有“流氓”那件事,大哥一定和我一样:上大学,到国企工作,混上个高级工程师,最后连房子也买不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话有点道理!
刘福定 责任编辑 孟璐 插图 刘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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