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村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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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5-03-12 08:42
分析了半天,霍介会还是把孔文山之死定为仇杀。孔桂军肯定地说,父亲真的没有仇人。霍介会说,把范围再扩大一点,那些犯有前科的,偷鸡摸狗的,对社会抱有不满情绪的,还有那些急于想离开蝉村的人,都应当作为怀疑的对象。
孔桂军一个人坐在队部里,像犁田似的,把蝉村犁了一遍,没犁出一个可疑的人来。正欲再犁一遍,梁玉清来了。
梁玉清要去深圳了,说老村长的事处理完了,我们能出去了吧?孔桂军问打算什么时候走?梁玉清说,就这几天,深圳那边来电话催了。孔桂军哦了一声,问,老宋也和你一起走?梁玉清说,是的。梁玉清又说,于大呆也去。孔桂军从椅子上腾地跳了起来,说,开什么玩笑?大呆都七十了,还打什么工啊?
梁玉清说,大呆儿子一天天大了,快到婚娶的年龄了,再不出去挣点钱,儿子真的要打光棍了。我帮大呆谋了份差事:拾荒。南方企业多,人口多,垃圾也多,去拾荒肯定赚钱,又不受约束管制,不用交税交费,挣多少都是自己的。我在家具厂上班,厂里的垃圾多得很,每天都是成车成车地往外拉,卖给谁都一样。将来大呆赚的钱,说不定比打工还多呢。
孔桂军说,老宋和于大呆是死对头,你不知道啊?
梁玉清笑笑,说是的,宋满仓不愿带上于大呆,说他去,我就不去。后来我做了老宋的工作,又请老宋喝酒,好说歹说,总算做通了。
孔桂军想起霍介会交代过,想要离开蝉村的人,也是怀疑对象,便找了霍介会,说了梁玉清的事。
霍介会拧着眉,不解地啧着嘴,说怪了,于大呆竟要去打工,难道……孔桂军明白霍介会的意思,一摆手说,不可能,给他于大呆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老村长在世时没少关照他,他不能恩将仇报!何况我们两家这些年来往频繁,交情不浅,大呆人呆,可心眼好。他出去打工全是为了家乐。
霍介会在心里打了个结。我给霍介会建议,要了解两家关系,还得实行外围打转的办法,和梁玉清多聊聊。梁玉清做过村长,觉悟高,又出去闯荡了几年,看得开,这是其一;二是梁玉清不姓孔,与孔家于家关系不近不远;三是孔文山的死可能是历史恩怨,梁玉清做过村长,应当熟悉那段历史。霍介会点点头,说我说的有道理。
霍介会以办理边防证的名义,通知梁玉清来派出所。梁玉清很配合,霍介会问什么,梁玉清答什么。梁玉清说,其实二十年前,这两家并无瓜葛。于大呆捧着讨饭棍,和谁家都攀不上亲。但就在1984年,孔文山突然关心起于大呆来,还扔了于大呆的讨饭棍,一次次将口粮送到于家。
村里救济贫困户,理所当然嘛。霍介会说。
话是这么说,可村里以前从没那样帮过于家呀。即使救济,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足以让于家维持生计,于家只能靠讨饭为生。
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说不清。我也只能是瞎琢磨。不知你看出来没有,于家那小子长得挺像孔家人的?
霍介会噫了一声,嘀咕道,那么眼熟呢。像一把钥匙,霍介会紧蹙的眉头忽然打开了。
梁玉清接着说,1983年夏末,蝉村发生了一件事,可能是这件事。将孔于两家拉近了。
这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1982年初夏,蝉村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喜事儿——蝉村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于大呆娶上了媳妇。于大呆,一个年近半百、大半截身子进土的人,还有点呆,温饱问题还解决不了,他凭什么能娶上媳妇呢?生生羡煞了蝉村的光棍汉们。
于大呆的媳妇不是明媒正娶,而是捡来的。用孔桂军的话说,于大呆能讨到老婆,全亏了我家老头子。孔桂军那时刚三十,结婚后生了两个丫头。孔桂军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于大呆是在看果园的时候捡到媳妇的。而看果园这份美差,正是孔文山照顾安排给于大呆的。
孔文山安排于大呆看果园,完全是出于“人尽其才”的考虑。在蝉村,于大呆的呆是出了名的。一是说话反应慢,你问三句,他才答一句,而且要仔细听。他的声音不是从口中发出的,像是西天的闷雷,从喉咙里滚出来。二是干活反应慢,别人半天挑十担粪,他只挑三四担,男人们都不要他,推来推去的,就把他推出了男劳力的行列,推进了放牛拾粪割草的非男劳力的队列。这些都是轻巧活,于大呆都干过,但都干不好。牛放丢了,割草不如女人快,拾粪不是他找粪,而是粪找他。看果园其实也不适合他,但他比稻草人会走路。于大呆一年挣的工分,不够自己吃的,每到夏秋之交,他就要挨家讨饭了。
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于大呆没有预感到桃花运要砸到头上。四点来钟,于大呆走出果园的棚子,从裆里掏出家伙,对着一片草丛狂泻。撒得正痛快时,他突然发现草丛中有一双眼睛,正在看自己。于大呆一惊,尿淋了一裤子,急忙将家伙塞进裤裆,慢慢靠过去。那人起身就跑,慌不择路,一头栽进了果园旁的引河里。那人蹲过的地方,一地的苹果皮核。原来是偷果子的贼。于大呆反应慢,看了半天才去追,刚跑到河边,就听到河里喊救命。听声音是个女的。于大呆一看,水里有个脑袋在沉浮。于大呆这次反应快了点,一猛子扎进水里,将女人拉上了岸。
女人正是偷果贼。不知是偷果心虚,还是水淹怕了,女人全身都在抖。于大呆一看,女人身材不错,凹凸有致,而且脸蛋也不错。于是硬邦邦地说,到棚里去,把身上的水擦了。于大呆的声音嗡嗡的,女人似懂非懂,只是乖乖地跟着于大呆进了棚子。两人进了棚子,于大呆递过一条黑糊糊的毛巾,扔给女人。女人用毛巾擦了头发和脸。女人穿的是白色圆领衫,湿漉漉的,裹住乳房,乳头隐约可见。女人一抬头,发现于大呆正盯着自己的乳房,急忙将圆领衫抖了抖,衣服松开了些。于大呆进了果园,从地上捡了几个梨,到河里洗了洗,递给了女人,然后向着女人坐。女人侧身向外坐,一边啃着梨。
天色渐暗,果园比外面黑得快些,黑暗慢慢涌上来。两人干坐着,没说上几句话。于大呆知道女人姓黄,便按蝉村人的习惯叫她黄丫,问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黄丫像没听见,坐着一动不动。
于大呆说黄丫你坐,我回家做饭。也不管黄丫听懂没有,就走了。于大呆做了玉米糊,装进钢筋锅里,拎到了果园。黄丫朝于大呆僵笑了一下。于大呆盛了碗粥给黄丫,黄丫接了,呼噜呼噜喝起来。于大呆还没喝到一半,黄丫就喝完了,空碗抓在手里。于大呆又给她盛上,她呼噜呼噜又喝了。于大呆放下碗筷不吃了,剩下的粥都给黄丫喝。
棚子外黑沉沉的,墨色的天空镶着晶亮的星。棚子里亮着一盏马灯,照着两个寡言的人。两人就那么坐着,黄丫不说走,于大呆也不叫黄丫走。一会儿,黄丫打盹了,于大呆也困了。于大呆闷声道,你睡床上,我睡地上。黄丫看看于大呆,真的上床睡了。于大呆将用做雨衣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和衣睡了。马灯没有熄,棚子里罩着一层昏黄的光晕。黄丫睡下,又坐起来,脱了身上还有些潮湿的衣服。于大呆睁开眼,看见黄丫身上只剩了裤头,晦暗的光线里,两个奶子像两只鸽子,闪着瓷器般的幽光。于大呆的裆儿突然触电似的,不停地跳,之后便冲天而起了。于大呆憋了一会儿,那玩意儿仍箭在弦上。于大呆不停地翻身,左翻右翻,就翻到了床上,黑塔般的身体山一样压在了黄丫的身上。黄丫使劲推他推不动,他像磨盘似的,沉沉地压住黄丫,一只手迅速扯去了黄丫的裤头。黄丫惊恐地叫出了声。
于大呆五十了,这方面却是新手,忙了半天,才进了黄丫的身体。整个过程疯狂却不顺利。于大呆手忙脚乱,黄丫龇牙咧嘴地喊痛。事毕,于大呆看见黄丫身下的一抹黑红。
黄丫哭了。
于大呆有点怕,弄不好要坐牢的。孙村的孙大左就因为强奸坐了牢。于大呆越想越怕,穿上裤头就跑。光着身子的黄丫一下冲出来,一把抱住他。一碰到黄丫的身子,于大呆就软了,顺势抱住黄丫,两人又滚在一起,滚到了天亮。
第二天,于大呆领着黄丫回家了。蝉村人才发现,于大呆捡了个媳妇。于大呆走在前面,黄丫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有人奇怪,问于大呆,谁呀?于大呆憨憨地笑。又问,你买来的媳妇?于大呆还是憨憨地笑。有人拦着路,不让黄丫走,非要于大呆说清楚,是媳妇还是干女儿。于大呆结巴着说,我、我……我媳妇。于大呆捡了个眉清目秀的黄花闺女,蝉村人吃惊不小。
后来蝉村人才发现,黄丫不太正常。准确点说,是有点傻。走在路上,见到大人,黄丫往一边躲。见到小孩,黄丫会瞪眼睛。黄丫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宋满仓把黄丫看得仔细,也有不少发现。黄丫长得不赖,身上比脸白,两个奶子像兔子赛跑。黄丫来蝉村久了,熟了,脸上慢慢有了笑容,话不多,吐字像蛤蟆往外蹦。
宋满仓喜欢逗黄丫,趁机看一眼黄丫的奶子。宋满仓说,大呆喝你奶了没有?
喝——没——没。黄丫脸红了。
宋满仓问黄丫,昨晚大呆和你睡了几次?
不——要——脸。黄丫一字一顿的。
宋满仓贼溜溜的眼睛盯着黄丫的胸脯,问,你和大呆睡觉,谁在上面谁在下面?
黄丫举手打宋满仓,追得宋满仓满场子跑。
那天,宋满仓尾随黄丫进了楝树林。见四周没人,宋满仓从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黄丫,另一只手就势伸进黄丫衣服里。黄丫哼了一声,却没有打掉宋满仓的手。宋满仓闭上眼睛享受呢,手上突然着了一道力,人差点被摔倒。宋满仓睁眼一看,孔文山扛着锄头走了。黄丫的脸红红的,像个苹果。
关你什么事!宋满仓在心里骂,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一枝香那个鸡窝,都叫你捣烂了!宋满仓气得咬牙切齿,旧仇新恨,在心中五味杂陈。
在蝉村,宋满仓也算有脸面的人。他的木匠手艺在蝉村是一流的,他打出的家具光滑、流畅、夯实,还带点艺术感。所以蝉村人家儿子娶亲,闺女出嫁,老人送终,都喜欢请宋满仓做木工活。要不是头上那癞疤,宋满仓是不可能打光棍的。不过宋满仓说,若不是孔文山,我宋满仓早就娶上媳妇了。这话是有道理的。六年前,宋满仓快三十了,到了打光棍的节骨眼上,很着急,便悄悄出去接了些木工活赚钱。再赚点,就凑够三间瓦房了。偏在这时,孔文山将一顶资本主义尾巴的帽子,牢牢扣在了宋满仓的秃头上,还将他关进牛棚。宋满仓本想筑巢引凤,结果巢没筑成,又戴了顶高帽,媳妇的事彻底泡汤。三十岁一晃而过,引凤的事从此像秋后的茅草——黄了。
在蝉村,打光棍的人很少。于大呆算是光棍的鼻祖了,宋满仓其次,孔小毛殿后。孔小毛傻不楞登的,当时还没三十岁,尚是未知数。于大呆五十了,本以为光棍大旗扛定了呢,谁知中途叛变,做了光棍队伍里的逃兵。宋满仓从此成了蝉村光棍队伍里的领军人物,而且是光杆司令,倍觉孤单。
七、黄丫自杀之谜
蝉村有个特点,好事不张扬,坏事不外传。因而有些事,不光我不知道,蝉村人自己也未必人尽皆知。
不知道的事,并不是没有发生,不过是做得诡秘,或封锁严密罢了。
孔姓是蝉村的主要人口。沾亲带故的血缘关系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蝉村绯闻轶事的传播。而黄丫是异姓,说什么不忌口,因而便如一粒种子,种在了蝉村男人的嘴上了。茶余饭后,黄丫就跳到了饭桌上,田埂间,任男人们嚼舌。蝉村人发现,黄丫长得不错,洗了澡后头发披下来还蛮漂亮的,雪白的腰际间尽是风情。这个发现如一抹春风,吹生了蝉村的野火。于家是外姓,男人呆,女人傻,这些条件注定了黄丫会像一枝香那样,香满蝉村。据说,摸过黄丫奶子和鸡窝的男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人睡过黄丫。真真假假只有黄丫知道,或许黄丫也说不全。
到了夏秋之交,于大呆又讨饭了。不同的是,往年一根讨饭棍,今年一双讨饭棍。于大呆在前,黄丫在后。人家给了东西,于大呆说谢谢大爷。黄丫不说。于大呆瞪她一眼,傻样!快谢谢。黄丫呢喃,谢——谢。黄丫不谙辈分,会把大嫂叫成大妈,大妈叫成大姐,闹了不少笑话。于大呆嘿嘿干笑着,唉,傻样!
第二年,还未到夏末,于大呆又带着黄丫要饭了。这时于家乐还没出生。结婚一年多了,黄丫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大家就笑于大呆是和尚鸡巴——废料。
第二年黄丫讨来的东西明显比于大呆多了。人家给黄丫馒头,花生,盐豆,还有苹果。特别是宋满仓,说大呆你个屌样,连老婆都养不起,也配娶老婆?宋满仓进屋舀一瓢玉米或大豆给黄丫,再扔一个钢镚在黄丫的碗里打转儿。黄丫的笑容这时好看极了,有点甜,有点柔,即使于大呆也难得一见。
从黄丫的笑容里,于大呆蓦地悟出了个理来。凡是多给黄丫东西的男人,必定对黄丫图谋不轨。回了家,于大呆用粗麻绳捆住一丝不挂的黄丫,拳打脚踢,打得黄丫跪地求饶。但不管于大呆怎么拷问,黄丫就是不说和男人的事。
于大呆敲不开黄丫的嘴巴,就敲自己的傻脑袋,越敲越灵光。于大呆把蝉村人排了一遍,重点放在光棍身上。蝉村只剩两条光棍:宋秃子和孔小毛。孔小毛父母早亡,胆小如鼠,长得又矮又难看,整天身上臭烘烘的。蝉村人都说孔小毛肯定要打光棍,别说是女人,连母狗都不愿嫁他。蝉村还流传一件孔小毛的事,说孔小毛有一次强奸家里的母狗,把母狗弄得汪汪叫,母狗差点咬了他的家伙。于大呆排除了孔小毛。一个连母狗都强奸不了的男人,哪有能耐去对付一个女人?
那么最值得怀疑的便是宋满仓了。宋满仓是正常人,有钱有手艺,他要对付黄丫,易如反掌。而且宋满仓的表现,也值得于大呆怀疑。宋满仓每次给黄丫东西,都很舍得。这么一想,于大呆有些火了。好你个宋秃子,没本事讨老婆,就打别人老婆主意,算个屌本事?于大呆再不去宋满仓家讨饭了,也不准黄丫去,每次都从宋满仓家的屋后绕过去,决不踏进宋家门槛,而且也不和宋满仓说话,横眉冷对。气得宋满仓要不是看在黄丫的面上,早就给于大呆拳头了。
时间进入1983年夏末。何村、孙村、桃村相继分田到户,农民从庄稼地里解放出来,也从村干部的管制中解脱。换言之,村干部没以前那么厉害了。蝉村则如一座孤岛,处在四面楚歌之中。村里几次开会研究分田的事,孔文山不表态,村干部也个个暧昧。后来迫于形势,孔文山态度才明朗了点。
据说蝉村本来是有望在1983秋冬时分推行分田到户的。偏偏在这个夏末,蝉村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孔文山的决定。
也是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色有些灰暗。宋满仓收工往回走,经过楝树林东边的时候,听到林里有女人的哭声。宋满仓很好奇,进了楝树林。楝树林很黑,宋满仓的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下,蓦然看见一团白光,十分刺眼。宋满仓定了定神,再一瞅,是个女人裸着的身子,蜷伏在地上,一个男人正在给她披衣服。宋满仓想看个究竟。他走近几步,才看清那女人竟是黄丫,男人正是孔文山。孔文山一回头,也看到了宋满仓,彼此都吃了一惊。惊诧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林外奔去。那人被树丛挡住,宋满仓看不见那人的模样,撒腿要追,被孔文山一把猛地拽住。孔文山说,老宋,黄丫受了惊吓,走不动路了,你把黄丫背回去。宋满仓暗想,你堂堂村长干出这等龌龊之事,还想让我背黑锅?宋满仓拔腿欲走,步子刚迈出,又停下来。宋满仓瞄了一眼地上的黄丫,瞄到两个奶子白晃晃的,在暮色中像两个诱人的馒头。
这回黄丫肉乎乎的奶子,实实在在地压到了宋满仓的背上。宋满仓美极了,孔文山和他说什么,他都答应得很干脆。孔文山说,黄丫这孩子咋这么命苦,竟让人给……唉!宋满仓知道自己可能误会村长了,问谁干的?是跑了的家伙?你咋不让我追呢?孔文山说,太危险了。犯罪分子穷凶极恶,万一行凶了咋办?宋满仓嗯了一声,把黄丫往上掇了掇。黄丫的奶子在宋满仓的后背上掇了掇,宋满仓的裤裆支了起来。宋满仓说,村长,要不报案吧?孔文山说,凶手都跑了,报案有什么用?宋满仓嘻嘻一笑,说村长,这你就不懂了,黄丫那个鸡窝里说不定还有凶手的东西呢。孔文山说去去,你小子净想歪事,大呆要知道黄丫给人强奸了,黄丫还能活呀?老宋,这事你知我知就得了,千万不能说出去,否则黄丫就没命了。宋满仓点点头,想大呆打黄丫时,那真叫狠,想村长也挺善良,自己也摸过黄丫,村长不也没说出去嘛。为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宋满仓和孔文山有了沟通的契机,前嫌尽弃了。后来孔文山还请宋满仓抽烟喝酒,宋满仓很是受宠若惊。
以为是你知我知的事,到了1983年底,却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黄丫的肚子泄了密。于大呆结婚一年多,没少折腾黄丫,黄丫的肚子愣是没动静。在于大呆近乎绝望的时候,黄丫的肚子却有了起伏。年届半百的于大呆高兴得手舞足蹈,几次将村里的计生专干拒之门外。计生专干奉孔文山之命,代表村委来和于大呆商量,要打掉孩子,理由是呆子和傻子结合,生下孩子可能是智障。计生专干言之凿凿地说,这是有科学根据的,也不符合政府倡导的优生优育政策。于大呆才不管什么鸟根据,哪怕生出个狗啊猫的,那也是于家有后,无愧列祖列宗了。孔文山不罢休,给计生专干下了死命令。竟也奈何不了于大呆。于大呆单刀横马,死守着肚子一天天大了的黄丫。
1983年底,尽管闹得沸沸扬扬,蝉村最终没能分田到户。分田到户曾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后来又只字不提,村委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了计生优生上。孔文山在会上反复强调计生是国策,要抓计划生育,更要抓优生优育。计生专干解释说,于大呆没有违反计划生育。孔文山听不进去,组织村干部几次突袭,都没能捉到黄丫,反而在于大呆明晃晃的大砍刀下落荒而逃。
1984年夏天,在蝉村人的瞩目中,黄丫生了,生了个小子。
于家乐出世了,于家有了香火。大呆笑了,甜甜地笑。蝉村人也笑,坏坏地笑。怎么看小家伙,都不像大呆的种,不呆也不傻,长得也不像。蝉村不乏眼睛毒怪之人,盯着一天一个样的家乐仔细端详:这鼻子,这嘴巴,这眼睛,怎么看都像一个人。像谁呢?宋满仓拍着脑门开窍了:天哪,难怪那次村长不让报案呢!想不到村长快六十了,居然比种羊还厉害!转而又火了,他奶奶的,老子一个女人没碰过,他却举一反三:老婆、一枝香、黄丫,这世道也太不公平了。
宋满仓在心里发发牢骚,嘴上却不敢乱说。他的秃脑壳再硬,也经不起孔家上千口的指头。何况宋满仓摸过黄丫的奶子,孔文山也把着他的短呢。
到了1984年的夏秋之交,于家不捧讨饭碗了,村里决定救济于家。
这一年,于家过上了好日子,一直吃到1984年年末,于家仍未断炊,天天炊烟袅袅。再过一周,就是1985年元旦了。这天傍晚时分,天有些凉意。宋满仓瞅见抱着儿子的黄丫,坐在楝树下穿一件蓝色的薄毛衣,胸脯鼓得老高。见四周无人,宋满仓走过去问黄丫,那次在楝树林里,是不是孔文山搞了你?黄丫有些惊讶,瞪大了眼,满脸绯红。宋满仓知道猜中了,阴阳怪气地笑,你想赖账?赖不了的,家乐长得活脱脱像他!宋满仓边说边要摸黄丫的奶子。黄丫躲开了。宋满仓说,只要你陪我睡一次,我保证不说出去。宋满仓趁机在黄丫脸上亲了一口。黄丫产后的脸丰腴而白嫩。
1984年最后一天,已经听见新年的脚步了。一大清早,一种不祥的气息笼罩了蝉村:黄丫死了!
宋满仓惊得坐卧不安,几天前他还拿话吓过黄丫呢。蝉村人都说黄丫命贱没福,眼看就要分田到户,日子马上就要好过了,她却死了。
黄丫不识字,没写遗书,也没留下只言片语。黄丫的死因众说纷纭。一致的看法是于大呆打黄丫打狠了,黄丫才投河自尽的。于大呆为什么打黄丫?答案也是现成的,因为儿子不像于大呆。蝉村人又说笑了,说黄丫做得对,响应国家优生优育政策嘛。儿子要像于大呆,那不成于小呆了?村委会却不同意百姓的说法,并下了权威性的结论:黄丫是自己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于大呆这才洗清了罪名。于大呆解释说,他没打黄丫,他昨晚还和黄丫那个了呢。之后黄丫翻来覆去的,像有心事,他也没往坏处想,谁知道……于大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孔文山让宋满仓去楝树林锯了几株树,为黄丫打一口棺材。宋满仓使出了平生绝学,打了一口上好棺材。蝉村人见了,都说就凭这副棺,黄丫死而无憾了。元旦这天,于大呆抱着不足五个月的儿子,呼天号地地安葬了黄丫。
安葬黄丫的第二天,孔文山向组织递交了辞职书。半月后,孔文山卸任,梁玉清继任。蝉村人不由得松了口气。梁玉清继任后,立即分田到户。这年春节,蝉村的烟花把天都熏青了,鞭炮炸得比锣鼓还响。孔文山一直把自己锁在家里。家里没了往年热闹非凡的气氛,门可罗雀。于大呆家哀伤低沉,冷冷清清。他抱着家乐伫立在黄丫的遗像前,老泪纵横。
八、谁是家乐的亲爹
其实关于黄丫的事,最好问宋满仓,他知道的多些。梁玉清说,宋满仓对黄丫比较关注。光棍嘛!宋满仓和你似乎无话不说啊。霍介会感觉到了。
他信任我。梁玉清说,我推行分田到户后,蝉村人纷纷出去打工了。我说老宋,你也出去。挣点钱弄个媳妇回来。宋满仓戴过高帽,蹲过牛棚,仍心有余悸,说政策不会变了吧?我说不会。我将宋满仓的一亩地安排给了别人种。宋满仓出去了,虽然没带个媳妇回来,但挣了不少钱,每年都给我带烟带酒,还拉我到他家喝酒。黄丫的事都是老宋喝酒时讲的。老宋说他对不起黄丫。
关于黄丫之死,我们可不可以这样分析?霍介会比画着手势,做着推理。黄丫在楝树林里被孔文山强奸了,致使怀孕,傻女黄丫未必知道是孔文山的,以为是于大呆的,才敢生下来。再后来宋满仓说破了,黄丫才发现儿子确实像孔文山,她觉得没脸见人,才寻了短见?
我和宋满仓也这样分析过。梁玉清说,可如今黄丫和孔文山都死了,死无对证啊。
霍介会点点头。如果情况属实,那么孔文山的死,便真相大白了。
梁玉清说,其实,我也在怀疑一个人。但无根无据,不能乱弹琴。再说这几年我在外打工,对蝉村的事不上心了。
你怀疑谁呢?霍介会说,放心,警察办案不靠怀疑,只是想多点线索。
于大呆!梁玉清说,黄丫虽然死了二十年,但于大呆一直没有忘记她。随着于家乐一天天长大,与孔家的人越来越像,于大呆再呆,心里也明白了,他对孔家自然是越来越恨了。
而且,只有于大呆那样的智商,才会干出这等傻事来。梁玉清补充道。孔文山被癌症宣布死刑了,换了别人,不会干这种蠢事。
霍介会说,孔文山死后,于大呆肯定想离开蝉村,但他无亲无故,没有去处,只好求你了。听说你当村长时,也给了他不少帮助,所以于大呆信任你。
他不会弄地,又带着孩子,你说不帮咋办?共产党的天下,不能让人饿死呀。我出去这几年。孔桂军对于家的帮助也很多。一村之长嘛。
和梁玉清的这次谈话,让霍介会获得了重要线索。孔文山谋杀案基本水落石出了。
梁玉清从镇上回来后,让人告诉于大呆,明天来他家取边防证,准备去深圳。
霍介会又找宋满仓,了解黄丫被强奸之事。宋满仓所说的内容,与梁玉清基本吻合。我有一个疑问,宋满仓说,那次黄丫被强奸时,有个人从楝树林匆匆跑了出去,这人是谁?孔文山为什么不让我追呢?霍介会支着下巴,说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人和你一样,是个目击者,可能一直藏身林中,目击了整个过程。你来了,他怕被发现,仓皇而逃。孔文山不让你追,当然是做贼心虚,怕再生意外,他更不好收场了。
第二天下午,于大呆去了梁玉清家。于大呆进了院子,梁玉清立即关了院门。两人刚坐下,身着警服的霍介会从里间走了出来。于大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霍介会的袖子里露出一副手铐,一只迅速铐住了于大呆左手,另一只铐在自己的手上。于大呆拼命挣扎,手铐越铐越紧。
梁玉清吃惊地说,霍警官,你这是……
霍介会丢了个眼色,梁玉清闭上了嘴。
于大呆,老实交待吧。霍介会说,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
于大呆全身都软了,身子瘫在地上,满头汗珠如雨,滚滚而下。
于大呆承认,是他杀死了孔文山。
那次黄丫被孔文山和宋满仓从楝树林送回来,穿得很整齐,衣服是宋满仓的。孔文山说大呆啊,黄丫刚才在路上发了羊角风,衣服都撕破了,正好我和老宋遇见,就把她送回来了。于大呆有点纳闷儿,黄丫从未发过羊角风。但他也不能怀疑村长的话。黄丫毕竟是捡来的,以前有没有发过羊角风,于大呆弄不清楚。
后来黄丫怀孕了,于大呆也没多想。直到儿子出世,有人说家乐不像他,他才起了疑心。结婚那么久,黄丫一直没怀孕,联想起黄丫发羊角风的事,于大呆猜测黄丫可能是被强奸了。再后来,黄丫自尽了。于大呆开始没想明白,后来曾怀疑是宋满仓干的,因为黄丫穿的是宋满仓的衣服。要不是怕家乐像自己一样成为孤儿,于大呆差点要磨把刀和宋满仓拼命了。
说到这里,于大呆的皱纹、胡须里都沾满了泪水。
家乐十二岁那年,于大呆偶然发现,家乐长得像孔文山。他这才怀疑到孔文山的头上。于大呆愤恨不已,发誓一定要宰了这老畜生!这时孔桂军做村长了,孔文山身子骨也硬朗,又高又胖,于大呆怕自己不是对手,犹豫了好长时间,没有下手。
再后来,于大呆听说孔文山得了癌症,觉得再不下手,就不能替黄丫报仇了。孔文山天天去楝树林,于大呆是知道的,便瞅准机会,跟踪过去,趁其不备,一块石头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孔文山没死,在地上挣扎着。于大呆又冲过去,用拳头砸他。于大呆也是耋耄之年,没多大力气,就把满地的楝树枣塞进孔文山的鼻孔和嘴里。孔文山渐渐不动了。
霍介会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于大呆,你给黄丫报了仇,可你触犯了法律,将受到法律的制裁,懂吗?
于大呆止住抽噎,头垂到了裤裆里。
你主动坦白,警方会从宽处理。霍介会口气缓和了些。
这件案子,就此了结。数月后,于大呆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量刑是从轻的:一是于大呆主动交待了;二是于大呆有点弱智;三是孔文山身患绝症;四是孔家并不追究,反为于大呆说情,说不想于家乐成为孤儿。
九、不为人知的真相
故事写到了这儿,就该结束了。此时是2005年春,蝉村很平静,没有故事发生。我开始动笔,一直写到2005年初秋,故事才写到尾声。我决定回一趟蝉村,既是省亲,也为故事进一步寻找佐证。还有,我想知道于家乐的近况。
回蝉村,必经蝉村的墓地。那里安息着我们蒋家劳碌一生的先祖们。无意中多瞥了墓地一眼,瞥见孔文山的墓碑旁,添了一座新碑,上书:孔桂军之墓。我吃了一惊。孔桂军怎么会死了呢?
进了蝉村,我迫不及待地问了此事,内心再次经受了强烈的震撼。
事情还是发生在夏天。那是2005年的夏天,又是蝉儿正欢时。
于大呆入狱后,于家乐成了孤儿,但并非是我所想像的那样孤苦伶仃。于大呆杀了人,与于家乐无关,孔家没有为难家乐,反而很大度,派人给于家乐送救济粮,给于家乐零花钱。于家乐是来者不拒,照收不误。第二年学校的工程没有如期开工,孔桂军允诺家乐,这工程迟早是你的。孔桂军几次要于家乐住到他家里,于家乐都拒绝了。
于家乐长得剽悍,孔武有力,说话的声音像块铁,掉在地上当当响。于家乐不会做饭,饥一顿,饱一顿。孔桂军于心不忍,让小女儿小翠一日三餐做好了,给于家乐送去。孔小翠二十二了,比家乐大两岁,高挑,漂亮。如果家乐是孔文山的儿子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么按照辈分,小翠该叫家乐叔叔了。当然,这层莫须有的关系,家乐和小翠皆不知情。家乐现在没人管了,变得更加桀骜不驯。孔家不恨于家乐,于家乐却最恨孔家,恨孔家将父亲送进了大牢。这颗仇恨的种子,一直埋在于家乐心里。不管孔家对他多好,他都认为是猫哭老鼠假慈悲。因而孔小翠每次给他送饭,都要看他的脸色,小翠心里老大的不愿意。要不是孔桂军逼着,小翠早就不想送了。
这天中午,天很热,太阳毒辣辣的。蝉儿一声声地长鸣,悠长嘈杂的声音,像在密封沉闷的天空上划了几十道杂乱无章的口子。孔小翠送饭来了。于家乐只穿了条三角裤衩,紧绷绷的,裆下的家伙鼓鼓的。孔小翠生气了,让他穿上衣服,说他不懂得尊重女孩。家乐偏不穿,两人吵了起来。于家乐挺起屁股,说我就不穿,就不尊重你,咋的?孔小翠气得脸都白了,小巧的乳房在单薄的上衣里起起伏伏。孔小翠说,于家乐,你太没良心了,我这饭菜喂了狗,狗还摇尾巴呢。孔小翠真的将饭菜倒了出去,排骨烧豆角的味道很香,即刻有两条狗冲过来抢食。于家乐一怔,扬着拳头冲过来,冲到小翠面前时,紧握的拳头忽然松开,并突然间将孔小翠拦腰抱起,扔在床上。孔小翠拼命挣扎,大喊大叫。于家乐叭叭抽了孔小翠几记耳光,扒光孔小翠的衣服,趴了上去……
蓦地,一记更响的耳光抽在于家乐脸上。于家乐捂着火辣辣的脸,看清了同样愤怒无比的孔桂军。孔桂军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这个……畜生!小翠她、她是……是你的……亲侄女!
光着身子的孔小翠羞得无地自容,穿上衣服跑了。之后又离开蝉村,听说去上海打工了。
孔桂军再次举起手来时,于家乐猛地转身,抽出一把砍刀。孔桂军还没反应过来,砍刀已插进了孔桂军的胸膛。
孔桂军轰然倒地,像一堵硬实的墙。
于家乐成了惊弓之鸟,从此在蝉村再没露过面。
这个案子没了下文。我以为霍介会知道,至少应该立个案吧?去找霍介会,他比我还吃惊,说还有这事?一个月前我听说孔桂军死了,说是死于急病嘛。蒋欢你说,孔家咋不报案呢?
从镇上回来,路过楝树林。林里鸦雀无声,静得可怕。一抹残阳,染在楝树林梢上,血一般地艳红。我怯怯地看那一地的楝树枣子,亮澄澄的橘黄色,远远地如一地的子弹头。
何尤之 责任编辑 孟璐 插图 高兴奇